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有時必須戰鬥。


    有時必須拋開憐憫,毫不留情地戰鬥。


    「聽好,小黑,敵人的人數雖然多,但最關鍵的還是大魔王。如果輸給她,我們就沒有生存空間了。」


    花滿學長直視我的雙眼說。


    「根據我收集到的情報,去年舞蹈社向她挑戰,被擊敗得粉身碎骨;電影社的社長好像也曾奮力抗爭,卻被嗤之以鼻,現在成了被她使喚的奴隸。」


    「太、太可怕了。」


    「她真的很可怕,但是你不能輸!」


    「我會努力的。隻要有一口氣在,我就會戰鬥到底!如果我發生什麽萬一,請在我的墓碑刻上『比任何人更熱愛歌舞伎的高中生,長眠於此』……」


    「不行!你一定要活著迴來!」


    我們緊緊抱在一起。


    在旁觀看這一幕的芳學姊搔搔鼻頭說:「這場短劇演得差強人意。」蜻蜓則滑著手機,連看都不看一眼。


    「沒關係。至少要有這樣的氣概,才能贏得搶地盤大戰!」


    「嗯~光憑氣概應該贏不了吧?」


    「喂,小芳,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這個問題很難迴答啊。」


    芳學姊撥了撥頭發笑道。我聽到一旁經過的女生低聲說:「哇!是芳大人……」放學後的學校餐廳裏沒有多少學生,但還是有芳學姊的粉絲。


    今天歌舞伎同好會的活動暫停,因為我有個重大的使命。


    花滿學長用「搶地盤大戰」來形容,描述得很貼切。正確地說,應該是「文化祭執行委員會會議」,討論議題是「使用場地的分配」。關於文化祭當天各社團使用場地的分配,據說每年都會成為激烈的戰場。當然不是彼此拳打腳踢,而是舌戰。


    「我既是戲劇社的人,也是歌舞伎同好會的人。在這樣的情況下,不論站在哪一邊都不公平吧?」


    「可是,應該考慮兩邊實力的平衡吧?我們是剛成立的同好會。」


    「雖然有平衡的問題,不過也有欠人情的問題。」


    我可以理解芳學姊的說法。


    芳學姊是戲劇社的明星,甚至還有專屬粉絲團,卻願意參加歌舞伎同好會。雖然說參加兩個社團是個人自由,但戲劇社被奪走自家明星一半的時間,一定很不是滋味。


    「那個……戲劇社的文化祭公演,芳學姊原本要演出兩場,可是今年卻隻演出一場吧?」


    「嗯。原來你知道?我請他們這樣安排。畢竟我隻有一個身體,也隻能這樣了。第一天參加歌舞伎同好會的演出,第二天則參加戲劇社的演出。」


    「霧湖學姊……很生氣嗎?」


    先前被稱為大魔王的人,就是這位坪山霧湖學姊。她是三年級的戲劇社社長,學過格鬥技,是個身材嬌小的雙馬尾女生。


    「與其說生氣……應該說,身為社長有些事情必須承擔。」


    河內山學院設有關係大學,很多學生不用考大學,所以有不少三年級生會持續參加社團活動直到夏天左右。聽說戲劇社的慣例都是由三年級生帶領學弟妹直到文化祭為止,在文化祭過後才決定下一任社長。


    花滿學長說:「基本上,戲劇社在文化祭享有太多特權了。一天占用主會場的禮堂三小時,兩天加起來總共六小時──能夠占用這麽多時間的就隻有戲劇社。」


    聞言,芳學姊迴答:「因為戲劇社可以吸引這麽多觀眾啊。」


    花滿學長噘起嘴說:「不是戲劇社吸引觀眾,是小芳吸引的吧?到前年為止,戲劇社都隻演出一場而已。」


    芳學姊聽了也隻能苦笑。她的立場很尷尬,或許會受到壓力吧。我很擔心這個問題……不過即使問學姊,她大概也隻會笑說「我不在意」而迴避迴答……


    「搶地盤的最終決定權在文化祭的執行委員長手上,不過基本上還是會透過開會討論來決定。提出變更申請的社團,還有像我們這種新加入的社團特別容易起衝突。怎麽說呢……就是喧喧嚷嚷?侃侃諤諤?」


    喧喧嚷嚷和侃侃諤諤……這種情況應該用哪一個詞?我也搞不清楚。


    「執行委員長是誰?」


    「三年級的加賀屋恭一,他去年是文化祭的副委員長。雖然個性斯文穩重,不過據說很擅長運籌帷幄。」


    「花滿學長,你真清楚。」


    「我姐姐以前是執行委員,到前年為止還負責整合所有運動社團。」


    原來如此,怪不得他這麽了解內情。


    「我姐姐動不動就會喊:『用拳頭來解決吧!』大家要花很大的功夫才能阻止她……」


    「那真是……感覺很辛苦。」


    「總之,要搶到好地點是非常艱難的任務,每一個社團都很拚命。新社團通常在氣勢上會輸人,如果畏畏縮縮地不敢說話,就會被硬塞去很爛的場地。為了不落入同樣的模式,你一定要卯足勇氣去參加會議!」


    「是!」


    「你要發揮你那頑強到煩人的特性!」


    「雖然感覺不像是受到稱讚,不過我會努力的!」


    「蜻蜓,你要好好支援小黑!」


    站在我身後的蜻蜓麵無表情地點頭。在搶地盤大戰當中,每個社團最多可以派兩人參加。


    就這樣,我和蜻蜓踏上了名為會議的戰場。


    我們雖然是新成立的同好會,但沒有必要客氣。更何況我們要表演的是日本傳統藝能,應該可以光明正大地要求必要的場地!


