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來臨了。


    這種時候就是要和家人圍坐在暖桌前,剝著橘子看無關緊要的綜藝節目,然後當暖桌上堆滿橘子皮,就會開始討論:「該有人去丟橘子皮吧?」「好冷喔,我不要~」「我的膝蓋痛,不想站起來。」「可是剛剛也是我去丟耶!」──幾年前,家裏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光景。


    現在我們家的客廳裏沒有暖桌,正確地說,家裏連客廳都沒有。


    阿公過世後,家裏的一樓經過重新裝修,原本阿公的房間成了彩子小姐的寢室。最寬敞的客廳加裝地暖係統,擺放助手用的桌子,成為工作間。廚房兼餐廳的水槽設備也換成新品,家人和助手都可以使用。浴室也順便翻新,變得很舒適。


    但是那間客廳消失了。


    不,與其說是客廳,更像是起居室的空間。


    當時彩子小姐的工作還沒有那麽忙,阿公的身體也還很健康。


    三人一起度過的悠閑時光消失了。


    平常雖然不覺得特別寂寞……但不知為何,除夕夜總是不想一個人待著。


    「阿公,這是橘子。我買了你最喜歡的愛媛橘子。」


    我把橘子供奉在佛壇上,對阿公的牌位說話。


    「啊,還有很多。媽媽和阿公一起吃吧。聽水果店的叔叔說,今年的橘子特別甜。」


    我也對其他牌位說話。沒有燒香,隻敲響佛壇上的磬並合掌。


    家裏很安靜。


    平常總是在趕稿的彩子小姐,到了新年假期也會稍作休息。她原本今天應該在家,但因為住神戶的朋友突然病倒住院,因此她臨時出門。聽說那位朋友是獨居的漫畫家,雖然沒有生命危險,卻沒有人照顧她養的五隻貓……因此哭著求彩子小姐幫忙。


    彩子小姐露出歉疚的表情,問我她能不能過去。


    我當然無法迴答不能。五隻小貓太可憐了,而且我已經是高中生,自己看家三天也沒什麽大不了。


    雖然這麽想……


    「可是,這些要怎麽辦?我一個人吃得完嗎?」


    我望著剛剛送來的年菜飯盒,不禁歎氣。


    因為我們家彩子小姐的廚藝那樣子,所以年菜都是從百貨公司訂購美味的料理。近年來也有針對少人數推出的年菜,看目錄挑選料理成為我愉快的工作之一。今年我訂購了江戶前壽司的美味層疊飯盒……可是彩子小姐要到一月二日晚上才迴來,而這份年菜的保存期限竟然隻到一月一日,隻能撐過元旦一天。年菜本來應該是可存放的食品吧……話說迴來,現代年菜包含不少生食,所以也無可奈何。


    總之,我先把飯盒放進冰箱。


    這時突然想到,我沒有買跨年用的蕎麥麵。怎麽辦?要不要現在去買?現在才剛過七點,附近的超市還在營業。


    「……算了……」


    我開始嫌麻煩。


    或許是一種反作用力吧?從四月以來,我在學校忙翻天,和許多人談話、遊說許多人,在教職員室演出歌舞伎的獨角戲,並在首次公演開幕前倒下……感覺一直在奔跑。雖然很愉快,但即便是我也是人類,當然會感到疲勞。或許是不停活動的反作用力現在才出現,讓我變得有些感傷吧?


    而且,我現在隻有一個人。


    ……老實說,我並不喜歡獨處。因為這樣很容易胡思亂想,也會想到不是很快樂的事情。


    比方說,我真想和阿公去新的歌舞伎座。


    或是說,媽媽如果知道我成為學校社團的社長,還成功上演歌舞伎,不知道會怎麽想?她會替我高興嗎?


    「……不行,負麵情緒走開!對了,我得來想迎新會的劇目才行。好,《紅白歌唱大賽》就別看了,《不能笑》也先錄下來就好,今晚通宵來看歌舞伎錄影帶和dvd。就這麽決定。」


    正當我自言自語的時候,門鈴響起。


    我檢視對講機螢幕,看到來客是蜻蜓。


    有朋自遠方來!雖然他家根本不遠!我匆匆跑過走廊,來到玄關。因為太過高興,打開門就不小心提前喊:「新年快樂!」


    「……新年還沒到。」


    酷酷的朋友低聲迴答。他手中拿的是……


    「啊!蕎麥麵?」


    「我媽叫我送來的。」


    「好棒,還有附天婦羅。啊,還有飯團!」


    「她要我在你家一起吃。還有,明天叫你到我們家吃麻糬湯。」


    蜻蜓不等我請他進門就徑自走進來,同時對我解釋。蜻蜓家的伯母總是這麽體貼……還有,大概是彩子小姐去拜托她,說我在除夕夜隻有一個人看家,請多多關照。這種時候我真心覺得,蜻蜓搬到隔壁實在是太好了。還有,能夠成為彩子小姐的孩子真是太好了。


    麵條是得自己煮的那種,所以我們並排站在廚房。我邊用大鍋子煮水邊說:「關於迎新會的劇目……」


    「嗯。」


    蜻蜓很熟練地從櫥櫃裏拿出盤子和大碗。他大致明白我們家廚房裏什麽東西放在哪裏。


    「考慮到時間很短,又要有華麗的效果,還是應該演《白浪五人男》吧?」


    「哦……那出啊。」


    「嗯,就演裏麵的《齊集稻瀨川》那一幕。雖然沒什麽情節,不過在視覺效果上,可說是很典型的歌舞伎。」


    「嗯。」


    「隻是服裝會很麻煩,又要辛苦小丸子……」


    「對呀。」


    「角色分配我大致想好了,不過,當然還是要先問問大家的意願再做決定。問題在於捕快……」


    「捕捉『五人男』的角色?」


    「對,就是追捕盜賊的那些人……蜻蜓,你要把天婦羅放進微波爐加熱嗎?」


    我看到蜻蜓正在替蝦子天婦羅的盤子覆上保鮮膜便問他。


    「因為冷掉了。」


    「油炸食物放進微波爐裏,會變得濕濕的。」


    「……是嗎?」


    「用小烤箱加熱比較好,鋁箔紙在這邊的抽屜。」


    「……嗯。」


    蜻蜓比我聰明許多,有時卻連這點小事都不知道。我發現他在這種時候會有些不好意思。不過因為變化很細微,大概隻有我看得出來。


    天婦羅麵和飯團。除夕夜能和好朋友一起度過,一點都不寂寞了。


    「捕快……沒辦法省略嗎?」


    我邊吸著麵條邊思索:


    「嗯~雖然不是說絕對不能省略……吸吸吸……不過那個場麵隻是大家排排站講話,如果連捕快都省略,就真的沒什麽動作……」


    捕快原本是十人。迎新會上演出時,至少希望能有一半人數的五人。而且,最後的「亮相」也是和捕快一起擺出的姿勢。不過就現實考量,我們不可能突然增加五名社員,所以或許必須思考沒有捕快的演出形式……


    吃完蕎麥麵後,我清洗餐具,蜻蜓擦桌子,然後兩人拿著當點心的冰淇淋前往二樓。


    我們坐在暖桌前,打開冰淇淋的盒蓋。


    沒錯,那張暖桌搬進我的房間裏。春天、夏天、秋天都收起來,隻有冬天登場的重要家具。不懂得冬天窩在暖桌裏吃冰這種幸福的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拿出《白浪五人男》的各種資料給蜻蜓看。


    我們邊吃冰邊討論舞台道具和花道要如何安排,當然也沒忘記吃到一半時交換彼此的冰淇淋。我拿的是抹茶冰淇淋,蜻蜓拿的是草莓起司蛋糕口味。通常都會想要品嚐到兩種口味吧?


    我們吃完冰,正在看影片的時候,門鈴聲突然響起。


    正在看筆記型電腦螢幕的我們同時抬起頭。時間已經接近九點,除夕夜會有誰來按門鈴?


    『嗨~』


    螢幕上出現頭戴毛帽、雙手比出勝利手勢的人,是我們熟悉的臉孔。


    「阿久津?」


    『嗯,是我是我是我。』


    不用說三次吧……我打開門讓阿久津進來。他問:「你那位漫畫家媽媽不在嗎?」我迴答:「她因為有急事不在家。」進入房間,阿久津看到蜻蜓便舉起右手打招唿:「原來你也來了。啊,你家就在附近吧?」


    「嗯,隔壁。」


    「真棒,這樣很方便耶。哇,小黑,你房間裏竟然有暖桌。真棒真棒,最終兵器暖桌!」


    阿久津取下毛帽、脫下絨毛外套丟到床上,立刻走向暖桌。他一鑽入暖桌便感動地說:


    「啊啊啊啊,暖桌~~我們家三年前還有暖桌,可是後來阿媽改用電熱地毯。」


    「這樣啊……不過,你怎麽突然來了?」


    「嗯。可以吃橘子嗎?」


    「可以。」


    我也迴到暖桌前。我的右邊是蜻蜓,左邊是阿久津。


    「雖然可以等學校開始上課再說,不過我想要趁早說出來。」


    「你有什麽話要說?」


    「嗯,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好像還是那個……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喔,這個橘子超甜的,是靜岡橘子嗎?」


    「不是,是愛媛橘子……你剛剛說什麽?」


    「橘子超甜的。」


    「不是,在那之前!」


    我忍不住大喊。阿久津看著我的臉說:「


    別那麽激動啦。」然後把剩下的橘子丟入嘴裏。這家夥吃一顆橘子隻要兩口。


    「長年的謎團一一解開了,我好像真的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


    「可是,你爸爸是現代劇的……」


    「沒錯。所以說,不是我死掉的老爸。」


    「……是母親那邊的外公,或是親戚吧。」


    蜻蜓突然開口,低聲說道。阿久津露出驚訝的表情問:「好厲害!你有超能力?」這麽說來,就是說中了。


    「教你歌舞伎的是母親,而且她又會日本舞踴和三味線……那麽,自然會聯想到她是生長在歌舞伎家庭的女性吧?隻不過因為某種理由,和老家斷絕關係……」


    「哇!你果然有超能力。」


    我連忙問:「等、等一下。蜻蜓,你早就知道了?」


    蜻蜓冷靜地迴答:


    「當然不可能,隻是推測有這樣的可能性。畢竟是人家的家務事……每個家庭都有各種情況,所以我也沒問。」


    「這樣啊……的確。嗯。」


    我認為蜻蜓的判斷是正確的。那麽,阿久津為什麽今晚特地來我家講這件事?


    「我母親……就是老媽,她是關西還算頗有名氣的歌舞伎演員的獨生女。老媽的祖父也是演員──對我來說就是外曾祖父。雖然不是蛯原家那種名門,不過也都演出重要的配角……之類的。到東京公演的時候,似乎還常和白銀屋一起演戲。」


    「是你媽告訴你的?」


    「不是。」


    阿久津拿了第二顆橘子。


    「是白銀屋告訴我的。上次不是隻有我被留下來嗎?當時我問了他很多事。我家老媽好像拜托過那位老爺爺,要他對我說明。因為她自己不方便說明……真是不負責任,對不對?」


    阿久津的母親舊姓「岡嶋」。


    他外公的藝名是澤良木德二郎,外曾祖父是澤良木德治。屋號是澤良木屋……我好像聽過。記得和阿公一起看過的錄影帶裏,曾經聽到觀眾唿喊這個屋號。那是一卷很古老、畫質顆粒很粗的錄影帶……


    「你們也知道我老媽的個性,感覺在各方麵都滿誇張的吧。她好像從小就是那樣子,還決定將來要當歌舞伎演員。」


    「可、可是,女生沒辦法……雖然小孩子的角色是可以……」


    「對。周圍的人也一再告訴她『女生沒辦法演歌舞伎』,但她好像覺得自己是特別的,一定能夠成為歌舞伎演員。那個女人就是太偏執了。不過到了一定的年紀,不論如何還是得認清現實。當她了解到自己再怎麽努力都不可能站上舞台……」


    阿久津停頓一會兒,突然唱起:「騎著偷來的機車奔馳(注8:「騎著偷來的機車奔馳」這句歌詞,是出自已故歌手尾崎豐的成名曲〈十五歲的夜晚〉,歌曲描述離家出走的叛逆青少年心境。)~」啊,這首歌我們家彩子小姐也很喜歡。


    「總之,她開始自暴自棄,高中畢業就離家出走,有一陣子好像迷上現代劇,還跑去當幕後助理……她似乎就是在那段時期認識我爸,然後兩人結婚、生下我,接著我爸死了。」


    白銀屋對阿久津說:


    ──你母親其實很想迴老家吧。我相信她一定想要抱著還是可愛嬰兒的你迴家。


    「誰管她啊?真是的。」


    阿久津語帶苦澀地說道。


    ──不過,她也有很頑固的一麵……更何況你外公比她還要頑固……兩人各自都很難迴家或接納對方,讓局麵變得僵持不下。


    「他說,所以我老媽大概是想要拿我當『伴手禮』。」


    「伴手禮?」


    「對。」阿久津沒有剝橘子,隻是拿在手裏把玩,發出笑聲。「具備戲劇與舞蹈基礎的小小繼承人。那個家裏好像沒有其他繼承人,所以她似乎打算等我升上國中之後,就帶我迴家……或許想要炫耀說:『看,我生了這麽有才華的兒子,還讓他接受菁英教育。』我老媽有這樣的一麵。」


    原來如此……這樣就能解開阿久津孩提時期的謎團。為了讓他習得歌舞伎的基礎,由母親教導日本舞踴,演戲方麵大概是偷偷拜托弟子之類的人來教導他。


    「好誇張的長期計畫……」


    「我老媽很執著的。如果訂定稍微短期一點的計畫就好了。」


    「咦?」


    阿久津把沒有剝皮的橘子扳開。


    橘子的氣味散發出來。或許是因為剛剛他把玩了很久,使得橘子變暖。


    「發生了車禍。」


    阿久津有些難以啟齒地繼續說:


    「我外公和外曾祖父,都因為車禍死掉了。」


    我不禁顫抖一下。


    阿久津一直看著橘子,大概沒有發現,不過蜻蜓應該察覺到了。他靜靜地把視線移向我,看到我也在看他,又靜靜地移開視線。


    「他們好像因為在高速公路上發生車禍,當場死亡。」


    「這……」


    我覺得應該說些什麽卻想不出該說的話,臉色大概有些蒼白。阿久津看到我這模樣,笑著說:「別擺出那種表情。」他把溫溫的橘子分了一半給我,又說:「他們對我來說幾乎是陌生人,所以聽到這件事時,頂多覺得『哦,這樣啊』。不過老媽應該受到很大的打擊。她為了迴去老家……為了帶我去向她父親和祖父炫耀,一直讓我接受訓練,自己則兼職打工和教人三味線,很辛苦地賺錢。真笨……」


    阿久津邊苦笑邊剝下半顆橘子的皮,將果肉放入嘴巴,幾乎用吞的吃進去。


    「她根本不需要管那麽多……管他歌舞伎或繼承人,隻要早早迴家……就可以和活著的家人團聚了。」


    在那之後,阿久津的母親非常沮喪,陷入憂鬱症的狀態,在周圍的人建議之下也去看醫生,花了好長一段時間總算慢慢康複,但卻刻意疏遠所有和歌舞伎相關的事物。她大概光是迴想起來都很痛苦吧。


    我問:「澤良木屋後來怎麽了?」


    阿久津迴答:


    「消失了。當家和少爺一下子死了,沒有繼承人也沒有從小培養的弟子,一門離散,現在已經沒有還站在舞台上的人。真是世事無常。」


    「……也就是說,你雖然具有歌舞伎演員的血統……」


    「嗯,不過那是過去的事。我現在完全沒有後盾,也沒有人脈,所以到頭來,仍舊是個普通的高中生。」


    說完,阿久津突然舉起雙手伸懶腰,大喊:「啊~總算說出來了。感覺好爽快!」他的聲音很開朗。


    「因為不是什麽愉快的話題,所以我思考了好一陣子,不知道該不該說出來。不過,我想……還是姑且向社長報告一下。」


    「這樣啊……」


    「畢竟我給你添了一點點麻煩。」


    一點點?不不,應該不隻有一點點的麻煩吧?不過算了,我是個心胸寬大的人,所以就裝作沒聽到吧。


    「……還有,你那時候願意等我。」


    阿久津拿起我沒吃的半顆橘子,迅速剝皮之後,最後還是自己吃掉了。


    「啊?」


    「你不是一直等我到……文化祭快要開始之前嗎?雖然說,我是被你的謊言欺騙……不過在那種情況下要等我,需要不小的勇氣,也可以說太魯莽了。」


    「嗯,也對。芳學姊當時很認真地建議我,應該要找人代演比較好。」


    「我也覺得那才是正常的做法……可是,你為什麽沒有那樣做?為什麽願意等我?」


    阿久津難得以還算是認真的表情詢問,因此我認為自己也應該認真迴答。


    「因為我知道。」


    「知道什麽?」


    「我知道你很喜歡歌舞伎……非常喜歡。」


    阿久津像是吃到酸橘子一樣噘起嘴巴。


    「你雖然一再否定……還說你很討厭歌舞伎,可是,看到你在練習時的表情,便會很清楚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既然如此,你當然不可能會放棄正式演出的舞台。」


    阿久津眨了眨輪廓分明的眼睛,然後發出「嘿嘿」的笑聲。我立刻明白這個有些不自然的笑聲是為了掩飾害羞。因為說這種話的我也很不好意思……


    「原來如此。沒辦法,我太老實了,心裏想什麽都會表現在臉上。哈哈哈……總之就是這樣,報告完畢!啊,我不會一一告訴社團裏的人,也不希望別人替我操心,所以隻告訴社長。」


    「……被我知道沒關係嗎?」


    蜻蜓難得開口,阿久津故作驚訝地問:「原來你在呀?」


    蜻蜓稍稍皺起眉頭,阿久津又笑著說:


    「你知道也沒關係,反正你不是那種會替人操心的人。」


    「……沒這迴事,不過我並不打算為你操心……」


    「哇,好失禮!不過告訴小黑就等於告訴你吧?你們不是see you嗎?」


    我和蜻蜓麵麵相覷。


    see you?他為什麽要向我們道別?


    蜻蜓想了一會兒,推理出:「……你該不會想說死黨(注9:日文的死黨寫作「親友」,念作「shinyuu」。)?」


    阿久津拍手說:


    「對對對,就是這個。你


    們是死黨,彼此很合掌吧?」


    「你要說的是很合拍。」


    蜻蜓,你太厲害了,為什麽有辦法翻譯阿久津莫名其妙的日語?


