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化謙走在街道上, 他深深吸了口氣,冰冷的空氣割得他肺部疼痛。


    比起去年,海穀街道冷清了許多。冬天陰天多, 最近的天空總是暗沉沉的。從室內走到室外,腦袋上隻是頂了更高的天花板。


    街道邊商鋪凋零,近三分之一的店家都掛了“旺鋪招租”的告示。周遭的煙火氣如同僅剩的秋葉,在寒風中幾近消失。


    但魏化謙的生意很好。


    明麵上的公司,被他操控的人們勤勤懇懇經營。至於玄學道上的買賣……最近不知有多少人轉信這些,為求平安砸下重金, 魏化謙的資產水漲船高。


    可這些沒有意義。


    魏化謙打量自己的身體——曾經的他高大結實, 像沈陌那般儒雅俊秀。如今他皮膚鬆弛、器官老化, 病痛瘋狂侵蝕他的身體。無論花出多少錢,他也攔不下時光的腳步。


    但他很快就會解脫。


    魏化謙一個反手, 一條手臂徹底消失在空氣裏。


    汙染逐漸加劇,最近海穀市的空間變得越來越脆弱。隻消再等等,他就能變成真正的卡戎。到時他的疾病與壽命限製, 將不再是問題。


    金錢、力量、長生。從古到今, 人上人所求的不過如此。人總歸是要向上走, 就連沈陌那個瘋子,都不能舍棄這些誘惑。


    魏化謙收迴手臂,緩緩走進了他喜歡的餐廳。他預定的座位已經備好, 僻靜又舒適。


    說來, 他最近都沒怎麽見到沈陌, 魏化謙喝了口熱茶。


    自從抓住項江這把好用的刀, 沈陌就很少再到魏化謙麵前露麵。那家夥對力量很敏感, 不太喜歡世上出現其他卡戎……魏化謙記得, 識安那個姓焦的卡戎, 就是被沈陌廢掉的。


    那一天的記憶,對於魏化謙來說無比鮮明。


    那是他與沈陌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合作。


    當時沈陌剛加入沉沒會沒多久,魏化謙也並非沉沒會一把手。彼時他還算年輕,由於擁有一點卡戎沾邊的能力,被指派去協助沈陌。


    那會兒沈陌名義上還是識安的人。為了一舉獲得沉沒會高位,他提出了一個堪稱瘋狂的計劃——竊取識安對“彼岸”、“神降”等特殊現象的研究資料,以及大量珍貴靈器,將其作為加入沉沒會的投名狀。


    “識安的‘卡戎’隻有我和焦蓮,他們的流程防普通修行者無所謂,對卡戎來說漏洞百出。”


    “我會與上層交流,安排一場轉倉——就說卡戎會引發空間薄弱、煞氣混亂,必須重新規劃倉儲與實驗室。”


    沈陌隨手丟給魏化謙一摞打印紙。


    “你的卡戎能力聊勝於無,但從保險櫃裏摸摸東西還夠用。我會教你幾個要點……”


    魏化謙耐著性子聽沈陌侃侃而談,隻提了一個問題。


    “另一個卡戎怎麽辦?”他說,“她一旦發覺不對,不會輕易放過你。我聽說了,她的卡戎能力尚在你之上。”


    沈陌的笑容裏多了點不屑:“能力歸能力。我是調查部門,她是鑒定部門,戰鬥水平不在一個層麵……不過也是,我確實不喜歡那女人騎在我頭上,她還是消失比較好。”


    魏化謙沒作聲,可他的臉上透露出一絲輕蔑。沈陌在識安工作多年,他不信這家夥能毫無障礙地對付昔日同事。


    說不準這是識安做的局呢。


    “我知道你們不信我,我隻說一點。”沈陌斜了魏化謙一眼,“你認為識安最大的缺陷是什麽?”


    “按章行事,循規蹈矩。”魏化謙說。


    “不不,總會有那麽幾個特立獨行的家夥。比如我現在帶的那個符行川,就不是個循規蹈矩的主兒。”


    魏化謙不語。


    “他們最大的缺陷是‘善’。”沈陌收住笑容,“‘善人’的行動,非常容易預判。”


    “我們來打賭吧。如果我廢了焦蓮,彼岸的研究全歸我管。如果我輸了,這迴偷出來的東西我拱手相讓,絕不談任何條件。”


    ……


    事實證明,沈陌的說法是對的。


    那是十一月下旬的一天,識安的轉倉車隊途中受襲。


    魏化謙趕到現場時,正見到兩位“卡戎”對決——經曆了不知道多少次穿梭,焦蓮與沈陌精疲力竭。周圍的識安人員倒了個七七八八,卻仍有三四個人站著,場麵看起來對沈陌不利。


    “沈陌,夠了。”焦蓮手執銅錢劍法器,眉頭緊鎖,“現在你隻剩最後一次穿梭的力氣,你跑不掉。”


    “而你還剩一次多一點。”沈陌抹了把嘴角的血,“我知道,你永遠比我多那麽一丁點兒能耐。算了……”


    他話還沒說完,突然抬手一揮。


    沈陌沒有用最後的厲鬼突圍,他指揮它丟出一個木箱,徑直砸向焦蓮的搭檔——那個姑娘抱著電腦,在較遠處檢查資料情況,完全沒有防備。


    “小周——?!”


