田中渡子找他出來的時候,他就有不好的預感。


    打從一開始,這個女生就給他危險的印象。不過除了唐臼之外,大概沒有其他人發覺。班上同學不知道,社團裏和她很要好的水帆不知道,老師、學長姊也都不知道,渡子的偽裝就是這麽完美。唐臼其實也沒有把握說她一定隱藏了什麽,隻是隱約感覺不對勁。


    渡子的個性溫和,不會太搶鋒頭,但是該提出主張的時候會明確說出來,並且能夠理解對方的感受和立場,遇到糾紛還會主動擔任調解的角色──田中渡子就是這樣的女生。


    在唐臼看來,她未免太懂事。太懂事也沒關係,也許有人懷著自戀的心態,喜歡這樣的自己,不過他感覺渡子不太一樣,她或許甚至厭惡自己。


    唐臼也很難說明自己為什麽會這麽想,大概是因為他從小就在勾心鬥角的女孩子堆當中長大,為了避免被卷入她們的權力鬥爭,因此很仔細地觀察她們,遇到麻煩人物便會及早遠離,要不然連他自己的立場都會變得艱難。


    渡子在正式演出前夕來找他的時候,唐臼自幼培養的直覺對他發出警報:「危險,小心一點。」


    ……當時是不是應該乾脆裝作不在家呢?不過,現在才想到也已經太晚。唐臼雖然有不祥的預感,還是去見了渡子。他被叫到公車站,在大雨中撐著傘和她說話。渡子一開始告訴他,來棲社長竟然卑鄙地欺騙他們。


    這一瞬間,唐臼內心的疑惑獲得肯定。


    說謊的不是來棲社長,是這個女人。


    如果換成總是和社長在一起、沉默寡言的村瀨學長,或許還有可能欺騙他們,但是來棲社長心中想的事全都會顯露在臉上,不可能說謊。更何況這個謊言還在正式演出的前一天被揭穿,未免太巧了。


    ──你在騙人吧?


    他很直接地質問。


    渡子露出受傷的表情問他:「你為什麽這麽認為?」


    唐臼雖然覺得公演前一天和她發生爭執會很麻煩,但他無法再沉默下去。刀真一定也被騙了。刀真這個人雖然固執己見,但很容易相信人;雖然喜歡抱怨,但被人拜托就很難拒絕……像刀真那樣的個性,一定無法看穿渡子的謊言。


    ──你之前不是就提議過要杯葛公演?你還沒放棄吧?所以才編這種謊言來騙我們。


    ──原來你是這樣看我的……


    ──要不然也可以當場打電話給社長。啊,你是不是覺得社長一定會否認?那也可以問淺蔥學姊吧?


    渡子深深低頭,一動也不動。她並不是感到受傷,而是避免讓對方看到自己的表情,內心則盤算著該怎麽辦。結論很快就出來,再次抬起頭的時候,渡子臉上帶著唐臼沒看過的笑容。


    ──唐臼,你的直覺真敏銳。


    她的表情是露骨的奸笑。


    ──沒錯。我討厭被卷入麻煩。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所以你明天就照平常那樣上台演戲。今後你如果真的不喜歡這個社團,自己退社就好。


    ──哇,你真溫柔,不過我不會退出。


    ──你這人……


    ──我不是指社團,而是杯葛行動。唐臼,你明天也得跟我們一起杯葛公演。


    ──我說過不要了。


    ──你一定會參加。因為,如果你不參加,我就要抖出很多事情。


    ──啊?


    ──我要把你隱藏的秘密都告訴大家。


    她露出嬌媚而做作的笑容,讓唐臼感到毛骨悚然。


    ──我不會利用學校的地下網站或匿名投稿之類的卑鄙手段,因為也沒必要匿名啊。我隻是想告訴大家,一年二班的唐臼猛同學在國中時是多麽迷人的王子。網路真可怕,一般人過去的照片和影片都可以在網路上找到不少。我真不敢相信竟然有爸爸媽媽會在臉書上秀自己小孩的照片,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取得小孩的同意?影片分享網站也一樣,有些人沒搞清楚狀況就將影片上傳,真是危險。他們以為隻有親朋好友會看到……還把比賽的影片都放上去。對不對?


    她歪著頭徵詢同意,唐臼啞口無言。


    王子,比賽,影片……影片該不會是指那段影片吧?不可能,應該都已經消失才對,唐臼的雙親也說他們要求影片分享網站刪除了。


    ──我有自己的電腦,照片和影片都存在電腦裏。所以……你最好乖乖聽我的話。


    唐臼有生以來第一次想要揍女生。


    過去無論是遇到多麻煩、多難纏、多煩人的對象,他都不曾產生想揍女生的衝動……隻有這次不一樣。唐臼必須絞盡所有理性,才能壓下拳頭。


    ──就這樣,拜托你囉。


    她臨走之際的台詞帶著從容不迫的口吻,就好像上司對屬下很自然地下達指令。唐臼雖然懊惱到睡不著覺,但確實無法違逆渡子。他聽從渡子的話,放棄演出。


    他對歌舞伎並沒有興趣。


    之所以加入歌舞伎同好會,是因為替他收養貓的刀真拜托他。他在迎新會那天剛好請假,所以沒有看到學長姊的表演。他對服裝和小道具有些興趣,因此原本打算幫忙這方麵的工作,並沒有想要站上舞台……事實上他寧可不要上台。不論是什麽樣的舞台,他都能夠理解站在上麵的緊張與興奮,也因此覺得自己不可能再站上去。


    舞台。


    那個特別的場所。


    唐臼並不打算替來棲社長撐腰。看到他麵對學弟妹的軟弱態度,唐臼有時會感到煩躁。不過,他還是能充分感受到來棲社長對歌舞伎的熱愛。這次的杯葛行動想必會給他帶來很大的打擊,而他身為社長的責任也會遭到追究。


    因此,唐臼決定去會場看看。


    他並不是感到憐憫,隻是覺得應該告訴來棲社長:「這不是你的問題。」


    照這個情況發展,他會覺得自己太過卑鄙而自我厭惡。渡子雖然叫他不要去,但反正義演也取消了,她應該沒什麽好抱怨的。


    到頭來,渡子究竟想做什麽?


