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慌意亂。


    張皇失措。


    這種場麵,好像在電視上看過──堂堂一個大男人顯得仿徨無助,隻能慌亂地踱步……啊,對了。我終於想到,就像是等候妻子生產的丈夫,在醫院走廊來迴踱步的場景。現在的遠見老師就像那副模樣。


    我們這位顧問老師並不是喜歡多嘴幹涉的人。


    他盡可能讓我們為所欲為……或者應該說,是尊重我們的自主性。這樣的老師真的很難得。雖然他很容易操心,所以大概有很多事情想要提醒我們,不過,他仍舊很有耐心地默默旁觀。


    這樣的老師之所以會如此慌亂,是因為無法跟上突然的變化。這也是難免,我自己其實也無法抑製內心的慌亂。


    迎新會即將來臨,二年級的梨裏學姊卻病倒了。


    然後在公演當天介紹的代演者,竟然是蛯原仁。


    他是梨園名門白銀屋的公子。


    昨天晚上我打電話向老師報告這件事,他還發出「唿耶?」的怪聲。


    「我要先說好。」


    這位公子正在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麵前說話。


    這是早晨七點的社辦。我昨晚就聯絡大家早點來,眾人的反應有些微妙。花滿學長問:「有必要這麽做嗎?」梨裏學姊說:「太好了,我總算可以放心。」其他成員則抱持「總之等明天再說」的態度。體操社的長沼學長很有男子氣概地對我說:「了解了,一切交給你來判斷。」


    「我並不打算以歌舞伎演員的身分站上今天的舞台,隻是以一名高中生的身分代替三輪山學姊演出。因此,我並不打算展現白銀屋的演技。」


    哇,怎麽說這種話……我內心捏了一把冷汗。遠見老師原本總算停下腳步,現在又開始來迴踱步。


    「你的意思是打算敷衍了事嗎?」


    花滿學長以低沉的聲音問。身材高大的他雙手環胸,以強烈的視線瞪著蛯原。但蛯原也沒輸,他迴看對方的眼神很有力量,不愧是歌舞伎演員。


    「不是。應該說,我得比平常更努力才行。」


    「什麽意思?」


    「我平常總是和比我年長許多的大前輩一起演出。由於我的經驗不足,諸位前輩看不下去都會幫忙我。由於周圍的人演技傑出,所以能牽引我順勢達到更高的境界。但是這次……」


    他環顧四周,繼續說:


    「舞台上卻沒有比我更懂歌舞伎的人。」


    哦哦,講得真直接……雖然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實,但是說得這麽明確,大家內心一定不是滋味。我努力忍住想要出麵緩和氣氛的心情。這時候不能由我用息事寧人的態度和稀泥,要讓蛯原說出想說的話,然後社團所有成員也自由說出意見,然後才能迎接正式演出。


    「笨蛋,這不是廢話嗎?我們是普通的高中生。」


    緊繃的氣氛輕易被阿久津打破。


    芳學姊稍稍歪著頭說:「的確,畢竟我們是初學者。」


    數馬說:「總不能要求我們太多。蛯原,我們現在這樣已經是盡了最大的努力。說實在的,這種情況由你來牽引我們不就好了?」


    花滿學長附和:「對呀。舞蹈也一樣,和厲害的人一起表演,便能發揮出實力以上的水準。就讓蛯原來提升大家的程度吧。」


    「……今天是第一次共演,你們還真大膽。」


    蛯原皺著眉頭迴答。


    「戲劇著重的是整體的平衡,各位如果演得好,我當然也能這麽做。舉聲音為例,總不能隻有一個人特別大聲吧?」


    「也就是說,你要配合大家。一開始這麽說不就好了?真愛裝腔作勢。」


    蛯原瞪了阿久津一眼,然後環顧眾人說:


    「沒錯,我會配合大家。所以既然要和我共演,就請你們演得好一點。」


    芳學姊笑了一下說:


    「真敢講。既然被他這麽說,我們也得努力了。小花,對不對?」


    「對呀,小芳。數馬、阿久津,你們也明白吧?」


    「是!」兩名學弟點頭。


    看來雖然不能和睦相處,不過大家已經接受要站在同一個舞台上。我感到心中的大石總算放下來。


    蛯原說:「那就讓我從頭到尾看一遍吧。」


    我自告奮勇說:「那麽,赤星由我先來代替。」雖然我的演技非常糟糕,但我記得所有人的動作和台詞,應該可以稍微派上用場。


    由於社辦很窄,所以體操社的大動作以省力模式進行,我們將整出戲從頭到尾演一遍。


    大約十五分鍾後──


    「怎、怎麽樣,蛯原?」


    遠見老師站在蛯原旁邊,戰戰兢兢地問他。


    「……嗯,大概是類似歌舞伎的某種東西吧。」


    這個迴答真的很不可愛,不過還在我的預期範圍內。依蛯原的個性,不可能會說「真是太棒了」之類的感想。


    「體操社的各位,謝謝你們。我已經了解和捕快之間的配合方式,你們可以先迴教室。」


    蛯原的話讓長沼學長露出驚愕的表情。


    「咦?你不用跟大家一起練習嗎?」


    「沒關係,我已經記住了。」


    「一次就記住了?」


    「是的。」


    明確的迴答讓其他社員都大為驚歎。


    雖然說基本上和一般的《白浪五人男》一樣,但捕快人數隻有一半,最後的「亮相」姿勢也有改變,蛯原卻看一次就記住了。他果然是特別的。


    體操社的成員對我們說「待會兒見」,先行離開社辦。


    剩下的隻有歌舞伎同好會的成員。蛯原低著頭沉思片刻後,抬起頭說:


    「現在已經沒時間了,我就來說說希望每個人修正的地方,可以嗎?」


    就是所謂的針砭吧。


    我看看大家。花滿學長、芳學姊、數馬還有阿久津,都帶著做好覺悟的表情。我把視線移迴蛯原身上,代表大家迴答:


    「告訴我們吧,你可以直接說沒關係,告訴我們該怎麽改善才會更好。」


    「不用你要求,我也會直接說。想說的事情很多,不過反正沒辦法全部記住,所以我對每個人隻提一件事。首先是日本駄右衛門。」


    「什、什麽啦!」


    花滿學長擺出防衛的姿勢。


    「你的演技太小了,請擴大自己的存在感。難得有這麽好的體格,不要把肩膀往前縮。我想這是你跳女舞的習慣,不過今天請切換過來。」


    花滿學長似乎也有自覺,因此端正姿勢迴答:「知道了,我會注意。」


    接下來,蛯原看著數馬說:「忠信利平。」


    「在、在。」


    「聲音。你應該能從腹部發出更大的聲音吧?尤其是報上名字那裏。弁天講完之後,掌聲會很熱烈。憑你現在的聲音,一定會被蓋過去。」


    「我自己覺得已經很大聲了……」


    「……


    『再下來是』!」


    蛯原突然提高聲量。


    眾人都瞪大眼睛,遠見老師甚至還稍微往後仰。蛯原的聲量非常驚人,聲音大到空氣都在震動,卻完全不像是在怒吼。


    太厲害了,這就是站在職業舞台上的演員的發聲。


    我再次感受到可以和他一起演出的喜悅。


    「至少要這麽大聲。」


    「知、知道了,我會使勁。」


    「不用太使勁。肩膀太用力的話,反而會阻礙發聲。你就想著要讓聲音投射到二樓座位就行了。」


    「嗯。」


    「接著是弁天。」


    芳學姊微微傾頭代替迴應。


    「步伐要再加大一個拳頭左右,番傘距離身體再多五公分,下巴縮一公分。聲音不用勉強裝成男人的聲音,更自在一點。」


    芳學姊苦笑著說:「……真仔細。你不是說對每個人隻提一件事嗎?」


    蛯原迴答:「我相信你能夠立刻修正。」芳學姊聳聳肩說:「你還真抬舉我。」不過如果是她,的確應該能夠準確地修正。


    「隻要大家各自注意以上要點,就會比現在稍微好一點……」


    「喂!喂喂喂!我呢?」


    阿久津高舉起手主張自己的存在。


    「不要忽略我!也說說我的問題吧!像是聲音再大一點之類的!」


    「……你反倒還嫌太吵……」


    聽到蛯原的話,我忍不住噗哧笑出來。


    「不要笑,小黑!可惡,蛯原,給我認真提意見!」


    蛯原不耐煩地說:「我沒什麽要對你說的。」


    「沒有?」


    「沒有。雖然不是說沒有需要改善的地方,但是我不告訴你。」


    「為什麽!」


    「因為我討厭你。」


    阿久津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


    看到他的臉,我再度湧起笑意。這股笑意傳染給其他人,連遠見老師都為了憋笑而顫抖。阿久津用力跺腳,紅著臉說:「真是可惡的家夥!」


    不過我似乎可以理解。


    或許蛯原真的不喜歡阿久津……不過,他之所以沒有提出任何建議,大概是因為阿久津的南鄉力丸已經完成了。而且就


    如蛯原自己說過的,他和阿久津是相反類型的演員,如果輕率地提出建議,反而可能造成阿久津的混亂……不不不,他應該沒想那麽多,大概真的隻是因為討厭阿久津。


    那也沒關係。


    他願意和我們一起演出,這樣就好了。


    接著蛯原為了試穿戲服,前往隔壁的服裝室。


    小丸子說過,和服可以容許一定程度的身高差異。其他成員正在練習修正剛剛蛯原提醒的地方,並彼此檢驗。每個人的表情都非常認真。


    叮咚,手機響起,梨裏學姊傳簡訊來了。


    『大家加油,加油,加油!』


    簡訊這麽寫,她或許是在床上哭著打出這則簡訊吧。為了梨裏學姊,我們一定要讓舞台成功……不,不對。


    舞台應該要能夠樂在其中。


    「來、來棲。」


    遠見老師走到我身旁。老師照例是最緊張的人。


    「不要緊嗎?開演前才臨時換角……」


    「一定沒問題的。對不對,蜻蜓?」


    正在操作筆記型電腦的蜻蜓盯著螢幕,就如平常一般迴答:「嗯。」這種安定感不知讓我感到多放心。


    「雖然到最後一刻還亂七八糟的……不過,這樣反倒符合我們的特色,不是很有趣嗎?」


    「雖然沒錯……唉,可是好像連一次都沒有順利地迎接公演……」


    「真抱歉,每次都讓老師擔心。」


    我向老師道歉,他便說:


    「不用跟我道歉。總之……我隻希望你們能開開心心地演出。老爸一定也會說同樣的話,他還拜托我要好好錄影。」


    「謝謝老師。我非常開心,大家應該……也一樣吧。對不對,蜻蜓?」


    「嗯。」


    蜻蜓迴答時沒有看我們,似乎讓老師感到不安。遠見老師有些拘謹地再次詢問:「村瀨,你真的很開心嗎?」


    蜻蜓迴過頭,輪流看著我和遠見老師。


    接著,他眼中很難得地露出一絲絲──真的隻有一絲絲──的笑意,迴答:


    「很開心。」


    *


    我對歌舞伎非常感興趣。


    看歌舞伎會讓我感到既興奮又緊張。


    歌舞伎是日本值得誇耀的傳統藝能,在江戶時代是受到庶民喜愛的娛樂,演員都是男人,女性角色也由女裝的男人飾演。男扮女裝的歌舞伎演員美貌不輸給真正的女人。誇張的化妝、大膽的故事結構、徹底的表演精神,多麽美妙啊!我最初在介紹日本文化的電視節目中看到歌舞伎之後,就目不轉睛地盯著看。


    歌舞伎演員擺著定格姿勢,張大眼睛瞪向觀眾。


    舞台上傳來像是敲打木頭的聲音。


    電視螢幕上出現五個男人拿著傘、排在一起的場景。根據介紹,這些人是小偷。


    為什麽小偷會這麽帥氣?是類似亞森羅蘋的小偷嗎?我腦中浮現種種疑問,立即被歌舞伎這個奇妙的世界吸引。


    在那之後,我拚命收集相關資料。


    文獻方麵的資料很難入手,不過在網路上可以看到許多圖片與影片。


    隻是我聽不懂演員在說什麽。雖然應該是日語,但似乎夾雜許多古文。我詢問母親,她也說她不知道。


    我想看真正的舞台。


    我想看真正的歌舞伎。


    我一直懷抱這樣的期望,沒想到父親因為工作調動的關係,全家要搬到東京。由於四月開始是新學期,因此搬家進行得很倉促。也因為如此,我到現在還沒去成歌舞伎座或國立劇場。我詢問同學歌舞伎的話題,大家卻都露出詫異的表情。當我知道沒有人看過歌舞伎,不禁感到不敢置信。