    ……理論上是這樣,可是……


    「我拒絕。」


    霧湖學姊冰冷的聲音迴蕩在學生會議室,我頓時啞口無言──不行不行,不能畏懼。我早就預期到她會拒絕,接下來才是真正的戰鬥。


    「文化祭當中,所有學生都應該得到公平的發表機會。歌舞伎同好會理應擁有和戲劇社相同的權利。」


    我站著發言,霧湖學姊仍然坐著。她幾乎正眼不瞧我的臉,迴答:「來棲同學搞錯了。」


    「搞錯了?」


    「公平是指『公開平等』的意思。去年戲劇社讓有一千兩百個座位的禮堂客滿兩次,也就是說,總共吸引了兩千四百人次的觀眾。公演門票的收入扣除經費之後,全數會捐出去,金額約一百五十萬圓。戲劇社擁有如此實績,要是和幾個月前才創立的歌舞伎同好會受到同等待遇,怎能算是公平呢?」


    「這……」


    「本社之所以得到特別待遇,是因為活動成績確實很突出,也因此,其他社團的人亦能接受。我不認為歌舞伎同好會有提出異議的權利。」


    「唔……」


    日語形容一個人啞口無言,會說「連『唔』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不過我這時喉嚨發出「唔……」的聲音。除了「唔……」以外,我想不出任何辯駁方式。霧湖學姊淡淡地陳述理由,雙馬尾絲毫沒有晃動,我毫無招架之力。


    「……戲劇社社長的意思,似乎是主張實力原則?」


    來了!總是低聲說話的蜻蜓來掩護我了!


    「歌舞伎同好會是第一次參加文化祭,無法預測會吸引多少觀眾。也就是說,實力不明,所以無從比較。無從比較的社團沒有發言權利──這樣的想法是不公平的。」


    「我沒有說你們沒有發言權利。如果要簡單地表達我的意思,那就是:『新加入者要懂得分寸。』」


    「這樣的發言還真是封建。」


    「我隻是很實際而已。難道說,你們有自信可以吸引到比戲劇社更多的觀眾?」


    「學校舉辦的活動,不必要討論觀眾人數或收入金額之類的問題。」


    「數字一直都是基準之一。」


    「太過執著於數字,就會忽略掉重要的東西。」


    我身旁的蜻蜓仍舊坐著,聲音雖低卻提出相當尖銳的反駁。霧湖學姊也坐著說話,隻有無法插嘴的我站著,形成頗滑稽的畫麵。我感到很尷尬,但這時候坐下來感覺也很尷尬。


    「呃,兩位可以聽我說幾句嗎?」


    插嘴的是加賀屋委員長。就如花滿學長所說,他是個外表纖瘦、溫和,又似乎很聰明的人。總是笑咪咪的氣質或許有點像芳學姊,不過他的眼睛比芳學姊細很多,所以感覺也像是一隻友善的狐狸。


    「你們談論的話題好像越來越空泛了……我先確認一下,歌舞伎同好會並沒有要求使用禮堂吧?」


    「啊,是的。」


    這個問題由我來迴答。文化祭的主會場是可以當作劇場使用的禮堂,有一千兩百個座位。歌舞伎同好會還沒有厚臉皮到要求使用這樣的會場。就算萬一可以使用這樣的場地,我們也沒有膽量麵對空蕩蕩的觀眾席演戲。十六歲的心靈是玻璃製的。


    「我們想要的場地是禮堂的地下室,想在那裏設置暫時的舞台和花道。」


    「而禮堂的地下室目前是由戲劇社做為後台使用。」


    「是的。」


    這次由霧湖學姊迴答。


    「禮堂地下室平常就是戲劇社的練習場地,也是曆年來做為後台使用的空間,絕對不能讓給別人。」


    加賀屋委員長指出:「可是,如果是做為後台,應該還有其他場地可


    以使用吧?」


    霧湖學姊說:「雖然不能說不可能,但本社的社員眾多,而且管理服裝、大道具、小道具很費功夫。我們的舞台架構也是以使用離舞台最近的禮堂地下室為前提來思考的,現在要我們讓出這個場地,我們會很困擾。」


    她說話的態度依然很冷靜。不過要比冷靜,我們家的蜻蜓亦不遑多讓。


    「歌舞伎同好會更感到困擾。不用說後台,我們連舞台都沒有。就如來棲社長所說,歌舞伎需要稱作『花道』的舞台通道。空間足以容納花道的講堂等空間,已經有其他社團在使用。這些社團當中,有人願意讓給我們嗎?」