    「對對對,所以蜻蜓知道也沒關係……啊,糟糕,今年快結束了,我得和阿媽一起吃跨年的蕎麥麵。」


    阿久津咬了咬嘴唇,露出短暫的痛苦表情說:


    「再會吧,暖桌!別忘了,我的愛是永恆的!」


    這大概是他今年最後一次發揮約斐爾的本色,說完便站起身。這家夥與其當演員,不如當搞笑藝人更適合吧……他不用刻意裝就很好笑了……


    我和蜻蜓送阿久津到門口。


    好冷。我隻圍了圍巾就出門,冷到肩膀都縮起來。這麽說來,天氣預報好像提到除夕夜會出現輻射冷卻(注10:地表吸收的太陽熱能,到了夜晚會向天空發射長波輻射。如果夜間天氣晴朗、微風及乾燥的情況下,地表的溫度會快速泠卻,突然降至低溫。)之類的現象。


    「迴家路上要小心。」


    「小黑,你好像媽媽喔。」


    「我才沒生你這種笨兒子……替我們向你阿媽問候一聲。」


    「好。蜻蜓,再見。」


    「嗯。」


    阿久津輕輕揮手時,傳來「當~」的鍾聲。蜻蜓輕聲說:「除夜鍾。」我也點頭說:「嗯。」


    今年要結束了。


    今年是非常快樂的一年,結交到許多夥伴。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朝著遠去的阿久津背影喊:


    「明年要演《白浪五人男》喔~」


    啊,半夜我還喊這麽大聲,真抱歉。不過今晚是除夕夜,大家應該都還沒睡吧?


    正要繞過轉角的阿久津迴過頭,伸直右手豎起大拇指,用比我更大的聲音迴應。


    不是迴應「喔」,不是說「知道了」,也不是「我很期待」,而是──


    「質問之下報上名,未免太狂妄。出身為遠州濱鬆!」


    這段日本駄右衛門的經典自介台詞,被他念得像rap一樣。


    因為太有阿久津的風格,我忍不住笑出來,蜻蜓則無奈地歎息。這時,又傳來「當~」的鍾聲。


    *


    短暫的寒假結束之後,就是第三學期。


    第三學期總是轉眼間就過去,在覺得好冷的當中就到了期末考,然後是畢業典禮。等到天氣預報開始報導櫻花開花的話題,便是開學典禮。所以,我們得盡快開始準備迎新會才行。


    我在社團活動的首日,向大家報告自己在假期思考的內容。


    「我想要演出非常著名的歌舞伎劇目《白浪五人男》。」


    我首先簡單說明這出戲。


    「我們要演的照例是一出很長的戲當中的一小部分,歌舞伎常常像這樣挑精華部分演出。這出戲的正式標題是『青砥稿花紅彩畫』,其中最常上演的就是《濱鬆屋店前》以及《齊集稻瀨川》。我們要演的是稻瀨川這一幕。這幕戲的情節是……」


    我停頓一下,與圍坐的所有人視線相交。


    「沒有!」


    我斬釘截鐵地這麽說,蜻蜓和阿久津以外的所有人都發出「什麽~」的喊聲。


    梨裏學姊問:「沒有故事?」


    我稍微更正:「並不是完全沒有。這是默阿彌先生擅長的白浪劇,也就是盜賊英雄劇,一共有五個角色。雖然說不是那種窮兇惡極的盜賊,不過畢竟是盜賊,所以遭到官兵追捕。在《齊集稻瀨川》當中,被追捕而逃亡的五人會齊集在一起。然後被捕快……就是來抓他們的人團團圍住,但是,他們毫不畏懼、大剌剌地報上名字,擺出『亮相』的帥氣姿勢說『能抓到我們就來抓吧』……」


    「我有問題。」數馬舉手。「報上名字是指像在《三人吉三》裏麵那種自我介紹嗎?」


    「沒錯,不過更長一些,因為五個人都要一一自介。」


    「這樣的話,不是在報上名字的過程中就會被抓到嗎?這樣太沒有真實感了吧?」


    嗯,沒錯,真實感,現代人非常在意這種事。


    「數馬,你有沒有看過《水戶黃門》?」


    「呃,隻看過一點點。」


    「你知道黃門大人拿出印籠的那一幕吧?跟隨他的阿助和阿格會喊:『你們沒看到這個印籠嗎?』」


    「然後壞人就會俯首稱臣吧?」


    我點點頭說:「沒錯。」其他人似乎也都知道這一幕。


    「在那一幕當中,如果阿格說到『你們沒看到……』時,還沒說完就有人喊『少囉嗦,宰了他們』,然後展開廝殺,黃門大人被一刀砍死怎麽辦?」


    「……那就傷腦筋了……」


    「如果《海螺小姐》(注11:《海螺小姐》是日本長壽漫畫及卡通。鱈男是主角「海螺小姐」的年幼兒子。)的兒子鱈男變成中年人,在不付加班費的黑心企業工作到過勞倒下怎麽辦?」


    「那也太悲慘了……」


    「對吧?並不是有真實感就好。基本上,大家就是因為在真實世界感到疲累,才會想看虛構故事。因此,報上名字可以說是歌舞伎的形式美學。歌舞伎的特徵之一,就是這種抽象化的形式美學,江戶庶民非常喜歡這種場麵。《光之美少女》的角色在戰鬥之前,不是也會報上名字嗎?」


