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六點二十,鄔百靈被吵醒。旅館老板娘在一個個叫醒房客,喊帶好貴重物品出門。鄔百靈背上包打開房門,昨天那個黑車司機就杵在他門口,他一開門就和司機眼神撞了個正著。


    還沒來得及害怕,鄔百靈被一個個拿著行李,睡眼惺忪的房客吸引走了注意。有帶著一大串小孩的母親,有年邁的銀發老人,有少女,有一幫壯漢,這些鄔百靈都不在意。鄔百靈擠開白的黑的紅的藍的行李包,走過這些還沒睡醒的人,找到了一位頭發花白的女士,對她說:“羅絲太太?”


    在鄔百靈的印象裏,羅絲太太雖然年歲已老,但氣質優雅,優雅中帶著因虔誠信仰上帝而產生的不諳。可這時的羅絲太太全然沒有那樣的天真,她眉眼透露著低沉,盡是將要歸西之人所特有的,對天下蒼生一視同仁的敵意。


    麵對這樣的羅絲太太,鄔百靈有點遲疑,不敢上前打招唿。然而羅絲太太早就注意到他了,靜靜地看著他,沒有主動開口,像在等鄔百靈組織好語言。


    鄔百靈說:“羅絲太太,沒想到在這兒遇見你。昨天收到了你寫的信,我……閑著沒事兒,就來看看路易。”


    他生怕羅絲太太看出什麽端倪,但羅絲太太根本就懶得去看,拾起腳邊的行李箱,對鄔百靈說:“走吧。”


    在小旅館旁邊的空地上,四處都站著摸不著頭腦的房客。黑車司機用他那雙鷹一樣的眼睛巡視著,也不知道在巡什麽,物色目標?鄔百靈被自己的想法驚了個寒戰。


    等了不知有多久,一個穿綠裙子,綁綠發帶的女人走了出來,用英腔說:“抱歉,各位房客,附近的加油站出了火災,所以我把你們都叫了起來。”


    一時間人群陷入了恐慌,都在張望著尋找火光,屋簷的一角處有顆星星,那顆星星發出亮得異常的光芒,瞬間那點光芒把整個天空都映亮了,有些膽子小的直接嚇哭了,能把天空照得如同白晝的火勢該是何種程度的迅猛,一定整座小島都逃不掉了。在抱頭痛哭的人們中間,羅絲太太尤為顯眼。她坐在自己的行李箱上,甚至還喝起了茶,茶和茶杯裏的熱水都不知是從哪裏來的。


    品完一口茶,羅絲太太握住茶杯暖手,在圍住她的哭喊聲中微弱地說:“隻是天亮了而已。”


    羅絲太太和平時不一樣!


    不和藹版本的她讓鄔百靈沒有勇氣寒暄。黑車司機還在人群中邁著步子,用他那雙陰寒的眼睛盯著房客們的臉看,像極了正在物色獵物的禿鷲。鄔百靈近乎本能地呆在唯一熟悉的羅絲太太身邊,可就連羅絲太太,也不是他熟知的模樣了。


    什麽時候他變得有所擔憂了呢?要知道,他曾經可以麵不改色地跟殺人犯坐在同一艘船相鄰的座位上。鄔百靈想不清楚問羅絲太太,“您泡茶的熱水是哪裏接的”,這句話到底有什麽難度,但他就是說不來,腦子裏想一千遍一萬遍,也說不來。黑車司機禿鷲一樣的目光時不時就會掃過來,鄔百靈擔心自己正是他眼裏最合胃口的獵物,他想他該表現出並非獨自一人的樣子,可是每當他終於鼓足了勇氣要開口,一道孩童的哭聲,或是因疑似火災現場傳來的聲音而引發的尖叫,和羅絲太太端起茶杯喝茶的舉動,就會把他那分勇氣打斷得一幹二淨。


    “您也會有這樣優柔寡斷的一麵。”


    羅絲太太不知什麽時候起開始注視鄔百靈,拿著茶杯的手放在腿上,坐在行李箱上,她的背打得挺直。


    鄔百靈終於做得出表情,他笑笑,說:“也沒想到您會有這樣冷漠的一麵。”


    羅絲太太不置可否,目光飄向旅館老板娘的綠色身影:“我的表妹愛惡作劇,以前家裏人吃盡了她的苦頭,她把廚房用來做肉丸的豬肉換成了沒有洗過的豬睾丸,把衣物柔順劑替換成了她搜集來的精液,為了搜集這些精液,她在紅燈區幹了一個暑假的兼職,她十二歲的時候因為不喜歡做數學作業,舉報她的數學老師猥褻學生,而她編出了一套前後唿應邏輯完整的證詞,以要多少有多少的肉丸為酬勞,將證詞分給學校裏不同年級的男同學和女同學,請他們作偽證,那名教師時至今日仍在牢裏關著,當年作偽證的那些孩子早就把這件事忘了,隻有我家的人記得。”


    “我來都夷斯是為了過清淨日子,然而沒安生幾天,家裏把她也送來了,似乎是因為這裏是他們能想到的最偏遠的地方。”羅絲太太說,“我自然把她打發到這座不見天地的小島,可即便這樣,她也還是能做她覺得有趣的惡作劇。”


    羅絲太太露出得體的微笑,輕輕向鄔百靈頷首:“讓你見笑了。”


    鄔百靈說:“這麽說,火災是假的?”


