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和戲劇社比「外郎賣」的日子隻剩下三天。放學後,有人來參觀歌舞伎同好會。


    這個人不是學生,也不是學生家長。


    「喂,你們就是那群瘋狂高中生嗎?」


    那個人環視我們,用很大的嗓門說話。


    「才十六、七歲就要演歌舞伎,真是太好笑了。很有骨氣嘛!我看了你們上次演出的《三人吉三》的影片,老實說滿驚訝的,還真有點本事啊!你就是演那個有點高大的小姐吧?聽說是日本舞踴的名取,身段果然不凡。那邊那位像男人的大姊,是唯一的寶塚吧?你演活了少爺再怎麽裝都無法變粗野的氣質。那位美女是登勢吧?你在花道上的步伐很不錯喔。要不是聽我這笨兒子說明,還真看不出來你們是第一次演出。不過看到杯子摔不破那一幕,我還是忍不住捧腹大笑!哇哈哈哈哈哈哈!」


    站在我旁邊的蜻蜓低聲嘀咕:「好大聲。」嗯,我的嗓門也算大,但還是輸給這個人。站在我另一邊的芳學姊愉快地低語:「哦哦,好道地的江戶人。」花滿學長則驚訝地說:「他講話好快。」


    「除了演員以外,幕後人員的表現也很精采。哦,就是那位圓圓的女生負責服裝的嗎?你實在太了不起,完全無法想像那是素人製作的服裝,手藝真棒。」


    小丸子受到盛讚頓時臉紅。她扶起根本沒有滑落的紅框眼鏡說:「那、那隻是參考古代和服做的。」她難得表示謙遜。


    站在她後方的阿久津高聲問:


    「爺爺,那我呢?我演的和尚怎麽樣?」


    「誰是你爺爺!我才不記得有你這種孫子!」


    阿久津連忙改口說:「呃,老師的爸爸!」芳學姊噗哧一聲笑出來,我也忍不住笑了。


    「叫我『正藏先生』,我叫遠見正藏。」


    沒錯,這個人是遠見老師的父親。


    他穿著藍染作務衣(注7:◆ 原本是禪宗僧侶打雜時所穿的服裝。因為寬鬆舒適,也常有人當作家居服。)和傳統夾腳拖,簡直是江戶人的範本。站在他後麵的遠見老師一副已經放棄一切的表情。這對父子的個性截然不同,長相卻很像。老師老了之後,大概也會變成像正藏先生這樣。


    「正藏先生,我演的和尚……」


    「真是新奇的和尚。」


    「新奇?是指很奇怪嗎?」


    「嗯,很奇怪,那樣的和尚還真罕見。你叫什麽名字?」


    「阿久津新……」


    正藏先生說:「阿久津,你是個很怪的演員。」說完又咯咯笑。他是個連笑聲都很犀利的江戶人。被評為「很怪」的阿久津歪著頭陷入沉思,大概在煩惱自己哪裏奇怪吧。


    「那個,老師……」我問遠見老師,「老師之前提到認識大向之會的人,該不會就是……」


    老師無力地點頭說:「沒錯。很遺憾,正是我這位父親……」


    正藏先生不服氣地說:「什麽叫很遺憾?你這個笨蛋!」


    「爸,你沒有辦法指導學生吧?」


    「指導?指導什麽?」


    「歌舞伎。」


    「哪有可能!我又不是演員,隻是『大向』。」


    「說得也是。」


    遠見老師歎一口氣。他大概已預知會有這樣的事態發展。


    「當時我一時衝動,不小心就脫口而出,說可以幫學生找到指導員……」


    「你說的那個指導員是什麽東西?」


    「如果要成立同好會或社團,必須找到具備專門知識或技術的指導員。我當時腦中瞬間閃過一個想法:你應該對歌舞伎很熟。」


    正藏先生坐在我搬出來的折疊椅上說:「哼,笨蛋!大向要教演員什麽?」


    這時小丸子舉手發問:「請問大向是什麽?」


    正藏先生揚起嘴角,唐突地問:「這位圓圓的小姐,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蛇之目。」


