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坐進車裏,鄔百靈能夠明白外甥的心情,他和外甥一個在副駕,一個在主駕,拘泥得有如後座上載的是黑手黨。他們也不知道一個頭發花白,手勁同被剪幹淨指甲的貓差不多的老太太,究竟有什麽可怕。


    雖然拘泥,但假如因此任由車內沉默,那氣氛則更加尷尬不已。於是外甥用原住民語跟鄔百靈交談,鄔百靈則迴以中文,這一刻他們都慶幸著世界上除了英語,還有別的不是所有人都在學的語言。鄔百靈歡快地在外甥滴吧嘟巴的說話聲中講述他的愛人像個八歲的可惡小鬼,而他就像可惡小鬼的母親,恨得牙癢癢,可是小鬼不要他照顧,卻又會傷心。賤得慌,我就是賤得慌!


    “那是因為你知道他活不久了。”


    相當一段時間裏鄔百靈以為那是自己腦海中的聲音,從久未麵世的房間裏滿積的灰塵一般的思緒裏鑽出來,啪嗒一聲把這間房的燈點亮。隨著腦海裏的房間被點亮,他看得、想得也更清楚了,他便知道,那是羅絲太太用標準的中文在迴答他。


    “……”


    旅館的鬧劇已經結束了,綠裙老板娘在前台玩手機,見羅絲太太來了,無比地不耐,將手機扔在桌上,手機的邊角在桌麵砸出“哐”的一聲。然而這樣不情不願的起身,卻是為了幫羅絲太太把行李搬到她的房間裏。


    “火災”危機終止,旅客們也迴歸到自己的正途,來這島的,都是有親屬、好友在戒毒所,故而此時紛紛要趕去,或是之前已經探望過,這時要前往碼頭。羅絲太太的外甥忽然變得忙碌,不再出現在旅館,鄔百靈居然有了一絲不舍,不是因為他對他有了感情,而是因為他與他是共同抵抗羅絲太太勢力的同誌。


    綠裙女老板搬行李比羅絲太太還費勁,大概是因為她穿了十厘米跟的高跟鞋。即便如此,她也還是毫無怨言——至少她沒說出來——地將行李“嘭”的一聲扔進了羅絲太太的房間裏。她拍拍手上的灰,用任誰都聽得出充滿了恨意的聲音對羅絲太太說:“好好休息吧,表、姐。”


    羅絲太太隻當她聲音裏那點恨意並不存在,頷首讓她退去。


    可這種態度正是她恨她的根源,綠裙女老板抓住樓梯扶手,伸直了胳膊,以鞋跟為支點,轉了一個大圈,她的頭發擦著羅絲太太的身體拂過,把後者的頭發攪亂了,最後,她用像要以她十厘米的鞋跟砸穿地板一樣的力度,咚咚咚下樓了。


    姐妹間沒有硝煙的戰爭啊……鄔百靈站在一旁,動也不敢動。


    羅絲太太伸手打開門,鄔百靈注視著她,羅絲太太的手突然停了下來。


    “有想要問的,不妨說出口。”


    “……”的確是有很多想問的,可今天不大有心情,鄔百靈想道,不如下次找個機會探望路易,趁那時再問,“不,我沒有。”


    羅絲太太直勾勾看著他。“這是我最後一次探望路易了。”


    羅絲太太的房間裏,有十幾個相框,裏麵的照片是她與一個男人的,照片很老,然而照片上的人並不如穿透時代一般顯露出青澀歲月,照片上的羅絲太太與男人,看起來已經超過了不惑之年。擺出來的十幾張照片,都是在這段時間左右拍的。


    鄔百靈摸了摸照片上男人的臉,身後傳來羅絲太太的聲音:“我與他認識,總共也就一年的時間。”


    年輕的時候(對現在的羅絲太太而言,四十歲正是花樣年華),他們愛得沒有什麽道理可言。當時的羅絲太太已是一名教授,而男人不過是家茶具用品店的銷售。想來羅絲太太愛上男人的一瞬間,除去她選購茶具時隨口一句想喝茶,男人就變花樣一般給她變來杯熱茶外,再沒有其他選項了。


    喝完那杯茶,羅絲太太定下要買男人給她泡茶的那套茶具,結賬時,羅絲太太說自己還不大會使用,晚上,男人就到她家裏去了。


    他們的約會無聊至極,同天下任何普通戀人的約會別無二致,尤其他們是一對四十歲情侶,這甚至使他們毫無新意的戀愛生活更增添一些市井的俗氣。


    可羅絲太太就是如此迷戀那一年平淡如水的時光。“要是他活得再久一點,我猜與他交往個三年左右,我就會膩了這樣的日子。但正正好隻有一年,不多也不少,足夠我對他產生相當的感情,又不至於入骨深,或是就此發現厭煩之處。”


    鄔百靈說:“為什麽……”


    “隻有一年?”羅絲太太說,“他死了呀。”