    蜻蜓環顧各社團的代表質問。先前還興致盎然地旁聽我們爭論的代表們,都默默無言地低下頭。加賀屋委員長發出「嗯~」的沉吟聲,轉動著手中的自動筆。


    「戲劇社,他並不是要你們把舞台讓出來,把後台讓給他們如何?」


    「不要。」


    她的迴答不是「不行」或「不能」,而是「不要」。也就是說,這大概是情感問題。


    我再度轉向霧湖學姊問:「那個……無論如何都不行嗎?」


    霧湖學姊瞥了我一眼,冷冷地迴答:「不行。」


    「可以請你改變心意嗎?就當作是幫我們一個忙。」


    「戲劇社憑什麽要幫你們忙?」


    「關於芳學姊加入歌舞伎同好會的事情,我真的很感謝你們,也想要讓更多人看到芳學姊演出歌舞伎的風采!」


    「對於戲劇社來說是重大損失。因為她本人無論如何都想嚐試,所以才允許她同時參加兩個社團……基本上,芳是在戲劇社才能突顯其價值的人才。」


    「沒這迴事,芳學姊演出歌舞伎時也非常……」


    「芳的才能無法在歌舞伎同好會完全發揮。跟她共演的都是素人,幕後人員也一樣,不論是專業度或吸引觀眾的能力,都和我們戲劇社差太多了。」


    「我們也有很多優秀的演員!還有優秀的工作人員!」


    我指著蜻蜓高聲反駁。我自己被如何批評都沒關係,但無法忍受夥伴被蔑視。


    「他可以憑一台電腦完成美術、音響甚至是照明的程式,真的很可靠!負責服裝的蛇之目丸子駕馭起縫紉機,無人能出其右!花滿學長的舞蹈也令人讚歎,不久前才加入的阿久津演起戲來更是驚人……」


    「既然你這麽說,我們來一決勝負吧。」


    「雖然在沒有演戲的時候是個驚人的笨蛋,但隻要一踏上舞台……咦?」


    霧湖學姊要和我一決勝負?她家是開空手道館的,還是全接觸流派,她本人也是黑帶高手──要我和這種簡直像輕小說主角的無敵雙馬尾一決勝負?


    「這……不、不可能的!我怎麽可能會贏!」


    「我沒有說要和你一決勝負。」


    「不論是誰都不可能!我們這裏沒有武鬥派的!」


    「……你在說什麽?」


    霧湖學姊看著我,表情與其說是疑問,不如說是訝異。


    「咦?可是,不是說要一決勝負嗎?」


    「戲劇社和歌舞伎同好會打架幹什麽?決定勝負的方式還有很多……譬如『外郎賣』。」


    聽到不曾想像的提案,我一時說不出話來。仍舊坐著的蜻蜓低聲問:「外郎賣是什麽?」他還沒有看過這出戲。


    「外郎是指名古屋的特產點心『外郎餅』嗎?難道要比誰能賣得比較多?」


    問話的是加賀屋委員長。這個誤會非常大,不過對歌舞伎不熟的人來說,聽到外郎應該都會想到那個「外郎」──像白色羊羹,又比羊羹更軟嫩的點心。我喜歡抹茶口味的。


    「不是的,委員長。『外郎賣』是歌舞伎的劇目之一,這裏的『外郎』指的是藥品,也就是『賣藥者』的意思……對吧,來棲?」


    霧湖學姊把我拉進對話中,我點頭迴答:


    「是的。這是市川家的歌舞伎招牌劇目之一,是《若綠勢曾我》這出戲當中的一幕。裏麵有一個賣藥的男人,流利地說出一大串宣傳詞。現在也常稱唿這段長篇台詞本身為『外郎賣』。」


    「長篇台詞?」


    「是的。聽說廣播學校也會用這段台詞當作繞口令訓練。」


    「原來如此!繞口令的確很適合做為戲劇社和歌舞伎同好會一決勝負的題目,就像『四十四隻屎獅子』那樣吧?」


    加賀屋委員長的獅子好像拉屎了,不過我沒有指出這一點,隻迴答「大概就是這樣」。蜻蜓拉一下我的袖子低聲問:


    「……你有勝算嗎?」


    我迴答「應該可以」。「外郎賣」和一般繞口令不同,雖然絕對稱不上簡單,不過我已經背熟了。我是和阿公一起像玩遊戲一樣背起來的,背得很開心的東西就不會忘記,剩下的隻要徹底訓練發音,便能對抗戲劇社。


    「那麽,文化祭中禮堂地下室的使用權,就以『外郎賣』比賽的勝負來決定吧。坪山和來棲都同意嗎?」


    我迴答「好的」,霧湖學姊也點頭。這樣的發展頗為意外,不過接下來就看我的努力。我之前因為中暑倒下,替大家帶來困擾,這次必須要彌補迴來才行。雖然我不擅長與人競爭,不過這次絕對不能輸。


    三小時半的漫長會議結束之後,窗外已經天黑。除了我們之外,還有很多社團為了場地問題而爭執,不過今天仍舊決定了八成左右的場地配置。


    「我覺得……精神疲勞讓我肚子好餓……」


    「要不要去麥當勞?」


    「可是你家不是會準備晚餐等你嗎?」


    「那就在我家吃吧?」


    「哦哦,sounds good!」


    反正我媽今天也會工作到半夜。雖然我不討厭外送晚餐,但蜻蜓家的飯好吃多了。而且,我想討論「外郎賣」的事情。


    「肚子好餓肚子好餓啦啦啦~」


    我唱著節奏奇怪的歌走在走廊上時,突然聽到有人唿喚:「來棲。」迴過頭,看到一位雙馬尾女生雙手盤胸站在那兒。


    「霧湖學姊。」


    「……你為什麽直唿我的名字?」


    「啊,真抱歉,不小心被芳學姊傳染了……呃,坪山社長……大人……?」


    她看到我慌張的樣子,便說「沒關係,隨你高興」,展現酷酷的寬容。


    「有一件事我忘了跟你說,所以來告訴你。」


    「咦?」


    「『外郎賣』的比賽不能由你參加。」


    「……啊?」


    我瞪大平時就常被說很大的眼睛。我不能參加……也就是說,不能由我來一決勝負?


