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熾熱到要把他的魂魄身心都燙化了。】


    “杏春!”黃府總管手攆左相大人留下的密信放入袖中,高聲罵道:“再不走便要了你的腦袋!”


    左相黃裕今兒個上朝前遞信給他,信中吩咐他備好寶馬香車,把侍女杏春送去宮中,替代上官大人寵愛有加又不曾露麵的嫡女參加陛下的妃嬪選秀。府中現下人心惶惶,卻都不敢貿然逃跑,總管便是其中之一。


    縱然他心中有千哀萬怨,作為丞相府中唯一的頂梁柱,總管是一點兒也不敢把情緒寫在臉上,喘兩口氣,又迴頭去尋那個溫順如羔羊般柔弱的江南女子。


    側著身子將密信丟入熏香爐中,中年男子終在無人的角落,對火折子歎了口氣。


    杏春又不是自小被悉心調教的深宮閨秀,隻是會點粗活計的下人,莫說博得陛下歡心,在那深不見底的潭水裏不知道能掙紮幾天就會屍骨無存,沉也無骨灰可沉。


    總管仰頭,從偏殿四合院的簷頂深深望了眼翠色的天,聽見杏春的應答便急忙低下了頭,粗糙皸裂的指腹抹了把眼角,麻利走出去安排杏春上車。


    他隻是不明白,熬過了兵戎相見,怎麽會有人連太平盛世都熬不過了呢?


    馬車搖搖晃晃駛向皇宮,黃府中的下人卻在幾個時辰後被一網打盡,彼時左相早已先仆役一步受無上苦痛折磨的牢獄之災。


    變數不斷,一朝風流人物也終究淪為階下囚-


    這廂杏春岔開腿在車廂裏坐著,瓜子大的小臉上露出了無措,她合攏雙腿,試圖坐得規矩些,又好似不知女人該怎麽坐,抓耳撓腮,杏眼急得綻成了弓形。不待她弄清女人有什麽規矩,車夫籲的一聲,馬車徐徐停下。


    杏春絲毫不見驚慌,轉頭就忘了方才難安的狼狽,纖細的腿跨一大步直接越過掀開輿簾的仆役,當著眾人的麵,從半人高的轎子上大馬金刀地跳下,胭脂紅的紗裙不修邊幅蹭了滿地塵灰。


    佇立一旁的蘇公公在盛光下麵色難辨,嗓音像破鑼:“上官小姐性子當真活潑,不像深閨裏養的。”


    黃府同行的幾位下人均是垂頭不語,那假扮上官府千金的杏春可好,開口便是“本尊”,不知是看多話本還是吃錯了藥。


    也許是意會到自己說錯了話,杏春酥手撐於腰際,緘默不語,淺笑間梨渦浮現,雖說姿態仍如粗邁男子,但確實正常多了。


    蘇公公:“聽說上官家嫡女平日素喜青衫——”


    杏春反眉一皺,心中咕噥著臭太監什麽品味,分明紅衣更好看,嘴上卻道:“小女要嫁陛下,心中歡喜,便穿得喜氣些。”


    蘇公公刻意剃的細眉一挑,挑剔地瞧了杏春半天,眼珠從左晃到右的同時從右側轉身,輕飄飄地說:“隨我入宮,先檢查一下身子再說你有沒有那個福分嫁給陛下吧。”


    檢……檢查身子?


    “杏春”石化了。


    他矢量麒麟活了那麽久,可從沒有人敢檢查他的身子!


    一個時辰前。


    屈辱地做了迴拉轎子的馬後,矢量麒麟蔫頭蔫腦,尋個山頭獨自自閉了老久,一蹶不振失去神獸目標的它終於在某日燃起了新的生命火焰——


    告訴那個曾經救過自己性命的小皇帝,遠離那個該死的癟三帝君!


    做好打算的麒麟很快動身了,它下意識化身為男子,照湖泊孤芳自賞了一陣子,認為自己比破姓沈的好看一百倍後飛到皇城。


    途經左相府,麒麟聽了一耳朵皇宮選秀,知道那姓沈的鐵定氣死,光是想想麒麟便樂不可支。恰好這府前寶馬香車,麒麟計上心頭,決定替這府上的女子入宮,剛好那女子在屋頭尋死覓活,麒麟救她一命,也算造福人間,不枉它麒麟稱號。


    而且還能再氣姓沈的一氣,左右它麒麟都不算虧。


    一切盡在他掌握之中,隻是這檢查身子……麒麟臉都有點想紅,它這麽尊貴,當然隻有陛下才能……咳,反正陛下才能,對吧?


