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得到別人來評說他?】


    旭日東升,曙光浸染威嚴莊重宮闕的重簷飛角,金黃琉璃熠熠生輝,一如蓄勢待發的王朝纖塵未染。


    手持重器標槍的禁衛軍立於政殿前,神情肅穆,宵光打在高大如城牆的士兵的臂膀上,石磚上倒映出魁梧的長影。


    楚願負手站在乾清宮外,下巴半抬,無聲端詳殿宇上正大光明的牌匾,薄光渲染後偏淡褐色的眼珠一動不動,在極端冷靜中他好像能變迴以前那個需要仰頭才能勉強看清牌匾的小太子。


    小太子年幼早慧,深得帝王器重,彼時他身著水藍色緞袍,費力抻著脖子也不見父皇像宮裏的阿嬤一樣抱著他去瞧那塊厚重堅實的匾子。


    父皇姿態已老,卻依舊精神矍鑠,雙手背在身後,緩聲問他:“願兒,來日你為君主,你守得住這個牌匾,守得住你的心嗎?”


    帝王年事已高,年輕時馬背定江山的榮光不再,眉眼之間疲憊可窺。


    “朕早就不是原來的我了。”父皇感慨道,他笑著拍去楚願肩上不存在的灰塵,身影逐漸融入如幕如煙的晨色中。


    先帝乃大晉開國皇帝,為穩固朝綱,一改其舉世聞名的寬仁風範,手段陰毒乃至於變態地解決掉朝中蒙蔽天子、幹預朝政、賣官鬻爵的佞臣,令朝臣聞風喪膽,更有禦史嗤之以鼻,說帝王言行不一,打著正大光明的賢君幌子行小人之事,私下還說他父皇過逝後決計不會以褒字為諡號。


    楚願收迴目光,腳步沉穩地邁向宮闕之中,中正線之內,內分天下中心的金黃龍椅。


    隻要能肅清朝政,手段陰毒狠辣又如何?


    輪得到別人來評說他?


    清朗日光灑金子般照在龍椅前,帝王泰然自若端坐在斷送了幾朝幾代皇脈的龍座上,冕旒掩蓋風神灑脫的美貌,楚皇噙笑,罕見地垂眼看了半天俯跪的官宦才收了視線,悠悠道:“愛卿請起。”


    朝臣內惶恐的情緒悄然蔓延,貪汙受賄者兩股戰戰,唯恐懸在宮殿上的無形斧頭揮向自己,不與之同流合汙的清流黨挺直腰杆,雙眼瞪得比死不瞑目的人還誇張,期許之意不言自明。


    趕在諫官開口之前,黃裕捧著個一人還不能合抱的肚腩搖搖晃晃上前一步,拱手作揖道:“陛下,我有事相奏。”


    楚願料到他聽到風聲會有所反應,要給自己找補迴來,當下臉上帶了興味的笑,撐著下巴頦道:“說。”


    黃裕低得與肩平的頭抬起,身上的緋紫單羅銘襟背衫隨著動作撐平了肩處的縫料,體態原因他隻能兩腳岔開,方不至於大腿根部磨得發疼。這人雙眼從抬頭可目及處便牢牢黏在龍椅上姿態從容的帝王身上,他眼角提了提,似乎皮相有些鬆弛,才道:“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陛下及冠已久,迄今後宮僅有皇後一人,皇後又是男子,無緣子嗣,陛下應擔起皇家人丁興旺的責來,充實後宮,綿延子嗣。”


    這話就差戳著楚願的脊梁骨罵他不納妃嬪綿延子嗣是對不起楚家列祖列宗,楚願收了手,靠著龍座玩味地打量黃裕幾眼,覺得這人縱酒享樂後腦子蠢了千百倍,不給自己留後路,弄個撞宮牆柱佯裝以死明誌,還浪費他寶貴的生命要他納妃。


    納妃也是幌子,黃裕估計有人要送到他旁邊,這樣明顯的陽謀反倒莫名其妙,楚願想不到另一層聯係也不著急,左右今天黃裕就要交代在這兒,安插眼線也沒用,他哪裏能想到黃裕隻為挑撥離間他與沈斐之關係,就算知道了也會讚歎一句自己識人不清。


    黃裕太蠢,蠢得叫他歎為觀止。


    他和沈斐之的關係怎能是旁人說離間便離間的?