    「當然。你喜歡歌舞伎,甚至還創立同好會,當然熟知『外郎賣』,甚至有可能已經會背了。如果由你來參加,未免太不公平。」


    「不公平……?可是提議要比『外郎賣』的是你吧?」


    現在才提出這種要求,就像猜拳慢出一樣,因此我緊抓住這點辯駁。但霧湖學姊卻淡淡地迴答:


    「是啊。因為是歌舞伎的劇目,應該對你們比較有利吧?戲劇社的社員沒有人知道『外郎賣』,我也隻看過影片。不論是誰來比,都得從頭開始背起。為了在這一點講求公平,不能由你出麵比賽。」


    「這……可是……」


    「那麽要由誰來參加?」


    蜻蜓的聲音雖低,卻摻雜惱火的語氣。霧湖學姊迴答:


    「隻要不是來棲,誰都可以。其他人都是歌舞伎的初學者吧?那就和戲劇社的條件相同。啊,不過別派幕後人員,要派演員。這點我們也一樣。」


    如果不能派幕後人員,連蜻蜓也不能出場。擅長背誦的蜻蜓不能參加……情況會相當嚴峻,非常嚴峻。我為了迴避這樣的情況,努力思考反駁的理由……悲哀的是想不到任何理由。


    「蜻蜓。」


    隻能依賴腦筋動得比我更快的好友。如果是蜻蜓,應該有辦法想出有些勉強的歪理,設法突破僵局。我如此期待而抬頭看他,但……


    「知道了。」


    「咦咦?」


    我驚訝地叫出來。我們家的呆頭鵝到底在說什麽!


    「不過戲劇社也不能由坪山學姊出場。」


    「的確,我接受。」


    「那就這樣決定。」


    「好的,後會有期。」


    酷酷的兩人迅速做出結論,我隻能一臉呆愣地目送霧湖學姊的背影。當她繞過轉角、雙馬尾消失之後,我幾乎踮起腳尖逼近蜻蜓大喊:「這下怎麽辦!」


    「我不能參加,你也不能參加,『外郎賣』的比賽要怎麽辦!」


    「冷靜點,小黑,對方似乎還不知道阿久津的存在。」


    「阿久津?」


    「那家夥學過歌舞伎。我們要瞞著這一點,讓他去比賽。既然是有名的劇目,阿久津很可能也知道。」


    看來蜻蜓要將賭注押在阿久津身上。理智上我可以理解……但為什麽內心湧起不安……


    「可是,如果阿久津不知道『外郎賣』呢……?」


    「就算他不知道,也比找初學者來背要好得多。你應該


    知道他身為演員的能耐吧?」


    「嗯……他的發音和咬字都很好。」


    「對吧?也就是說,我們有很大的勝算。」


    可靠的好友如此斷言。如果是平常的我,應該會拍著他的背開朗地迴答「沒錯」,但這迴卻沒有這樣的心情。


    因為是「外郎賣」。


    蜻蜓並不知道「外郎賣」的可怕。


    *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耳聞。」


    「在、在下師父,在場雞精外野曾耳聞?」


    「從江戶出發,往上方二十裏,經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


    「從江戶出發,往向方二十裏,清香粥小田原一色町,刺青物品再往上方?」


    「欄杆橋虎屋藤右衛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齋。」


    「欄杆巧虎又胃疼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加?」


    「停!不行,說得亂七八糟!」


    花滿學長喊停,我按下攜帶式錄音機的暫停鍵。


    「騙人!我應該說得還可以吧?」


    「哪有,錯一大堆!」


    「真的假的?你有沒有仔細聽?」


    「沒大沒小!」


    花滿學長的大手「啪」一聲打在阿久津頭上,阿久津隻得縮起脖子。我重播錄音後,阿久津才承認自己的錯誤:「啊,我竟然說成『巧虎又胃疼』。」不過他說話時嘻嘻哈哈的。


    擔任示範的我內心發出深不見底的歎息。這樣的發展就如我所擔憂的……


    花滿學長問:「小黑,怎麽辦啦?真的要讓阿久津去比賽嗎?」


    我無法立即迴答,事實上我也非常迷惘。阿久津、花滿學長、芳學姊、梨裏學姊,得從這四人當中找一個人去參加繞口令比賽……


    「對不起,我沒辦法,我最不擅長這種東西。」


    梨裏學姊確實連「吃葡萄不吐葡萄皮」都說不出來。此刻不在場的芳學姊則說「我身兼兩個社團,立場上不方便參加比賽」,這個理由的確很正當。剩下的就是花滿學長……但老實說,他的口條不算很好,大概是舌頭有點短吧。如果訓練時間更長一點就好了,可是「外郎賣」對決卻在短短的十天後。


    我環顧大家說:「……這裏麵口條最好的是阿久津,我相信這點是沒有錯的。」


    社辦裏此刻有五人。椅子基本上都收起來了,因此我們圍坐在從蜻蜓家搬來的舊地毯上。在場的是梨裏學姊、花滿學長、阿久津、蜻蜓,還有我。芳學姊似乎打定主意,在歌舞伎同好會與戲劇社的紛爭結束前,不出現在任一社團。小丸子今天另有重要會議,所以缺席。她說是關於薄本如何如何的,不過我完全不懂那是什麽意思。