    於是“杏春”嫣然一笑,利落的手刀落在蘇公公羸弱的後頸,將人砸暈了-


    避暑山莊。


    蟲鳴鳥叫,青蓮池邊菡萏綴了滿池,風緩和催眠,吹來一邊冰盞清脆的響聲,沈斐之在旁攪紅糖漿釀,石橋側戲台隆重,歇山式簷頂下雙層戲台平地而起,水袖清歌,姹紫嫣紅唱的是遊園驚夢。


    楚願在沈斐之安置的交椅上懶散躺著納涼,發絲從開過光的浮雕木板邊垂至背脊,脖頸上顯出七八道激烈的紅痕,抿著唇聽旦角唱昆曲。


    旦角婀娜多姿,身段標致,腔調也是一等一上乘,就是唱戲顯而易見的賣力損了幾分昆曲水般的柔情,多了肉眼可見的功利。


    可不急功近利嗎?楚願半闔眼想,這幾株在他山莊才裏長了幾百年的樹就有幸被沈斐之開了靈智,點化成人,能比中舉的範進更瘋,這會兒抑製著瘋勁兒唱戲已是了不得。


    自他知道沈斐之既能碎山又能醫人,已確信沈斐之真實身份估計是哪路神仙,具體是哪路神仙,他不知道,也懶得去猜,猜到了又能如何呢?


    而沈斐之知道他知道後也不藏著掖著,今夜更是直接給他大變活人,還平地起高樓,搭個戲台讓那幾個花樹精給自己唱曲兒。


    “小願,困了嗎?”沈斐之端起涼粉,坐在稍矮的月牙凳上,把剛盛好的涼粉放到八仙桌上,握住楚願隨意搭在扶手的手,察覺到有些涼後便沒了繼續待在外麵的心思,站起身摸了摸楚願的臉,輕聲道:“師兄抱你迴去。”


    說罷,沈斐之一手從椅背後的縫隙摟住楚願的腰,將人帶進懷裏,另一隻手還沒搭在青年腿彎,滿臉困倦的青年傾身環抱住他,下巴埋在他肩頸,動作輕微蹭了蹭自己依賴的兄長兼愛人,道:“師兄,我們還是要聊聊。”


    楚願本來想同沈斐之嚴詞厲色談昆侖山的事兒,仔細想來,再如何他也不能將師兄當犯人審,事情已經發生,如果有挽救的辦法最好,沒有的話,難道他從此就要和枕邊人割席了麽?


    想來不能。


    再加上他師兄吃軟不吃硬,平和些聊這個話題也並非不行,興許還能事半功倍。


    楚願輕咬了口沈斐之絲質寢衣沒有遮擋住的肩頭,隨後把衣襟幫他拉好蓋住,賴在師兄身上不動了。


    沈斐之如玉的臉上不由泛出笑意,對楚願不著痕跡的撒嬌他一向沒有抵抗力,沉潭般的眸子換了暖泉流動,撫摸楚願的後背,“小願想聊什麽?”


    “昆侖山。”楚願盡管想來軟的,聲線還是控製不住地生硬了些,提到昆侖山便是提到何欽和六師姐,還有昆侖上下活生生的人,他不是聖父,也知道其中有多少人為非作歹,可是何欽畢竟曾經待他那樣好,也並未做錯任何事,他想不明白,也不懂為何沈斐之恢複了神仙法力便要大開殺戒,“師兄為什麽那樣做?”


    楚願的發問隱晦地帶過了沈斐之手下不計其數的性命,他抬起頭,後退一些和沈斐之對視。


    沈斐之半彎下身子,手仍放在他後背,白玉冠下精致的五官一如當初,貌美地找不到一絲人氣兒,氣質也沒有因為殺戮而有絲毫改變。


    蟬叫的盛,一年中最熱的時節便是今日,麵前的人卻像藏在冰窖的千年寒冰,連半分笑都不舍得施舍。


    在旁人看來多冰冷,楚願卻覺得不是這樣的。


    沈斐之不舍同他拉開距離,夏日裏刻意保持冰涼的手搭上他的後頸,一貫的冷淡眼神中情切鑿鑿,哀默也印刻其中。


    “迴答我很難嗎?”楚願唿吸放緩,氣氛僵硬到這般,他已覺得無需再談,偏開眼不再說話。


    也許他不是非得知道沈斐之為何非得要昆侖上下幾百條人命,而是不相信怎麽這種事會是沈斐之幹出來的。


    沈斐之做出這種事除了為了他打擊報複昆侖,楚願想不出別的緣由。


    可是那些教誨他的師長,愛戴他的弟子,往昔的情誼統統都不作數了嗎?


