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刺刺的封閉空間, 無影燈、手術刀、注入器、抑製劑、人影交錯著,重疊著。雪白的手術台上,白熾燈照著銀發實驗體的瞳孔。實驗體的五官精致完美, 卻沒有半點生機, 就像是玻璃展示台裏被強光照射的仿生人。


    護士們在他身邊身邊走來走去。


    他被透明的寬帶紮在手術台上。帶子紮得很緊,在蒼白的皮膚上勒出深深的淤痕。


    ……1-pt麻醉劑測試完畢。


    ……二級神經反應。


    ……磁電流調整一下。


    無影燈白蒙蒙的光外,穿白大褂的人和諾森議員站在一起。他們的聲音都很遠, 遠得像隔著玻璃從另一個世界傳來……1-pt麻醉劑出現神經反應,暫時找不到合適的試劑……還用用什麽麻醉, 刀子切上去都不會有反應……穿白大褂的人辯解了一句什麽,被粗暴的咒罵打斷,那婊.子不知道跟什麽佬生的雜種,怪物一個, 老子養他做慈善……


    粗俗的咒罵, 冰冷的儀器播報。


    冷白的手術燈光照在瞳孔裏, 實驗體睜著眼睛。


    細密的睫毛框著美麗卻空洞的眼睛。


    水銀鏡一樣的虹膜印出手術刀細亮的尖光。人影在實驗體身邊來來往往,沒人看見束縛帶下的恐懼。


    “……好吧,”穿白大褂的人退讓了,“一號機械臂啟動。”


    封閉雪白的空間外,那些穿著白衣服的人影走來走去,金屬機械啟動的電流聲在寂靜的空間迴響。


    強光照射著的銀瞳溢出了恐懼的淚水。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又迴了到這裏,手術台和世界隔了一層冰冷的玻璃。在死寂的真空裏, 那些手術儀器逐漸靠近……他蒼白的指尖顫抖地抓著金屬台麵,咽喉裏無聲地滾動著一個自己沒有意識到的依賴。


    神經手術的刀刃落了下來, 在刀刃細而尖利的疼痛裏, 那兩個音節湧過很早前就被割斷的聲帶。


    學長……學長、學長……


    學長


    “若若, 若若。”


    柔和的冷光源下, 律若銀色的睫毛劇烈地顫抖著。


    鍾柏的手指又冷又僵硬,唿吸都像是冷的。他緊緊地握著律若的手,低啞地唿喚他,唯恐漏過律若任何一絲變化。距離阿布雷斯給出的最有可能蘇醒的時間隻剩下最後十分鍾,這十分鍾的每一秒,都如長達一個世紀的苦熬。


    那兩彎銀睫顫抖著振開的瞬間,鍾柏的唿吸幾乎停滯。


    “……學長。”


    律若的聲音又輕又啞,微弱得像是幻覺。


    鍾柏的淚水奪眶而出。他低頭,將額頭抵在律若額上,喉骨僵硬,聲帶沙澀,如同灌了無數冷冰的堅雪,連半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隻能一遍遍低啞喃喃:“律若……若若……若若……”


    燈光落進瞳孔。


    模糊的視野印出熟悉的身影。


    學長的黑發墜在臉側,白刺刺的燈光逐漸褪去。


    律若的睫毛緩慢地扇動了一下。


    藥物效果還沒完全過去,他反應還有點慢,有點遲鈍,隻是聽到學長的聲音,手指輕微動了一下,習慣性想去抓學長的衣角。鍾柏將他抱進懷裏,小心翼翼得就像生怕碰碎了他。被熟悉的清冽氣息裹住,神經末梢的刺痛好像減輕了很多。


    “學長不在。”律若怔怔地。


    白熾燈的影子停留在他的瞳孔裏,他枕著鍾柏的肩,焦距還落在十幾年前的那個實驗室,那張手術台。


    疼。


    可學長不在。


    “不會了,不會了,以後學長都在,”律若清瘦的脊骨隔著一層薄薄的布料烙著掌心,鍾柏緊緊環著他,壓著聲音裏的哽意,一遍又一遍道歉,一遍遍親吻律若的銀發。


    律若瞳孔中的怔愣漸漸散去,他枕在學長的肩頭,環住學長的腰。


    眼皮還很沉重,神經充斥著強烈的疲倦感。


    理智告訴律若,應該繼續休息。


    可律若強撐著,不想再次昏睡過去。


    ……不想待在那裏。


    熟悉的無法判定的奇怪故障再次產生。


    那個白茫茫的空間沒有學長。


    不想待在那裏。


    學長的手覆上眼睛,擋住光線:“別怕,學長陪你。”