    倒是子嗣這事兒猶如一枚石子,砸進朝臣耳中潭,激起一片水花,雖無人站出來依附左相,依舊在這班人心中埋下種子,納妃這事兒無論如何也要被這些個人記掛上了。


    實話實講,楚願挺討厭被別人惦記著什麽的滋味,他嗯了一聲,半笑著直接略過了黃裕的進諫,清風拂麵般微笑著環顧了一周,抱胸道:“有沒有什麽正經事叫朕聽聽?”


    黃裕一張臉又青轉白,被皇上刻意忽視不說,還夾槍帶棍的諷刺,倒是與他印象中的那位賢明君主大相庭徑,他以為……皇上會像往常一樣當煙飄似的聽了就過了。


    不等黃裕白著個臉譜解釋,右三排頭個諫官拱手道:“陛下,老臣有一事要問,此事事關重大,老臣鬥膽一問,不能不問,必須要問。”


    三個問字猶如三記洪亮鑼響,激得黃裕渾身抖擻,兩腿微微合攏,心說不妙。


    楚願好整以暇地倚靠鎏金龍椅,斜眼送給黃裕一個玩味的眼神,正迴眼時把玩手中的玉扳指,慢條斯理地:“愛卿要問,朕便要聽還要答。”


    老臣沉聲道:“陛下可收到老臣彈劾左相黃裕的折子?”


    楚願溫和地笑,尾音上揚似乎很有興致地哦了一聲,稍緩,他抓起桌案上五本規整的奏折,利落起身,斂去偽裝的笑意,精準砸在離他最近的黃裕臉上。


    楚願麵無表情地譏諷:“那是自然。”


    昂貴的蜀錦為飾,章章奏折堆砌成厚實如石磚的奏疏,這不比千斤墜的石塊砸在黃裕油光滿麵的臉上,卻將身材肥碩的黃裕砸退了半步。


    “朕的好丞相欺君瞞上,害賢禍國,排除異己,妄圖把持朝政,一手遮天。”楚願漆黑的深眸如一灘死水,語氣難掩深惡痛絕,他手撐在龍案上,身子前傾,看著黃裕發抖,一字一句地道:“這還是小的了,黃裕,你樁樁罪行,罄竹難書,想好怎麽死了嗎?”


    黃裕也不顧風範,艱難蹲下拾起滑到地上的彈劾書,跪在地上翻奏折,越翻臉越白,奏折上他以為藏得嚴嚴實實絕不會被人發覺的辛秘也被掘得一幹二淨,欺君之罪已經夠他死個千千萬萬遍,更不用說他挾權經商,私下大興徭役,害得餓殍遍地,父子相食,連他以為無傷大雅的事兒也被刊出,罪名為仗勢欺人,欺男霸女。


    “刑部尚書,你來告訴告訴朕,黃裕該當何罪啊?”楚願見黃裕跟條喪家之犬似的滿地圍著奏疏打轉,眉峰微挑,俊朗矜貴的臉神色淡淡,異常薄情。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刑部尚書與黃裕勾結,此時心跳如擂,怕得要死,但如今皇上要他死他也全無辦法,沉默幾許方站出來拱手道:“迴陛下的話,巨奸大惡,應行酷刑,以梳洗之刑、剝皮之刑為佳,還該株連九族,以示效尤。”


    黃裕側過頭,鼻翼翕張,難以置信地擲奏折到尚書腳邊,大吼道:“你倒是摘得一幹二淨了?”尚書往邊上一躲,也不言語,皇上要治他的罪他便去死,皇上還不做聲他還能夾著尾巴苟活,自然不搭理醜態頻出的黃裕。