    她一開始就打算讓新生公演被迫取消,這點唐臼已經知道了,但理由是什麽?她為什麽要做如此麻煩的事?她那麽討厭歌舞伎同好會,一開始別參加就好。或者是她與來棲社長有什麽私人恩怨?不論如何,反正都和自己沒有關係。


    他搭上公車,在公演預定時間過了三十分鍾之後到達社福中心的會場。


    他們會不會已經離開了……唐臼邊想邊進入社福中心內。一樓的大廳空無一人,會不會是因為演出取消,觀眾都迴去了?


    「哎呀,你是河內山高中的學生嗎?」


    唐臼聽到有人叫他,迴頭看到一個牽著小男孩的老人。七、八歲的男孩坦率地表達驚訝:「阿公,這個人沒有眉毛!」唐臼不禁用右手遮住眉毛的部位。他在搬到東京時剃掉眉毛,這是因為想要和過去的自己訣別,再加上對自己的長相抱持著自卑感的緣故。


    「沒關係,阿俊,偶爾也會遇到沒有眉毛的人。你是來看歌舞伎的吧?在二樓電影室。已經開始了,快點過去吧。」


    「……什麽?已經開始了?」


    「是啊,而且表演很精采。我是因為孫子沒辦法忍耐要上廁所,所以才……喂,阿俊!你要去哪裏!」


    被稱作阿俊的男孩鬆開祖父的手徑自跑走,邊喊著「歌舞伎、歌舞伎」邊爬上樓梯。這時,唐臼聽到掌聲和歡唿聲。


    不會吧?他屏住氣息。


    他們在演戲?在舞台上?


    可是沒有一年級生,也沒有戲服。


    唐臼雖然感到疑惑,但也跑上階梯。他一步跨過兩階,飛也似地跑上樓梯,轉眼就超過小男孩,直奔電影室。


    他在門口隻遲疑一點八秒,然後偷偷打開門。


    一開始隻看到人群的背影,站著看的觀眾很多,唐臼從人群之間的縫隙偷偷窺探舞台上……


    「六十餘州無藏身之地,盜賊首領──」


    他感到心髒劇烈跳動。


    「日本駄右衛門!」


    聲音相當沉重,但也非常響亮。


    觀眾發出歡唿聲,有人在喊:「花峰屋!」這是怎麽迴事?不,看就知道了,其實很明白,那個人是丹羽花滿。真高大,他原本就長得很高,但現在看起來比平常更高大。


    「其次是江之島岩本院稚兒出身──」


    淺蔥芳飾演弁天小僧,拿著傘的模樣很有架勢,背脊挺直,身體重心相當穩定。


    傘──不是番傘,而是塑膠傘。


    到處都有賣的透明塑膠傘上寫著「白浪」,大概是在倉促中用奇異筆寫的……不過字體卻有模有樣。


    扛在肩膀上的傘俐落地轉動。


    她重重踏出一步。因為沒有穿木屐,所以不會發出「鏗!」的聲音,但還是看得出她渾身充滿力量。


    「生長於島上,名為弁天小僧菊之助!」


    又是喝采,聚集在社福中心的觀眾都高興地拍手。


    「再下來是月之武藏江戶出身──」


    這是二年級的數馬克己。


    他平常不是很引人注目,站在舞台上卻有不輸給其他學長姊的安定感。聲音很好聽,口齒也很清晰,很容易


    聽出台詞。剛剛遇到的老人站在唐臼後麵,讚歎地說:


    「盜用判官親信名,號稱忠信利平──這句真不錯。」


    接著是……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三輪山梨裏飾演的,正是唐臼原本要演的赤星十三郎。


    「曾為故主作盜匪,鈍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鏽,不能除去深綠盜賊心。柳之都穀七鄉,花水橋之山路間,今之牛若名聲高,藏身之處遭人見,月影穀神輿嶽──」


    她看起來英姿煥發。


    清爽而英武,是個俊美的年輕人。


    一點都沒有柔弱的樣子。


    唐臼不禁問自己到底在看什麽,為什麽會那麽討厭這個角色?


    「今日生命破曉時,即將消逝星月夜,名為赤星十三郎。」


    又是掌聲,唐臼聽到有人說:「真是太棒了。」這句話原本有可能是對他說的,是他自己錯過了機會。他唯唯諾諾地聽從渡子的威脅,替自己找藉口說反正本來就不想演,然後拋棄了舞台。


    太丟臉了。


    他為自己感到可恥及懊悔。


    「最後人物!」


    這個聲音格外響亮,有人喊:「久等了!」這時台上的演員──阿久津新──停下台詞,舉起沒有拿傘的手說:


    「哦!久等了!」


    他竟然即興迴應觀眾。觀眾高興地拍手喝采,阿久津滿麵笑容地等著聲音停歇下來。這個學長平常很愛胡鬧,不過有這種膽量實在太厲害了。他大概很享受舞台吧。


    不論是多麽小的舞台。


    即使手中拿的是塑膠傘。


    即使身上穿的是學校運動服。


    「惡事傳千裏,已有覺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憐為何物,厭惡誦經者,南鄉──」


    砰!他踏出左腳。


    「──力丸!」


    張大眼睛,瞪著觀眾。


    唐臼感覺被他的視線射穿。


    區區高中生的素人歌舞伎,卻讓他目不轉睛,深深受到吸引。演員甚至沒有穿戲服,隻有化妝。唐臼內心喃喃自語:可惡、可惡,這是怎麽迴事?他怎麽沒有聽說?沒有聽說會這麽有趣!


    五人各自說出台詞之後收傘,日本駄右衛門起頭說:


    「若是想立功──」


    全體接著說:


    「就來捉拿吧!」


    他們向捕快挑釁。捕快都穿著黑色運動服,背上有「kochiyama gymnastic(河內山體操)」的英文字樣。他們是體操社的人。唐臼想起刀真跟他說過,迎新會時捕快由體操社飾演,表演特技般的動作……原來是指這個。


    五名體操社的成員空翻、彈跳、旋轉。


    舞台很小,不能做太大的動作,但是因為距離觀眾很近,因此臨場感非比尋常,強而有力的踏步、跳躍、著地的震動一一傳來。「哇啊!」「好棒!」「加油!」觀眾各自發出喝采,掌聲幾乎沒有停歇的時候。


    「……為什麽……」


    唐臼喃喃自語。


    體操社的人為什麽會在這裏?