    不過,我今天終於可以看到歌舞伎。


    當我看到迎新會的節目單,差點發出歡唿。這所學校竟然有歌舞伎社團,而且還會在迎新會上表演一幕短劇。因為是學生的社團活動,所以當然和專業的舞台不同。即使如此,我還是很高興。我終於能夠看到現場表演的歌舞伎。


    「唉,我開始想睡了……根本沒必要舉辦迎新會吧?太冗長了……真希望趕快結束。」


    坐在旁邊的同學抱怨。


    的確,如果隻是由社團代表上台致詞,感覺有些無聊。不過戲劇社演出的極短劇很有趣,啦啦隊的表演也充滿活力,滿有看頭的。


    「呃,接下來是……歌舞伎同好會和體操社。為什麽這兩個社團會一起表演?」


    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下一瞬間,舞台燈光變亮,我便理解到體操社的存在意義。


    噠噠噠噠,砰!


    從舞台左右兩邊出現身穿黑色短和服的男生,表演精采的空翻。由於沒有任何事前說明,因此沒有心理準備的新生都發出「哦哦」的驚歎聲。


    這時又有兩人跑出來空翻。


    砰!他們漂亮著地的地點正好是舞台中央。兩人彼此對看說:


    「找到了沒?」


    「沒找到。」


    也就是說,他們在找某個人。


    「那幫盜賊,不知逃至何方。」


    「無論如何,非得找出來!」


    盜賊……也就是說,他們在追捕小偷。接著兩人重新麵對舞台正麵。


    「初瀨寺到稻瀨川,皆不見蹤影,或已穿越朝比奈山路,前往六浦方麵。」


    「不妨繞道先行,埋伏彼處守候。」


    「僅此一條路,必定可尋得。趁道路尚未泥濘──」


    「吾等也不得怠慢,需搶得先機。」


    台詞變得越來越難懂,我正感到傷腦筋,同學突然指著前方說:


    「那裏好像有字幕。」


    水色的背景上方,流過以現代日文寫成的字幕。


    『從初瀨寺到稻瀨川,這一帶都找不到人。他們或許已經穿越朝比奈的山路,前往六浦了。我們如果繞到他們前方,在那裏守候,一定能找到他們。因為隻有這一條路。來吧,趁道路還未泥濘,我們也不得怠慢,趁早出發。』


    同學喃喃地說:「哦,原來是這個意思,他們要繞到盜賊前方。」


    除了困難的漢字以外,我大概都看得懂,但感覺字幕轉換的速度太快了。同學對我說:「我念給你聽吧?」我便非常感謝地請他幫忙。隻是小聲念的話,應該不會打擾到周圍的人。


    背景突然改變。


    標題出現《青砥稿花紅彩畫 齊集稻瀨川之幕》,漢字還有標上平假名注音。


    『雖偷盜但不做非道之事。五名小偷英雄報上名字的經典場麵!』


    字幕還出現場景解說,不知道真正的歌舞伎是不是也有這樣的呈現方式?這麽簡單易懂,感覺很方便。


    「自雪下翻山越嶺,暫且逃至此地。」


    凜然的聲音從意想不到的方向傳來。


    說話的人站在禮堂觀眾席後方,新生們同時把頭轉向那裏。


    「哇!」


    我不禁發出小聲的驚唿。


    演員身穿有菊花花紋的深藍色漂亮和服,腳踩木屐,扛著番傘站在聚光燈下。標致的鵝蛋臉,額頭上有一道紅色的傷痕化妝,感覺格外妖豔。


    「走投無路春之夜,鍾聲七響六浦川。」


    接下來的聲音來自前方靠右側的觀眾席走道。由於接近出入口,因此應該是從大廳走進來的。這名演員雖然也穿著同樣的和服,但花紋不同,不知是雲還是龍。白色番傘則樣式相同,上麵寫著黑字。


    「趁夜未明前,遠離飛石洲崎乘船去。」


    所有人的視線同時轉向左手邊的通道。出場的是有些女性氣質的年輕人。和服的花紋是鳥……或許是雞。


    「舍棄故鄉周遊於三浦至三崎海上!」


    洪亮的聲音令我感到驚訝。


    第四人在很近的地方,同學也發出「哇哦」的驚歎聲。這個演員身穿雲間閃電花紋的和服,臉上的妝和先前三人不同。之前幾人的臉都塗得偏白,但這個男子卻是深色的膚色,感覺最粗獷而有男人味。由於在近處,因此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的番傘。上麵寫了什麽字呢……我伸長脖子想要確認,剛好和第四人視線交會。