    「我也讚成這個看法,但問題在於阿久津的記憶力。」


    「的確……」


    梨裏學姊詢問:「雖然我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外郎賣』是很長的繞口令吧?接下來還有多長?」


    阿久津也趁機抱怨:「沒錯,一開始就應該講明白吧?」


    我原本也想這麽做,像是寫在紙上帶來之類的,可是如果這麽做,我擔心所有人都會說「不可能辦到」。


    我小聲說:「……很長。」


    阿久津雙手盤胸說:「沒關係,你先從頭到尾說一遍。」


    是嗎?那我就說囉……


    我深深吸一口氣。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從江戶出發,往上方二十裏,經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欄杆橋虎屋藤右衛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齋。此藥自元旦至除夕皆可得,乃昔日陳國唐人名外郎者來朝晉見陛下所攜,深藏不露,使用時取自冠間,一次一粒,陛下因而賜名『透頂香』。文字為『透至頂上之香氣』,念作『透頂香』。現今此藥竟廣為流傳,四處出現偽看板,號稱小田原、灰俵、參俵、炭俵,各自講述由來,然以平假名稱『外郎』者,僅圓齋師父。在場諸君或將至熱海或塔之澤湯療,又或參拜伊勢神宮,屆時切勿走錯門。往上方則在右側,往下方則在左側,八方有八棟,門麵為三棟玉堂造。博風板上有獲朝廷特準之菊與桐花家紋,乃來曆正統之藥。自始炫耀家名,不知者聽之正如囫圇吞胡椒,亦如白川夜船不見景。且食一粒,披露藥效。先取一粒藥置於舌上,吞入腹中,則難以言喻,心胃肺肝頓時爽健,薰風自咽喉吹來,口中若生涼風。魚、雞、菇、麵合食相衝等急難雜症皆藥到病除,宛若神跡。此藥第一奇妙為舌頭善轉,乃至錢陀螺亦倉皇逃逸。舌頭一打轉,縱有箭盾皆不可擋……」


    「等、等、等……停!」


    這迴輪到阿久津喊停。我停止念台詞,問他「什麽事」。他激動地問:


    「還沒念完嗎?到底有多長?」


    「念到這裏……大概不到一半吧。」


    「還不到……一半?」


    阿久津瞪大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炯炯有神,很適合站上舞台。


    「嗯,而且在這之後會變得更難,速度也更快。」


    「喂喂!」


    「像是『野如來野如來,三野如來,六野如來(nora nyorai nora nyorai, mi nora nyorai, mu nora nyorai)』……」


    「喂喂喂!」


    「還有『菊栗菊栗三菊栗,合為菊栗六菊栗(kiku kuri kiku kuri mi kiku kuri, awasete kiku kuri mu kiku kuri)』……」


    「喂喂喂喂!」


    「阿久津,你除了『喂』之外不會說點別的嗎?」


    花滿學長捅了阿久津一下,他便皺起粗眉毛說:


    「我才不會說!什麽啞如來還有居禮之類的……」


    「是『野如來』和『菊栗』……小黑,這孩子的口條真的很好嗎?」


    花滿學長這樣一問,我感到更加不安。


    「……因為他不懂意思。」


    說話的蜻蜓把高大的身材折起來,抱膝坐在地上。他隻有單耳塞著耳機,似乎在聽從網路下載來的「外郎賣」。耳機漏出非常細微的聲音,或許是某個播報員在念「外郎賣」吧?