    大難臨頭各自飛,刑部尚書不假辭色,板著臉說:“丞相自重。”


    黃裕環顧四周,心中蒼涼,他爬起身麵向楚願,哀聲道:“陛下,臣未曾——”


    楚願微微仰頭,狹長的眼卻是向下看的,他眼中有厭惡、好整以暇、玩味,唯獨沒有被背叛欺弄的憤怒,黃裕胸脯劇烈起伏,這隻能說明陛下很早便將彈劾他的證據搜集清楚,否則不會情緒如此平和,今日也是早有預謀,演這麽一出戲,就是設了個針對他的圈套,就等他往裏頭跳。


    他跳得太好了,一跳一個準。


    “你還真是勞朕掛心。另外,朕輾轉反側倒不為哪家姑娘,隻為除佞臣以後快。”楚願冷聲道,三言撥兩語便將黃裕納妃之舉辯駁迴去,帝王鋒芒畢露,常日裏溫和仁厚的眼都淬著寒冰,“黃裕,朕給你留這麽多時日,你想明白了嗎?”


    帝王沉聲問:“這天下,究竟是誰主沉浮?”


    黃裕登時慌了,知道自己已於窮處,是無力迴天了,忙跪趴在地上磕響頭,哀求陛下網開一麵,看在往日情分上放過自己的族人。


    楚願默不作聲地看他幾眼,厲聲罵道,“混賬!你族人的命是命,你們家禍害的黎民百姓的命便不是了?”


    說罷,他靠迴龍椅,深不見底的眸子最後看了一眼曾為他所用的左膀右臂,沒什麽表情地說:“拖出去,擇日昭告天下再行刑。”


    “陛下!冤枉……陛下!”


    兩個高大魁梧的禁軍得令,一左一右將在地上撒潑打滾的階下囚粗暴地拖出殿宇,三日前還奴顏屈膝的二人早看這黃裕不爽,見這人還在發瘋,對視一眼,兩腳踹人命門,直疼得黃裕冒冷汗不再掙紮。


    人是被拖下去了。


    位極人臣卻落得如此田地,朝臣皆唏噓不已,也知是黃裕自作孽不可活,現下都不敢再造次。


    楚願垂眸將玉扳指扣迴修如竹節的左手指腹,入夏後換上的蠶絲衣輕薄,右手腕口處纏繞了幾圈紫檀木佛珠,他麾下文人主張儒釋道三家合流,各類飾物贈他不少,戴著也是養人得緊,這會兒收了怒意又是溫仁君主。


    “諸位還有事要稟麽?”他抬頭對朝臣微笑,引人一陣不寒而栗。


    不說那剝皮之刑,光說那梳洗之刑便殘忍至極,先將人燙熟,再用一柄三岔生生將人身上的肉梳下,兩刑後便以不能稱之為人,陛下還要昭告天下,估摸著是遊街示眾,要黃裕遺臭萬年。


    素以剛正不阿、清正廉潔著稱的右相阮成德打破沉寂,“陛下,黃裕背信棄義,實乃小人,然子嗣一事他言之有理,臣還望陛下三思。”


    楚願深知他無法拒絕阮成德的進諫,他父皇在他這個年歲膝下已有三個兒女,儲宮佳麗不說三千,三百也是有的,而他後宮內隻有皇後一人並不現實,他要為大晉傳宗接代,在朝臣乃至天下人心中,都是理所應當的。


    他停頓半晌,揉著眉心神情疲憊:“戶部差人去辦,朕乏了,退朝吧。”


