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四書五經說不出的道理,楚願早就知道了。】


    縣試定在開春,楚願正月開始溫書。日子還很冷,幸虧王爺妥帖,知他畏寒,他寢室裏一直燒著炭火。


    將開始,楚願端坐在黑花梨木支摘窗前,支著頸子,睡眼朦朧,發絲不時滑落幾縷,他便再攏到耳後。


    《禮記》厚重,其他亦然。可他還是小不點太子那會兒這些個書就已滾瓜爛熟。想來若是他沒有過目不忘的本領,也不至於如此無聊。事已至此,不提也罷。


    再說他一介清倌也不能成天彈曲兒,再逗個蛐蛐就輕輕鬆鬆將功名摘到身上,怎麽著兒也得做個樣子。


    沒過幾日,帝君便送上門來給楚願一個選擇,問楚願溫書,要不要他來作伴?


    楚願矜持地沒說話,果不其然帝君還是個占山為王的德行,自己直接搬進他寢室了。


    王爺身份擱在那兒,下人自然伺候得更周到。他的寢室裏現下不僅燒得暖和,燕兒應當也願築巢過冬,而且還燒了安神的熏香,香氣怡人。


    他師兄即便是王爺也是個清冷出塵又別具一格的王爺,楚願正百無聊賴地忖度著,說曹操曹操到,帝君便尋了什麽物什迴來了。


    帝君在他榻上鋪了許久,這才輕聲喚道:“若玉,我拿了毯子,你來我這兒溫書。”


    楚願轉身,發現帝君懷中蓋了一襲毯子,古井無波的墨眸溫情凝視著他,如玉的手輕撫了下毯子,語氣卻是淡淡的:“我摟著你,你便不冷了。”


    “……”楚願萬般樂意不顯於色,躊躇了一番,這才裝模作樣地拿了本書,走到人家麵前,讓他師兄把他抱著,坐在他師兄的腿上,任由他師兄衣襟上的冷香沾染在他身上。隻是青年眉頭仍舊皺著,輕咬薄唇,一副強忍薄怒的樣子,宛如他真在賣身求榮,“聽王爺的就是了。”


    好一個委曲求全,楚願想,這麽多年頭過去,我的美人計還是不減當年。


    這會兒他還是個吃飽飯也沒養出肉的清倌,兩人身量相差無幾,他卻顯得更為清臒,窩在人家懷中,倒跟從前八竿子打不著幹係的小鳥依人有了點關係。


    依人的小鳥翻了幾頁,吃別人嘴軟似的地對身後人小聲說:“餓。”