    「聽起來好像傘的名稱(注8:◆ 有一種和傘名為「蛇之目傘」。)。我告訴你,大向就是像這樣的人。」


    遠見老師難得以迅速的動作摀住雙耳。我看到他的動作,頓時理解將會發生什麽事,正想要依樣畫葫蘆,但晚了一步。


    「蛇~之目屋!」


    驚人的音量讓所有人嚇得彈跳起來。


    這不是普通的大聲。雖然很難說是優美的聲音,卻相當宏亮。聲音通常會擴散出去,正藏先生的吆喝聲卻像是成為塊狀飛出去。


    聲音彷佛在小表演廳的牆上反彈,然後砸在我們身上。


    「就像這樣,大向可以對自己偏愛的演員發出喝采聲。」


    事實上,「大向」原本是指劇場的三樓座位。從舞台看觀眾席,最遠的位置就是「大向」,因此票價也最便宜。劇場的常客通常會坐在這個便宜的座位,因此「大向」也成為資深戲迷的聚集處。後來這些戲迷本身亦被稱作「大向」……


    「然後,連這些人對演員發出的吆喝聲也稱為『大向』……這樣解釋沒錯吧?」


    正藏先生聽我補充說明便說:「嗯,沒錯。」


    「喝采聲分成很多種,常見的就是演員的屋號,譬如市川海老藏是成田屋、鬆本幸四郎是高麗屋等等。」


    芳學姊問:「我從以前就覺得奇怪,為什麽不稱唿名字,而要喊屋號?不能喊『海老藏先生』嗎?」


    這是很基本的問題。正藏先生抓抓下巴迴答:「那倒是很少聽到。雖然也不是絕對不行,不過習慣上,都是用屋號來稱唿舞台上的演員。」


    「話說迴來,為什麽會有屋號這種東西?」


    「哦,那是因為……」


    正藏先生正要說明,我插嘴說:


    「這件事解釋起來可能要花很長的時間……難得您大駕光臨,可以看看我們練習嗎?」


    如果要解釋屋號的由來,就得從江戶時代的身分製度談起。這樣的學習當然也很有意義,可是我們很快就要和戲劇社對決,有些事是當務之急。


    「哦,對了,我聽說你們要比『外郎賣』。」


    「是的,我們打算派阿久津去比賽……」


    「這樣啊,那就稍微表演一下吧。」


    阿久津在正藏先生的催促下,稍稍張開雙腳、挺直背部、縮起下巴,擺出發聲練習的基本姿勢。他是第一次說給歌舞伎同好會以外的人聽,或許有點緊張,眨眼次數有點多。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


    前三分之一已經可以講得頗為流暢,但接下來有些地方就會有些危險。等到連珠炮般的繞口令出現……


    「京都生鱈魚、奈良、生鯧魚、來個四五貫,點茶、點茶、快快點茶、點快茶……啊……」


    出局。最後不是「點快茶」,而是「快點茶」。


    像這樣有時失誤、有時忘記接下來的台詞,完成度大概隻有八成左右。雖然短期間內練到這樣已經算是很努力,可是,如果要和戲劇社一決勝負,感覺實在很沒把握。念完一次台詞的阿久津似乎也明白自己的表現,表情顯得很沒自信。


    「嗯~」


    正藏先生抓抓長出胡渣的下巴。


    「緩急抓得還不壞,是你教的嗎?」


    他看著我問,我迴答「是的」。


    「我教他緩急和抑揚頓挫,蜻蜓對他解釋台詞的意思……難記的地方就配上旋律……」


    「以素人在短期間練習的表現來說,算是很不錯了。隻是啊……感覺太拚命。」


    阿久津瞪大眼睛問:「咦?拚命也不行喔?」


    花滿學長拍阿久津的屁股,指導他:「要說敬語!」阿久津摸摸屁股,重新問:「請、請問這樣不行嗎?」


    「當然不行,哪有那麽拚命的外郎賣?」


    「啊?」


    「外郎賣基本上就是賣藥的。在這出戲的設定裏,是個口若懸河地宣傳藥效的小販。」


    梨裏學姊問:「設定?不是真的有那樣的小販嗎?」


    正藏先生說:「不是,第二代市川團十郎初次公演的時候應該沒有。」


    我也是第一次聽說,所以很驚訝。


    「原本是第二代喉嚨不適的時候,發現這種叫『外郎』的藥很有效,可以幫助他的聲音恢複。他為了表示謝意,就創作『外郎賣』這場戲來宣傳藥效。既然第二代的喉嚨治好了,一定可以用很嘹亮的聲音說話吧。這場戲的關鍵就在這裏。哪有人笑都不笑、拚命念台詞?這樣子觀眾會覺得很掃興啊。」


