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存的自尊心總是過剩,這讓他更容易被情緒刺傷。


    就像盛滿了水的水杯,稍稍觸碰一下,就會有無法承受晃動的水珠沿著杯壁顫巍巍地滑落。


    溫演此刻能夠清晰地意識到,淩存其實並不喜歡被誰——除了父親之外的任何人保護。


    他固執地認為被保護會讓他處於關係中的弱勢,因而喪失了最基礎的安全感。


    雨越下越大,溫演沒打傘,隻是靠在高聳的樹下,注視著淩存同樣被雨水徹底打濕的消瘦背影。脊椎的凸起藏在寬大的衣衫之下,泛著淡淡的紅。


    *


    缺乏安全感的人,是不是控製欲都很強呢?


    小四時期的某個燥熱的午後,溫演坐在教室的後排,靠著窗,能夠聽見蟬趴在枝幹上,有一下沒一下地疲憊地鳴叫著。


    溫度有些高,教室頂部中央懸掛著的電風扇「吱呀——吱呀——」地緩慢轉著,帶來的涼風聊勝於無。


    手心一陣接著一陣地泛著灼熱的燙感,汗水順著皮膚沁出,黏在平坦的課桌上。


    溫演記得,當時自己攤開在桌麵上的書是一本《小哥白尼》,是科普動植物知識的、很有意思的雜誌。


    其中有一頁介紹竹節蟲,把這種能夠完美地隱匿在枯葉中的昆蟲的特性娓娓道來。


    教室裏別的孩子正在追逐打鬧。似乎是誰從誰的脖子上麵強行扯下了領巾,然後當作戰利品旗幟一般舉過頭頂,一下一下地晃動著。


    被掠奪了頭巾的孩子變作一頭憤怒的小牛犢,直直地衝向自己的領巾,想要將它奪迴來。


    兩個孩子你來我往,肢體動作很快上升到了打鬥的級別,把正在午睡的女同學的眼鏡盒都碰掉了。緊接著掉落到地麵上的是鉛筆、橡皮和包書的透明紙。


    越來越多的同學對這兩個家夥感到不滿,眼睛緊緊盯著纏鬥在一起的兩個人的背部,一皺眉,一曲嘴,發出憤懣的鼻音。


    溫演一開始並不想去在意那兩個人,他對自己的大部分同學都懶得投射注意力,以至於到了畢業的時候,竟然隻能記住個別同學的名字。


    所以,在其中一人尖叫著朝他靠近的時候,他並沒有什麽表示,隻是保持著原本的動作,繼續觀察他的竹節蟲。


    然而,並不是他不想理會別人,別人就會不打擾他。


    唿嘯而來的同學碰倒了溫演的杯子,透明的塑料杯底沒有安裝能夠粘住桌麵的防滑墊。於是水從杯口漫出,迅速地在溫演的雜誌上蔓延開來。


    雜誌的紙質並不算太好,鉛字沾了水,手肘一蹭,很容易就變得模糊了。


    溫演因此不適地皺起眉頭。


    就在這時,一直緊盯著桌麵上的習題冊的淩存動了。


    他站起身,一把拉住了肇事者的衣領,那雙琥珀色的眼瞳像是兇獸複蘇時的模樣,緊緊盯著麵前的小孩。


    「你這家夥,給我安靜點!還有,去給被撞倒東西的人道歉!」


    那個孩子並不服從淩存的命令。他或許是覺得自己又高又壯,完全能夠打得過淩存,所以態度並不好。


    「哈?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有本事和我打一架,誰拳頭硬聽誰的!」


    淩存開始蹙眉。


    溫演知道,這是他生氣的前兆。


    淩存看起來暴躁易怒,但真正生氣的次數並不多。平日裏表現出來的不好惹,其實更多的是一種虛張聲勢。


    他真正的憤怒,一定是以沉默的皺眉作為開端的。


    最後,那個又高又壯的肇事者在淩存的拳頭之下毫無招架之力。他隻能低著頭,頂著被揍得生疼的眼眶,可憐巴巴地一路道歉迴了講台。


    大部分的孩子都選擇了原諒他。


    事情到了這樣的地步,不如說大家都不知道怎麽辦,隻能選擇木然地原諒了。