    一切發生得極快。焦蓮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時,那女孩已然被沉重的箱子碾碎了肩膀。小周茫然地滑下牆壁,懷裏還緊抱著電腦。


    刹那間鮮血噴湧。


    “她是個科學崗,在場的人無力治療。兩分鍾後,她就會因為失血而死。”沈陌舉起雙手,“嗯,解釋完畢,你繼續防著我吧。”


    焦蓮隻猶豫了不到十秒。


    她衝到搭檔身邊,緊緊抱住那個女孩,身影消失在了原地。隻有那台沾滿血的電腦落到地上,屏幕閃爍不止。


    魏化謙知道,卡戎一旦在體力不足的時候強行穿越,很容易卷入錯亂空間。焦蓮剩餘的力量本來就隻夠她自己穿梭,這會兒她身邊還多了個傷者。


    ……隻是為了一點點生機。


    果然愚蠢。


    接下來的發展正如沈陌所料。沒了焦蓮幹擾,沈陌直接閃現去了另一輛轉倉車。那一車靈器與文件,終究成了沉沒會的囊中之物。


    “焦蓮會死在那邊。”事後,沈陌如此評價,“一旦進入錯亂空間,卡戎沒法決定穿梭目的地。兩個人,她賭不起……長久待在那種地方,人必然會瘋。”


    結果對於這件事,沈陌的判斷第一次出現了失誤。


    焦蓮確實沒有放棄搭檔,但她也沒有放棄求生——那個瘋女人利用卡戎的力量割裂自己,隻將部分身體送迴了人世——


    那台沾滿鮮血的破損電腦,被識安處理過後拆解,破碎的屏幕輾轉到垃圾場。


    當年,曾有段錄像短暫流傳。那是十二月末的某個夜晚,垃圾山上的屏幕驟然亮起,周圍緩慢長出內髒與肉塊。皚皚白雪中,那些肉塊冒出騰騰熱氣,瑟瑟發抖。


    “識安,識安。”


    不遠處,損壞的收音機裏傳出聲音。那聲音像是無數聲音合成的,令人全身發麻。


    “異物,鑒定,一組,焦蓮。識安,識安……”


    ……


    迴憶結束,魏化謙放下筷子。


    故事的結局,沈陌拿到了想要的位子——焦蓮沒死,但身體分離異化,人和廢了沒區別。她的搭檔活著,她也活著,但也僅僅是活著。


    愚蠢的女人。


    拋棄那個垂死的科學崗,說不定還能迴來向沈陌報仇。如今她什麽都沒有了。


    彼岸。


    “原來如此,她隻有一半,怪不得融合成這樣。”


    科學崗周女士被殷刃醫好,人還在昏睡。戚辛上下檢查著兩人身體黏合的部分,嘴裏嘖嘖有聲。


    “剝倒是能剝開,但這女人另一半在人世,得要人類自己醫治。”


    【我沒事,之前識安治療過與物品融合的病例。】焦蓮的思維非常連貫,其中滿是欣喜,【請你們先把小周送迴去。】


    “哦。這得看你們自己人有多努力了。”戚辛不為所動,“殷刃,老……鍾成說,現成的老師在這擺著,自己看著辦吧。”


    說罷,戚女士搓了把高夢羽的貓:“我先迴去了,省得那家夥發現不對。”


    “等——”殷刃的爪子剛伸出去,戚辛便像煤球博士一樣消失了。


    他的旁邊,鍾成說已經並膝坐好,筆記本和筆瞬間就位:“焦女士,請講。”


    鍾成說腦袋上的“安全第一”帽甚至還沒消失。


    “鍾成說,你讓我休息會兒。”殷刃哀怨地呻.吟。他的心髒和體力都大起大落,期間甚至沒有飯吃。“而且得先說清楚,到底什麽情況?你剛才去了哪裏?……你怎麽就把人挖出來了?”


    鍾成說:“哦。”


    他又想象出一款“安全第一”紅帽子,將其扣在了殷刃頭上:“焦女士,請從剛才的空間講起。”


    焦蓮:【……好的。】


    ……


    同一時間,海穀地下水係統。


    許久沒有降水,地下的水位較低。四人沿著肮髒的邊道謹慎前進,包琳琳打頭陣,葛聽聽最末。黃今和王宙兩人偏輔助,被保護在正中間。


    王宙明顯對包琳琳報以十二萬分的信賴,搭檔走在前,他連路都不看了,一雙眼緊緊盯著屏幕上的數字變化。黃今沒有科學崗的探測模式,他隻好把手伸進背包小口袋,捏住乒乓球大小的黃粱。


    這玩意兒能感應到煞氣異常,而且手感軟軟滑滑,適合冷天取暖。


    “噗嘰,噗嘰。”黃粱不願意被黃今冷冰冰的爪子揉搓,它在黃今的手中小聲抱怨。


    “什麽動靜?”王宙扭過頭。


    “我鞋底沾了水,踩起來就這個聲音。”黃今大言不慚,“對吧小葛?”


