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明抬腿邁步,越過地上短須大漢的屍體,就如同親人在打招唿的樣子,徐緩地對那女子道:“姑娘,你這是有驚無險,一切全過去了。”


    原本淚已幹,如今突然又泉湧而出,悲懼而又顫栗地直盯著緩步走來的諸葛明。


    她嘴唇在蠕動,但沒有進出一個字來。


    是的,她是有驚,因為一個羔羊麵對三頭惡狼豈有不驚之理,而無險,當然是及時地來了救星。


    “唰唰唰”,諸葛明抖動手中劍,極為瀟灑地挑斷了縛在女子身上的繩索。


    陡然一個踉蹌,女子像是脫力一般萎坐在地上,口中被顫出一聲“啊唷”!


    諸葛明迴劍入鞘,微笑道:“姑娘你名字是……”


    諸葛明的口吻並不一定要知道麵前女子叫什麽,他隻是安慰的成分多。


    垂著淚喘息一陣,女子長發向後一甩,側頭上仰,小嘴微翹又合,好一陣,才低聲道:“我……我叫方圓圓……”


    含著笑,諸葛明又道:“剛才這是啥子名堂?”


    方圓圓驚魂稍定地道:“這位英雄,你是說剛才那三個惡……人?”


    諸葛明一笑,道:“你是怎會遇上那三個畜牲的?”


    淚水開始自她的麵頰往下流,啜泣著悲聲道:“我……我是個苦命女子呀!”


    諸葛明待看天色,約莫著到老河口天還不致於黑。


    於是,他輕聲道:“你整整衣衫,我送你迴家去,有話咱們慢點說。”


    方圓圓抽噎著,邊整著衣裳邊道:“我同老父二人就在老河口附近擺渡為生。”


    諸葛明道:“可是住在船上?”


    “是的。”


    諸葛明邊拉馬邊又道:“你爹呢?”


    於是,姑娘一聲悲痛,又哭了起來。


    諸葛明不由一怔,急問道:“究竟怎麽迴事?”


    拭著眼淚,吸了一口氣,方圓圓道:“一大早,這三個人要雇船過江,不由分說就全跳到我們的渡船上,我爹本不做這一趟買賣,卻是那個粗胡子大漢,掏出一兩銀子,擲在船板上,我爹沒辦法,這才勉強開船,卻不料……”


    姑娘又哭了起來,諸葛明牽著馬,緩緩地往前走著,方圓圓在馬後飲泣。


    走出這段半坡荒竹樹林,二人到了官道上。


    於是,諸葛明這才又問道:“以後呢?”


    “船到江心,三個人突然叫我爹把船沿江邊上劃,一直劃到這附近才靠岸,卻不料船剛係好,三個強盜趁我爹不備,一腳把我爹踢落江中了……”


    諸葛明不由一咬牙,卻聽方圓圓又道:“我爹年近六十,如何能經得起他們踢,恐怕是死在這漢江裏了。”說罷,大哭起來。


    諸葛明聽罷,當即道:“走吧,我送你到船上去,你把那條渡船,搖到老河口靠岸,我就住在這近江邊的‘廣來大飯店’,你到那兒找我去,往後恐怕你不能再搖船過日子了。”


    二人就在江邊,找到了方圓圓的渡船,其實那渡船也不大,擠著站,也隻能擠十來個人而已。


    解開拴石頭上的繩子,方圓圓就站在船尾。


    沿著江邊,順流而下,看樣子也用不了多少力氣。


    諸葛明朝著方圓圓擺擺手,立即騎馬朝老河口馳去。


    老河口位在武當山以東,過漢江往東,一大片丘陵地,卻沒有高山峻嶺,漢江的水,到了這兒就與北麵伏牛山區流下的丹江會合,因而江就顯得寬大不少。


    諸葛明送走少女後,朝著老河口行馳。二十裏的平坦官道,不到一個時辰,就到了這個三省河流匯集的老河口,再往南,那就是襄樊了。


    諸葛明騎在馬上,遙望江麵,還真的有不少大小帆船,穿梭般地往來著。隔著江麵,際著落日餘暉,他似乎遙遙望見那雄峙在江岸的通江堡,蒼鬆翠柏的拱托中,顯得有些深林密青中隱著深溝絕壘,叫人有龍潭虎穴之感。


    冷冷一笑,諸葛明來到臨江邊的“廣來大飯店”。


    走入店中,小二立刻拉馬上槽,邊笑道:“騎馬山路行,腰酸臂不痛,客官你辛苦了。”


    諸葛明一笑,道:“小二,你說錯了,俺騎的是小川馬,專走山路,正好臂痛腰不酸!”