    聽到他的指摘,我才發覺這一點。


    沒錯,「外郎賣」是戲劇。


    它不僅是繞口令,更是戲劇。我忙於讓阿久津記住台詞,忘了最基本的事情。


    「因為是放在《曾我物》當中演出,戲裏的『外郎賣』其實就是曾我五郎。不過如果隻是念這段台詞,應該不用考慮到這麽細,畢竟那也是裝成『外郎賣』的曾我五郎。」


    「曾我五郎?」


    「嗯,阿久津,你現在不用管這個。」


    其實我可以告訴他《壽曾我對麵》的故事,但阿久津的腦容量應該已達到極限。套蜻蜓的話來說就是處理記憶體不足,所以現在隻要單純詮釋「身為


    賣藥小販的『外郎賣』」即可。


    也就是說,他必須具備讓路人停下腳步的魅力。聲音要好,態度要親切,要有旺盛的待客熱情,加上一些調皮的氣質。這樣的設定應該很適合阿久津。


    真危險,我差點就要搞錯阿久津的使用方式。


    隻讓阿久津背誦台詞太可惜,應該要讓他演戲才行。多虧正藏先生,我才想起這一點。


    我下定決心說:「……好,阿久津,我們來演戲。」


    「啊?」阿久津露出一副呆臉。這家夥大概不知道我打算做什麽。


    「不能隻是記住台詞,而是要成為『外郎賣』。」


    「什麽?我是高中生耶?」


    如果這是絕妙的裝傻就算了,但這家夥是一本正經地說這種話……


    「不是這樣。」我本來想要說明,最後還是放棄了,轉而看向小丸子。


    「……我知道了。」


    我什麽都沒說,小丸子卻明白了。


    「先說好,要給我足夠的資料。不能隻有黑白的,要彩色。」


    「謝謝!」


    她實在很敏銳,真想把小丸子的腦漿移植一點給阿久津。正藏先生似乎也察覺到我的意圖,笑著說:「喔,這是好主意。」


    身為他兒子的遠見老師仍舊一臉茫然,不過其他人似乎也察覺到了,紛紛說「原來如此」。蜻蜓立刻拿出手機搜尋,希望他能找到資料。應該有出dvd才對……


    「正藏先生,謝謝您。我感覺出現一絲希望,搞不好可以贏戲劇社。」


    「沒什麽,我什麽都沒做。」


    「那個……我還有很多事想請教您,可以請您再過來嗎?關於文化祭的演出,也希望能聽聽您的意見。」


    「你竟然這麽依賴我這個快進棺材的老頭,真令人開心。喂,笨兒子,你雖然是笨蛋,但學生都是好孩子。」


    遠見老師高興地說:「嗯,大家都是好孩子。」他似乎不在意前半句裏自己被稱為笨蛋。


    「老師,我覺得還是請正藏先生當指導員吧?」


    我對老師這麽說,其他成員也點頭。


    但當事人正藏先生卻堅決拒絕。


    「這就別為難我了。我會偶爾過來看看,不負責任地給點意見,這樣對我來說剛好。」


    「爸,可是如果找不到指導員,歌舞伎同好會就會陷入困境。」


    「沒錯。正藏先生,可以請您幫忙嗎?」


    我說完,花滿學長也低頭說:「拜托!」接著大家都低下頭。為了不讓遠見老師一個人背負種種壓力,我們需要更多可靠的大人。


    「喂喂,幹什麽?真傷腦筋……我說過我隻是素人,能教的隻有阿黑也知道的東西。」


    「阿黑」這個稱唿真可愛……不過現在不是為這種事情高興的時候。我們偷偷抬起頭瞥了正藏先生一眼,又齊聲說:「拜托!」


    正藏先生稍稍往後退,呻吟片刻,終於歎息說:


    「知道了、知道了,你們把頭抬起來吧。」


    「爸,你真的願意指導他們?」


    「不,指導這種硬邦邦的事情我幹不來,不過,我可以介紹幫得上忙的人。」


    「咦?我比較喜歡正藏先生……」


    聽我這麽說,他靦腆地笑著說「別拍馬屁」,露出皺紋滿布的笑容……我以前也常看到阿公這樣的表情。


    「很感謝你們,不過啊,人要認清自己的斤兩。江戶人雖然愛慕虛榮,不過就是因為知道那是虛榮,所以才喜愛。如果連這樣的自知之明都沒有,忘記自己的斤兩而得意忘形,那就是土包子。如果要被稱為土包子,我寧願早早進棺材。」


    讓自己看起來比較「高級」就叫做虛榮。正藏先生想說的是,他希望能夠自覺到自己的虛榮。如果真心覺得自己很「高級」,那就是土包子了。


    「你們還年輕,要在意自己的斤兩還太早。想做的事盡管做,即使覺得能力不足也要試試看。為了幫助你們,我會去找應該派得上用場的人……別擔心,我可是曾經獲得免費出入歌舞伎座特權的人,當然有很豐富的人脈。」


    這位江戶人發出咯咯的笑聲。


    如果是正藏先生介紹的人,一定不會有問題。


    我好像打了強心針一般,正想再度低頭道謝──


    「拜托了,謝謝你的幫忙。」


    早我一步深深鞠躬的是遠見老師。


    看到老師這樣的身影,我不禁感動……他真是一位好老師。還有,老師的父親也是好人。


    正藏先生看到兒子誠摯地低頭,紅著臉揉揉鼻子下方說:


    「大笨蛋。」


    *


    有一首歌叫做〈決戰星期五〉(注9:◆ 「dreamse true」一九九二年的歌。此段歌詞原本是:「越來越喜歡上你,這些話不能不說。」)。


    這是一九九二年的歌,當時我還沒出生。母親常常哼這首歌,不過其實她唱的是改編歌詞。我直到最近才知道真正的歌詞,至於母親唱的則是:


    「越來越近的期限這下子不能不躲~」


    當工作壓力變大,她就常喃喃唱著這首歌。不過,我倒是一次都沒有看過母親逃避工作。


    我們的決戰日也在星期五。


    地點是戲劇社的練習場所,也是這次比賽的勝利者在文化祭可以使用的場地──禮堂地下室。比賽評審由文化祭執行委員長加賀屋學長,和熱愛歌舞伎的教務主任擔任。這兩人和戲劇社或歌舞伎同好會都沒有利害關係。


    教務主任在事先準備的椅子坐下來說道:


    「用『外郎賣』來比賽真是個好點子,我好期待。」


    加賀屋委員長已經坐下,看著我們和戲劇社的人笑說:「人數真懸殊。」


    ……那當然,戲劇社連國中部的社員都來了。


    雖說文化祭的時候,國中部的學生也會來幫忙,所以不是毫無關係……不過六個學年合起來,戲劇社的社員超過一百人。相較之下,我們歌舞伎同好會依舊隻有七人。其中,芳學姊沒有參與兩個社團的任一方,而是站在教務主任後麵。以她的立場來說,不能偏袒任何一邊,因此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現場還特地搭起舞台。