    “想吃什麽?”帝君一手摟著他的腰身,一手去揩掉他方才打哈欠流出的晶瑩淚珠。


    “甜的,馬蹄糕,綠茶餅,麥芽糖。嗯……其實都行。”楚願聽見自己說了幾樣從前在南風館常吃的幾樣,他還在想,幸好沒有說饅頭。


    可是不吃,確實也挺想的,就是光想想也覺得自己沒誌向,太沒出息,又想想,吃個饅頭,有什麽有出息沒出息的。


    “好。”帝君道,喚了下人去帶這幾樣點心,帝君又去弄他的衣領子。楚願至今還是沒悟透,他師兄是怎麽能夠盯他不膩味,一盯就是一天。


    楚願溫書溫了多久,帝君便看了他多久。中途點心來了,帝君便喂了他一會兒,擦擦他的嘴角,帝君又側著身子去看他的臉。也不說什麽,就是安靜地看,少看一會兒跟虧了似的。


    楚願大方極了,隨便帝君看。可惜帝君雖說是個貶到窮鄉僻壤的王爺,皇帝還給他發配了修築水利工事的活計,不能每時每刻都圍著他一個人轉。


    雖說有些時候王爺不在,零零碎碎的事兒卻已經打點好了,就是打點得太細了,叫人說閑話。


    寢室的炭燒沒了,楚願和侍從說,他有些冷。


    那侍從咧開嘴,說:“我不管這個。”自己在爐子邊烤著火,不理會他。


    楚願唿出一口白氣,兩手搓著,俊臉凍得紅彤彤,眨了眨眼,還是決計不討人嫌,隻好迴榻上,將自己埋在被褥裏當鵪鶉。


    半晌,兩個管事的姑姑姍姍來遲,添了煤,再燒火。


    “你之前說,蘇妲己狐媚惑主什麽下場?”一個姑姑說。


    “周武王處死妲己,你竟不知?在王爺府上,好歹都要多讀兩本書才能進來,可不像外頭,空有個皮囊就能伺候主子。”另一個答道。


    楚願埋在被褥裏,露出兩個眼睛,希望自己不是她們口中的蘇妲己。


    “你是不知道,有人仗著自己有些姿色就蹬鼻子上臉,又要吃甜的,又要吃酸的,真當自己是十月懷胎的美嬌娘了!還要人寵著慣著,忒不要臉!”


    楚願把兩隻眼睛也蓋住了,心想,還不如做蘇妲己……


    做蘇妲己和美嬌娘沒做太久,過了縣試和鄉試,就該進京趕考了。


    前頭每迴貼榜,楚願都沒去看。反倒是王爺府上的人來勁兒,心裏恨不得他不如意,就是每迴迴來都沉默地緊,為他高興的似乎隻有沐辰。


    而帝君,說高興,也高興,也不高興。


    會試在來年春天,他們這兒往京,緊趕慢趕得要小個把月。除夕剛過,就該收拾行李啟程了。


    楚願的行頭都是帝君拾掇的,足足有三個馬車,帝君就這還嫌不夠,楚願給攔下了,也沒必要拿那麽多,又不是他當皇帝,拿的越多隻會遭賊惦記。


    帝君無法,清冷如玉的臉恍如霜打過的花,嘴唇蒼白,古井無波的眼恍惚,自知攔不住也不該攔他的鴻鵠之誌。


    打點完行李,帝君摟了他三個時辰,直到車夫呦嗬著吼,要趕不上趟了,帝君擱在楚願肩頭上的下頜才動了動,在他耳邊輕聲說:“不想分開。”


    楚願沒說話,手指撫到他的眼眶,摸到熱意。


    他蒙住師兄的眼,微微仰頭,等到自己眼眶的紅褪去,才鬆開手,笑了聲說:“王爺,沒什麽大不了的。”-


    楚願是和沐辰一起赴京趕考的,山高水長,千裏路遙,馬車顛簸也不耽誤沐辰捧著書啃。


    沐辰此人心有七竅,還有閑心對不看書的楚願滿懷擔憂,苦口婆心地要對楚願說教。


    楚願不想騙這個來路稀罕的友人,老實說:“我全會了。”


    沐辰這清秀小夥直了眼,又說:“你那是背得書,那都是理。你還得悟,到時真有幸見了天子,考得可不是理,那都得是悟出來的道,刁鑽死了。”


    楚願看著沐辰,想起顧沉緒,樂了下,便說:“好了,那我自己就是道,你背你的,我看我的山山水水,咱們井水不犯河水。”


    說著,楚願要掀開馬車的簾子去瞅外頭的美景。


    沐辰把他的手打了下來,楚願嘶地一聲,埋怨道:“做什麽還打人?”


    沐辰才笑:“這就叫打?咱們以前在南風館,這個手勁都叫疼你,看來王爺待你極好。”


    語罷,他臉色莫測,又閉口不提了,兀自去翻他的書,也不再管楚願看不看風景。


    良久,沐辰若無其事地問:“若玉,我待你又如何?”


    楚願覺得他好玩,陰晴不定的。他點漆的眸子百無聊賴地盯著沐辰,不同昔日在南風館的小家子氣打扮,如今青年一襲修身的墨色衣袍,唇角微勾,豐神俊朗的模樣儼然脫胎換骨,變做天神下凡,輕描淡寫地反問他:“你以為如何?”