    小二嘻嘻一笑,道:“對,對,對!客官你說得對極了。”


    諸葛明在當門的一張桌前,麵朝著大門坐了下來。


    隨意點了兩樣菜,要了一壺溫黃酒,自酌自飲,看起來還相當得得意自在。


    不過在諸葛明的心中,卻在急,因為他沒有告訴方圓圓他的名字,方圓圓如何能找得到他?


    這真是“巧不巧天知道”。


    因為,諸葛明要等的方圓圓尚未露麵呢,卻等來一個令他想不到的對頭來。


    就在諸葛明正三杯下肚,品嚐著一盤肥實的江蝦時候,遠遠地,自老河口的市鎮上,一溜走來五個大漢,隻是這些大漢在經過“廣來大飯店”門前的時候,不知為何,突然全折向了江邊而去。


    諸葛明並不在意,因為他一心在等方圓圓。


    然而,五個大漢中,卻有一個人,陡然看到諸葛明當門坐著大吃大喝,立刻暗中招唿其餘幾人,扭頭朝江邊疾走。因為,這五人當中的一個,傷了一隻耳朵,才在老河口的“同濟堂”敷了藥,正準備返迴“通江堡”去傳送被殺的訊息,也好搬來堡中高手,為死去的夥伴報仇。


    原來這受傷大漢深深知道,眼前五個,合起來也不是人家對手,眼前虧自不願吃,這才掩掩藏藏地走過“廣來大飯店”前麵,急急地趕迴“通江堡”。


    “廣來大飯店”的燈已經燃起來了。飯店裏的生意,似乎也開始熱鬧起來,就著大廳門口吃喝的諸葛明,也開始焦急起來了。


    那個弱女子方圓圓,難道還沒有把船撐搖迴老河口的附近碼頭?


    就在他東張高望,開始煩躁的時候,突然間,一個幹瘦枯骨老者,頂上稀稀的幾根頭發,眯著一雙神光閃爍的眼睛,赤著雙足,來到諸葛明的桌前麵。


    “小哥,借一步說話!”


    諸葛明一怔,卻發現老者已調頭而去。


    當即對小二一招唿道:“碗盤收走,我去走走。”


    也不等小二再問,抓起寶劍,急急地跟出店外麵。


    諸葛明一路跟著老者,越過一批自船上下來的人群,朝江邊一處破碼頭邊走去。


    諸葛明來到碼頭邊,伸頭下望老者早已跳在一條小渡船上。


    卻見方圓圓正舉著一盞小紙燈,舉得高高地朝自己招唿點頭呢。


    諸葛明一笑,當即停下腳步。


    他沒有下船,他覺得方圓圓很幸運,因為那個老者顯然是他落江未死的老爹,自己如果下船,甚至接受他們招待一番,就有著庸俗感。


    心念及此,諸葛明笑笑道:“方姑娘,你爹很幸運,你更幸運,我替你們高興,我還有事,咱們後會有期!”


    諸葛明調頭要走,方圓圓急急地叫道:“等一等!”


    老者正是被踢落河中未死的方圓圓的爹。


    隻見他連連抱拳,道:“壯士,你不能這麽就走!”


    諸葛明一怔道:“有事?”


    老者急切地道:“救命之恩,何敢言謝,老漢隻把恩公請來,略述一些那幫惡人的作為,也好讓恩公在這老河口地麵上,有個防備。”


    他一頓之後,又接著一指通江堡的那個方向,道:“恩公救了我父女二人,就算我老漢把這小船奉送,也難報萬一,如果我父女連提醒恩公一聲全沒有,萬一著了那些人的道,上了他們的惡當,我父女的良心,就難安了。”


    諸葛明本已走去,聽了老者的話,他還未放在心上。


    看了方圓圓那溫暖的眼神,他還是不想迴頭。


    然而,在聽到有關“通江堡”的事情,他猶豫了,因為,那可不正是他欲知道的一切嗎?