    大家紛紛點頭,似乎很能夠接受這個說法。光之美少女,謝謝你們……


    「這出戲的看頭就是演員穿著帥氣的服裝,各自以充滿個性的方式報上名字。呃,五個角色的設定說明整理在這張紙上。」


    我把蜻蜓準備的說明文件發給大家。


    ★日本駄右衛門:領導者。非常可靠,感覺沉穩莊重。據說是以真實存在的盜賊濱島莊兵衛為原型。


    ★弁天小僧菊之助:男扮女裝的調皮角色。雖然是美少年,但絕非陰柔孱弱的類型。


    ★忠信利平:原本是武士,劍術高手,低調的酷哥。


    ★赤星十三郎:最年少、最女性化的角色,通常由女形演員飾演。原本是武士家的隨扈,很有氣質。


    ★南鄉力丸:原本是漁夫,弁天小僧的大哥。個性最粗暴,但感覺很會照顧人。


    「大概是這樣。基本上,每個角色都可以想成是帥哥。雖然是小偷,不過都是英雄,所以要以帥氣為目標。啊,小丸子,這份服裝資料是給你的……」


    我把厚厚一疊、收集了各種拍攝角度的角色照片資料交給小丸子。她發出「咿」的聲音,扶一下紅框眼鏡。


    「為什麽小偷逃跑的時候要穿得這麽華麗?」


    「嗯,的確……」


    雖然說劇中也有濱鬆屋的幸兵衛接到日本駄右衛門的訂單、替所有人準備新衣的場麵,不過一般來說,應該不會穿成這樣子逃亡……


    「不過沒關係,反正很帥。cosy就是這樣。」


    就某種意義來說,小丸子的領悟力很強。


    順帶一提,小丸子好像瘦了一點。據她的說法,在夏季和冬季的同人誌販售會之後,她通常會瘦二至三公斤。簡直就像運動員一樣。


    「不過《白浪五人男》的服裝也有販售。看,這裏有圖。」


    「……五人組的服裝會很貴吧?而且價錢雖然貴,可是感覺……怎麽說呢?不夠華麗。」


    「沒錯……感覺好像缺了點什麽。」


    「角色要怎麽分配?」


    阿久津把臉湊過來問。


    「嗯,關於這一點……」


    我看看花滿學長。他並不是抱膝坐在地上,而是端正地正座。他稍稍歪頭問我:「怎麽了嗎?」


    「這次最重要的是五個人並列在一起的時候……畫麵的美觀。畢竟不是很長的戲,所以視覺印象很重要。這樣一來,日本駄右衛門一定要由個子很高的人來演。」


    「什麽?我要演盜賊的頭目?那個頭發亂蓬蓬的角色?」


    「你不願意嗎……?」


    「也不是不願意……可是要我演喔……」


    阿久津看著困惑的花滿學長,抱怨:「怎麽不是由我演?」


    「阿久津飾演南鄉力丸,我想請你負責這段自我介紹的結尾。」


    「喔,南鄉啊。嗯,這家夥也是有趣的角色,沒問題。」


    「女形飾演的赤星十三郎由梨裏學姊來演。忠信利平是數馬,弁天小僧則希望由芳學姊飾演。大家覺得如何?」


    「……我又演男角……」


    「小芳,這裏麵所有人都是男人啊!」


    花滿學長這麽說,芳學姊便撥起瀏海說:「也是啦。」


    難不成芳學姊想要演女形的角色?畢竟她在戲劇社隻扮過男裝……今後得認真思考讓芳學姊飾演女形的可能性。


    「接下來請大家一起看這場戲的dvd,然後再想想看。在這之前,我得先談談捕快的問題。捕快的運動量很大,台詞隻有一點點……怎麽說呢……就印象而言,很像替偶像團體錦上添花的舞群。」


    「一定要運動神經很好的人才行,而且人數需求不少吧?」


    阿久津似乎預習過了。我迴答他:


    「沒錯,每一名盜賊至少要配一名捕快才能成『型』,也就是


    說最少要五個人。其實原本需要十個人,但這次應該不需要找那麽多。」


    「可是已經沒有剩下的演員了,我們剛好隻有五個人。」


    就如數馬所說,本社已經沒有多餘的人力。


    「這就是最大的煩惱……你們有沒有什麽好點子?」


    「小芳,可以跟戲劇社借人嗎?」


    「嗯~社長已經換人了,可能滿困難的。」


    對了,霧湖學姊已經在上次的文化祭之後退社。她雖然很兇,不過和芳學姊的關係很親密……


    該怎麽辦呢?正當大家苦思的時候,有人進入社辦。


    「抱歉,打擾了……」


    「哦,長沼!好啊雨~~」


    阿久津用亂七八糟的日式發音英語打招唿的對象,就是特訓的夥伴長沼學長。他稍稍縮起高大的身軀,從門口小動作地唿喚梨裏學姊。他手中拿著英日辭典。梨裏學姊跑到門口說:「啊,你還特地幫我送來!」看來他似乎是向梨裏學姊借了辭典。


    「你明天還我就行了。」


    「不……多虧你借給我,謝謝。」


    俯視梨裏學姊的長沼學長耳朵有點紅。真羨慕……我也希望有個會為我臉紅的對象……不,當然不能是長沼學長!