    阿久津即將站在那裏,承受壓倒性多數的戲劇社社員的視線。


    ……啊啊啊,連我都開始胃痛。那家夥不要緊嗎?今天我也讓他練習到最後一刻,但還是稱不上完美。


    教務主任說:「好,開始吧。我會秉持公正的態度評審,你們可以放心。呃,哪一邊要先表演?」


    我和霧湖學姊站出來。


    這種時候的決定方式當然隻有一種。我們從「剪刀石頭──」開始,展開充滿緊張感的對戰,平手幾次之後……


    「嗚哇!」


    我發出呻吟,戲劇社則響起掌聲。對不起對不起……在這種緊要關頭搞砸,是因為我是o型的嗎……


    「戲劇社要先表演。」


    生氣起來很可怕,但平時酷酷的霧湖學姊說話了。她大概是算準後攻的一方會承受比較大的壓力吧。我也有同樣想法,因此覺得很遺憾……


    「抱歉,阿久津,你的順序在後……咦?阿久津呢?」


    我問蜻蜓,他迴答:「去準備。」我這才想到阿久津好像說過要去換衣服。


    「那就開始吧。代表戲劇社的是二年級的矢根同學。」


    霧湖學姊介紹之後,一名個子嬌小的女生站出來。梨裏學姊看到她便說:


    「啊,那是我們班的小矢。她從小就練合唱,歌聲很棒。」


    歌唱得好,表示善於使用腹肌、喉嚨和舌頭。既然如此,說繞口令應該也很有利。


    「……還有,她的母親以前好像是播報員。」


    花滿學長這麽說,梨裏學姊才說「沒錯,我想起來了」。她轉向我說:


    「小黑,這下危險!她一定受過母親的特別訓練。播報員應該都有練過『外郎賣』!」


    這個可能性很高。不隻很高,在這種情況下絕對是必然的。戲劇社的人數那麽多,當然會有條件如此優異的學生。梨裏學姊懊惱地喊「好奸詐~」,但我已經看開了。播報員指導的「外郎賣」?很了不起嘛!放馬過來吧──雖然實際上比賽的是阿久津。


    二年級的矢根站上臨時舞台,得到熱烈的掌聲。


    她沒有忘記向教務主任鞠躬致意,神情有點緊張,對自己苦笑一下後,輕輕拍了拍臉頰。


    她端正姿勢,看著天花板集中精神,並深唿吸一次。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從江戶出發,往上方二十裏,經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欄杆橋虎屋藤右衛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齋。此藥自元旦至除夕皆可得,乃昔日陳國唐人名外郎者來朝晉見陛下所攜,深藏不露,使用時取自冠間,一次一粒,陛下因而賜名『透頂香』。文字為『透至頂上之香氣』,念作『透頂香』!」


    好、好快……


    速度實在太驚人了。不隻快也很清晰,很容易聽辨。她雖然以速度優先,但有加入適度的緩急。梨裏學姊和花滿


    學長都目瞪口呆,蜻蜓皺著眉頭,至於我……我現在是什麽樣的表情呢?阿久津還在洗手間沒有迴來,不過應該也聽得到台上的聲音。


    矢根這個人非常厲害。


    進入繞口令的段落後,她的速度不僅沒有減緩,反而還踩了油門。她在發聲的同時,上半身有時搖晃、有時停止,運用身體的方式很巧妙,彷佛把自己的身體當作樂器,像唱歌一般說出台詞。「口若懸河」就是形容這樣的人吧。


    「雨鬥篷或番鬥篷。君之綁腿乃皮綁腿,吾等綁腿亦是皮綁腿。皮袴破了縫三針,縫畢且出遊片刻。河岸石竹野石竹。野如來野如來,三野如來,六野如來,切勿絆到前方小佛像。細溝中泥鰍滑溜!」


    嗚~哇~太強了,實在是太強了。我雖然也能滿快地念出「外郎賣」,但比不上這個人,不論是速度或咬字都輸給她。


    直到最後,她的速度都沒有減慢。


    她結束的同時,現場響起約一百人的掌聲,教務主任和加賀屋學長都熱烈鼓掌,芳學姊也毫不保留地拍手。我們雖然腦袋有點模糊,但仍跟著拍手,畢竟那真的是很傑出的表演。蜻蜓甚至還低聲喃喃自語:「可以上傳到niconico動畫了。」


    矢根走下舞台後,過一會兒掌聲才歇止。


    舞台上空無一人。


    阿久津還沒有出現。


    霧湖學姊說:「來棲,輪到你們。」


    我連忙迴答:「啊,是的。」


    「誰要表演?」


    「一年級的阿久津新。」


    「……他在哪裏?」


    正當霧湖學姊詫異地問話,突然聽見──


    「在這裏!」


    阿久津邊喊邊走出洗手間。我還想說那家夥要在洗手間待多久,原來是在等這樣的時機……他本人或許自認是華麗登場,但畢竟是從洗手間出來,戲劇社社員們和兩名評審都目瞪口呆。