    葛聽聽:“嗬嗬。”


    眼看時間要過中午,他們仍然一無所獲。下水道和平極了,最讓他們警惕的敵人也不過是爬來爬去的蟑螂。


    “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大家想想項江會去哪?”包琳琳也閑得發慌,“我先猜!他這個時候背叛識安,說不準會扭頭捅識安一刀,襲擊識安園區什麽的……”


    “嗯……他和識安沒過節,識安也待他不薄。我保留意見。”王宙的雙眼仍然盯著儀器屏幕,“項江現在和沉沒會合作,大概會按照沉沒會的意思行動吧。”


    “我不認識他,沒想法。”黃今興趣寥寥。


    “他也可能會想要報複社會。”葛聽聽認真猜測,“找個敏感公共場所大鬧一番……”


    “pass,可能性太多。”眾人耳機裏,七組的後方指揮——小趙忍不住插嘴。


    黃今:“你看,我說什麽來著?這種東西要能猜到,識安也不用費這麽大力氣部署人員了。”


    葛聽聽憤怒地踢了下黃今的腳後跟。隨即她發現,有一個人始終保持著沉默。


    “小河姐?”葛聽聽敲敲耳機。


    “……我說,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你們信嗎?”耳機彼方,盧小河的聲音有點沉重。


    七組兩人對視一眼,黃今收起臭臉:“怎麽講?”


    盧小河:“黃今和聽聽加入識安後,都選過共鳴靈器吧。”


    “嗯,我的是支能吸血當墨水的圓珠筆,黃今的是個會慘叫的壓力球。它們不是隻能用來認證身份嗎?”葛聽聽迴憶。


    “它們在某種程度上能代表人的特質。項江的靈器,是把永遠不會磨損的匕首。”盧小河的聲音透出苦意,“項江行事偏執,這樣的人不會因為一點利益就動搖立場。”


    “九組的,你到底想說什麽?”包琳琳慢下腳步。


    “不久前,我的母親失蹤了。那個時候我心裏也曾恨過識安,甚至恨過同伴。”


    盧小河說。


    “你們加入識安這麽久,見識過這麽多,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強者……我的母親失蹤了,他們明明知情,也有能力去搜救,可他們偏偏要先做其他事情。”


    哪怕知道這是會產生記錄的識安公頻,盧小河仍然說得很直白。


    “我理智上明白,有些事情確實可能更重要。別人也沒義務一定要我做什麽。可是我母親在受苦,能救她的力量就在我身邊,我很難不去產生恨意。”


    “這世上有這麽多強大又善良的人,為什麽就不能救救她呢?”


    一時間,下水道鴉雀無聲。


    盧小河歎了口氣,兀自繼續。


    “如果我是項江……因為項海的拐賣案,我家庭破碎學業被毀,青春時代就這樣被毀掉了。”


    “之後我找到了弟弟,卻隻有一具屍體。他和他的友人還要被大眾詆毀找樂子,以至於弟弟化身厲鬼。”


    “這個時候我接觸到了識安,發現這世上還有這麽多強大的能人……不說別的,就憑現在的你們,破個拐賣案輕輕鬆鬆。識安確實待他不薄,但換了我,我也很難產生歸屬感。”


    畢竟她的母親被大天師救迴人世,項海卻化作厲鬼,時時纏在項江身邊。他們站在一起,天天目睹著能救他們脫離地獄的力量。


    隻恨時間無法倒迴。


    “話不能這麽說,我們也有我們的工作……”包琳琳忍不住駁了句,卻被王宙打斷。


    王宙終於將視線移開屏幕,他衝包琳琳輕輕搖頭:“大道理誰都懂,可是理性和感性是兩迴事。盧小姐,你繼續。”


    “……項江的背叛是必然的。不過他就算難受,也不至於瘋到專門針對識安。他的目的始終隻有一個。”


    盧小河繼續道。


    “他需要複仇目標,需要有人為他與血親的苦難負責。比如當年拐人的村莊,以及網上高談闊論的人。”


    “村子不都沒了嗎?”王宙思索,“當年網上嚼舌根的人,也確定不了是誰呀?”


    說完,他的臉色變了變:“難道……”


    “確定不了是誰,無差別打擊就好。償命太重,無論是旁觀者還是作惡人,都值得一點折磨……如果是我,我會這樣想。”


    盧小河的聲音裏多了點冷意。


    “我會襲擊整個海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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