    羅絲太太沒有迴答,而是低頭喝了一口茶,眼睛卻往上瞟。鄔百靈順著她的目光看上去,老板娘站在四樓的窗邊,往下對著兵荒馬亂的人群拍了張照片,拍完後她細細觀賞。從照片裏她看見直直盯著她的鄔百靈,便與他對視,用她塗成豔紅色的嘴唇給了他一個飛吻。


    可怕的女人,鄔百靈撫了撫胳膊上的雞皮疙瘩。一旁的羅絲太太飲完了茶,用布把茶具抹幹淨,將其收進了行李箱,做完這一切,她站直身子,整整衣裝,對鄔百靈說:“出發吧。”


    鄔百靈沒反應過來:“去哪裏?”


    “路易那裏。”


    “走著去?”


    “坐我外甥的車。”


    因為羅絲太太一同在車裏,那位黑車司機突然就規矩了起來,在駕駛座上動也不動地坐著,遲遲不開車。羅絲太太坐在後排,在後視鏡裏用質問的眼神盯他,他和犯了錯一樣,緊張地兩手抱拳:“seat bell ,sir,seat bell.”


    “……”鄔百靈身體僵硬地係好安全帶,車轟隆一聲發動,隨後悄無聲息地往前駛著。


    到達後黑車司機乖乖朝羅絲太太表示自己在林子那頭等她,隨即不敢多擾似的駕車離開。鄔百靈愣愣地把自己第一次坐他車的經曆講給羅絲太太聽,羅絲太太氣定神閑地表示多半是他媽教唆他玩的惡作劇。


    探視不能兩人同時,所以羅絲太太先坐上前,一挨上凳子,她就換了副麵孔,眼睛裏的柔情仿佛能滴出水。路易出來一見著她,就急不可耐地叫她寶貝,鄔百靈覺得這應該算非禮勿視的內容,於是撇開頭端詳四周,直到羅絲太太的探視快要結束了,他才把頭轉迴來,沒想到正巧撞見他們隔著玻璃接吻的樣子。


    “……”


    大約是戀愛的魔力吧。


    羅絲太太離開凳子,臉上便立刻恢複成淡漠的神情。鄔百靈與她擦身而過,路易知道還有一個人的探視,他除了羅絲太太,就沒有認識的人了,莫非毒販看他來了?不大可能。也許是記起他還有一筆錢沒給?上帝保佑萬萬不要!


    路易雙手在胸前合了個不標準的“十”,因為從來沒對上帝祂老人家祈禱過,所以他不大明白“合十”是怎麽個“合十”法,用兩隻手掌相互垂直比劃出個“十”字,應該是這麽著吧?


    鄔百靈坐下來的時候,路易還閉著眼,念念有詞,等他念完,睜開眼,看見的就是鄔百靈那張臉。


    “天使!不過年紀有點大。”


    “……”


    “我開玩笑的啦,”路易說,“你和一個捂得嚴嚴實實的男人,一起救過我。”


    “……”


    路易問:“怎麽了?”


    鄔百靈說:“你感覺怎麽樣?”


    路易說:“好極了!有吃有住,以前女朋友半年不見一次,現在一個月能見好幾次。”


    鄔百靈說:“你別是為了這個才去複吸的。”


    路易說:“你猜得可真準。”


    鄔百靈說:“真的?就為了這個?”


    路易說:“我頭一次關了兩個月就被放出來了。兩個月!我記得讀書那會兒,一學期都不止兩個月吧。一個吸毒的,兩個月怎麽夠時間改造好呢?我反正覺得我不好。出去以後我就碰見販毒的了,這裏實在太好接觸到毒品了。我當時是沒有犯癮的,但是我合計了一下,一個月,最多挺一個月,一個月後我鐵定要再碰這個東西,所以我當下立刻馬上就碰了,到戒毒所門口吸,很快就又進來了。因為我是一出來就複吸的,所以這迴比上迴要更嚴一些。我覺得挺好!”


    鄔百靈說:“在裏麵待太久,你出來之後怎麽適應呢。何況你女朋……羅絲太太年事已高,盡早出來多陪陪她不好嗎。”


    路易說:“我不知道她想不想我陪……我總感覺她對我太好了,我惹事了就照顧我,我失控了就哄我,但是又不要我做什麽,她半年不找我一次,但我找她,她就一定來,她也不要我的任何東西,我也給不了她任何東西,要說身體,她已經到了即將把身體歸還給上帝的年紀。她就像我有求必應的守護靈,我的……我的……啊,你呢?我記得,你和另一個救過我的男人,也是戀愛關係吧?”


    鄔百靈說:“他跟你這麽說過?!”


    路易說:“感覺上是。你對他態度不好,但還是照顧他。”


    鄔百靈說:“也許我是為了錢呢。”


    路易說:“那你該更巴結他。對著錢堆誰還會發脾氣呢,隻有對著情人才會。”


    “啊!”鄔百靈驚唿,“時間這麽快就到了。”


    路易說:“也太快了!不,我感覺不對勁?”


    鄔百靈說:“也許是因為我並非你的直係親屬,所以探視時間要短一些。”


    路易說:“是嗎?也許吧。咦,我女朋友看我的時間感覺更長些呢。”


    鄔百靈乖乖站起離開,他倒是很感謝探視時間被及時掐斷,我可不想和路易討論起沈宣墨!他趕上往外走的羅絲太太,黑車已經等在林子邊,他們向那裏邁去。


    走著走著,鄔百靈想起了剛才的一句話,停了下來。


    他看向羅絲太太。


    羅絲太太在陽光下戴上遮陽帽,用手指順著帽簷捋了一圈。


    “我不愛他,”她說,“但我愛我的亡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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