    再說,他原本要設法混進這“通江堡”的,不想自己為救方圓圓,卻把這條想法,布滿了荊棘,一時間想來個蒙混,怕不太容易。


    於是,諸葛明微微一笑,擰身飄落船上。


    老者待諸葛明一落到船上,立刻解下韁繩,人也溜到船尾,推櫓搖離岸邊。


    方圓圓舉著燈,把諸葛明讓進那個艙門裏。


    船小艙低,想進去還得低頭彎腰。


    但當諸葛明一進入艙裏麵,才發覺這小艙雖然不大,卻被收拾得十分幹淨。艙內是簡陋些,打橫的兩張板鋪,正中間有一張頂著兩邊船舷的一尺寬木板桌子,算是把床鋪隔開來。


    這個艙房緊鄰後邊搖櫓地方,前麵空了一半,那就是載貨送客的地方了。


    小油燈往那張隔鋪的板桌上一放,方圓圓衝著諸葛明露齒一笑,道:“你先坐,我去煮壺茶。”


    諸葛明有些驚豔之感,因為方圓圓在重整衣衫,薄施脂粉後,成了令人不敢直視的仙女。她的麵龐是何等的秀麗,彎彎的眉,有如湖麵上的兩鉤新月,一在天上一映湖中,交互輝映般地撩人遐思!那個白玉般的鼻子,小巧而挺直,柔軟如綿的朱唇,微翹得那麽恰到好處,兩隻似會說話的眼睛,水盈盈而又亮晶晶地正顯示出隻有美人兒才有的波神來。


    也許她習慣於進出這個不到四尺高的艙門,隻見江影一閃,腰枝輕擺中,她人已閃出艙外麵。方老丈把船擺在不遠的一處柳林下麵,船就係在柳樹根上麵,這才走入艙內。


    先是他對諸葛明仔細看了又看,不由地微點著頭,笑道:“今天真是小女幸運,遇上你這位救命恩公。”


    諸葛明微微一笑,道:“不值一提,倒是老丈命大。”


    老者哈哈一笑,道:“老漢這是被他們踹落江中,如果是踹落萬丈深崖,早也就粉身碎骨一灘肉泥了。”


    諸葛明一笑,卻是老者搔搔稀疏的頭發,又道:“十歲就在這江麵上混日子討生活,如果還會被江水淹死,豈不是白活六十春?”


    微微一笑,諸葛明道:“說的也是。”


    此時,方圓圓端著茶壺走進艙裏。


    她先替諸葛明斟上一碗茶,然後再替老爹倒上一杯,才說道:“爹,我去鎮上買些酒來。”


    隻見方老爹從懷裏摸了又掏,好不容易擠出一塊碎銀子出來。


    就在他正要遞給方圓圓的時候,卻被諸葛明一把按住。


    老者赧然一笑,道:“就算半斤酒,我老頭子表表心意嘛!”


    一邊的方圓圓,臉上已布滿了羞赧,那是窮人家拿不出錢應有的表情。


    在諸葛明想來,也許那麽一點零碎銀子,就能買上兩斤米,父女二人的一天生活,就湊合過去。


    怪不得剛才老者隻在“廣來大飯店”把自己叫出來,像那種大飯店,他這種酸酸的搖船老頭,如何敢坐下去大吃大喝,如果他不快些走,一旦被諸葛明拉住,難道還要諸葛明請客不成?


    但諸葛明是個智者,他的反應何等得快。


    隻見他緩緩又鬆開老者的手,開懷地一笑,道:“好!方老丈,諸葛明就領受你的半斤酒!”


    笑了。


    方老丈嗬嗬地笑了。


    方圓圓也麵現微笑。


    “圓圓,一包花生,餘下的全都買酒。”


    於是,方圓圓溜下了船,走向市鎮而去。


    江風自船頭吹進來,諸葛明甚覺快意。


    卻聽方老丈道:“壯士,你且坐著喝茶,我去弄兩條鮮魚,呆會兒咱們也好下酒。”邊說著,人已走出艙外麵。


    諸葛明看得真切,隻見這老丈走至船頭,手掀一塊艙板,不知是什麽東西,立刻間,他在艙板下麵,挽出一張魚網,熟練地往江中撒去。


    諸葛明大奇,跟著走了出來,卻見老丈笑嗬嗬地道:“壯士,俺們這是靠水吃水,老天爺用江水眷顧我老頭子六十春,有驚無險的也算過了這一生了。”


    老者的魚網在抖動,就在江上明月的照耀下,魚網中的白芒打閃,少說也有一斤多重的江魚,被他誘捕了三四條上來。


    諸葛明笑問道:“方老如何知道水中有魚?”