    「有人唿喚外郎賣嗎?」


    大家之所以驚訝,不隻是因為他從洗手間出來。


    阿久津的打扮很驚人。他穿著厚布料的和服,衣襬夾在黑色寬腰帶間,和服外穿了一件無袖外袍。和服底下穿著鮮紅色緊身褲,腳上穿草鞋,頭上綁著與和服同為淺蔥色的手巾。他手拿扇子,背上背著寫有「外郎」字樣的箱子。這身打扮大概隻差沒化妝而已。


    就連霧湖學姊也難掩驚愕地問我:「那、那是什麽?」


    「那是外郎賣。」


    「……也就是說,那是歌舞伎『外郎賣』的服裝?」


    「是的。」


    這身服裝是小丸子努力趕工完成的,最後的細部作業則由全體一起幫忙。在衣襬縫上棉絨的是我,不過縫得歪七扭八的。


    「哦?這麽說是先模仿外型吧?」


    「嗯。阿久津是有了外型更容易入戲的類型。」


    霧湖學姊說:「如果光憑入戲就能說繞口令,那就不用苦練了。」


    我搖搖頭說:「不,阿久津不是要說繞口令。」


    「……咦?」


    「那家夥要演戲。他要演外郎賣這個角色。」


    阿久津站上舞台。


    周圍零星傳來困惑的掌聲。教務主任高興地說:「真不錯!」芳學姊似乎被戳中笑點,憋著聲音在笑。


    這時輪到啦啦隊出場。


    我、蜻蜓、花滿學長、梨裏學姊還有小丸子,大家一起喊:


    「東、西、東──西──」


    戲劇社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這叫做「東西聲」,是在戲劇的開場白之前唿喚客人的聲音,類似「開始了」的信號。之所以要喊「東西」,是代表從觀眾席東邊到西邊,也就是每一個角落的意思。相撲比賽裏也會這麽說。


    接著,我把原本是舞台上雜役對外郎賣說的台詞稍微改編:


    「坊間頗受好評的繞口令,說來聽聽吧!」


    一旁的蜻蜓低聲說:「不錯嘛。」嗯,如果隻是朗誦台詞,我是沒問題……可是到了舞台上就會變成呆頭演員……


    阿久津聽到我的台詞便站到舞台中央,環顧觀眾席──也就是我們和戲劇社社員。


    「既然如此,承蒙許可,且讓我先說明故事來曆──」


    站在舞台上的已經不是阿久津。


    那家夥已經成為外郎賣,所以他不會緊張。我不禁深刻體認到,這種對一件事深信不疑的態度正是阿久津的武器。


    「在下師父,在場諸君或也曾聽聞。從江戶出發,往上方二十裏,經相州小田原一色町,自青物町再往上方,欄杆橋虎屋藤右衛門,現今已剃發,法號圓齋。」


    我聽到戲劇社有人說「根本就不快嘛」。沒錯,這邊隻是普通速度。因為還沒有到繞口令的部分,所以不需要說得快。


    「自始炫耀家名,不知者聽之正如囫圇吞胡椒,亦如白川夜船不見景。」


    阿久津把小道具的藥瓶放在左手。


    「且食一粒,披露藥效。先取一粒藥置於舌上,吞入腹中,則難以言喻,心胃肺肝頓時爽健,薰風自咽喉吹來,口中若生涼風。」


    阿久津要表演的,自始至終都是戲劇「外郎賣」,這和播報員或配音員練習用的「外郎賣」繞口令不同。


    「舌頭一打轉,縱有箭盾皆不可擋。來了來了,來啦來了,開始打轉了,開始打轉了~」


    從這裏開始是繞口令。


    念長篇繞口令時,換氣非常重要。我重看好幾次成田屋的經典表演,想要研究到底是在哪裏換氣。另外,我也觀察了扇子的使用方式、身體的方向、視線的方向等細節。


    不過,我沒有把這些細節告訴阿久津。


    阿久津看過幾次dvd後說:「嗯,我知道了。」在場的蜻蜓問他:「你知道了什麽?」但阿久津無法說明。他是徹底的感覺派,似乎很不擅長用言語說明自己看到、感受到的東西。


    我當時也有點懷疑他是不是真的懂了……不過,看樣子他的確是懂了。


    我讓他看過「外郎賣」的戲劇之後,就出現變化,他的表現很明顯地變好;等製作服裝給他穿上,表現又變得更好。


    怎麽會有這麽單純的人!不過這種單純就是他的長處。


    繞口令進入佳境。


    「噠啵噠啵章魚乾,落地煮來食。煮來烤來不能食,有爐架鐵網金熊童子,對抗石熊、石首、虎熊、虎鱚。其中東寺羅生門,有茨木童子持斷臂五合栗,不離賴公跟前。鯽魚金棗香菇已定,後段又出蕎麥麵、細麵、烏龍麵,愚鈍小和尚。小櫃下小桶小味噌,小持小杓小撈起。知曉後馳騁川崎、神奈川、程穀、戶塚,艾灸燙穴,約過三裏,又經藤澤、平塚,至大磯、小磯之宿,寅時出發,清晨趕路,帶來相州小田原透頂香。此藥無人不知。貧富貴賤群集處,花之江戶花外郎。賞此花後心平氣和。」


    梨裏學姊發出讚歎聲。


    小丸子也小聲說:「……哇……」


    教務主任幾乎探出上半身,目不轉睛地盯著阿久津的表演。繞口令是用聽的,但戲劇卻是用看的、用感受的。


    「就連赤子嬰孩亦無不知外郎藥,評價頂呱呱蝸牛,伸觸角,伸長枝,長出粗眉,手持杵臼研缽,砰砰鏘鏘,盡情歡樂。今日在場諸君啊──」


    說到這裏時,他拉長尾音,用扇子繞著觀眾席指了一圈。阿久津的喉嚨強韌又柔軟,即使使用假音,也不會發出沙啞難聽的聲音。


    「在下竭盡氣力,務必奉送、務必販售,東方世界醫藥龍頭,藥師如來也見證,嗬嗬!」


    在這裏放慢了速度。雖然說得很流暢,但沒有必要趕時間。接下來就看他如何作結。


    「敬問,要買~外郎嗎~~~~」


    聲音越拉越長。


    阿久津的聲音不斷延伸,迴蕩在禮堂的地下室。教務主任站起來,興奮地拍臉。我不禁想說,如果阿久津有屋號,這個人一定會大喊屋號吧……


    「太棒了!實在是太棒了!」


    教務主任旁邊的加賀屋學長也把手舉高鼓掌。戲劇社的人基於禮貌,當然也替敵對的阿久津拍手。隻有霧湖學姊仍舊垂著雙手──看著芳學姊。


    芳學姊也看著霧湖學姊,兩人好像在以視線對話……會不會是我多心?


    拿著馬表負責計時的學生跑向教務主任,他是在替兩人的表演計時。教務主任露出為難的表情,和加賀屋委員長不知在討論什麽。


    「……我們的時間比較長。」


    花滿學長這麽說,我也點頭。阿久津花費的時間絕對比較久。這是當然的,因為阿久津是在演戲。


    梨裏學姊分析:「所以教務主任才會傷腦筋吧?以戲劇來說,是阿久津表演得比較好;可是如果是比繞口令,隻要說得快速正確即可……」


    這時阿久津迴來了,興衝衝地問:「怎樣?我的『外郎賣』表現得如何?很棒吧?我幾乎都沒說錯,聲音應該也很宏亮!我真的太棒了吧?太神了吧?」


    「吵死了!」


    小丸子打了阿久津的後腦杓。不過因為兩人身高相差很多,她得稍微跳起來才能打到。阿久津邊喊「好痛」邊摸摸後腦杓,終於發現到我們麵露嚴肅的表情。


    「……咦?一定是我贏吧……?」


    蜻蜓冷靜地說:「問題是判定基準。是看重速度,還是演技。」我也點頭。


    議論紛紛的聲音擴散開來,戲劇社也有各種意見:「我們的速度比較快吧?」「可是緩急比較分明的是……」「不是看時間決定嗎?」「隻用這項評斷標準適當嗎……」


    加賀屋委員長說:「兩位社長請過來。」


    我站了起來,和霧湖學姊來到評審座位前方的長桌前。


    教務主任看看我們,摸著寬額頭說:


    「這次的評審很困難。念繞口令的技術是戲劇社取勝,但是做為戲劇台詞的表現,則以歌舞伎同好會占上風。早知道一開始就應該設定精確的判定基準……」


    加賀委員長讚美我們:「兩邊都太厲害了。說真的,我也很驚訝。戲劇社自然不用說,但沒想到歌舞伎同好會才剛成立就有這麽好的表現。」


    「謝謝。那個……可以請你們考量到我們剛成立這點,給我們多一點分數……」


    「那可不行!」他以開朗的笑容拒絕我取巧的要求。


    教務主任說:「坪山同學,乾脆這次算平手吧?」


    霧湖學姊聞言,不滿地說:「平手?那就失去意義了。這場比賽是為了爭取禮堂地下室的使用權才舉辦的。」


    「關於使用權,可以再好好商談……」


    「正是因為靠商談無法解決,才會做這種事!」


    哇……我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平時態度冷酷的霧湖學姊難得拉高嗓門。站在教務主任後方的芳學姊也挑起眉毛。


    「請你們做出明確的決定!到底是哪邊獲勝?戲劇社和歌舞伎同好會,誰的『外郎賣』比較好?」


    「這、這個……我說過了,很難決定……」


    教務主任麵對霧湖學姊的氣勢也顯得不知所措。戲劇社社員們看到社長勇猛的表現,同樣議論紛紛。


    「如果不做出決定,會造成我們很大的困擾!」


    「呃,霧湖,話雖然是這麽說……」


    「加賀屋,你先閉嘴!」


    霧湖瞪了一眼,加賀屋委員長便閉上嘴巴。


    「請你們現在就做出明確的決定,戲劇社不想要再為歌舞伎同好會煩心。光是芳離開,就已經造成很大的損失,竟然還要搶走我們的後台!」


    霧湖學姊晃動著雙馬尾,忿忿不平地說。芳學姊迴道:


    「我沒有離開唷,是同時參加兩個社團。」


    「如果不同意讓你同時參加兩個社團,你大概會退出戲劇社吧?」


    「嗯~這就不確定了。」


    「總之!這種事不可能靠談判解決!因為不會得到所有人都能接受的結論,所以必須由評審決定才行!這不就是你們的工作嗎?」


    霧湖學姊重重拍打長桌。加賀屋委員長安撫她「冷、冷靜點」。


    「教務主任,怎麽辦?」


    「加、加賀屋同學,你覺得應該是哪邊獲勝?」


    「我隻能說,平分秋色……」


    「對吧?我也是越思考越難以決定……」


    「唉,真是的!」


    霧湖學姊又發出怒吼,讓教務主任嚇得縮起身子。


    「那就不要用想的!用感覺、用心來決定!你們還想再看一次的是哪一邊的『外郎賣』?那就代表那一邊比較優秀吧?」


    ──想要再看一次的「外郎賣」。


    霧湖學姊是這麽說的。


    教務主任的表情突然出現些微變化。他張開嘴巴欲言又止,然後以有些悲哀的表情注視著霧湖學姊說:


    「這個答案……已經出來了。我想要再看一次的是歌舞伎同好會的表演。」


    「……」


    霧湖學姊沒有迴答,而是保持沉默地轉向加賀屋委員長。加賀屋委員長也像是下定決心,迴答:「我也一樣。」


    禮堂地下室陷入一片沉寂。


    勝負無法決定,兩邊平分秋色,但是,他們想要再看一次的──是阿久津的「外郎賣」,兩人都這麽說。


    霧湖學姊氣勢淩人地轉身。


    雙馬尾隨之晃動。


    她的個子雖小,卻跨著大步伐,快步走到社員們麵前說:


    「大家迴去吧,結論已經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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