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淩存家的鑰匙在哪?”


    霍勁羽收起雨傘,跟著溫演進了門,利落地脫下鞋子,踩進溫演遞給他的一次性拖鞋裏。


    “你或許得提醒他,那兒不是什麽存放鑰匙的好地方,很容易失竊。”


    “我會的。”溫演淡淡地迴答道,“因為現在你也知道了。”


    霍勁羽一挑眉,對溫演帶刺的措辭不置可否。


    “對了,你記得把外套脫下來,霍先生。”


    “……為什麽?”


    “淩存他討厭鬆香的氣味。”溫演言簡意賅,“你今天噴的香水是雪鬆前調的。”


    霍勁羽的動作一頓。


    片刻之後,他脫下外套,掛在了門外的把手上:“這樣可以嗎?”


    “當然。”溫演迴複,“我會負責把您的衣服幹洗好,寄迴您的事務所的。”


    ……過於官方的語氣,甚至用上了敬語。他平時幾乎從不會這麽說話。


    霍勁羽跟在溫演的身後,幫忙攙扶已經燒得失去意識的淩存往前走。


    “要上樓嗎?”


    “不,放在客廳的沙發上就好。淩存有潔癖,沒洗澡之前,他是不會隨便躺上自己的床的。我去客房給他拿床被子下來,您隨意找個地方坐一會吧。”


    “有什麽我能幫忙做的嗎?”


    “如果您會煮薑湯的話。”溫演停頓了一下,迴頭看霍勁羽,“醫生什麽時候能來?”


    “他在路上了,還有十五分鍾的路程。”


    “好的。”


    霍勁羽走入廚房,熟練地架起鍋。


    看著那不斷跳躍的藍色火苗,他默默想到:溫演一定是喜歡淩存的。


    可惜年紀太小,壓不住心思。即便一直想要克製,真實的感情還是從字裏行間偷偷漏出來了。


    他年輕的時候,也總是如此。


    而另一邊在給淩存換幹淨衣服的溫演,正懊惱得想找塊豆腐撞死。


    他是想平靜地對待霍勁羽的,拿出待人接客的禮貌來。


    他對淩存也沒什麽非分之想,隻是想好好地守著他而已。能夠一直看見淩存意氣風發的模樣,一切便已足夠。


    如果淩存哪天有了心上人,他一定會放煙花替他慶祝;如果淩存需要他幫忙,他也一定盡心盡力。


    ……他原本是這麽決定的。


    可人的嫉妒心和獨占欲,是稍加栽培就會像雨後的野草一樣瘋狂生長的東西,它們幾乎快要將溫演的內心給填滿了。


    ——知行合一是這世界上最難的事情。


    他對霍勁羽吹毛求疵的樣子,不用想就已經醜陋到了極點,可他沒法克製自己此刻噴湧而出的刻薄與厭惡。


    ……這種不受自己控製的感覺,真的很討厭。


    尤其是霍勁羽一直不卑不亢地應對他的刁難,極盡社會人的成熟體貼,反倒襯得他更加幼稚無趣了。


    真是輸得徹底。


    溫演歎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把退燒貼貼在了淩存的額頭上。


    因為高熱,淩存原本白皙的皮膚此刻泛著不正常的粉色,鼻尖左翼的那顆小痣顯得更紅了。


    他不適地皺著眉頭,喉嚨裏發出短促的嚶嚀聲。


    很快,霍勁羽的家庭醫生就趕了過來,按響了門鈴。


    醫生替淩存查看病情的時候,溫演和霍勁羽便自覺去了陽台。


    一個下意識地摩挲胸口的煙盒,意識到自己此刻正在別人家裏時,立刻縮迴了手;


    一個拿起園藝剪想剪去盆栽的枯枝,發現這不是自己家之後,悻悻然地鬆開了工具。


    “你……”


    “你……”


    緊接著,兩人同時開口,想要問對方問題,又再次陷入了尷尬的沉默裏。


    陽台很安靜,能夠清晰地聽見外麵雨水擊打在玻璃上發出的脆聲。


    片刻之後,霍勁羽淡淡然地開口道:“溫演,你剛才想說什麽?”


    “我想問你,今天為什麽會出現在墓園。”


    “哦,你想問的是這個啊。”


    霍勁羽微微睜大眼睛,好像對於溫演的提問感到很意外。


    “……那不然呢?”