    「……對了……」


    梨裏學姊似乎突然想到什麽。


    她一直盯著長沼學長,害他耳朵的紅暈擴散到臉上。


    「怎、怎麽了?」


    「長沼,你是體操社的吧?」


    「對、對呀。」


    「你不久前從副社長升上社長了吧?」


    「沒錯……不過我們是人數很少的弱小社團……女生的新體操比較強……」


    「哦。」


    梨裏學姊拍了拍長沼學長的肩膀。啊,紅暈又擴散了……


    「一起來吧。」


    「什麽?」


    「嗯,沒錯,還有共同表演這一招!小黑,我們和男子體操社一起辦迎新會吧!捕快就讓長沼他們來飾演,不是很適合嗎?」


    梨裏學姊硬是拉著長沼學長的手臂迴到我們身邊。這的確是很好的點子……可是……


    「梨裏,這個點子太棒了!」


    「啊,這倒是個可行的方案。」


    「比向戲劇社借人更有實現的可能性。」


    「哦,還不錯啦。」


    「阿久津,尊敬點!」


    阿久津被小丸子斥責,重新說:「我認為這個點子不錯。」


    接著,蜻蜓平靜地說:「還得看對方的意願。」


    「沒錯,這也不是我們說了算……長沼學長,其實事情是這樣的……」


    我向他說明歌舞伎同好會打算要做的事,包括要演出的劇目、需要怎樣的角色但人力不足,還有,那個角色需要運動神經夠好的人……因此拜托學長協助。


    「我大概明白了……」


    長沼學長聽完,看來不太有興趣的樣子。


    「但這種事情,並不是我就能決定,還要詢問其他社員和顧問老師才行。」


    「說得也對。嗯~老師方麵,我們就請遠見老師去談談看……對了,我借你這出戲的dvd,請你讓所有人看過之後再判斷,可以嗎?」


    長沼點頭說「我知道了」,並約好明天由梨裏學姊拿dvd給他。


    「希望他們能夠接受……」


    長沼學長迴去之後,我喃喃說道。


    「長沼不是喜歡梨裏學姊嗎?讓梨裏學姊給他一個吻,他一定會高興得……好痛!」


    阿久津同時受到小丸子、梨裏學姊還有花滿學長的製裁,因而扭曲著身體。芳學姊看到他這副德性,酷酷地說:「這是應當的報應。」所有男生也都點頭同意。


    *


    「體育館裏好像在做很好玩的事情。體操社的成員和那個……歌舞伎的社團。」


    「哦,歌舞伎同好會?」


    「對對對,就是他們。」


    「為什麽是歌舞伎和體操?難道要開發歌舞伎體操?」


    「不是,他們好像……用慢動作在格鬥。」


    「什麽?」


    「雖然是慢動作,可是還有後空翻。」


    「歌舞伎同好會在後空翻?」


    「不是,後空翻的是體操社。」


    「真是莫名其妙。我想喝草莓牛奶。」


    「啊,我也是。我們去買吧。」


    仁聽著後座的男生跑出教室的腳步聲,皺起眉頭。


    這些家夥的動作為什麽不能更安靜一點?他不會要求他們不要用跑的,隻希望他們別製造非必要的噪音。


    尤其是在他頭痛的此刻。


    「蛯原,你不舒服嗎?」


    同班的女生問他。


    沒錯,不舒服,所以希望你不要跟我說話,滾一邊去吧──他雖然這麽想,但也沒有力氣挑釁,因此泛起含糊的笑容迴答:「我有點頭痛。」


    「不要緊嗎?要不要去保健室?」


    「還不到那樣的程度,沒關係。謝謝你。」


    這句「謝謝你」沒有太大的意義。由於他從小接受嚴格的禮儀訓練,身體反射性地就會說出這樣的台詞,但聽到他這麽說的女生卻稍稍臉紅。她並不知道仁內心在嘀咕:「真煩人。」


    仁知道她還想跟自己說話,便站起身來。


    午休時間還有二十分鍾。他知道外麵很冷,但還是想要吹吹風。他希望風能夠吹走他後頭部陣陣的疼痛。


    他想要去沒人的地方,但是在學校內很難找到無人的場所,即使有,也是禁止學生擅自進入的區域。就在他四處晃蕩的時候,午休時間接近尾聲,預備鈴聲響起。他無可奈何地迴到教室,途中經過體育館。


    體育館裏已經沒人了。


    歌舞伎同好會和體操社的人都不在。


    他心想,應該是演捕快吧。


    歌舞伎同好會……來棲大概打算請體操社的社員扮演捕快,這可說是不得已的對策。這麽說來,下次演出的便是有捕快出場的戲,大概是要在迎新會上表演。短時間內可以演出的戲,又有捕快……仁立刻猜到,他們要演《齊集稻瀨川》。隻有這個可能性。


    「……跟我無關。」


    他小聲說出口。


    無關。完全無關。


    他和阿久津對台詞的時候,感到相當震驚。他理解到自己的演技受到阿久津牽引,因而產生變化。


    他竟然會被那種徹徹底底的素人,連台詞的念法都擅自決定而不成樣子的家夥牽引。他原本隻是想要淡淡地演出小姐吉三的角色……但卻無法做到。


    ──我真的超驚訝。跟演技好的人一起演戲,果然很不得了。連我都覺得自己好像變厲害啦,哈哈哈。


    練習完之後,阿久津這樣對他說,讓他感到更是焦躁。阿久津並不知道自己的演技影響到仁。多遲鈍的家夥,真令人火大。


    在那之後,阿久津就沒有來過他家。


    不過當阿久津臨走之際,祖父在門口問他。


    ──你打不打算認真學習歌舞伎?


    阿久津答覆得很快。


    ──不打算。


    隻有這樣。接著他又說「謝謝你們招待的卡斯提拉」,然後像平常一樣悠哉地迴去了。


    ……名演員,澤良木德治。


    仁曾經看過幾次這個人生前的演出。不過他當時還很小,因此沒有留下清晰的記憶,隻記得祖父曾說過:「就是有那樣的演員在,我們才能演戲。」他也聽說德治的兒子德二郎同樣是很優秀的演員。


    仁找出了影片,重新觀看。


    的確是很厲害的演員,懂得如何襯托主角,但在配角該表現的地方又能精準地演出。演技雖不華麗,卻很討人喜歡,飾演醜角時也能讓觀眾發笑,而且聲音很棒。阿久津洪亮的聲音一定是遺傳自澤良木屋。


    但是這個家已經不存在。


    兩位名演員同時亡故後,澤良木屋消失了。


    然而,阿久津對此好像滿不在乎。他對家世沒有興趣,喜歡歌舞伎卻似乎對歌舞伎界沒興趣。今天他一定也在體育館開開心心地參加社團活動。


    阿久津失去了,而自己仍然擁有。


    仁擁有白銀屋這個家。他有尊為師父的祖父,能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擁有飾演主角的一切條件。


    但是,為什麽──


    為什麽他會這麽痛苦?


    三月的花形歌舞伎演出的是《一條大藏譚》,仁得到阿京這個角色。由於這是他第一次飾演的角色,因此格外認真地練習,但是……


    ──乙之助,你演的戲太無趣了。


    這次的首席演員是很受歡迎的年輕演員──三嶋屋大哥。他以犀利的言語在年輕演員之間聞名。仁早有覺悟,因此老實地低頭請教。


    ──很抱歉。是哪裏演得不夠好呢?


    ──不是不好,但也不算好,隻是很無趣,看了就覺得無聊,讓人想睡覺。


    ──那個……我該如何修正……


    ──誰知道?自己想吧。


    他說完之後,練習繼續進行,因此仁感到相當混亂。雖然被批評無趣,但阿京本來就不是搞笑的角色。仁對這個


    角色的詮釋,應該是偏向具有張力。


    他在下午仍繼續思考,可是沒有得到答案。


    仁感到莫名頭痛便迴到家裏。


    祖父正在歌舞伎座演出,因此今天沒有練習。雖然才傍晚,不過他還是鑽入被窩。小睡片刻之後,頭痛稍微趨緩,手機顯示的時間為八點二十分。


    祖父大概已經換下戲服了吧。


    這個月演出的是《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九段山科閑居》。由於是晚場最早的演出,因此七點左右就結束了。


    桌上有鋁箔紙包的飯團。


    這是母親為了沒吃晚餐就睡著的仁特地準備的,裏麵包的一定是他喜歡的鱈魚子和昆布。仁考慮要不要吃,但又不覺得餓。他脫下家居服、換上牛仔褲和毛衣,把錢包和手機放入香蕉型的背包裏,抓起卡其綠色的夾克。


    「我要出去一下,大概兩小時後會迴來。」


    「這麽晚出去?你不是不舒服嗎?」


    母親在客廳問。仁為了讓她安心,便說「我剛剛隻是想睡覺」,然後走出家門。由於他平時行為良好,因此偶爾夜間外出也不會被責難。


    「你要去見朋友嗎?零用錢夠不夠?」


    母親追到玄關詢問,看來她反倒很高興仁也會夜遊。換句話說,仁和一般高中生非常不一樣。


    「還夠,我走了。」


    外麵果然很冷。


    他想起天氣預報說,今晚深夜開始可能會下雪。他有些後悔沒有圍圍巾,不過還是朝著車站走去。目的地並不遠。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去那裏。