    好驚人的氣勢。


    是誰說日本人的長相和性格都很溫馴?他以強烈的目光瞪向我,讓我不禁縮起肩膀。很難想像同樣是高中生,卻有那樣的氣勢。


    「……白浪。」


    第四人小聲說了這幾個字。


    我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一旁的同學卻說:「哦,原來上麵寫的是『白浪』。」我這才知道他是在告訴我番傘上的文字。


    「海上不同於陸地,毋須在意他人耳目。」


    距離舞台最近的通道上出現第五人。這個人的發型也很誇張,頭發亂蓬蓬的……啊,該不會是留長了吧?古代人留「丁髻」的發型會剃光周圍的頭發,如果原先剃掉的部分沒有定期修剪,大概就會變成那樣。


    五名盜賊緩緩走在觀眾席的通道上。


    他們各自朝著舞台前進,口中朗誦台詞。看來他們是在講述之前逃跑的過程。


    「然至六浦川畔前,越過阡陌遠州灘。」


    「不可輕忽山風吹,若遇疾風追捕者。」


    「櫓


    棹之外憑腰刀,直至舵柄斷。」


    「展露身手砍追兵,若是不敵時。」


    「切斷錨索救命繩,五人共同──」


    這時五人已經齊聚在舞台上,場麵相當壯觀。當全體齊聲說:


    「套帆纜。」


    在這個瞬間,背景突然變漆黑,白色的大字以橫式書寫的方式「啪啪啪啪啪」地出現。


    白浪五人男


    喀!宛若敲木頭的那個聲音響起。


    隨著這道聲音,背景又變了。


    這次的背景是明亮的河岸櫻花,觀眾席湧起歡唿聲與掌聲。女生情不自禁地喊:「好漂亮~」就連旁邊的同學都訝異地問:「咦?歌舞伎是這樣演出的嗎?」不過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


    從舞台側翼跑出最先登場的五名黑衣人。


    字幕顯示:


    『現在登場的是捕快。他們想要抓住五名盜賊。飾演捕快的是體操社的社員,請欣賞他們華麗的動作。』


    五名小偷退到舞台後方的位置。


    原來如此,這裏應該是體操社的表演場麵。他們做出精采的倒立與旋轉動作,然後五人在同一時間靜止,看來非常痛快。接著,他們又以霹靂舞般的旋轉技轟動全場。當他們暫時從舞台側翼退場之後,接著又一一伴隨著助跑進行空翻。所有人都成功著地,引來熱烈的掌聲。


    掌聲靜止後,演員又迴到原本的位置。


    飾演捕快的人大概還氣喘籲籲,但仍拚命調整唿吸,說出台詞:


    「不準動!」


    戲劇再度開始。


    「喂!有何貴幹?」


    「還需多問?盜賊頭目日本駄右衛門及手下四人,快快束手就擒!」


    捕快要盜賊乖乖被捕。看起來像盜賊首領的蓬蓬頭告訴捕快,既然被發現,他們也不打算做無謂的抵抗,一一報上名字之後,就讓捕快們綁起來。


    同學不禁問:「什麽?正常的小偷哪會在被抓之前報上名字啊?」


    我試著迴答:「這應該是一種表演吧。」


    「表演?」


    「嗯。人氣演員會一一說台詞,讓觀眾可以看個仔細。」


    「哦,原來如此。話說迴來,你看過這出戲嗎?」


    「我在那邊的時候,最早在電視上看到的大概就是這出戲。我當時也有同樣的疑問,所以在網路上搜尋影片反覆觀賞,想過各種可能性,最後覺得大概是一種表演……啊,不過我也不知道這個想法正不正確。」


    「哦。」同學看著我。「你真的很喜歡歌舞伎耶。」


    「嗯。」


    我笑著迴答,同學也笑著說:「真是怪胎。」


    好,接下來終於到自我介紹的場景。


    首先報上名字的是從觀眾席看去,最右邊的蓬蓬頭首領。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


    他堂堂正正地以洪亮的聲音念出台詞。


    這個學生大概原本體格就很好,壓低的重心也很穩,充分展現值得依賴的盜賊首領氣質。


    「出身遠州濱鬆,年方十四遭父母拋棄,以白浪夜盜維生,雖偷盜但不做非道之事。掛川至金穀,處處做人情,得義賊之名,遭官府通緝,乘盆舟渡川。置身險境已四十,人生五十年,六十餘州無藏身之地,盜賊首領日本駄右衛門!」


