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那些教唆鼓動皇帝為非作歹的人,他非殺不可。】


    一品官員的府邸大大小小有二十多間廂房,規製形同王府。沐辰又在群臣中格外博得小皇帝喜愛,故而官舍再添了一塊山頭,仿唐製建造了佛窟。每逢申時,金夕便如佛光普度,映照在佛像低垂的慈悲眉眼上。


    入夜後,佛就邪了。在沒有掌燈的地方看佛,會覺佛青麵獠牙,麵目可憎,討人害怕。


    而沐辰並未在他官舍的後山掌燈,許是如此,沐辰的官舍入夜後比旁人府上陰邪幾分,前來拜訪的人都選在白日到訪。


    楚願夜宴後想與沐辰談論朝中政局變法。


    方在沐辰對麵坐下,他一邊手肘撐在他書案的前側,下頜微抬,盯著沐辰以朱砂勾線而分外鬼魅狹長的柳葉眼,沉聲道:“變法一事,你考慮得如何?”


    沐辰換下朝服外罩,選了件豔紅色外褂,挑眼笑了下,食指放在唇前,道:“等會。”


    隨即,沐辰在案幾上抽出兩張巴掌大小的銀票,狼毫蘸墨水飛快寫了幾行小字,向後靠在椅背。


    他的左手在案幾上輕拍兩下,兩個戴著獠牙麵具的小侍童肩並著肩,僅用左腳跳著進了內室。


    兩個侍童低著頭,雙手與眉齊平,畢恭畢敬接過銀票,並排著等待主子傳令。


    在這個方向上,二位侍童都用著蓄了長發的後腦勺對著楚願。


    那後腦勺似有蹊蹺,發絲偶爾聳動一下,像是在披散的長發下,藏著幾雙眼睛。


    “你這幾個小鬼,這麽些時日不見,還是原來的樣子。”楚願裝作若無其實地打趣,“是當家的短了他們吃的?”


    沐辰找過風水師,看他官舍的風水。風水師府上太陰,說最好供養幾位童子。沐辰就收了幾個無家可歸的乞兒,這事兒楚願知道。


    沐辰讓這些個童子佩戴青麵獠牙的鬼麵具,還喚他們為小鬼。怎麽聽,都像是招鬼。


    沐辰聽了,嗔怪道:“怎麽會呢?”他用左手上鑲嵌瑪瑙金色護甲尖點了點他們倆的腦袋,“拿到二位廠公府上,說是幹兒子孝敬他們老人家的一點心意,還望笑納。”


    兩位侍童同時嘻嘻笑起來,宛如叢林中潛行的冷蜥,嗓音陰邪詭異,叫人聽了很不舒服。


    楚願打眼一看,一張銀票值五萬兩。再看沐辰笑意盎然,孝順二字說得親切十足,多餘了點兒諂媚,心先涼了三分。


    他不知沐辰暗地裏已認賊作父,成了兩位廠公的幹兒子。


    二位侍童一蹦一跳出了內室,楚願注意到他們這迴用的是右腳起跳,重心很穩。其中一個在拐彎處似有若無地瞧了他一眼,說不清是不是他的幻覺,畢竟麵具罩在侍童臉上,並未開有口子,照理說侍童是看不見他的。


    隻能是他的幻覺,大抵是沐辰府上太陰了。


    “我竟不知你認了兩位廠公為義父。”楚願收迴視線,先前聊變法的興味已化作過眼雲煙,他扶著案幾邊沿起身,“和廠公的幹兒子不便多說。先行告辭,見諒。”


    東廠西廠討好一個本來已經難上加難,沐辰一下子成了兩位廠公的幹兒子,實在是不像兩邊中立的人物。況且這些個手段使出來,他還從未發覺過,說明沐辰城府高深到何種地步,不能用一言兩語描述。


    沐辰嗤了一聲,伸出戴著金燦燦護甲的手,攔在他麵前,抬頭對楚願服軟地笑:“火氣這麽大?兵書說了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舍了臉麵清白為你做奸細,可能還要背罵名,我對你還不夠好麽?還要朝我發火。”


    他尖銳的黃金護甲端在楚願胸前的衣襟劃拉出淡淡的褶皺,繼而歸於全無。朱砂拉長的眼尾在白皙的麵龐上紅得恍如滴血。


    “別對我說這些沒用的,”楚願後退一步,烏紗帽下精致的麵孔在燭火下光暗分為兩極,雲淡風輕道:“說有用的。”


    官話一套又一套的。


    沐辰笑罵了兩聲,右手兩指並攏,在左手護甲邊緣摩挲:“你想變法革新,我不是不能幫你,但是朝廷積重難返,有心無力。而今宦官明麵上分家,實則同流合汙。”


    言及此,他捏著護甲低笑,微微睜大了眼,露出更多眼白,說話憑眼睛用力似的:“變法,官宦的權要變,財要變,可能還要掉腦袋。我幫你,我也肉疼。”


    楚願撐著桌案,垂下眼和他對視。


    他微俯下身,兩人間對峙的距離近到沐辰能數青年的眼睫,用那種大局在握的平靜統治了沐辰的虛張聲勢。


    這不是曖昧,而是天生來自上位者的凜然。


    極黑的眼眸上下掃了沐辰一眼,楚願薄唇開啟,微微笑了下:“說了,你不能,我能。”


    他漂亮的眼睛狡黠地對沐辰彎了一彎,指節也在案幾上點了下,“我來問你,隻是不想對曾經的友人拔刀相向。我不希望你站錯隊。”


    宦官,那些教唆鼓動皇帝為非作歹的人,他非殺不可。


    沐辰的笑凝固在五官上,他側過臉眯了下眼睛,轉迴臉來,聳了聳肩道:“那就挑個良辰吉日,你想好了嗎?什麽時候。”


    “清明後。”楚願扶正了烏紗帽,視線也變得柔和起來。


    而沐辰則將無名指上的護甲取下來,低頭遮掩住了情緒,莞爾道:“借清明這個幌子,迴去和王爺私會?”


    楚願沒注意他的表情,不承認也不否認,笑了笑說:“臘八又遞信來了,問什麽時候迴去看他。”


    “還有幾個年能陪我過?”沐辰似乎絲毫不芥蒂他和王爺的關係,抬起頭半張開嘴,吐出一口氣,趕在楚願前擺了擺手,噗嗤笑了:“罷罷罷,都陪我過了兩三個年了,我是王爺的話,都該嫉妒至死了。”


    說完,幾個娉婷嫋嫋的紅裙宮女,麵上係遮了紅色紗布,雙手端呈著幾樣糕點,都是楚願愛吃的。


    “原以為你來找我,是夜宴沒能吃飽,來撒嬌來了。”沐辰挑了挑眉,眼珠緩緩轉了一圈,


    “讓她們給你裝到車輦上,看你困的。”


    “多謝,”楚願頭有些疼,沐辰要攙扶著他出門,楚願迴絕了,正要撩簾上轎時,他敏銳地迴頭,在石獅子邊看見了鬼麵具侍童的一尾衣角。


    而沐辰在窗欞後佇立,麵無表情地望著他,發現自己的視線,沐辰彎唇笑了下。


    楚願蹙眉,點頭算是迴應,他愈發覺得自己的友人行徑奇怪,而且變化太快,快到不可理喻的程度。就好比以前的沐辰,最討厭豔俗的紅。


    現在的沐辰眼角綴著的朱砂恍如不是畫的,而是長在那兒。


    在燭火下,閃著血色的光,像新割開的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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