    真要說的話,以他現在的心境,應該不會想要看到那個場所,反倒是想要忘記。然而,此刻的他卻彷佛刻意要把跌倒時擦傷的傷口扳開來檢視。


    地下鐵東銀座站到了。


    他下了電車,走入地下通道,搭上電扶梯來到外頭,直接右轉,站在人行道上抬起頭。


    白色牆壁、博風板、紅色燈籠與鳳凰丸座紋。


    在他眼前的是打了燈光的歌舞伎座夜景。


    很多人知道這座歌舞伎座是新蓋的,但並不是第二代。事實上,歌舞伎座總共重建了四次,也就是說,這是第五代的歌舞伎座。


    祖父說,外麵的燈光也是設計過的,冬天會使用偏暖色調的白色。演出早已結束,因此人很少。路上看似觀光客的外國人邊拍照邊喊:「kabuki!geisha(藝妓)girl!」這個說法不太正確,至少該說「oiran(花魁)」比較適當。


    仁茫然仰望這座建築。


    總有一天,他會在這個舞台飾演主角。那天一定會來臨,必須來臨才行。除非發生極為特殊的狀況,否則對於生在白銀屋的仁來說,那是實現機率很高的未來。


    那種極為特殊的狀況不可以發生。


    他不能變得像「那個人」一樣。


    不要緊,沒問題的。雖然他現在的狀況有些不佳,但很快會找迴感覺。他絕對不能被阿久津影響,不可能輸給失去家族又不打算成為演員的家夥。


    有些人會說漂亮話,說戲劇不是勝負。


    不過,仁不這麽認為。戲劇是勝負,不僅和共演者較量,也和觀眾較量,甚至是和自己的戰鬥,失敗就代表輸了。


    「那個人」輸了。


    那個人是仁的父親。


    父親站在歌舞伎座的舞台上,突然停止演戲,穿著戲服停在舞台正中央,就像電池沒電的機器人,張大眼睛靜止不動。那是他首度飾演一條大藏卿時,一改先前佯裝笨蛋的姿態,凜然登場的重要場麵。


    仁也看到了。


    他不可能忘記。


    在那個大舞台上,竟然發生如此嚴重的失態。大家都竊竊私語,說他玷汙了白銀屋的招牌。為了把招牌擦乾淨,祖父不知耗費多大的苦心。即使是年幼的仁也能感受得到。


    父親崩潰了。


    父親身為演員的靈魂崩潰了。


    他原本就是個纖細的人,被期待與沉重的壓力壓垮,無法撐下去,最終放棄演員這一行。


    但沒有關係。


    仁相信自己不會發生那樣的失敗。不可能的,絕對不行……唉,頭又在痛了。仁粗暴地用拳頭揉太陽穴。因為太用力,所以有些痛。眼中泛起些許淚水,視野變得模糊,打燈的歌舞伎座感覺好像在搖晃。


    搖啊搖。


    建築物在動,彷佛具有生命一般,看起來像一隻漂亮的怪獸。


    想要把仁吞進肚子裏的怪獸。


    仁感到背脊發涼而想要逃跑,但不知該逃到何處。他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如果失去了歌舞伎,他還剩下什麽?


    仁無意識地往後退。


    這時,他不小心撞上人,連忙迴頭說「對不起」,結果發現是熟悉的臉孔……而且是他不太想遇見的臉孔。


    「沒關係,我也在發呆……蛯原?」


    「……來棲。」


    為什麽會在這裏?


    兩人同時發出這個疑問。來棲笑了,但仁不覺得愉快。


    來棲把手插在黑色羽絨外套的口袋裏,一直笑個不停。等他總算笑完,才自顧自地解釋:


    「啊,對了,白銀屋也有演出《山科閑居》,可是舞台應該早就結束了吧?」


    「我不是來看祖父的,隻是沒來由地就……你自己還不是,這麽晚了在這裏做什麽?」


    他並不是真的想知道對方在此的理由,隻是不想談論自己。


    「因為好像會下雪。」


    仁沒有預料到這個答案。


    「什麽?」


    「夜晚的歌舞伎座雪景,感覺很棒吧?哇,好冷!」


    寒冷的風吹來,來棲原地跺腳。從腳底傳來冰冷的溫度。


    「好冷好冷!蛯原,你等一下!」


    來棲突然跑走了,迴來的時候拿著兩罐咖啡。他遞一罐給仁,笑著說:「光是拿著就很溫暖喔。」這時如果拒絕接受,說「我沒拜托你買」,感覺實在太惡劣,於是仁說聲「謝謝」接下來。多虧加了牛奶的罐裝咖啡,仁感覺手指和手掌逐漸暖和起來。


    這裏是大都會的銀座。


    夜晚的路上仍有不少行人,兩人為了避免擋到人便靠向護欄,輕輕倚靠著欄杆,拉開易開罐的拉環。


    「你們在做什麽?」


    「啊?」


    「聽說你們在體育館……好像跟體操社……」


    「哦,你是指歌舞伎同好會。嗯,我們現在正在練習《白浪五人男》,我想請體操社的人扮演捕快。」


    果然猜對了……仁雖然這麽想,但沒有說出來。他不希望對方以為自己有興趣,不過姑且應了一聲「哦」。


    「體操社果然很厲害。長沼學長……啊,他是體操社的社長。雖然他說他們是弱小的社團,卻能很俐落地做出後空翻。我想說如果隻有『型』太無聊,所以大幅改變捕快的動作。」


    「立迴」(武打)的動作怎麽可以任意改變……仁吞下心中的話。來棲他們做的不是歌舞伎,而是社團活動,所以隨便怎麽改都可以。他們可以自由做任何事。


    「目前進行得很順利,大家記台詞的速度也變快了……哦?」


    來棲仰望夜空。有白色的東西飄落。


    「哦哦~果然下雪了。真希望阿公也能看到。」


    「阿公?」


    「嗯,他已經過世,不過他很喜歡歌舞伎。阿公年輕的時候,第一次來到東京去歌舞伎座……當然是之前的歌舞伎座時,聽說也下雪了。」


    「哦。」


    「他當時沒錢,沒辦法看戲,隻能一直盯著建築物。他跟我說過好多次,雪中的歌舞伎座真的很漂亮。」


    「他那麽喜歡歌舞伎,真是感謝他。」


    仁由衷地這麽說,來棲便笑著說:


    「哇,真希望阿公也能聽到。如果知道白銀屋的少爺這麽說,他一定會很高興。」


    「你們祖孫很要好嗎?」


    「嗯,他是我唯一的血親。你也喜歡你的祖父吧?」


    「對我來說,祖父就等同於師父……咦?」


    來棲如此自然地說出「唯一的血親」,讓仁不禁盯著他看。


    來棲眺望著彷佛飄浮在光芒中的歌舞伎座,告訴他:


    「我現在的媽媽其實是舅媽,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彩子小姐是我媽媽的弟弟的太太。」


    仁不知該如何迴應,內心嘀咕:「饒了我吧。」


    他不想聽到如此沉重的話題。如果說仁是來棲很要好的朋友就算了,但他們根本沒好好說過話,為何突然提起家人的話題?仁又沒有拜托他說……唉,真討厭。


    不過,仁也討厭產生這種想法的自己。祖父曾經說過,他演的戲缺少一點人情味。難道說,他是個沒有感情的人?