    捕快原本預定由二、三年級生飾演。即使他們決定穿著運動服飾演五人男,也沒有人飾演捕快才對。可是,為什麽……


    「哦哦哦!隊長!」


    「太帥了!」


    唐臼轉向聲音傳來之處,看到幾名穿著運動服的體操社一年級生。也就是說,體操社所有成員都到了?他們一開始就預定要來參觀嗎?


    「……聽說是梨裏學姊打電話拜托。」


    他聽到背後傳來的說話聲,連忙轉頭。


    「一之穀!」


    「唐臼……你也來了。」


    水帆苦笑著說。在她後麵彷佛躲起來般的人是刀真。他看到唐臼在看自己,便皺起眉頭小聲說:「……我有些在意。」


    「剛剛我聽體操社的男生說,今天他們剛好因為假日練習到體育館,結果長沼隊長接到梨裏學姊的電話,懇求他們幫忙……」


    所以他們全體都到齊了。


    體操社的顧問老師由遠見老師聯絡,上台演出的五人搭乘顧問老師的廂型車,急急忙忙趕到這裏。


    「體操社的二、三年級學長都說,歌舞伎同好會有難,不能置之不理。」


    ──梨裏很可愛,來棲也是好人,他們總是像傻瓜一樣拚命……其實我滿喜歡這種感覺。


    據說副社長圓屋笑著這麽說。


    「呀!呀!」捕快發出吆喝聲。


    五人男與捕快以俐落的動作對打。


    武器是傘和十手……不對,那是什麽?仔細一看,代替十手的是太鼓的鼓棒。


    「這間社福中心有一個和太鼓社團,聽說是跟他們借的。」


    站在旁邊的男人告訴他。唐臼轉頭,看到陌生的麵孔。這人穿著白色襯衫,年紀大約是二十五至三十歲之間,眼睛細長,整個人看起來很洗練……會不會是這裏的行政人員之類的?


    舞台演出已經接近尾聲。


    三味線、太鼓等典型的歌舞伎音樂當中,摻雜具有現代感的聲音,加快整體節奏,營造出高潮氣氛。唐臼他們練習的時候並沒有使用這樣的音樂。


    「這個混音真不錯,聽說是村瀨做的。像這樣的節奏,要不是和體操社進行武打動作就沒辦法使用。」


    這個人認識村瀨蜻蜓……這麽說,是學校方麵的人嗎?會不會是學生的家人?


    男人接著又說:


    「話說迴來,你們還真大膽,遲到這麽久。」


    他不隻看著唐臼,也看著水帆和刀真,但似乎沒人知道這個人是誰,三人都露出狐疑的表情。


    「拿走戲服之後臨時取消演出,卻又偷偷跑來看表演……好大的膽子。不過對觀眾來說或許是好事。與其看你們那種毫無意願、毫無膽量、無精打采的歌舞伎家家酒,不如看他們穿著運動服、拿著塑膠傘也能樂在其中的演出。雖然演得差,可是很有趣。」


    男人盯著舞台。


    這時剛好到了擺出最後「亮相」姿勢的時候。附板發出「砰」的聲音,接著是「咚咚咚咚」迅速打柝的聲響。


    鼓掌、鼓掌、喝采、鼓掌。


    糸屋!楓葉屋!花峰屋──男女老幼都在喊。


    男人笑著說:「哈哈,太囂張了,他們竟然也有屋號。」


    唐臼思索著「屋號」是什麽。以前來棲好像說明過,但他沒有仔細聽。


    舞台上所有演員都向觀眾致意。


    來棲也穿著運動服上台致意,笑咪咪地向觀眾揮手,然後鄭重地向體操社表達感謝。五名體操社成員鞠躬之後當場來一個後空翻,讓觀眾再度熱烈歡唿。


    ……感覺好歡樂。


    舞台上的人和觀眾,大家感覺都很歡樂。這點讓唐臼懊悔不已。


    他不是為了自己拋棄的舞台獲得成功而懊悔,是因為他也想要站在那裏。即使演得遠不如學長姊,即使觀眾的反應沒有這麽熱烈,他也想要站在那裏。


    「真的很感謝大家!」


    來棲在掌聲中說道。


    「呃,今天我們用比較特殊的方式來演歌舞伎。能劇有所謂的『袴能』,也就是不戴麵具、不著戲服演出……那麽,我們或許可以稱作『運動服歌舞伎』吧?」


    「很有意思喔!」有人喊。來棲有些靦腆地再次鞠躬迴答:


    「謝謝,很高興能聽到這樣的稱讚。觀賞『運動服歌舞伎』,應該可以更清楚看到演員的動作。阿久津,你來這裏表演『亮相』。」


    「好!」


    阿久津飾演的是威武的南鄉力丸。他再次表演大動作的亮相。熱烈的掌聲響起,同時聽到溫暖的笑聲,似乎是坐在前列的小孩在模仿阿久津。


    「沒錯沒錯!真棒!你來這裏,在大哥哥旁邊表演吧?」


    蹦蹦跳跳跑上台的是大約五歲的小孩子。或許是老人家帶家人及孫子來看戲,今天有滿多小孩子到場。


    「南鄉力~丸~!」


    小孩子邊喊邊奮力擺出亮相姿勢,得到如雷的掌聲。來棲麵帶微笑看著小孩子的表演,然後他的大眼睛閃過光芒。


    「對了!」他大喊,「大家一起來吧!今天有很多小朋友來捧場,我們也穿著運動服,所以我打算接下來辦一場講座!想要學習歌舞伎動作、亮相姿勢的小朋友,當然還有大人,請上台……不,舞台有點太小,我們過去你們那邊吧!」


    他跳了。


    來棲輕巧地跳下舞台。


    「麻煩各位把折疊椅收起來,靠在牆邊!」


    他在觀眾席喊。


    「大家一起來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們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雖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擺出帥氣的亮相姿勢,讓爺爺奶奶拍下來!」


    觀眾紛紛開始移動。


    隨著砰砰砰的聲音,折疊椅都被收起來。


    轉眼間,舞台下就挪出空間。演員都下來了,小孩子圍繞在穿著運動服的歌舞伎演員身邊。音樂開始播放,這是剛剛武打動作時的曲子。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我也要演駄右衛門!」