    還沒繼續想下去,方才撫在後頸上的手五指張開,牢牢箍住他,眨眼間,沈斐之已錯頭親吻上來,冷香撲鼻。這人吮咬他的下唇,闔眼以舌尖柔情萬千地描摹他的唇線,吐息灼熱,楚願垂眼看他無比煽情地將自己當做珍寶來吻,最後還是啟唇容納師兄的愛意。


    沈斐之每迴吻他都異常煽情,仿若話本中即將訣別的怨侶,抵死纏綿,至死方休。


    他哪裏冰冷?楚願舌根被他吸得發疼,發麻,手攥緊沈斐之的衣襟承受。


    非要形容的話,沈斐之該是在極寒之地偏鋒走劍,生於酷暑,逐日之時,能夠化冰為熔漿,變冬為夏。


    熾熱到要把他的魂魄身心都燙化了。


    一吻畢,兩人額頭相抵,楚願輕緩喘息,沈斐之半坐在寬敞的交椅上,將青年圈在懷裏,幽深的眼注視他,意有所指道:“不論旁的,師兄永遠不會傷害你。”


    楚願不管他揭過話題的心思,重複問:“為什麽那樣做?”


    沈斐之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淡淡道:“昆侖山就像從前的大晉,氣數已盡。如若師兄不叫它塌,它也總會塌的,甚至後果還更嚴重。壞事做多了會遭天譴,裏麵每一個人都脫不了幹係。”


    “……”楚願啞然失笑:“你說昆侖門內所有人都活該遭天譴,那你呢?”他舔了舔不親吻後便有些幹涸的唇,“那我呢?”


    沈斐之突然變得沉寂,宛如落敗的秋葉,嘴唇蒼白,似乎想起什麽,停頓了一會兒將楚願抱得更緊,“我們早就遭過天譴了。”沈斐之極輕極緩地揚起個笑,“你別疼惜別人了,小願。”


    他神情恍惚,抱緊懷中的人,喃喃道:“我們才是最疼的。”-


    楚願聽不懂“我們才是最疼的”,隻同師兄講好往後不準再做那樣殘忍的事情,吩咐後便和師兄迴了山莊的寢宮,他雖得閑避暑,該批的奏折還是要批。


    沈斐之說好,在前堂等他。


    然後楚願便在龍案看見宮裏欽差送的選妃畫冊,他沒翻動,隻身在案前罰坐似的待了會兒,起身去前堂尋沈斐之。


    沈斐之端坐在鳳座之上,捏著一枚木製綠色漆牌,槐公公一行人跪在他麵前,同種模樣的綠頭牌散落一地,不同之處是地上的牌麵幹幹淨淨,還未有字鐫刻上去。


    這是召嬪妃侍寢的禦用頭牌,內務府提前備好了,除了皇後以外,暫未在別的牌子上刻名。偏偏欽差送畫冊,把這東西給一起送上來,說陛下挑好妃嬪人選就可以刻字了。這話被皇後聽到了,嚇得宦官全跪了一地,求皇後娘娘息怒。


    見到陛下來了,槐公公鬥膽發聲,腦門磕在地上,扯著嗓子說:“娘娘息怒,哪有什麽別人,陛下心裏隻有娘娘,萬不可為了些不值一提的人氣傷了身體。”


    楚願進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前堂和書房間的當口,無奈道:“皇後。”


    沈斐之把最後一根漆牌砸到地上,麵無表情叫那幾個宦官快滾。等堂前隻餘下兩人,沈斐之慢條斯理地朝他走來,雪白衣衫散落在地,楚願被皇後壓在青磚牆上,糾結不知該說什麽。


    皇後垂眼,指腹在楚願的唇上來迴摩擦,聲線清冷,辨不出喜怒:“皇上,該侍寢了。”


    嗯……好像真生氣了。


    楚願先他一步親上去,一邊扣著他的手,一邊撫平他蹙起的眉弓,哄道:“師兄,不生氣了。”


    “隻有你,隻能是你。”他沒有絲毫猶豫地保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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