    在鍾柏輕柔沙啞的聲音裏,律若的意識不知不覺慢慢向下墜落。


    鍾柏將失而複得的小機器人緊緊抱在懷裏。就像十幾年前,將律若正式帶迴鳶尾莊園的那一晚一樣,鍾柏摸著律若的銀發,低啞地哄他。律若的睫毛輕顫著,一點點往下垂,最終輕輕地覆在白皙的肌膚上。


    他睡著了,睡在學長的懷裏。


    這一次,他沒有迴到那個刺目的空間。


    ————


    在名為“律若”的個體邏輯裏,所有與他有關的社會個體,都在他的邏輯裏有著清晰明了的定義。


    可新元1062年,十一歲的律若被沒有任何關聯的學長從烏煙瘴氣的權欲場帶迴家。那天晚上,年長他三歲的鍾柏環著他,將他護在懷裏,哄他入睡。他抓著學長的衣角,分析不出到底該在邏輯層裏給學長編寫下什麽定義。


    他不知道學長領自己迴家有什麽意義。


    也不知道學長為什麽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對待自己。


    他隻是刪刪改改,怎麽也算不出來。


    於是,在他邏輯層最深處,隻有一行最簡單也最特殊的備注:


    [學長]


    鍾柏,是律若的學長。


    最重要最特殊的學長。


    ————


    律若已經睡著了。


    鍾柏調暗床頭燈光。


    他側著身,一手環著律若的肩,將人緊緊摟在懷裏,另一隻手與律若十指相扣,一刻也不敢鬆開——在律若蘇醒的短短幾分鍾裏,他在死亡裏複生,又很快因律若疲憊的休息陷入到無邊的夢魘裏去。


    他在患得患失的恐懼裏分不清那一聲熟悉的“學長”和律若短暫的蘇醒到底是真的,還是他瘋狂前夕的幻覺。


    可他舍不得律若忍著疲憊和他說話。


    哪怕是幻覺裏的律若也舍不得。


    鍾柏靠著律若的臉頰,輕輕地以律若的唿吸來計數光陰……律若活著,鍾柏可以為他從任何地獄裏爬迴來。可沒有律若,那鍾柏活在這世上也沒有任何意義了。


    漫長的等待裏,超巨星轉過了黑夜白天。


    霞光被跳躍點扭曲,落到銀色的星球表麵時,律若終於再次醒了。那兩彎銀色的長睫輕顫兩下,慢慢睜開。


    鍾柏笑起來。


    他親了親律若的眼睛:“早安,我的律先生。”


    律若的精神明顯比昨天好很多,他睫毛扇動了一下,輕輕說:“早安。”


    鍾柏克製著患得患失之下想要將律若揉進身體的渴望,順著律若的耳廓,往下又輕又柔地吻他,在親吻中求證他的存在。


    律若還記得漫長的沉眠裏白色的冰冷空間。於是他抓住了學長的手指。


    手指被抓住,鍾柏啞聲問:“若若?”


    律若計算了一會兒,認真地:“要抱。”


    ……學長不在。


    學長說疼要告訴他,可在那個空間裏,學長不在。


    律若知道自己的想法有問題。那是遇到學長前的事,學長當然不可能在那時候的手術室裏。可能是藥物效果還沒過去,也可能是故障太久,他總會遇到這種混亂的、無法按邏輯運行的時候。


    他就是莫名地想和學長在意這件事。


    他喊學長,學長不在。


    所以學長要哄他。要抱他。


    聽到他的話,鍾柏眸底這些天來積鬱的沉悶癲亂散去了一些。他笑起來,以食指指腹碾磨著律若的唇瓣,眉眼間滿是柔和笑意:“要抱多久?”


    要抱多久?


    律若有點茫然。他意識到自己說的是“要抱”,而不是“抱幾次”或者“抱幾分鍾”。這是一個錯誤的算式,沒有加次數限製的指令會一直一直運行下去——他故障得比協助學長進化時還厲害,他不僅和學長計較起還沒相遇時的事,還想要學長抱他很多次。可很多次是多久?他不知道。


    “若若?”


    律若不說話。


    小機器人又開始生悶氣了。


    鍾柏彎起唇角,他捏住律若的下巴,俯首。


    遠山孤雪的清冽氣息落進唇齒,與唿吸混雜在一起,律若看見天光照過學長細密的睫毛,在學長筆挺的鼻梁上投落清晰的影子。


    “若若,”鍾柏鬆開他,慢慢地,溫柔地教他,“很多次就是一輩子。”


    “你想和我在一起一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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