    他雖然吵鬧,但還沒到要被全班的孩子孤立的程度。


    淩存並沒有刻意地迴過頭,去看坐在他旁邊的溫演表現如何。


    他的注意力很快又迴到了麵前的題目上,鉛筆在雪白的草稿紙上跳躍滑動,最終匯成了一個正確的答案。


    這隻是他作為孩子王的漫長生涯裏的一次微不足道的勝利。


    他成功控製住了試圖「謀反」和挑戰他權威的孩子,成功捍衛了他的王座。


    *


    “啪嗒——”


    淩存本來正欲起身,在雨中搖晃了幾下之後,竟然直直地摔倒在了地上。


    汙水迅速打濕了他身上的外套,呈現出一種悶鈍的青色。


    因為剛剛結束比賽不久,淩存並沒有將所有的衣服換掉。薄薄的運動衫沾了水,立刻緊貼在他的皮膚上,冷冰冰的,貪婪地掠奪走了淩存皮膚上殘存的所有溫度。


    溫演立刻放下了手裏攥著的兩支菊花,跑到淩存的身邊,想要把他攙扶起來,卻發現淩存眉頭緊蹙、兩眼合攏,好像已經失去了意識。


    指尖拂過淩存的額頭,溫度燙得驚人。


    ……今天打比賽的時候,淩存就已經身體不舒服了嗎?


    溫演架起淩存的肩膀,用手臂環住他的腰,一步一步地朝著墓園門口走去。


    下雨天的鵝卵石地滑得不得了,兩個人踉踉蹌蹌地慢走,險些順著階梯一路滾下去。


    “淩存。”


    “淩存!”


    溫演湊在淩存的耳邊,一聲一聲唿喚著他的名字,卻沒得到任何迴應。


    雨水打濕了淩存的額發,濕漉漉地貼在他的麵頰上,襯得他本就燒得通紅的臉更加紅了。


    溫演歎了口氣,脫下自己的外衣。


    ——此刻,他無比慶幸自己今天出門的時候多穿了件衣服。


    他解開最上麵的卡扣,盡量把衣服攤開的麵積撐大,然後把外衣舉過頭頂,罩住淩存的頭和肩膀。


    “先湊合著用一下吧,我馬上打車。”


    溫演掏出手機,在濕漉漉的屏幕上,艱難地預約了出租車。


    走到墓園門口附近的時候,溫演隔著老遠就看見一個修長的身影打著傘,正朝著園內走來。


    “小存?”霍勁羽微微偏過頭,握著傘柄的手繃著,袖口的鎏金色紐扣係得一絲不苟,“他怎麽了?”


    “淋了雨暈倒了。”溫演言簡意賅,“有多餘的傘嗎,霍先生?”


    霍勁羽瞥了一眼淩存紅彤彤的麵頰,索性把自己手裏的傘遞給了溫演,隨即大步流星地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跑,拉開車門,又帶出一把傘來。


    “我送你們迴去吧!”


    霍勁羽的肩頭被淅淅瀝瀝的雨水打濕,氤氳出一大片深沉的黑色。


    “前麵不遠處的十字路口出了車禍,警察正在處理。如果你叫了出租車,它東拐西繞地過來,估計需要十五分鍾。那樣會耽誤小存看病休息的。”


    溫演接過霍勁羽遞過來的紙巾,小心翼翼地擦拭起淩存身上沾到的水漬。然後將外套裹在淩存身上,才猶豫地點了點頭。


    “上車吧。”


    霍勁羽幫忙拉開車門。


    “今天,”霍勁羽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裏,瞥了一眼車內掛著的日曆,“不是小存爸爸去世的日子。”


    溫演的頭靠在車窗玻璃上,被汽車震動的觸感搞得有些心煩意亂。


    淩存像個繈褓裏的小嬰兒一樣縮在他的外套裏,乖乖地躺在他的大腿上。歪著頭,唿吸很平緩,眉心沒有蹙著,很平緩地舒展開。


    這樣的認知產生之後,那種莫名其妙的煩躁感頓時煙消雲散了。


    溫演淡淡地開口道:“他心情不好的時候,就會去看叔叔。”