    在演員報上名字的同時,背景畫麵以直式文字秀出「日本駄右衛門」。以視覺方式強調角色的名字──我看過的歌舞伎影片當中並沒有這種表現方式,如果是這些學生自己設計的,那真的很厲害。一般高中生竟然能用嶄新的形式來演出日本傳統文化……


    觀眾紛紛鼓掌。同學說:「雖然聽不太懂,不過感覺滿帥的。」背景上方的字幕隨時都會出現演員的台詞。


    「其次是江之島岩本院稚兒出身,平時習於著振袖,島田發髻由比濱,男扮女裝施展美人計。不容輕忽小女子,遭人識破小袋阪,惡名傳千裏,曾入土牢二三次,層層越過鳥居數,獲八幡氏子鎌倉無宿頭銜,生長於島上,名為弁天小僧菊之助!」


    這時有一群女生發出歡唿聲,鼓掌得最熱烈的也是女生。


    「啊,這位是戲劇社的淺蔥芳。她是女生喔。」


    從國中就念這所學校的同學告訴我。


    女生?


    那就奇怪了,因為歌舞伎應該隻有男人才能演出……難道說高中社團連這樣的框架都能夠擺脫嗎?


    我感到心跳加速。


    多麽自由,多麽愉快。


    「再下來是月之武藏江戶出身,自幼習於偷竊,離家至伊勢參拜,順道至西國掙錢,始自吉野山,順勢經大峰,直至奈良作停留,冒稱圍棋手,潛入寺廟豪宅盜金錢,罪行堆積如山高,蹴拔之塔二三重,重重惡事不高飛,盜用判官親信名,號稱忠信利平。」


    這個聲音很自然,也很容易聽懂台詞。


    每個演員幾乎都站立不動地說話,不過在台詞最後報上名字的時候,會做出很大的動作。這樣的動作看起來非常帥氣。此外,當演員在說話的時候,其他四人都像圖畫般文風不動,這似乎是種固定的形式。


    「排列其次者,昔日武家中小姓。」


    介紹下一個演員的時候,同學發出「嗯?」的聲音,稍微探向前方。


    「怎麽了?」


    「那是……白銀屋的……不,不可能。他怎麽可能出現在素人歌舞伎的舞台?可是臉長得有點像……」


    我不知道同學困惑的理由。演員繼續朗誦台詞:


    「曾為故主作盜匪,鈍刀持往腰越砥上原,欲磨此身鏽,不能除去深綠盜賊心。柳之都穀七鄉,花水橋之山路間,今之牛若名聲高,藏身之處遭人見,月影穀神輿嶽,今日生命破曉時,即將消逝星月夜,名為赤星十三郎。」


    ……怎麽迴事?


    感覺不太一樣,和剛剛的三人不同。


    女性化的站姿和柔軟的動作,大概是角色個性的不同。但除此之外……這個演員和其他人有某種更深層的差異。


    赤星十三郎在五人當中,或許可說是最為低調的角色。演員也是以這種方式演出……但卻非常有吸引力。或許是因為他的姿勢非常完美。雙腿的角度、手腕舉起的方式、傘的拿法,以及文風不動的身體軸心與重心──這樣的身體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練出來的。因此,感覺整個人從體內透出無法隱藏的光芒……讓人無法不注視他。然而他並沒有特別突顯自己,非常協調地融入周圍的人。


    「最後人物!」


    這是最後一位,就是剛剛告訴我番傘上文字的人。


    豪邁、愉快、大膽無敵。


    這個角色讓我想到這些形容詞。


    其他四人都把白手巾掛在左肩,隻有他圍在脖子上。


    「海風強勁小餘綾,岸上鬆樹歪斜生,出身海濱仁義道,淪為盜船人,潛入白川夜船中。白刃閃電映波間,殺人罪孽重,如負虎石難站立。惡事傳千裏,已有覺悟受酷刑,然而不知哀憐為何物,厭惡誦經者──」


    他張大眼睛瞪著觀眾。


    「南鄉力丸!」


    他在挑戰,我受到了挑戰。


    我感到心跳加速。


    ──你們都過來吧!來到歌舞伎的世界。大家都過來。因為實在是太有趣了!