    帝王窄瘦腰間係的方形玉佩中踱步的仙鶴隨之停了動作,不動聲色地朝玉佩表麵伸脖子,黑涔的眼須臾眨了下,似乎想聽明白外麵的人在說什麽-


    後花苑。


    遣走了被沈斐之拿刀架在脖子上還是死心不改要侍奉他的侍讀,楚願裝作心情不佳的模樣,路過殿門前吩咐禦前侍衛不準跟來,順帶甩了侍衛幾個眼風,彰顯自己的不虞。


    他撫著緋牆漫不經心地朝紅牆碧瓦的房簷子上瞧了幾眼,隨即往後花苑甫一站定,沙塵微起,從殿宇上翻身下來一個身量頎長的勁裝紅衣男子,這男子曲膝匍匐跪他一跪,方起身要向他請安。


    楚願鬢邊一撮墨發被男子的動作小幅度吹起,耳邊細膩的肌膚白得晃眼,他食指放在唇前噓聲,因憂慮得而更顯驚心動魄的眉眼染上幾分無奈,“待會被皇後知道你入宮單獨見我,你出去就難了。”


    身著雲錦飛魚服的男子一怔,摩挲腰間佩戴的繡春刀,俊臉一白,又小聲道:“嘉謹明白。”


    他名為陳嘉謹,開春時便因能飛簷走壁,再加上武藝高強被陛下悄悄選進宮內,組成一支秘密暗衛,其實說是暗衛也不大準確,他們這一行人也無需保護陛下周全,反倒是潛行在個別官宦家中,在房梁上監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再私下匯報給陛下。


    他能力最強,上麵一直派給他左相府的任務,匯報次數也最多,跟陛下相處世界因而也最多,再加上話題私密,每迴兩人說話都得避諱旁人,久而久之他便成了皇後的眼中釘,上迴倒班來尋陛下,沿路碰見一個花販手上的粉麵芍藥,一時興起……便贈了陛下,於是便被皇後拎著後衣領麵無表情地要帶去慎刑司,所幸陛下半路攔截,他才相安無事。


    楚願頷首,遠山似的眉弓拱起,問:“你遞了密信說有旁的事要說?”


    陳嘉謹拇指扣在繡春刀銀線縫合的飛魚凹凸紋上,喉結滾動,深唿吸再咽了口口水才道:“陛下,屬下那日在房梁上窺視黃裕,看見皇後娘娘提著一把劍進來了……”


    陳嘉謹一五一十地將當日所有發生的事兒都說盡了,才道:“陛下,皇後娘娘既有通天之術,又怎會不知屬下在房梁上?”他掖了掖冷汗,似乎還有命懸一線的緊張:“娘娘有心讓您知道,否則屬下的腦袋就不在脖頸上杵著了。”


    楚願極目遠眺,隻叫陳嘉謹先下去,一個人在後花苑裏吹了會兒暖風。


    能讓死人死而複生的人讓一座山塌應該也不難吧?


    楚願緩慢地眨眨眼,迴過身發現他師兄站在他身後,神色淡淡牽過他的手說:“現在吹風可以,入秋後就不許了。”


    “我最喜歡吹風了,你管我?”楚願難得沒順著他說話,冷著臉要掙脫開他的指節。


    沈斐之抿了抿唇,不管不顧地牽著人往迴走,“我迴去給你織副暖手的再吹。”


    楚願的指節被捏得隱隱作痛,始作俑者抿著唇沒發現,楚願氣笑了,冷不丁開口道:“你是要給我掐死了然後再醫活我是嗎?”


    沈斐之頓了頓,慌忙撒手,半蹲下身子雙手捧著楚願的手去瞧,果然起了淤青,這人皺著眉給他揉淤青,揉了沒兩下,那淤青立馬就有好起來的跡象,揉三下便好全了。


    “師兄既然這麽厲害,想必再現昆侖山也不在話下。”楚願抽了手,按在沈斐之肩上,居高臨下俯視沉默的沈斐之,神情冷漠道:“你究竟知不知道何事可為,何事可不為,何事不可為?”


    “我不知道,”沈斐之扣迴他的手,這次的力氣小了許多,既抓牢了又不至於將他掐傷,他毫不避諱地展現出對楚願的迷戀和占有欲,“你看著我,告訴我,你說什麽我便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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