    「也對。如果不懂台詞的意思,的確很難記住。雖然說幾乎都是文字遊戲,不過也不是毫無意義。」


    「那就把台詞的意思也一起教我吧!」


    「我會教你,能做的事情我都會做,所以……阿久津,拜托你了。」


    「哦,你幹嘛一臉正經……好痛!」


    阿久津用嘲弄的語氣說話,結果這迴遭到梨裏學姊製裁。她用卷起來的《三人吉三》劇本重重敲他的背。


    「幹什麽?我是明星,應該更加尊重我吧?」


    「講話又沒大沒小。」


    「……請更加尊重我……」


    「才不要。」


    梨裏學姊斬釘截鐵地迴答,讓阿久津有些垂頭喪氣。這家夥真的好像小學男生……這是他讓人無法憎恨的地方,但也是他讓人感到煩躁的地方。


    「聽我說,阿久津。」


    我整個人轉向身旁的阿久津,原本盤腿坐著的姿勢也改為正坐。


    「我很認真,從來沒有這麽認真。」


    「哦哦,真的假的?」


    「在我十六年的生涯當中,我大概從未這麽認真。」


    「真的假的?」


    阿久津蠕動著高大的身軀,同樣改為正坐姿勢。


    「我們能否在禮堂地下室公演,全看你了。」


    「哇!真的假的?」


    「我會盡全力教你,所以你也得盡全力學會。」


    「唔……真的假的?」


    我轉向其他成員問:「我可以揍這家夥嗎?」大家都迴答「可以」,隻有阿久津把身體往後仰問:「為什麽!」


    「誰叫你都不正經!」


    「我很正經!真的!」


    「如果你很正經,就得想辦法增加自己的語匯!」


    「我才不需要蘆薈!」


    「誰在跟你講蘆薈!」我忍不住拉高嗓門。


    我現在非常能夠體會小丸子的心情……和蜻蜓在一起的時候,我通常是負責耍笨的一方,可是阿久津卻能被這樣的我吐嘈,就某種意義而言算是最強了……


    蜻蜓說:「……隻能特訓。」


    我也點點頭。


    「我和蜻蜓兩人每天放學後會替你特訓。這段期間,花滿學長和梨裏學姊請繼續琢磨《三人吉三》的演技。」


    「知道了。梨裏,我們繼續來研究花道上的走法吧。」


    「嗯,小花,我會努力!」


    這兩個女生很要好,所以可以放心。沒關係,花滿學長的內在大致上可以算是女生。


    就這樣,我決定賭在阿久津身上。我知道,考量到記憶力,花滿學長和梨裏學姊遠比阿久津更為安全,但我覺得憑這兩人無法勝過戲劇社。戲劇社是強敵。本校附屬的國中也有戲劇社,從那裏升上來的學生都有紮實的基礎,也就是說程度很高。雖然不知道他們會派誰參賽,但一定會是強敵。如此一想,隻能派出記


    性雖然有問題,口條卻格外出眾的阿久津。


    從那天起,我們開始特訓。


    首先,蜻蜓製作了以簡單到極點的方式解說「外郎賣」的講義。譬如開頭部分: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從江戶出發,往上方二十裏,經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欄杆橋虎屋藤右衛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齋。


    就會變成像這樣:


    說起我師父,在場的各位或許也曾經聽說過。從東京出發,往西八十公裏,過了小田原的一色町,再往青物町的西邊前進,會碰到欄杆橋的虎屋藤右衛門。那就是我師父。他現在已經把頭發剃光,成為和尚,自稱圓齋。


    這樣雖然簡單多了,不過地名和人名還是得死背。傷腦筋的是,阿久津真的非常不擅長背誦。蜻蜓自己很擅長背誦,又具備邏輯思考能力,因此更無法理解阿久津「為什麽背不起來」,總是眉頭深鎖。


    「告訴我你背不起來的理由,這樣我就能找到解決方案。」


    「我也想知道理由啊,這是我成績差的最根本原因。」


    「反覆念出來也記不起來嗎?」


    「應該說,就算記不起來也隻有這一招,所以我之前都這樣做……可是這次的量太多,不可能這樣背起來,而且又沒有時間。」


    「可是,你可以背下歌舞伎的台詞吧?」


    「那是因為從小就被灌輸。有了基礎,隻要稍微複習就可以記起來。」


    我在對話的兩人身旁陷入沉思。到底該怎麽做?


    「像是小時候記住的歌,都不會忘記吧?我現在還能唱幼稚園的園歌。大家都是乖孩子在星空底下~」


    「……我才不記得幼稚園的園歌。你的腦袋到底都裝什麽?」


    我看著蜻蜓無奈的表情,腦中忽然靈光乍現,提議:「要不要乾脆把台詞編成歌來背?」


    蜻蜓思索片刻說:「這個法子不壞……但這首歌會很長。」


    「不過如果加上音樂,應該會比較好記吧?」


    我正在想應該搭配什麽旋律比較容易唱,一身白衣的遠見老師突然出現。


    「咦,你們怎麽還在?警衛大概馬上要來巡邏了,快點準備迴家吧。」


    老師很少會幹涉我們的活動內容,基本上都隻是在一旁默默守護。雖然很感謝他……不過,那件事不知道談得怎麽樣了?


    老師曾說過,他認識「大向」(注5:◆ 「大向」原指歌舞伎劇場中三樓正麵的座位,因價格便宜,通常都是常客盤踞之處。後來引申為坐在這個位置的資深戲迷,或他們向台上演員喝采、喊屋號的聲音。)的人,可以找到指導員。


    我抱著書包走向老師,正想問這件事,老師的手機便響了。老師看了來電顯示後稍稍皺起眉頭,接起電話:


    「喂……我在學校……嗯?不不不,我還沒跟學生說……不,我的意思是……請等一下,你太性急了……什麽?那不就是後天嗎?」


    平常性格溫和悠閑的老師,難得顯得焦慮。我心想還是等下次再討論,便向老師道別並走出社辦。


    在迴家的路上,我和蜻蜓一起討論剛剛想到的點子,也就是用唱歌的方式來幫助記憶。當天晚上我到蜻蜓的房間,兩人一起尋找適合搭配台詞的旋律,然後讓vocaloid(注6:◆ yamaha開發的電子音樂製作語音合成軟體。輸入音調和歌詞,就可以合成為人類聲音的歌聲。)唱出來。我們幾乎熬夜努力製作歌曲,因此隔天上學時腦袋都昏昏沉沉的。「外郎賣」的比賽日是在下禮拜五,在那之前必須嚐試各種方法才行。