    “不,沒什麽。”霍勁羽輕咳一聲,“我隻是閑來無事,想到快到年末了,來給淩叔叔上柱香而已。我讀書的時候,家裏條件不好,差點就因為交不起學費輟學了。我爸好賭,親戚裏幾乎沒有願意對我伸出援手的。當然,這是人之常情,所以我並不怨恨誰。”


    霍勁羽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努力迴憶過往的細節。


    “……隻有淩叔叔對我伸出了援手,借了我五千塊,替我付了第一個學期的學費。後麵他還想繼續資助,被我拒絕了。畢竟一直依賴別人而活,是絕對不行的。”


    溫演對霍勁羽這段勵誌的過往略有耳聞。霍勁羽的大學期間,在保持績點專業第一的情況下,還有三份兼職,半工半讀地完美畢業了。


    “其實現在想來,五千塊並不是什麽大數目。但對當時的我而言,那是能夠改變我命運的一筆錢。淩叔叔把它給了我,我才能有今天。”


    “隻是……那麽好的人,竟然英年早逝,實在是讓人惋惜。”


    的確。


    在溫演的記憶裏,淩峰不僅樂善好施,還是個公私分明的正經人,從不屑搞不入流的小手段。


    那樣的人,在三十幾歲就匆匆去世,於他認識的所有人來說,都是巨大的損失。


    “我的話問完了。”溫演頷首,“你剛剛想對我說什麽?”


    霍勁羽開門見山:“你喜歡淩存吧?”


    “是。”溫演果斷地承認了,“你不也是嗎?”


    “哈哈……”霍勁羽偏著頭,目光投向灰蒙蒙的窗外,不知在想些什麽,“認識他的人,不喜歡他才會比較奇怪吧。”


    “雖然小存脾氣暴躁,又自尊心強,還動不動就發脾氣……”霍勁羽垂眸,“但他是個特別好的孩子,不是嗎?讓人總是忍不住想為他多做一些、再多做一些。”


    “……確實如此。”


    隔著薄薄的一層玻璃,躺在沙發上的淩存將半顆腦袋埋在了枕頭裏。


    後腦勺上的發絲被客廳黯淡的光照射著,泛著淺咖色的光。


    “我知道你想說些什麽,我和小存的年齡並不相稱,我知道。”


    霍勁羽接著說下去,“……這些我都知道。所以在小存大學畢業之前,我不會出手,也不會做逾越的事情。他現在再怎麽成熟,也隻是個孩子。對他產生愛意,已是我絕不該做的事情,我不會一錯再錯,稀裏糊塗下去。”


    溫演有些錯愕地看著霍勁羽,沒想到他會和自己坦誠地說這些事。


    霍勁羽開了窗,淅淅瀝瀝的雨碎穿過飄窗,落在他整潔的白襯衫上。


    他最終還是點燃了那支煙。


    薄荷味的,氣味並不重。


    “我待會會處理味道的。”霍勁羽指間火光明滅,“所以,姑且讓我……稍稍放鬆一下吧。”


    溫演看著他,“你讓我很意外,霍先生。”


    “是嗎?”霍勁羽的嘴角勾了勾,眼底卻沒有笑意,“……我很羨慕你。你和他差不多大,正是可以好好地、完整表達自己心緒的年紀。”


    ……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溫演低著頭,想起梅可萱的那套餐盤理論。


    他當了太久的局外人,給別人拍了太久的照片,一時間要重返畫幅裏,隻會手足無措,亂了陣腳。


    他其實是沒辦法好好和淩存表達自己的想法的。


    ……或者說,淩存從來沒給他好好說話的機會。


    他想說的話,淩存未必想聽。


    “雨停了。”霍勁羽昂頭,看向出現淺淺的彩虹的天邊,眉眼間變得舒展,“接下來會是個好天氣。”


    “霍先生,我可以再問你一個問題嗎?”


    “嗯,你問吧。”


    “人到底為什麽會喜歡另一個人呢?比如,你是因為什麽才喜歡上淩存的?”


    這個問題的答案,溫演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他才困惑。


    他在見到淩存的第一眼,就猝不及防地掉進湍急的愛河裏了。


    “……你要我說為什麽喜歡淩存,我還真的給不出具體的內容來。”


    霍勁羽微微蹙眉,好像在認真思考,“喜歡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霧氣一樣朦朧的東西,我想,它或許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


    “不知不覺地產生喜歡,特別、特別希望對方好。對方開心自己就開心,對方難過自己就難過……心情全由對方的情緒變化支配。”


    溫演若有所思:“所以,喜歡是失去自己對自己的自由嗎?”


    “你可以這麽理解,但這似乎有些詞不達意。”霍勁羽笑了笑,“如果‘喜歡’是這麽容易就能解答的難題的話,或許人類的文藝作品早在幾千年前就該停止對它的探討了。我們隻是凡人,很難對這樣玄妙的東西蓋棺定論。”


    “霍先生!”


    負責診斷病情的家庭醫生朝著霍勁羽招了招手。


    霍勁羽掐滅了煙,用濕紙巾包住了煙頭,再包上手帕,塞迴了自己的口袋裏。


    他拿起公文包裏的除味噴霧,對著陽台仔細地噴了一通。


    “待會,就麻煩你照顧小存了。”霍勁羽拉開陽台的玻璃門,“我很快就會離開,事務所還有事。藥和具體措施我會讓家庭醫生寫在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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