    沐辰低頭不瞧他了,“不說就不說,你這樣倒顯得我小氣,尖酸刻薄,什麽都要和旁人比一比。”


    楚願聽這話覺得怪得很,想說他師兄也不是旁人,但按理來說他和沐辰才應該是一夥的,他也就笑了笑,當話茬揭過了-


    過三關斬六將,楚願不費吹灰之力連中三元,沐辰自學成才,有驚無險摘得探花。


    楚願照常理入翰林院為編修,而沐辰能言巧辯,討得天子歡心的則破格提拔,高他兩個品級,成了翰林院的侍講。


    雖然離權力中心還有一定距離,但是楚願卻不心急,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況且他能做的就是跟著過去的自己。


    他和沐辰花了三年,在官場摸爬滾打,往後可以說是順風順水,步步高升,一晃從藉藉無名的清倌變成了權傾朝野的冷血權臣。


    三年以來,王權易手。


    上一代帝王天性多疑,而後宮嗣薄,嬪妃互相算計,機關算計,聰明的子嗣一個沒落下,最後竟隻剩下一個手腕軟弱又貪吃好玩的少年太子成了帝王。


    少年帝王怕孤單,喜歡有人陪他玩樂,宦官勢力悄然崛起。


    帝王不問政事,群臣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朝野平靜的水波下山搖地動,猶如即將燃爆的火竹。


    楚願都和沐辰兩人從未告假還鄉,一直在天子身側,從除夕也是與同僚入宮得少年皇帝夜宴。


    轉眼,又是一年除夕夜。


    一群人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少年帝王喝得帝冕落地,還在席上做醜態,與群臣說葷話取樂。


    雖說宦官與朝臣分庭抗禮,麵子上的禮節還是做的。夜宴群臣,宦官該站著還是得站著。這時候,皇帝說這些,實在是不給宦官麵子,搞得宦官臉青一陣白一陣。而群臣則有意取樂,宴席一時粗俗不堪,酒氣渾濁。


    沐辰還未站隊,誰也不得罪,也沒太大表情,隻禮節性賠笑。


    楚願撐著臉,麵前的菜肴冷落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玄色團領衫下寬肩窄腰的好身板在一茬膀大腰圓的官員中鶴立雞群,烏紗帽沒有帽正,微微有些歪,高挺的鼻梁上眼瞼微闔,一臉倦容,連小皇帝盯著他瞧都沒有察覺。


    沐辰正與帝王說著體己話,率先發現帝王的眼神,迴頭就驚心膽顫地發現若玉在打瞌睡,虛汗直流。這小皇帝可是說殺誰就殺誰,眼睛都不眨。


    “誰若是困了,可以出去走走,裏頭暖得朕也暈乎乎的,朕不怪他!”小皇帝高聲道。


    此地無銀三百兩,就楚願一個在打瞌睡。


    楚願立馬醒了,垂眸,雙手舉杯,給皇帝賠罪:“臣罪該萬死,自罰一杯給皇上賠罪。”


    小皇帝傻笑了兩聲,問:“你別死啊愛卿,別人都陪我玩過了,你什麽時候陪我玩?”


    楚願想起他那些把人當馬騎的樂子,沉默了會兒,正要開口說話時,沐辰要給小皇帝敬酒,轉眼含蓄地給了他一個眼神。


    小皇帝來了新的樂子,便不再盯他不放。他和別人談天說地,楚願趁機推脫出了宮殿。


    宮中燈火輝煌,殿簷掛了皇帝親手掛的萬壽燈,身後傳來清樂陣陣,殿外臘梅淩寒而開,烏壓壓的遒枝上各表幾枝,不減它的冷豔孤高,和當初乾清宮中的梅別無二致。


    楚願才站著賞了會兒梅,指節處就凍得通紅。再抬頭,他發現頭頂鬥大的月,今日格外圓。


    其實就算有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亡命天涯,或是斷腸千裏,就算不是十五的日子,月亮也依舊可以很圓。這些四書五經說不出的道理,楚願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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