    如果還是不行……


    不,想像失敗的結果是禁忌。人生當然會有失敗,我也知道為失敗預先做準備也是很重要的,不過,那對我們來說還太早了。如果有精力為失敗做準備,應該用來為成功而努力。


    我想要把自己的所有力量花在前進,就算因此跌倒也沒關係。


    阿公也說過,與其後退而摔痛屁股,還不如往前奔跑而撞到臉。啊,這隻是比喻而已,真的往前跌倒撞到臉會很危險,就像我之前那樣,連假牙都斷了。


    阿久津的特訓仍在持續。


    他麵對我和蜻蜓,也算是很努力了,但狀況並不理想。


    「……也許還是應該放棄用歌曲來幫助記憶……」


    我在體育館喃喃說道,四周迴蕩著球反彈在地麵的「砰、砰」聲響。


    「加上旋律節奏來記憶的想法不錯,可是,我們不小心忘記那家夥的特性。」


    超級大音癡。


    我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會忘記這點。提到阿久津就會想到音癡,提到音癡就會想到阿久津──他的音癡程度就是這麽誇張。如果把阿久津的歌聲密封起來販售,在山上遇到熊的時候應該會很有用。隻要一開封,熊也會來不及穿鞋就跑掉吧?雖然說它們本來就沒穿鞋。


    「要音癡記住歌曲也很困難。」


    「阿久津的情況似乎是這樣……喔。」


    蜻蜓止住滾過來的籃球,丟迴去給擔任裁判的學生。籃球場上正在比賽。


    「他的聲音那麽好,吟詠台詞很好聽,為什麽一唱起歌就變成胖虎……」


    「念台詞和唱歌是不同的兩迴事吧……又來了。」


    球又滾過來。球之所以馬上就滾出界,並不是因為籃框底下的攻防太過激烈,而是有一邊的隊伍球技太爛,爛到連長傳都接不到,爛到光是運球就會讓球滾出去。真是的,到底是哪一班的學生啊?五班?這不是我們班嗎?


    沒辦法,我們班參加運動社團的比例很低。雖然有兩名籃球社社員,但是籃球社社員不能參加籃球比賽。這是班際運動比賽的規定。


    河內山學院沒有運動會。


    國中部好像有,但高中部沒有,取而代之的是每學年各自舉辦的運動比賽。一年級的比賽項目是籃球。


    「嗶──!」哨聲響起,後半場結束。


    選手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迴來。雖然輸到幾乎隻有對手一半的分數,但沒有人露出不甘心的表情,畢竟對手是有望得到冠軍的二班……第一場就對上他們,隻能說是運氣不好。


    「喲!白銀屋!」


    我聽到另一邊球場傳來的喊聲,不禁有些詫異。白銀屋不就是那家夥的屋號嗎?


    「……一班和三班的比賽。」


    和我一同迴頭的蜻蜓說道。


    「啊,真的,蛯原也在。」


    蛯原仁是梨園名門「白銀屋」的子弟,藝名是小澤乙之助。


    我以前曾經邀蛯原參加歌舞伎同好會,希望他能夠以顧問的形式協助我們,但是他非常冷淡地拒絕了。不隻拒絕,他還否定歌舞伎同好會的存在,說:「無聊,素人懂什麽歌舞伎。」


    此時蛯原正在球場上追逐籃球。


    蛯原雖然身材纖瘦,不過身高應該算是平均高度,大概一百七十公分左右。他的動作很俐落,或許是因為動態視力很好。隨著球鞋發出「啾、啾」的輕快摩擦聲,他已經來到籃框下方,並示意隊友傳球。


    球傳過去了,但負責盯蛯原的家夥個子很高。


    後衛以幾乎覆蓋整個人的姿態防守。蛯原抬頭看著對手,動作顯得很困難,但仍勉強往右方傾斜,準備投籃──


    「哦哦。」


    原來是假動作。苗條的身體從完全被騙倒的對手左側溜過去,輕鬆伸展並投籃。雖然不是強而有力的射籃,不過仍舊投進一顆空心球。一班的啦啦隊發出歡唿。


    好厲害,原來蛯原的運動神經很好……我正這麽想,又聽到那個屋號:


    「呴~白銀屋!大少爺!」


    蛯原的臉抽搐一下,接著歎了一口氣,恢複平常的撲克臉……不過,他剛剛有一瞬間露出非常不悅的表情。


    「……蜻蜓,你不覺得奇怪嗎?」


    「嗯。」


    「那不像在加油,比較像在挑釁。」


    「也許吧,喊的那些人都笑嘻嘻的。」


    屋號對歌舞伎演員來說,是很神聖的名稱。


    它代表家族、傳統、地位,再怎麽說也不能拿來在高中運動比賽中開玩笑亂喊,連我聽了都覺得不舒服。


    但蛯原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向對他喝倒采的家夥。


    比賽重新開始。我不僅注意球場,也觀察啦啦隊席,過一會兒發現,替蛯原加油的大多是女生,男生幾乎都對他冷眼以待。由此大略可猜到蛯原在班上的地位。


    蛯原的傳球沒有傳出去。這時又有人喊:「球怎麽傳的啊,白銀屋!」接著有人喝倒采:「乙之助,認真點!」


    擔任教練的體育老師站起來,大概是在警告喝倒采的人。這麽一來他們應該會收斂點吧……我正這麽想,忽然聽到有個笨蛋說:


    「好好喔!白銀屋!好好喔!」


    這個笨蛋站在球場中,而且是我們非常熟悉的笨蛋。不不不,不應該一直強調他是笨蛋。他也很努力,非常努力。雖然目前連一半的「外郎賣」都沒記住……


    「阿久津……對了,他好像在三班。」


    「嗯。」


    「他的頭發顏色變了,所以我沒有認出來。」


    阿久津原本是金發加上紅色挑染,現在變成高中生合理範圍內的褐發。或許是因為發質嚴重受損,所以長度也剪短一些。


    阿久津站到蛯原麵前說:「原來你就是白銀屋的少爺?真羨慕你有屋號,感覺好帥。」


    他當然沒有惡意,但更沒有察言觀色的能力。畢竟他的內在是小四生,所以也無可奈何。不,現今的小四生大概都比他更懂得察言觀色吧?