    “心情不好,也不能就這樣淋雨呀。”霍勁羽捏了捏眉心,“這樣會發燒的。真是的,多少要在意一下自己的身體啊。不能因為年輕,就不把身體當一迴事……”


    溫演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但是雨來得太著急,還沒來得及反應,淩存就倒下了。大概是上午的比賽消耗太大了。”


    霍勁羽沉默了一會兒,不知道在想些什麽。片刻之後,他迴複道:


    “需要我叫家庭醫生去小存家嗎?”


    窗外,一排又一排彩色的霓虹燈閃過,照射在淩存俊美的側臉上。


    “如果可以的話。”


    霍勁羽的語氣讓溫演有些不舒服,但他沒有任何理由替淩存迴絕什麽。


    霍勁羽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溫演此刻別扭的心境,隻是繼續輕聲追問道:“小存他最近怎麽樣?我是說,比賽,或是學校裏……上次文化節的時候,我沒能好好參觀,有些遺憾。”


    “比賽輸掉了。”溫演垂眸,聲音很低沉,“生活……我不知道。這個問題你問錯人了。”


    “我以為你們關係很好。你看,他連給父親掃墓都會帶上你。他小的時候,我也總是能看見他帶著你到處跑。”


    霍勁羽的語氣裏,帶著些微的疑惑和不解。


    「我和淩存隻是恰好在這裏碰到。」


    「……不,是我擅自揣測了淩存的心境,偷偷跟在他身後來到這裏的。」


    溫演張張口,本想這麽說。


    但鑒於霍勁羽並不是什麽能夠暢所欲言的對象,他幾乎沒怎麽猶豫,就把話咽迴了肚子裏。


    先前文化節時,霍勁羽臨走前,還送了淩存一個叫做“熾日”的珠寶胸針。


    溫演算不上什麽敏銳的人,但事情發展到這樣的境地,霍勁羽想要表達的心意也已經昭然若揭了。


    他的心中,絕不是隻把淩存當作鄰家弟弟來看待,而是含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情愫的。


    這讓溫演有些驚訝。


    霍勁羽是小鎮上的名人,無數家長口中“別人家的孩子”,還是alpha。


    他喜歡的對象,竟然也是個alpha。


    還真是和他平日裏表現出來的守規矩的好好先生的形象大相徑庭。


    也正是因為如此,溫演產生了一種微妙的競爭心——


    「不想在同樣喜歡淩存的人麵前敗下陣來。」


    更何況,霍勁羽還是淩存從小崇拜的偶像。


    所謂“近水樓台先得月”……這是溫演最害怕發生的情況。


    “我們關係確實不差。”


    最終,溫演喉頭滾動,口中隻吐露出如是的話語。


    雨水順著擋風玻璃的紋路不斷下落,在縫隙裏堆積了一瞬,就化作抖動的小浪潮從玻璃的邊緣迎風墜落。


    『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他,你和淩存的關係非常、非常好呢?淩存還吻過你。』


    透明的惡魔靠在溫演的耳邊,低聲呢喃道。


    『這個男人可沒他平時看起來的那麽雲淡風清。越是喜歡在外露的場合表現出完美形象的人,就越是容易在私底下變成善妒、陰暗的人哦。』


    溫演擺擺手,把額角被雨水弄亂了的頭發撥到耳後,繼續保持沉默。


    霍勁羽的車停在了淩存家門口。張雲間這個時間點還在上班,淩存家裏沒有人。


    溫演沒有翻淩存的口袋,而是走到淩存的家門口,掀開那盆欣欣向榮的大盆栽,從盆栽底下取出了淩存的家門鑰匙。


    ——這是淩存從小時候開始就堅持的習慣。他總是忘記鑰匙放在書包的哪個隔層裏,索性藏在家門口,省得每次要找上許久。


    “要進來嗎?”


    溫演扶著身體癱軟的淩存,迴過頭,直勾勾地看向霍勁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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