    男人死後,羅絲太太才知道他還有一個兒子。不過這兒子有也相當於沒有,常常失蹤,以至於男人去警察局報案,也不會被重視,大夥兒都知道,等他兒子沒錢了,就會灰頭土臉地迴家了。


    隻是這次失蹤得過於久了一些,從羅絲太太與男人相戀開始,到男人被搶劫犯殺死,他兒子都沒有迴來過。


    這時羅絲太太接到一個電話,她將手機放在耳邊,說“嗯”,“在這裏”,“剛去了戒毒所”,“不大清楚,也許今晚吧”,“沒有看出什麽不對勁”。


    說完她掛斷電話,與直愣望著她的鄔百靈撞了個對視,羅絲太太沉默片刻,鄔百靈說:“說到他兒子從來沒迴來過。”


    “啊,對。”


    男人的兒子自然是路易。男人擁有這個孩子時,年齡已經不小了,前任妻子因為是高齡產婦,難產而死了,諸多因素加在一起,使男人很想珍惜這個孩子。隻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也許是單親,也許是住址在治安最差的一片區域,路易不喜歡那個屬於父親和他的家。男人一不注意,路易就往外麵跑,短則三天,長則兩個月。他從不告訴男人失蹤的這些天他去的是哪,可總該不會是去支援邊疆、做戰區誌願者一類的吧。


    羅絲太太在男人死後,找到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之所以這麽久沒迴家,是因為他染上毒品了,沒錢買,就賣身給毒販了。羅絲太太考慮了很久,是否要將這個孩子從她與她先生的迴憶裏徹底剔除,光是這個問題,她就考慮了好幾年。


    後來她還是花錢把路易贖出來了。麵對路易眼冒光芒問她的“為什麽”,羅絲啞口無言,最後她說,“我看上你了”。


    此後羅絲太太並沒有再為他做過什麽,無非是在路易跑到她麵前的時候,裝裝愛他的樣子。她怎麽也沒有想到,路易真的在幾十年裏隻對她一個人說過愛,甚至路易為了她,下決心戒毒。


    昨天探視,路易第一次對她說,他想和她結婚。


    盡管羅絲太太很享受去探視時,戒毒所的人將她列為直係親屬——她自然用了些手段——這令她感覺她與她先生在世上還留有可延續的聯係,但於情於理,她都不該再任由其恣意發展下去。


    何況她已經到了不知哪天,閉上眼就再也不會醒來的年紀。


    羅絲太太準備不告而別。


    “我會常常懷念,隨即發現,正是因為我與他的愛戀斷在了最熾熱的節點,所以我才會把對他的愛延續了一生。”羅絲太太看著鄔百靈,笑笑,“要是他活著,我就不會為路易做到這份上了,我甚至會因為他隱瞞自己有個兒子的事實,而大發雷霆,鬧得不歡而散。因為他死了,這些都可以原諒,甚至可愛了。對吧?”她的語氣顯得像鄔百靈是與她同病相憐的人。


    “……”鄔百靈默不作聲,可羅絲太太仿佛他已迴答一般,繼續說了下去,“在生和死的麵前,太多東西不值一提,死,它就是最大的淨化劑,又愛又恨的人死了,就隻剩愛了,原本就愛比較多的人死了,那份愛就刻骨了。欺騙,背叛,隱瞞,在死亡後這些東西都事出有因了,可實際上,人的任何行為,本身就全都有因。我不斷地在想,那一年的他平庸至極,我究竟為什麽愛他如此之久。然而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不明白就越要想,越想,我就越愛他。”


    鄔百靈說:“但凡有一點點的愛,因為知道他要死了,就變成無限了。”


    羅絲太太開懷大笑:“是的,就是這樣!”


    鄔百靈問:“一定要不告而別嗎?走之前對路易吐露個痛快,心裏不會更舒服些嗎?”


    羅絲太太說:“不會,說真的,不會。長久以來,他的死都梗在我心上,我現在已經發展到了,他的死比我的死更重要的地步。可是他已經死了,而我還沒死。我把一件過去的事當成這輩子的唯一,在路易向我求婚的時候,我突然非常忿忿不平。那一刻,我突然不愛他了。”


    羅絲太太說:“在我生命的盡頭,我突然不愛他了。於是驀然迴首,我這為他而活的半輩子,就同那一年與他的約會一樣,無聊至極。”


    “我一刻也不想停留在與他有關的東西裏。”羅絲太太說,“我要離開,再也不來。”


    此時鄔百靈的心裏也有了一個想法,一個大膽而又理智的想法。那個人還神誌不清著,並且誰也不能保證他是不是將一直神誌不清。如果說之前的那段日子,鄔百靈因為他將要死亡而被勾起心裏那一點點對他的愛,那這時,鄔百靈迎來了不愛他的時刻。


    如果再也不見他,鄔百靈就會一直不愛他。


    就在他這麽想的時候,羅絲太太的房門被敲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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