    「……」


    蛯原沒有說話,默默迴到賽場。阿久津自作主張地負責盯蛯原,邊防守邊問他:


    「聽人家那樣喊你,感覺怎麽樣?」


    「……」


    蛯原試圖擺脫他,球鞋發出摩擦聲,但阿久津執拗地追問:


    「啊,我不是指現在啦,是說你站在舞台上的時候。你在歌舞伎座演戲時,也會有觀眾那樣喊吧?」


    「……」


    「像是『白銀屋!』『第三代!』之類的……對了,你是第幾代?你們真的是從江戶時代延續到現在嗎?這方麵我完全不熟……」


    砰!球發出響亮的聲音反彈。


    反彈在哪裏?在阿久津的臉上。


    「……抱歉,我手滑了。」


    蛯原剛剛把傳到自己手上的籃球砸向阿久津。由於雙方距離極近,阿久津來不及閃躲。


    「好……痛!」


    阿久津當場蹲下來。裁判吹響哨聲,蛯原被判犯規。


    「那家夥不要緊嗎?」


    「他感覺很強健,應該沒事吧?從聲音聽起來,大概隻是撞到額頭附近。」


    蜻蜓說得沒錯。阿久津立刻按著額頭站起來,紅著臉怒吼:


    「痛~死了!喂!」


    他會生氣也是理所當然。不過老實說,我稍微可以理解蛯原的心情……不,非常能理解。


    「喂!白銀屋!臭小子,你要去哪裏!」


    蛯原沒有要去哪裏。依據這場比賽的規則,隻要犯規一次就得退場,因此他得離開球場。蛯原無視阿久津,背對他往外走。


    「感覺好差勁的家夥!我因為歌舞伎的關係,特地找你說話,你竟然完全不理我!」


    「……歌舞伎的關係?」蛯原稍微迴頭。


    阿久津放下按著額頭的手,挺起胸膛說:「沒錯!」啊,那家夥的額頭上印出花紋了。


    「我叫阿久津新,隸屬於歌舞伎同好會!」


    ……哇啊……


    我不禁悄悄躲到蜻蜓後方。阿久津那家夥,怎麽選在這種時機自我介紹……蛯原對歌舞伎同好會已經夠反感……


    「歌舞伎同好會……」


    「對。雖然我很討厭歌舞伎,可是來棲那家夥哀求我一定要參加,我就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上次我還演了和尚吉三喔!」


    「和尚?由你來演?」


    蛯原再度迴頭。阿久津暫時離場,用保冷劑冰敷額頭。體育老師問他會不會痛,他歪著頭迴答「隻有一點點」。被球砸得那麽用力還隻有一點點痛,約斐爾真是耐打。


    「和尚不是由黑悟飾演嗎?」


    「哦,你是指小黑?哈哈哈,那家夥在上場前一刻中暑昏倒了。啊哈哈哈哈!」


    這種事有什麽好笑的?


    我有些惱火,不禁從蜻蜓背後探出頭,剛好和蛯原的視線相觸。蛯原立刻發現我,然後好似發出「哼哼」的冷笑聲說:「中暑啊……」


    「哇!他好像把我當傻瓜!」


    「……不過,在那種時候中暑,的確是傻瓜。」


    連好朋友都這麽說,我當然也有自覺。那天的我是傻瓜。


    「所以,我就代替他上場。有什麽辦法呢?誰叫某個快要失去意識的家夥拚命哀求我。」


    阿久津那家夥,越說越偏離事實……


    我當時的確暈倒了,可是,你明明迫不及待地穿上舞台服裝。雖然到現在還強調自己討厭歌舞伎,可是每天都準時來參加社團活動……怎麽看都是熱愛歌舞伎吧?


    「那真是太好了,你們就快快樂樂地玩歌舞伎家家酒吧。」


    「嗯!我也想要取個屋號!」


    阿久津完全沒有察覺到蛯原話中帶刺,接著把保冷劑從額頭上移開,說「我已經沒事了」,又迴到賽場上。蛯原也迴到自己班上的加油席,有女生遞毛巾給他,但他搖頭說了些話,沒有接受。


    蛯原完全沒有再看向我這邊。


    他一定很無言吧。我一直吵著要演出歌舞伎,可是到了正式公演時,身體卻出現狀況……不論有什麽樣的理由,這在專業的世界都是無法被原諒的。蛯原一定會說,管理健康狀態也是工作之一。


    畢竟那家夥非常認真嚴肅。


    蛯原的話語之所以總是帶刺,我想是因為他對歌舞伎的態度非常誠摯。


    「嗯?那不是小黑和蜻蜓嗎?你們是來替我加油……哇!」


    阿久津迴頭的時候,球剛好傳過來,再度砸在他臉上。這迴不是砸到額頭,而是鼻子。他流著鼻血,驚慌地喊:「唿哦哇哇哇!」我和蜻蜓不禁歎息。


    我們都很清楚彼此在想什麽。


    「外郎賣」真的……不要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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