    「


    弁天小僧!」


    小孩子的記憶力很驚人,嬉鬧的精力也很驚人。不斷拍攝孫子活蹦亂跳姿態的老人家,精力同樣很驚人。


    「真厲害……這個事態發展超乎預期呢。」


    從剛剛就一副高姿態的男人,笑嘻嘻地喃喃自語。


    「我也要演!我也要演歌舞伎……啊!」


    小孩子跌倒了,他剛起步就踩到唐臼的腳而跌倒。被踩的是唐臼,放聲大哭的卻是小孩子。這是唐臼剛剛在樓梯上超前的那個叫阿俊的孩子。


    「喂,不要緊吧?」


    唐臼連忙扶起小孩子,他看起來沒有受傷,大概隻是嚇到了。周圍的人聽到小孩的哭聲,紛紛朝他看過來。


    唐臼心想,糟糕。


    但是他沒有躲藏的地方,觀眾席已經空出來,成為自由活動的場地。


    唐臼抬起頭,看到來棲注視著他。


    來棲盯著他,一言不發。


    唐臼很想逃離此地,但他還沒有無恥到能夠真正逃跑。


    *


    沒有戲服,沒有假發,沒有番傘,沒有一年級生。


    在一無所有的狀況下,我決定上演運動服歌舞伎。我知道遠見老師的提議──取消演出,改為交流會──實際多了,但我還是無法放棄演出,或許隻是出於任性吧。


    「……穿運動服演戲?」芳學姊以冷靜的聲音問。


    「是的。不過大家都穿同樣的運動服,很難分辨角色,所以臉上還是要化妝。穿運動服把臉塗白,感覺很滑稽,不過就當作是刻意設計的吧!」


    「小黑,也沒有番傘喔?」


    我迴答數馬:「現在開始做就行了。」


    蜻蜓問:「嗯……塑膠傘?」


    沒錯,就是這樣。


    「小丸子,請你去問這裏的職員,遺失物當中能不能湊到五把塑膠傘。如果沒有的話,就去便利商店買。另外還要奇異筆!」


    「知道了!」


    「運動服歌舞伎……這、這樣行得通嗎?來棲,真的不要緊嗎?」


    遠見老師的表情充滿不安。老實說,我同樣感到不安,但現在必須先隱藏起來。


    我果斷地說:「這是社團活動,所以做什麽都行得通。」


    這句台詞似乎已經成為我的傳家寶刀……


    「能不能順利進行,必須試試看才知道,但是不能因為有可能失敗而不嚐試。就算有可能失敗,也要嚐試看看。可以請你允許我們,雖然有可能失敗,但還是嚐試看看嗎?」


    「呃……聽起來有點拗口,不、不過,你們試試看吧。大家都願意的話,就試試看。有什麽我可以幫忙的嗎?」


    「體操社!」


    梨裏學姊大聲迴答。


    「體操社今天應該在學校練習。我們如果演五人男,就沒有人演捕快。請老師聯絡他們的顧問老師,拜托他們來支援。」


    「好,我知道了。」


    「我會打電話給長沼!」


    「好的,拜托了。呃,蜻蜓,開場部分的影像可以稍微變更嗎?在『白浪五人男』的標題之後加上:『穿著運動服登場!』可以嗎?」


    「簡單。」


    酷酷的蜻蜓給我可靠而簡短的迴答。聽到他的迴答我就產生自信,一定能成功。


    「運動服歌舞伎……這應該說是『嶄新』還是『有勇無謀』呢?總之,我們先來化妝吧。」


    花滿學長拿著化妝盒說。


    「我們從來沒有順利迎接過正式演出。每次都會發生新鮮事,太刺激了。」


    芳學姊擺放著直立式鏡子笑著說。


    我們真的從來沒有毫無問題地迎接過正式演出,這或許已經成為歌舞伎同好會的傳統──雖然同好會才成立一年而已。


    一切都非常急迫、慌亂,但這種時候卻能發揮難以想像的專注力。


    化妝完畢之後,演員開始確認台詞與站位。我們對特地趕來的體操社成員說明情況,請他們穿著黑色運動服飾演捕快。這裏的舞台比學校小很多,因此必須修正幾個動作,然而我們沒有時間討論細節。長沼學長說:


    「我們會配合音樂即興表演,隻要確認最後的亮相姿勢就行。」


    多虧他是個能夠臨機應變的人。


    小丸子飛快地用塑膠傘製作番傘。雖然沒什麽時間,字體還是寫得跟真正的番傘一模一樣。我感動地說:「真厲害。」她擦著額頭上的汗水迴應:「禦宅族很講究字型的。」


    戲服隻有一件。


    那是我原本預定要穿的南鄉力丸服裝。我決定把它拿來展示,讓大家看看歌舞伎的服裝長什麽樣子。戲服要擺在電影室的牆邊,不過掛在衣架上感覺不太醒目。我正想著如果有假人之類的就好了,遠見老師立刻說:「有!我去拿!」說完衝出社福中心。數十分鍾後,老師扛迴來的……竟然是「肌肉君」!那是放在生物教室、讓學生認識全身肌肉的人體模型。


    「我想它應該比『骨頭君』更適合。」


    遠見老師氣喘籲籲地說,害我忍不住大笑。


    我笑到眼角都飆出淚水,既感謝又好笑……老師說得沒錯,「骨頭君」是骨頭標本,用來展示衣服的確會不太穩定。


    距離開演隻剩下二十分鍾。


    我們不可能從頭到尾排演一次,隻能直接正式演出。梨裏學姊顯得特別緊張。她在迎新會之前發了高燒,因此這是她第一次上台演赤星十三郎。


    「別擔心。」


    臉上畫了日本駄右衛門妝容的花滿學長輕聲鼓勵梨裏學姊。


    「你一定可以演得很好,開開心心表演吧!」


    「嗯。」


    梨裏學姊笑了。


    我也感到緊張萬分。


    到現在我才開始猶豫,穿運動服演歌舞伎真的好嗎?不用說,我們的演技並沒有特別精湛,畢竟我們是高中社團的歌舞伎,譬如動作之類的也隻是模仿,僅有表麵功夫,和從小就站在舞台上的職業演員當然沒得比。戲服和假發原本是用來彌補這方麵的不足,穿上那身誇張的服飾至少可以像樣一點,但這次沒有額外的裝飾。臉塗成白色,身上卻穿著運動服,連番傘都是塑膠傘。