    他的眼神力量讓我產生這樣的心情。


    觀眾席響起熱烈的掌聲。我聽到旁邊的同學讚歎:「竟然能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忘情地拍手。果然很棒,現場的演出就是不一樣。竟然有這麽愉快的社團,選擇這間學校真是選對了,超幸運的。


    我不會猶豫,一定要加入這個社團。


    雖然我有點擔心他們會不會接受我,可是我已經決定,一定要加入他們。


    演出繼續進行,接下來是白浪五人男與捕快的交手。


    傘……還有捕快手上的那個武器好像叫「十手」,雙方以手上的道具當劍,展開形式化而類似日本舞踴的美麗動作在打鬥。不斷響起的敲木頭聲非常威武且爽快。那聲音是怎麽發出來的……


    「啊!」


    我突然發現舞台旁邊接近帷幕的地方,有個蹲著的影子。


    不,不是影子。雖然全黑,但是有實體。


    這個人正以木棒敲擊木板。


    他全身穿著黑色和服,頭巾也是黑色,還有遮臉的布,但現在掀了起來。那人應該是男生,他認真看著舞台,配合演員的動作用力敲打木板。


    「那應該是『黑子』。」


    同學告訴我。


    「咦?還是叫『黑衣』……?總之就是類似的名字。雖然在舞台上,可是要假裝他不存在。」


    「在舞台上,可是不存在……?」


    「沒錯,身穿黑色和服就是這樣的意思。我之前在某本書上讀過。」


    沐浴在燈光中的舞台。


    華麗的演員。躍動感,生命感。


    支撐他們的,就是那全身黑衣、專心致誌的嬌小黑衣。


    最後的姿勢擺出來了。


    捕快和演員一一擺出最符合自己角色風格的姿勢。那位南鄉力丸一腳踩在趴在地上的捕快身上,顯得豪邁奔放。


    背景出現新的文字,秀出角色名字和演員姓名,也就是片尾字幕。捕快果然都是體操社的成員。長得最高、表演空翻的,是三年級的社長,名叫長沼。


    禮堂籠罩在掌聲中。


    這或許是截至目前為止最熱烈的掌聲,還有人以指吹口哨。雖然有可能是半開玩笑,不過至少可以證明大家都看得很開心。


    演員們放鬆姿勢,站成一列。


    「謝謝大家!」


    他們齊聲道謝,以高中生的姿態鞠躬。


    聚光燈移向舞台旁邊。


    燈光照亮的是剛剛那位黑衣。他依舊站在舞台邊,有些害羞地站起來。


    所有演員都把左手伸向旁邊,指著黑衣喊:


    「歌舞伎同好會社長,來棲黑悟!」


    黑衣很靦腆地鞠躬。


    原來如此,他連名字都叫做「kurogo(注14:日文中「黑悟」與「黑衣」同音。)」……我的手掌已經拍到發疼,但還是繼續鼓掌。我的雙手大概變紅了,但我還是不想停止拍手。


    「你要加入歌舞伎同好會嗎?」


    同學問我。我因為太興奮了,不禁迴答:「absolutely!」


    啊啊,真希望能快點見到他。然後我要告訴他,我想要入社,請讓我一起演出歌舞伎。


    日本的傳統藝能。


    怪誕奇妙、很酷、很通俗,又很迷人。


    像這樣令人興奮的舞台劇,即使在號稱戲劇之國的我的母國也很少見。我雖然聽過有人批評歌舞伎的故事情節太單純,但那是沒有真正了解歌舞伎的人所說的胡言亂語。


    簡單、直接而純粹。


    這才是歌舞伎的魅力……不過在做出這樣的結論前,我對歌舞伎還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


    但我心中充滿預感。


    這個社團一定非常有趣。


    「我、我……想要早點演歌舞伎。」


    我興奮地用力抓住同學的手臂喊。同學點點頭說:「哦……這樣啊。」


    「我可以演嗎?應該可以吧?」


    「這、這個嘛,應該可以吧?你一定可以的,看你這麽熱衷的樣子。」


    他這麽說,讓我很高興。


    我想要早點和他們一起站上舞台。雖然我對幕後工作也有興趣……不過老實說,我還是想站上舞台。我想要以演員的身分,說出具有奇妙韻律的台詞。


    「嗯,應該很有趣吧。」


    同學打量著我說。


    「金發碧眼的歌舞伎演員……應該也不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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