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若沉眠得就像一枝開在暗夜的鳶尾。


    他安靜地枕在鍾柏的懷裏, 鍾柏看著他,想起第二次遇到他的樣子。那時候,律若被諾比頓公學的貴族子弟堵在自然科學部。刺目的紅藍強光中, 那群權貴子弟哄笑著, 戲耍地將他的實驗數據一次又一次清空。


    沒人為他說話。


    他就孤零零站在那裏,站在這個塵埃四起的世界裏,像一隻銀色的飛鳥。晶瑩, 幹淨,卻不會保護自己。


    鍾柏走過去, 在一片寂靜中,解開自己的大衣,俯身將他包裹在大衣裏,然後將他抱迴自己宿舍。一路上, 銀發學弟都安安靜靜待在他懷裏, 靠在他的襯衫上, 銀色的頭發散在他的領口。


    被放下後,也不會說話,不會問他為什麽把自己抱走,就坐在沙發上等待指令。


    像個很呆的小機器人。


    鍾柏教了他很久,才讓他明白,人需要進食叫“餓了”不叫“生理機能”,想去做什麽也不叫“執行指令”……很呆的小機器人, 養了很長很長一段時間,才小心翼翼養出一點兒鮮活。


    一晃十幾年, 當初被他抱迴去的小機器人會生悶氣了。


    會覺得他欺負他了。


    會不理他了。


    可怎麽就不醒了呢?


    鍾柏壓著痛楚, 溫柔地摸了摸律若的手, 將他往懷裏摟得更深一點。律若會醒來的, 會悶悶地窩在他懷裏不理他……冷色調的燈光落在俊秀的學長身上,他緊緊抱著懷裏的銀發青年。


    漫長的撕裂靈魂的痛苦裏,他也許已經瘋了。


    銀發研究員恢複的希望,成了維係他的最後一線遊絲,而人類已經嗅到了他瘋狂前夕的酷寒。


    ——————————


    激烈的槍聲接連不斷地響起,銀色的殺戮軍隊在街道上有條不紊地行進。附近的居民躲在建築物的廢物裏,不敢出來張望。陳列在第五星係上空的宇宙異種軍隊主力部隊沒有發起進攻,但一支支精銳的銀翼屬族已經分散進入不同的星球。


    這些銀翼屬族融合了人類與異種的特征。


    高挑,修長,全身覆蓋著半生化半骨骼的銀色戰甲,活脫脫就是一個個從賽博電影裏走出來的生化戰士。


    它們進入人類星球後,二話不說,直接展開了大搜查。


    迫於外麵的異種兵潮的壓力,聯盟戰後重建的文明權力機構,沒一個敢出來說半句話。就連平時最喜歡興風作浪的無冕之王星際媒體都個個噤若寒蟬。好在這些冷酷高效的銀翼屬族目標非常明確:


    它們進入聯盟掘地三尺地尋找生命學派和前聯盟政府的殘黨。


    除此之外,所有與生命學派相關的檔案和研究遺存,也全部都在搜尋清剿範圍。


    起初還有聯盟勢力在銀翼屬族找上門的時候,不想交出從生命學派那裏獲得的東西,企圖用其他條款進行交易。結果,不到三個小時,整個在聯盟也排得上號的勢力,直接被攻破所有基地,從地圖上徹底抹除。


    不容洽談、不容商討、不容談判。


    對方的態度無比冰冷,殘暴,毫無迴旋餘地。


    聯盟其他勢力嚇得魂飛魄散,連猶豫都不敢,紛紛主動協助這些冷酷暴戾的殺戮兵器搜索起生命學派和前聯盟政府的相關殘存。


    在這股浪潮之下,自由軍的協助就顯得並不起眼。


    隻有極少數的自由軍高層,察覺到了一絲幽微的反常。


    律部長重傷不醒的消息傳到自由軍基地的時候,律茉正在會議上。她沉默了片刻,便讓人繼續將會議進行下去,整場會議下來,沒有任何波動。但在散會後,人們看到她獨自在會議室的窗前站了很久。


    “領袖。”


    生物科科長走到律茉背後。


    律茉站在自由軍基地的玻璃廊橋上。


    銀白色的鋼鐵骨架橫越過她頭頂。她同樣冰冷的銀色軍裝模糊在白蒙蒙的天光裏。生物科科長看向她正在看的方向,正在重建的城市裏,銀色的異種飛艇無聲地穿梭在一棟棟建築裏。


    生物科科長收迴視線,道:“它們已經找到了目標。”