    或許會被笑……不,無庸置疑,一定會被觀眾笑。


    「有什麽關係,被笑就算了。」


    開演前五分鍾,當我們圍成一圈時,阿久津這麽說。


    「如果觀眾笑了,至少表示我們受到矚目。和冷淡的反應相比,讓觀眾心想『這些家夥在搞什麽』要好多了。」


    「……說得沒錯。」


    花滿學長表示同意。


    「就算被笑,我們也要很正經地表演。動作要比平常更大、更有自信,聲音也要更洪亮。」


    所有人都點頭。芳學姊補一句:「沒錯,觀眾席永遠都是絕景。」


    就這樣,這場戲開演了。


    一如預期,觀眾看到穿運動服登場的高中生哄堂大笑。


    不過,觀眾並不知道戲服沒有湊齊的狀況,還以為我們故意穿著運動服登場,也就是說,是刻意設計的舞台效果,因此更需要展現無畏、自信的演技。


    抬頭挺胸的五名盜賊。


    雖然是盜賊,但也是英雄。必須展現出帥氣的姿態。


    「好厲害。」


    我在舞台側翼看著演員,喃喃自語。


    我的夥伴們都很厲害,果然不容小覷。這陣子他們都在練習捕快的角色,今天原本也打算飾演捕快,卻臨時被要求飾演五人男……但沒有人拒絕。


    沒有人說不要。


    當我被全體一年級生拒絕時,他們卻伸出援手。


    憑日本舞踴培養出優雅身段的花滿學長,充滿自信地演出日本駄右衛門。聽說他最近在家中練習時,也積極練男舞。或許是因為這樣的努力,武打動作也有模有樣。


    飾演弁天小僧的芳學姊依舊引人注目。即使身穿運動服、拿著塑膠傘,仍不減她的光彩。隻要她一出場,舞台就好像增添照明般華麗。


    數馬飾演的忠信利平很能配合周圍的演員。他平常雖然很愛開玩笑,演技卻很直摯。


    梨裏學姊也很努力。她飾演曾是武家中小姓的赤星十三郎,很仔細地演出優雅高尚的動作。梨裏學姊小時候也學過日本舞踴,所以底子應該很紮實。


    還有阿久津。


    他真的很適合飾演豪邁的南鄉力丸。


    他的站姿雙腳張得很開。由於少了戲服的重量,所以演得比平常更自由奔放,動作更大、更充滿活力。隻有這家夥,或許連化妝都不需要。


    「看起來好像很快樂。」筋疲力竭的小丸子對我說。


    「嗯,看起來很快樂。」我也迴答。


    他們在舞台上看起來真的很快樂,所以看戲的客人一定也很快樂。在舞台側翼看著他們的我同樣感到很快樂。


    如果是職業的歌舞伎演員,就不能如此從容。既然收取門票費用,便得把觀眾的快樂擺在第一,因此,演員本身必須不斷磨練演技──就像蛯原那樣。


    可是我們的歌舞伎不同。


    演戲的一方也感到快樂……所以才會被蛯原鄙夷為歌舞伎家家酒。如果告訴他,我們穿著運動


    服演出歌舞伎,不知道他會露出什麽表情?他會說出很難聽的話,或是今後再也不瞧我一眼嗎?


    自我介紹結束,五人男開始和捕快對打。


    體操社成員在狹窄的舞台上躍動。


    啊,有一個人衝太快,從舞台掉下去……不過他馬上迴到台上繼續演戲。


    這一段刻意加快速度。蜻蜓做的混音實在是太帥了,沒想到三味線和電子音樂會這麽搭。配合音樂演出的體操社也太棒了。


    《齊集稻瀨川》是很短的一幕戲。


    開始之後,轉眼間就結束。即使想要繼續看下去,還是會結束。


    演員得到熱烈的掌聲和歡唿聲……太好了,大家都很喜歡這出戲。雖然演員穿的是運動服,但觀眾看得很開心。


    蜻蜓對我說:「小黑,致詞。」


    我迴答「嗯」,走到舞台上。我必須以社長的身分向所有觀眾致意才行。致詞之後,有個興奮的小孩模仿南鄉力丸的「亮相」姿勢,實在太可愛了。在這一瞬間,我內心湧起想要和大家分享快樂的心情,不禁脫口而出:


    「大家一起來吧!」


    說完我才想到:咦,可以隨便說這種話嗎?不過舌頭停不下來。


    「今天有很多小朋友來捧場,我們也穿著運動服,所以我打算接下來辦一場講座!想要學習歌舞伎動作、亮相姿勢的小朋友,當然還有大人,請上台……不,舞台有點太小,我們過去你們那邊吧!」


    沒錯,太小了。


    因為舞台太小,體操社成員也演得很辛苦。觀眾不可能都上台……對了,我們下去就行,我們自己下台到觀眾席不就好了嘛!


    「我們過去吧!麻煩各位把折疊椅收起來,靠在牆邊!大家一起來玩歌舞伎家家酒吧!我們表演的也是歌舞伎家家酒。雖然是扮家家酒,可是很有趣喔!擺出帥氣的亮相姿勢,讓爺爺奶奶拍下來!」


    年幼的小女孩發出歡唿,她奶奶看到孫女這麽開心,也顯得很高興。


    演員走下舞台,被小孩和大人包圍,臉上畫著歌舞伎妝的花滿學長和老先生在拍合照。穿著歌舞伎戲服的「肌肉君」也很受歡迎,小丸子掀開內麵的襯裏給觀眾看並加以解說。長沼學長在小孩子的央求下表演後空翻。


    真是亂七八糟。


    雖然亂七八糟,但感覺很快樂,我也不禁露出笑容。


    這時聽到小孩子的哭聲。


    咦,有人跌倒了嗎?我望向哭聲傳來的方向──視線與他交會。


    是唐臼,他一臉尷尬地看著我。


    「……還有其他人。」


    蜻蜓像背後靈一樣站在我身後低聲說。什麽?我仔細觀察會場……啊,真的,唐臼身後、幾乎靠近門口的地方,有兩個人縮著脖子,那是水帆和刀真。一個身材高大,一個是金發,因此無從躲藏。他們發現我在看他們,明顯露出膽怯的表情。