    「對不起,說這種跟你無關的話。總之,阿公去世後過了一陣子,現在的媽媽給我歌舞伎的門票,大概想要讓我振作起來。老實說,看歌舞伎會讓我想起阿公,我本來不太想去……可是,她既然送票給我,我就去看了。當時歌舞伎座正在改建,所以是去演舞場看的。」


    來棲沒有看著仁,雙手搓弄著罐裝咖啡,


    抬起下巴繼續仰望建築的博風板一帶。


    「在那之前,我跟阿公一起看過很多影片,可是,那是我第一次去看歌舞伎的現場演出……嗯,真的很驚訝,我受到很大的震撼,覺得實在是太厲害了。」


    「……什麽東西很厲害?」


    仁基於演員的好奇心詢問。他從小站在舞台上,因此很難真正「客觀」地看戲。他很難站在觀眾的立場去思考同樣的事情。


    「它打中了這裏。」


    來棲用食指敲敲自己的胸口。


    「有個東西很直接、很單純、毫不艱澀地傳遞給我……有一種感情是所有人都具備,但每一個人都有細微差異的,比方說……」


    悲傷──來棲稍微放低音量說。


    有一百個人,就有一百種悲傷。


    有一千個人,就有一千種痛苦。


    「……不是都說,歌舞伎是抽象化的藝術嗎?這樣說感覺很難懂,不過我猜大概是指歌舞伎會以非常簡單的方式表現各種東西。因為簡化,才會產生『型』。」


    「……也許吧。」


    仁想起祖父總是告訴他,不要演得太艱澀。即使是對仁而言很艱澀的戲劇,也要讓觀眾感覺容易懂。歌舞伎是庶民的娛樂,不需要拉高門檻。


    「那時候打中我的是『悲傷』這種感情。這份感情從舞台上朝著我這裏直線撞過來……害我都流眼淚了。哈哈。」


    來棲有些靦腆地笑著掩飾,繼續說:


    「我之前也覺得歌舞伎很有趣,但有一半可說是阿公灌輸的結果……不過從那天起,我真心喜歡上歌舞伎。因為門票很貴,我就跟彩子小姐說我想去打工。結果彩子小姐賞我一拳說,中學生去打什麽工!然後她出錢讓我去看戲。我每個月會去看兩、三次戲,坐在三等的座位。彩子小姐的書如果再版,便會和我一起坐在一等座位看戲。不過,彩子小姐常常看到睡著。」


    「再版?」


    「啊,我那位媽媽是漫畫家。」


    「哦……」


    「歌舞伎真的很棒。」


    來棲用開朗的語調說完,身體從護欄上移開。


    天空雖然沒有停止飄雪,但這種下法並不會積雪,明天早上大概隻會留下濕漉漉的地麵。


    「來棲,你說你哭的那場戲是哪一出?」


    「嗯?《先代萩》。」


    原來如此。《伽羅先代萩》──應該是在乳母政岡抱著為主君而死的孩子,稱讚他「做得好」的那段哭出來的吧?


    失去孩子的母親。


    失去祖父與母親的來棲。


    人或許在戲劇中……看到自己人生的碎片。那麽,優秀的演員是否就是能夠映照出隱藏在內心深處的碎片呢?


    「演員真的很厲害,可以從舞台上把沒有形狀、沒有名字的某種很棒的東西,傳遞給觀眾。這種工作真的很少見。」


    「……又不是所有演員都很優秀。」


    「哈哈,也是。不過你會成為那樣的演員吧?」


    仁的確希望如此。


    但是──他能夠成為那樣的演員嗎?


    他是白銀屋的後繼,是小澤靜寂的孫子,也是……那個父親的兒子。


    來棲既然這麽喜歡歌舞伎,大概也知道仁父親的失敗。如果他明明知道卻問這種問題,那麽仁就必須明確地迴答,絕不能被他小看。於是,仁昂首說:


    「我會的。我和父親不同。」


    「……父親?」


    來棲露出茫然的表情,看來他不知道那件事,大概是對八卦沒興趣吧。仁感覺擺出防衛態度的自己很像傻瓜,不高興地說:


    「沒什麽。總之,我會成為優秀的演員。我會繼承白銀屋的名號,並且成為像祖父那樣的演員。」


    「你也不用以祖父為目標吧?你們的類型又不同。」


    「……你說什麽?你又沒看過我演戲。」


    「你才在說什麽?我聽說白銀屋的少爺就讀我們學校,早已找很多出戲看過了。雖然都是看影片,不過我連你演的安德天皇都看過了。」


    《義經千本櫻》中的安德天皇……那是他四歲時演的戲。竟然連這麽古早的影片都看過,仁不禁感到驚訝。


    仁忽然想問一個問題。


    他想問來棲:「你覺得我是什麽類型的演員?」但他不可能問出口,畢竟他之前一再譏諷對方,區區素人不要小看歌舞伎。


    「你就是你。來吧。」


    來棲伸出手,仁一時間以為他要跟自己握手,正感到困惑,才想到他的意思是要拿喝完的咖啡罐一起去丟。


    仁把罐子遞給他。


    來棲眨眨一雙大眼睛,又說一次:


    「你就是你,不是別人。」


    這是眾所皆知的道理。祖父曾這麽告訴他,自己也曾一再告訴自己。自己就是自己,不要受到他人影響,更不用在意父親。


    但是每次這麽告訴自己,他總是彷佛聽到有人在背後低語。


    ──歌舞伎是血統,而你是那個男人的兒子。


    「好冷,真的好冷,我要迴去了。蛯原,小心別感冒囉。」


    「……嗯,再見。」


    嬌小的身軀消失在地下鐵車站的入口。


    仁拿出手機看看時間,決定再多眺望歌舞伎座一會兒。再過五分鍾就迴家吧。他沒有吃晚餐,肚子很餓。吃了母親做的飯團之後,便洗澡睡覺。


    雪還沒有停。


    飄落下來就消失,融解在道路上,但如果一直持續,世界便會轉變為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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