    方老丈嗬嗬一笑,把魚丟在船中央,道:“壯士有所不知,‘夜晚水麵亮,魚兒波上蕩;白天水麵亮,魚兒水底藏。’你看今晚月色不錯,再加上一把魚餌,這些魚豈不手到擒來?”


    收起魚網,老者笑道:“足夠了,足夠了。”


    諸葛明似乎覺得老丈是在對上天說話,因為,從老者的口氣中,他發覺充滿了感謝之意。


    諸葛明笑道:“在下突然發覺,沒銀子的人們,也有他們快樂的一麵,那種快樂是天賜的,比之用銀子買的快樂,更能讓人亨受到真正的人生。”


    方老丈歎道:“安貧樂道的人太少了,於是就天下大亂了。”酒雖淡了些,但魚是鮮美的,諸葛明還真的吃了不少方圓圓烹的嫩美鮮魚。


    方圓圓就坐在她爹的身旁,眼波流露在一桌之隔的諸葛明身上,使諸葛明想到了還在石泉鎮大王莊的王來鳳,她們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女人,王來鳳柔中帶剛,敢愛敢說,一派江湖兒女的作風。


    而麵前的這位方圓圓,嬌柔嫵媚,一副女人中的女人味,惹人憐而讓人遐思。


    方老丈放下酒杯,問道:“我好像聽你說姓諸葛?”


    “是的,在下複姓諸葛,單名一個明字。”


    “嗯,好名字!不知來老河口有何貴幹?”


    諸葛明一笑,道:“失了一批東西,我這是沿著漢江一直找到此地。”


    一頓之後,低聲對方老丈道:“正想向你打聽‘通江堡’的消息呢。”


    方老丈一怔,道:“就你一個人?”


    “目前是我一個人,過不多久,也許來那麽個百八十個的。”


    方老丈搖頭道:“通江堡就在武當山與漢江中間,有兩條河自通江堡附近匯合以後,流入漢江,那兒住了一二百戶人家,有一半靠行船為生,另一半靠走馬過活。通江堡裏麵的人有著怪癖,他們絕少跟外麵打交道,通江堡堡主‘鐵扁擔’褚倫,人生得十分剽悍,孔武有力,人已五十多歲,聽說冬天還用雪洗澡,一年到頭,都是那麽一件西湖綢短衫褲。”


    老丈喝了一口酒,又道:“這人相當護短,也很跋扈。對於通江堡的人,他也十分照顧,可是對外鄉人,他卻不屑於一顧,所以他的人多是胡作非為。幾十年,我老頭子也隻見過褚倫幾次麵而已。”


    諸葛明一聽,道:“方老丈,打從今晚起,你這條小渡船我包下了。”


    一麵緩緩起身走出艙外麵,又道:“諸葛明確有要事待辦,如今經你這麽一說,我得把計劃稍微改變,決定自水麵上摸進通江堡,先看看通江堡的形勢再做道理。”


    一麵伸手入懷摸出兩錠銀子,彎腰放入艙中,又道:“十兩銀子算是定金,事完之後還有重謝。”


    方老丈急忙拾起銀子,正色地道:“諸葛老弟,你這是什麽?不要說你救過我父女二人的命,就算沒有那檔子事,也用不了這些銀子呀!”


    諸葛明一笑,道:“方老丈,如今我把賢父女二人當成了自己人,既然是自己人,銀錢就不該分家。”


    一麵對身邊的方圓圓一笑,道:“多弄些吃的用的,說不準明日一早我趕來上船,一去就三兩天的!”


    擰身一縱,諸葛明人已跳落岸上。


    他隻是迴身一抱拳,當即飄然離去。


    身後麵,卻隱隱地聽老者歎道:“真俠士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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