    蜻蜓問:「怎麽辦?」


    我迴答:「觀眾離開之後,我想踢他們屁股。」


    「連女生都踢?」


    「不會,我不踢女生,但會說教。」


    「說教之後呢?」


    接下來該怎麽辦?這才是問題。


    不過,他們特地過來看看情況……表示反省了吧?不論如何,我得先聽聽他們的說法。我想不出有什麽理由會讓他們在開演前失蹤,但或許真有無法迴避的理由,譬如說被外星人綁架之類的。不過如果是這樣的理由,就得介紹外星人給我認識,我才能接受。


    公演結束的時間比預定晚了很多。


    汗流浹背的體操社成員說:「這次也很有趣!」梨裏學姊和長沼學長握手,讓長沼學長被其他社員戳了好幾下。我和遠見老師向社福中心的行政人員道歉:「抱歉做了很多變更。」他笑著對我們說:「沒關係,反正大家看起來都很愉快。」不過還是應該遵守時間才行。


    我原本以為一年級生會趁亂溜走……不過他們都留下來了。


    我對他們說:「有話待會兒再談,先幫忙收拾吧。」


    他們默默點頭,乖乖幫忙。話說迴來,如果這時候他們還不乖乖幫忙,連我也會暴怒。


    收拾工作告一段落。


    做為休息室的和室接下來要給古琴社使用,因此,我們到人已經變少的大廳集合。


    二、三年級生和三名一年級生麵對麵。


    「你們應該要說些什麽吧?」我問。


    最先有反應的是水帆。


    她把高大的身軀折向前方說:「對不起!」看到她這麽做,刀真和唐臼也連忙鞠躬。刀真中途瞥了兩人一眼,把彎腰的角度壓得更低。


    「不、不論有什麽理由,我們沒有聯絡就蹺掉公演,都是很不應該的事。真的很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梨裏學姊以嚴厲的聲音說:「唐臼,聽不見。」唐臼便重說一次:「對不起。」他看起來不是在鬧別扭,而是真心覺得過意不去。我看看其他二、三年級生,大家的表情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感到錯愕。


    芳學姊說:「唉……原本因為顧慮到今後,所以我們刻意不提出指導意見,可是事情變成這樣……真的對心髒有害。」


    我困惑地問:「你說顧慮到今後是指……」


    「三年級生隻待到文化祭,所以決定要及早把領導權交給小黑和其他二年級生。」


    「沒錯,我也努力克製自己不要多嘴。」


    「真是的!小黑對學弟妹的態度太軟弱,害我都快要看不下去。」


    三名三年級學長姊這麽說,我才總算領悟。


    他們是考慮到自己退社後的事情,我卻曾經為了他們不肯多幫忙而感到不滿……真是丟臉……


    「好了,水帆,你剛剛說不論有什麽理由……也就是說,你們這麽做是有理由的嗎?」


    芳學姊這麽問,三名一年級生便麵麵相覷,似乎很難啟齒。最後刀真和唐臼以央求的眼神看著水帆,水帆詫異地指著自己,似乎在問:「由我來說嗎?」這時梨裏學姊以嚴厲的口吻說:「誰都可以,快迴答!」由於梨裏學姊平常個性開朗,因此生氣的時候格外可怕。事實上,我現在也有點害怕……


    「好、好的……呃,關於來棲學長去見生島先生那件事……」


    「咦?」


    她指的是我替一年級生轉達變更角色分配要求的事。究竟有什麽問題?


    「……聽說來棲學長……沒有確實轉達我們的要求,甚至……還要求生島先生,千萬不要變更角色分配……」


    「啊?你在說什麽?」


    我聽到意外的迴答相當驚訝,身後也有人說:「這是什麽話!」迴頭看到一個陌生男子站在那裏聽我們說話。他穿著白色襯衫、藍色牛仔褲,身材瘦削,比例很好,是個麵目清秀的帥哥。花滿學長低聲問芳學姊:「那是誰?」芳學姊也歪頭表示不解。


    「呃,我沒說過那種話。」


    我想要先解除誤會,這麽迴答。


    水帆說:「可是……我聽說有人在談這件事……」她把視線朝向芳學姊。


    「嗯?我?你是指,我這樣說小黑?」


    「很、很抱歉……可是我聽說,是芳學姊和花滿學長的對話透露了這件事。」


    「我也有關?我和小芳?我完全不記得自己說過這種話啊。」


    「對不……可是,那個……聽說是在服裝室的談話……說一年級生很狂妄,小黑也很難對付他們……之類的。」


    水帆戰戰兢兢地說明,在她旁邊的兩名男生不斷點頭。你們這樣太窩囊了,自己說明啦!


    「唐臼、石橋。」


    蜻蜓催促男生說話。平常沉默寡言的蜻蜓開口,光是叫名字似乎都會給人壓力。


    唐臼和刀真迅速表示同意:「我、我們也聽說了。」


    ……到底是怎麽迴事?


    「喂,你們從剛剛就一直講『聽說』、『聽說』,怎麽都是傳聞?出處是哪裏?」


    陌生男子再度插嘴。他這麽理所當然地介入我們的談話,或許是遠見老師認識的人吧?我望向遠見老師,老師卻對我搖頭。


    「……那個,很抱歉……」


    我正想要客氣地問「請問您是哪位」,那個人卻毫不停頓地繼續質問:


    「三個人的情報來源都一樣嗎?」


    因為這也是我想問的問題,我又轉向一年級生,見到三人再次麵麵相覷,然後遲疑地點頭肯定。


    「是田中?」陌生人問。


    田中渡子……是她?其實我腦中也閃過這個可能性。雖然不太願意想像她會做那種事,但從她此刻不在場的事實來推理,可能性相當高。


    話說迴來,我們不認識這個人,這個人卻似乎很清楚我們的事……是某人的家長嗎?不對,他看起來沒那麽老。


    「……沒錯,是渡子。」


    「那是田中編的謊言。為什麽沒有人懷疑?」


    這的確是謊言,可是為什麽是由你來斷定?我還來不及吐嘈,水帆就迴答:


    「我們沒有懷疑……因為渡子沒有理由要撒那種謊……」


    「來棲


    也沒理由要撒謊吧?」


    「的確……沒錯……」


    這時刀真總算開口:「那個……我們覺得來棲學長可能受不了我們的任性,所以隻有假裝傳達我們的願望……」


    「你們的確很任性、很難搞,來棲也為此很辛苦,可是既然如此,依照你們的願望變更角色分配不是比較輕鬆嗎?事實上,因為沒有變更,所以你們到最後都提不起幹勁。」


    「那是……」


    一年級生都無法迴答。


    「冷靜想想就會發現田中說的話很奇怪。假設來棲真的撒謊,你們以為他能瞞多久?隻要大家繼續參加同一個社團,遲早會被發現。」


    「……」


    大家低頭不語,或許是讚同這個說法。


    「你們之所以輕易被田中的謊言欺騙,是因為內心某個角落『想要被騙』。你們想要依附這個謊言,給學長姊苦頭吃,因為他們不讓你們演自己想演的角色,對不對?」


    「不是的。我們並沒有……」


    刀真想要反駁,但說到一半就停下來。他或許也覺得無法完全否認吧?


    陌生男子滔滔不絕地繼續說:


    「你們知道說謊的人和詐欺犯最擅長什麽嗎?他們擅長的不是說謊,謊言本身沒有太大玄機,不過,他們很擅長找出容易受騙的人,會嗅出不想看到嚴酷的現實、隻想暫時躲往輕鬆方向的人。」


    我看見刀真屏住氣息。


    水帆低著頭,唐臼也咬著下嘴唇。


    老實說,我內心也有些震撼,因為我覺得自己同樣有這樣的傾向。像這次這些麻煩的一年級生……老實說,我曾經想過乾脆讓他們全部退社好了。如果可以隻留下誌同道合的二、三年級夥伴繼續從事社團活動,那麽,即使維持同好會的地位也沒關係,規模小也沒關係──我曾經想要如此逃避。


    每個人都想要選擇輕鬆的方向。


    在急流當中要屹立不搖很辛苦。除非有明確的理由,或是極大的勇氣,或是有鼓勵自己的人……不然太困難了。


    「呃,您說得很對……可是,請問您是……」


    遠見老師還沒問完,就聽到有人說:「哎呀,大家都到齊了。」


    所有人都注視著身材嬌小的這號人物。


    是渡子。


    她穿著白襯衫、圓點花紋的裙子,笑咪咪地看著我們。


    「渡、渡子……」


    「水帆,我不是跟你說過,不可以來這裏嗎?唐臼和刀真也是。我都說了那麽多次。」


    「渡子,你騙了我們?」刀真直截了當地問。


    渡子張大眼睛迴答:「對呀。」她的表情好像在說:「我的確騙了你們,那又怎麽樣?」


    「來棲學長……沒有騙我們?」


    「嗯,水帆說得沒錯。」


    「你為什麽要撒這種謊……」


    水帆提出所有人內心的問題,這時渡子的視線移動了。


    她帶著麵具般的笑容,一一看著二年級與三年級生,最後視線停留在我身上。


    「因為我討厭他。」


    接著她像要強調一般,指著我又說:


    「我很討厭這個人,看到他就覺得火大,火大到無法克製的地步,所以想要欺負他。我想要讓他受到打擊,所以盤算著要怎麽做才能給他最大的打擊……人在自己珍惜的東西遭到破壞的時候最難受吧?來棲學長最珍惜的,應該是社團活動──他自己成立的歌舞伎同好會。尤其是公演,隻限定在當天演出,失敗了就無法挽迴,所以我決定要破壞公演。他被自己信任的新生背叛,在正式演出當天遭到杯葛,被迫取消演出……我想這應該是最好的劇本。」


    渡子說到這裏籲了一口氣。


    「可是我失敗了,大概太低估來棲學長的頑強程度。」


    ……


    ……呃……


    麵對這種情況,我應該說什麽?


    我知道自己應該生氣,卻感覺不太真實。在我十七年的人生當中,從來不曾遭人如此直接地表達過惡意……


    不知該如何反應的似乎不隻有我,其他二、三年級生和遠見老師也啞口無言。


    「你討厭來棲的哪一點?」


    在這當中提出質問的,依舊是那位身分不明的人士。雖然不知道他是誰,不過我對他提出的問題有同感。我也想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被討厭到這種地步。


    「啊?因為他很煩。」


    出現了!很煩。


    這句話是指「很令人厭煩」、「很麻煩」、「很煩人」等等意思,不過帶有更惡毒的意思,至少我這麽覺得。


    我覺得自己被否定得一文不值。


    如果是要好的朋友開玩笑說說就算了,不過言語大概就是這麽一迴事吧。總之,渡子此刻說的「很煩」對我有很大的殺傷力。


    「來棲學長總是很拚命,讓我感覺特別煩。他一個人拚命倒沒關係,卻想要把周遭人都卷入,說什麽一起來演歌舞伎吧!在舞台上演出!也許很辛苦,可是隻要肯努力就沒問題,隻要努力一定能成功……真的很討厭。與其說我不擅長應付,不如說討厭比較恰當。當然,能夠努力達成目標是很了不起、很理想,但即使努力,也有無法成功的時候。事實上,現實中這種情況反而更多。看到那種彷佛忘記現實,開朗、積極又努力的人,我就覺得……想吐。」


    渡子說話的時候仍帶著扭曲的笑容。


    「真的,我看到就想吐。來棲學長真的……唉,我已經要退社了,所以就不再稱唿他為『學長』囉?這家夥的這種特質讓我覺得很煩、很惡心。因為太惡心,讓我不禁想分析他,想要從近處觀察他。就像在路上看到被壓扁、隻剩一半的毛毛蟲,雖然很厭惡,但還是會有點想看……就是這種感覺吧?可是實際在近處觀察,就覺得真是惡心。毛毛蟲被壓扁之後流出顏色怪異的體液,可是還在蠕動,讓人覺得:哇,看到不該看的東西了!這是什麽?好惡,真希望它快點死掉、快點消失。」


    渡子說得很流利,甚至讓人感到佩服。


    然而我驚訝到說不出話來,無法迴話。


    被壓扁的毛毛蟲、希望快點死掉之類的話語,過去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此刻卻不斷朝我攻擊。我完全不知道該如何躲避,隻能承受傷害。


    「我知道了。簡單地說就是這樣:你隻是因為很討厭來棲,想要破壞歌舞伎同好會的公演,所以就欺騙其他一年級生,讓他們集體杯葛公演?」


    神秘人物這樣問。渡子先是露出「你是誰?」的表情,然後迴答:


    「沒錯。先說好,我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你們想要向學校或家長報告都請便。可惜的是演出好像很順利。不過一年級都沒人出現,計畫應該算是勉強成功了,我真想看看當時社長的表情……」


    啪!