    律茉平靜地點了點頭。


    她被天光照得有些失真的臉上看不出任何情緒波動。


    生物科科長躊躇了一下,還是沒問她為什麽不直接出麵協助銀翼找到那批生命學派和聯盟政府合作的殘存資料,而要以隱藏在幕後的方式把消息透露給它們。明明,前者對自由軍成為戰後主導政權有著顯而易見的幫助。


    在實驗室的逼問發生後,生物科科長隱約察覺到,律茉對異種、對生命學派有著非同一般的了解。


    而這種了解,似乎和律部長有著複雜的聯係。


    生物科科長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律茉新的命令,研究部那邊發來了新的實驗進度。不知道出於什麽心理,在該離開去處理研究部那邊的事時,生物科科長鬼使神差地開口:“阿布雷斯教授已經解救出來了,他對科希諾達實驗了解最深,肯定能找到解決的辦法的。”


    律茉不置可否。


    生物科科長隻好匆匆告辭。


    天光鋪著廊橋,在橋麵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塊一塊的閃光。律茉將視線從城市那邊收迴來,她並不在意生物科科長是怎麽猜測自己的。


    十幾年前,她就不是一個母親,十幾年後,她更不會是。


    世上並沒有被奸汙生下就必須為生命的到來負起責任的道理。


    律茉轉身,平靜地走向基地的會議大樓。穿過廊橋拱券的影子時,鋼鐵反射的亮弧有那麽一瞬,和十幾年前的星艦燈光重合在了一起。


    茫茫銀光中,似乎還有一個銀發的孩子安靜地站在廢墟裏。


    他知道她不覺得自己是他媽媽,知道她是要帶他去當另一個實驗基地。


    他就安靜地站在那裏。


    一個……不會哭的小怪物。


    ——————


    科希諾達實驗是曾經聯盟最出名的腦域實驗,之所以說是“曾經”,是因為公眾懷疑聯盟打算利用這個實驗研究思想控製的辦法。於是,在輿論的激烈抨擊下,聯盟政府幹涉學術研究,立法禁止這方麵的臨床實驗。


    而提出相關理論的阿布雷斯教授也很快被研究院除名,沒多久就失去了蹤跡。


    時隔三十多年,阿布雷斯教授重新出現在世人麵前卻是以一種難以置信的形象——他衣衫襤褸,瘦骨如柴,甚至連麵容都做過徹底的改變。根據當地的街頭幫派描述,這家夥是十幾年前出現在貧民窟裏的黑戶,成天躲在下水道深處,不跟任何人說話,跟個瘋子似的。


    銀翼屬族通過dna信息,才確定了他的身份。


    被押上的飛艇詢問是否記得科希諾達實驗時,阿布雷斯教授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我不知道!那不是我的研究成果!是他們逼我的,是他們逼我的!”


    半身被銀色骨骼覆蓋的柳輕輕一打手勢,旁邊的醫護人員立刻按住他,強行給他注射了鎮定劑。


    “是他們逼我的……我不知道……我什麽也不知道,”阿布雷斯教授不再掙紮,隻翻來覆去就是這幾句。


    “你很久沒上星網了吧?”約克森說,“生命學派已經被毀滅了。”


    阿布雷斯教授一怔。


    約克森打開終端,讓他看最近的新聞。


    阿布雷斯教授枯槁的眼睛緊緊盯著那些堪稱翻天覆地的新聞,震驚地臉上的神情都來不及變化。忽然,阿布雷斯教授大叫了一聲。正在劃動光屏的戰士立刻將劃過的新聞倒迴來——新聞頭條扼要地概述了律部長的危險狀態,搭配了一張律若剛就任軍事裁決部部長時的軍裝照。


    阿布雷斯緊緊地盯著那張照片,像想起了什麽,渾身顫抖。


    約克森攔住了立刻要拷問的柳輕輕:“你認識他?”