    我聽到一巴掌打在臉上的聲音,嚇得縮起身體。被打的是渡子,問題是打的人是誰?當然不是我,我沒有那種勇氣。


    「道歉。」


    是蜻蜓。


    蜻蜓竟然打了渡子一巴掌。


    「向小黑,還有大家道歉。」


    「我不道歉。」


    「你不是說知道自己做的是壞事嗎?」


    「我說了,可是沒有反省。」


    「渡子。」


    咦?直唿名字?哇~我好像是頭一次聽到蜻蜓直唿女生的名字,感覺好新鮮。不,現在不是想這種事情的時候。


    「我沒有反省,而且跟你無關。」


    渡子的語氣好像也跟蜻蜓很熟……


    「喂,那兩人到底是什麽關係?」


    神秘人物問我。別問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起蜻蜓之前好像曾盯著渡子看,還說什麽跟他認識的人很像之類的……


    「真無聊!」


    渡子的臉頰稍稍泛紅,以鄙夷的語調說:


    「那家夥做的事根本隻是自我滿足!說什麽很認真、很努力,其實就是自我滿足吧?全都是為了自己,隻是因為那樣東西剛好是傳統藝能,便自以為了不起!」


    「我……沒有自以為了不起……」


    這時我終於提出反駁,她卻迴答:


    「你不是一副很威風的態度解釋歌舞伎如何如何、戲劇如何如何嗎?」


    我的確針對歌舞伎和戲劇做過說明,而且因為談到自己喜歡的東西,或許聽起來有些煩人。如果令她覺得我自以為了不起,那也沒辦法。


    而且,可能正如渡子所說,我之所以成立歌舞伎同好會,隻是為了自我滿足。因為我想做、因為我喜歡而開始……並沒有受人指示。現在和我一起從事社團活動的二、三年級生,也是被我拉進來或卷進來。即使是一開始就幫我的蜻蜓,原本也對歌舞伎沒興趣。


    我突然感到不安。


    樂在其中的……隻有我嗎?


    這個社團是我自以為是的結果嗎?


    「隨便你,反正我已經是局外人。」


    渡子狠狠說完,轉身走向門口。


    「喂,田中,自我滿足也很重要喔。」


    說話的是那位神秘人物。渡子沒有迴頭,隻是稍微放慢腳步。


    「因為想要得到


    滿足,才會去做。這是為了自己所做。就是因為相信自己覺得有趣的東西其他人也會喜歡,所以才會邀請其他人。愉快、有趣的東西便是這樣子擴散開來。沒有人是為了他人而開始做某件事,人類都是這樣子。」


    所以,沒關係──神秘人物繼續說:


    「自我滿足也沒關係,我行我素也沒關係。不讚同這家夥的人就不會跟過來。如果這家夥做的事情不有趣,大家都會離開他。就這麽簡單。很少會有像你這樣的麻煩人物,即使不喜歡也硬要參加,企圖由內部搞破壞。這種人相當罕見,可以說滿寶貴的。」


    渡子的腳步再度加快,轉眼間就遠離我們、走出正門。遠見老師慌慌張張地追上去。我原本考慮要一起追過去,但又覺得自己不在場比較好。即使追上去,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我搖搖晃晃地倒退幾步。


    身後剛好有張長椅,我便癱軟地坐下。


    我感到莫大的無力感。


    ……嚇一跳,她真的很討厭我,我還是第一次被人討厭到這種地步。不,或許之前也有過,隻是沒有向我表明而已。


    大家擔心地聚集到我身邊。


    蜻蜓坐在我旁邊,似乎在思考什麽。他或許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平時酷酷的朋友臉上,眉頭間出現皺紋。


    「田中真是個怪人。她說要退社,感覺有點可惜。社團如果有一個像她那樣的怪人就有趣了。」


    神秘人物這麽說。


    大概隻有你會覺得有趣吧……話說迴來,這個人為什麽從剛剛就一直跟我們在一起?先前因為渡子的事占據所有心思,所以一直沒有追究,可是,我現在打算開口了,我要提出大家都感到疑惑的問題。


    「請問,您到底是……」


    「話說迴來,你的形象改變真大。」


    小丸子的聲音壓過我的台詞。


    咦?改變形象?


    「嗯,多虧梅雨季節來臨,不論是杉樹或檜木都不用擔心了。」男人愉快地迴答。


    「哦,原來是花粉症。」


    「每年春天,我都像是行屍走肉,完全提不起勁。因為眼睛會腫起來,所以不能戴隱形眼鏡;肌膚變得很乾燥,所以沒辦法刮胡子。可是,現在我感覺自己重獲新生!」


    我心中浮現一個可能性。


    不隻是我,小丸子以外的所有人大概都想到「該、該不會是……」。小丸子看到我們疑惑的表情,驚愕地問:


    「咦?難道隻有我發現嗎?」


    這時,先前去追渡子的遠見老師迴來,垂頭喪氣地說:


    「不行,我原本想要好好跟她談一談……她卻說明天就會提出退社申請。她的確做出不可原諒的事,不過正因為如此,身為老師的我才應該好好處理。來棲,你能夠理解吧?」


    我依舊保持呆滯的神情,應了一聲:「是。」


    這時那個人又說:「唉,當老師真是辛苦。」遠見老師扶起眼鏡的鏡架,詫異地問:「您怎麽還在這裏?恕我失禮,請問您是哪位?」


    竟然問出口了。唉……不過也沒辦法。


    「你問我是哪位……?」


    男人的聲音有些困惑。


    這個人似乎沒發覺到大家都沒有認出他。這也有點誇張,誰會認得出來啊?簡直像變臉一樣,是小丸子的觀察力特別厲害。


    毛怪生島……你未免改變太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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