    “我要見他,”阿布雷斯教授頹然地癱倒在地,他看著那張照片,像是再也承受不住良心的折磨,捂住了自己的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我很抱歉……”


    ——————————


    聯盟政府——如今應該稱為前聯盟叛亂政府——曾經秘密進行過一個基因和人腦實驗,計劃通過基因改造和腦域改造製造出達到人類潛能極限的100%腦域開發。當時,生命學派正苦於要幫助母巢進化必須進行異種結合實驗,而類似的實驗如果沒有官方掩護,很容易引起警覺和抨擊。


    生命學派從科希諾達實驗中嗅到了聯盟政府的野心。


    他們便說服了聯盟政府,讓聯盟政府相信,異種基因與人類基因結合,才是突破腦域開發閾值的關鍵。


    阿布雷斯教授被政府派到x-14實驗基地協助研究。


    等他發現x-14實驗基地研究項目不對勁的時候,已經無法脫身了,隻能寄希望於實驗的失敗。可惜天不遂人願——01號孕育體居然真的實現了“人類基因與異種基因”的完美結合。


    “那個孩子是生命學派和聯盟政府雙重計劃的產物。”


    阿布雷斯被帶到整個宇宙恐怖的存在麵前。


    “聯盟政府隻需要一個聽從命令的機械,而以往的教訓告訴他們,擁有感情的人永遠不會成為稱心合意的工具。因此在最初的實驗中,我們得到的命令是,必須將實驗體的情感削弱到最低點……生命學派掌握了部分基因編碼技術,他們分析了天生情感缺失症患者的基因特征,在胚卵成功結合後,以靶向技術損毀了他一小部分基因。”


    “所以他一出生,就不具備感情?”


    “不,不是的。”阿布雷斯給出了出乎意料的迴答,“普通的情感缺失,隻是無法表達感情,而他……他不一樣。他是被徹底毀掉的。”


    “被徹底毀掉?”鍾柏重複。


    阿布雷斯猶豫了一下。


    “x-14實驗基地出過一次意外,01號孕育體帶著他逃出去了。我以為一切就都結束了。但是七年後,有人找到了那個成功的實驗體。”阿布雷斯說,“……他們找上了我。那時候他的腦域開發其實隻有98%。他們要我協助對他進行二次腦域開發。二次開發徹底毀掉了他的情感係統。”


    ……普通的情感缺失隻是沒有表達與共情的能力,但他是被毀掉的。


    ……他的情感能力是永恆的空白。


    他察覺不到自己的愛,也感受不到別人的愛。


    鍾柏幾乎聽不清麵前這個可憎的螻蟻後麵在說什麽。


    少年時代,律若每一次腦域開發後遺症發作,疼痛得蜷縮在他懷裏的畫麵。實驗日誌裏,律若笨拙寫下的項目。


    ……律若,你能不能也愛上我?


    鍾柏疼得仿佛也要跟著律若年少經曆的那些手術一起碎裂。


    阿布雷斯以為他沒有聽懂,張開手比劃:“這是普通人的情感區域,就像一個迴聲壁,外來的音波落到牆壁上,喚起迴音。但這是他的,原本他代表情感的迴音壁隻是比別人更難以迴應,但在腦域100%開發完成後,他的情感神經被徹底毀了……他隻能活在真空裏,聽不到別人的聲音,也聽不到自己的。”


    “不。”鍾柏忽然打斷了他,“不是100%後就沒有任何感情了。”


    阿布雷斯驚詫地看他。


    宇宙最恐怖的存在卻踉蹌地向後退了幾步,仿佛疼得站不穩似的。“不……不是的,”祂沙啞地說,“不是沒有感情。”


    失憶前和失憶後的畫麵重疊在一起……十一歲那年,年少的鍾柏帶律若迴家,那天晚上,他發現律若坐在床邊,沒有開燈也沒有睡。於是他拉著律若的手,讓他抓著自己的襯衫,讓他不要怕。


    往後多年,他忘了一切,以可憎的、可怖的麵目將律若拖進深淵。


    可那麽多錯亂不堪的時刻,律若始終緊緊拉著他的衣角。


    因為……是他讓他拉著自己的衣服,不要害怕啊。


    “他會害怕的。”


    律若會害怕,也會愛他。


    燈光裏,年輕清俊的家主雖然在笑,卻像在哭。他疼得可能真的要瘋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是最絕望的那一個。可是被切除的模塊,被毀掉的聲帶,要怎麽才能說出一句愛你?他的求而不得的執念成了律若的執念,成了律若日複一日想要跨過的天塹。


    他不知道律若到底是怎麽樣才能在實驗日誌裏寫出那個笨拙的項目,也不知道律若是怎麽跨過情感幹枯的河。


    可自始至終,律若愛上他,才是那個違反生化定律的奇跡。


    作者有話要說:


    律若是啞掉了的飛鳥,是雙腳被釘在原地的盲人,他要很努力很努力運行很多個兆億才能分析出一個你愛他的簡單數據,他要走得鮮血淋漓才能走向你。


    學長,你以為他笨,可這已經是他窮盡一切才能達到的極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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