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餘步入雨幕,車門在背後閉合,綿雨淅淅地落在他身上,浸染了些濕潤的涼氣。


    夜已經深了,祝餘迴到家他媽正關了燈在看電視,屏幕上色彩變換的光投在她呆滯的臉上,她愣了很久才發現祝餘迴來了。


    祝餘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有時候他會想是不是應該多陪陪她,可祝餘在她身邊待久一些,她就會馬上趕他去學習,“滿滿你去看書吧,你什麽也不要幹,你好好學習。”


    她是個吃慣苦的女人,因為兒子長得像死去的丈夫於是加倍疼愛,變本加厲地大包大攬,她不讓祝餘做任何事,也不再允許他到攤子上幫忙。大事小事雜事瑣事,她每天忙得像個陀螺,可一閑下來她就目光癡滯一動不動地看著某處。


    她對祝餘隻有一個要求,那就是好好學習,認真讀書,給他爸爭氣,每天那零星的相處時間她都在不停重複這些話。


    祝餘經常感到家裏有一根緊繃的弦,稍有不慎就會斷掉。


    他洗完澡迴到房裏,濕著頭發坐在書桌前做題,電量微弱的台燈隻照亮他身邊那一小塊地方,等時針劃過十二點,頭發已經幹透了,他整理好書包上床睡覺。


    雨還在落,疏疏密密地打著窗欞,他想起剛才在車上時梁閣那張從來吝嗇表情的臉被他唬得一驚一乍,就忍不住竊竊笑起來。


    他其實仍然不知道梁閣為什麽喜歡他,他也不知道梁閣是不是天生就喜歡男生,畢竟青春期本來就是性取向的搖擺時期。


    祝餘知道自己長得還不錯,應該算有些讓人喜歡的資本,或許就是某一霎那的美好蒙蔽了梁閣,如此就起了點模糊的心思。


    但愛情的發生隻是一瞬間的事,而後是漫長的生活,祝餘並不認為梁閣會喜歡他太久。就像他和聞歆容,他自然是喜歡過聞歆容的,不然絕不會和她在一起,聞歆容當然也喜歡過他,可一上高中見了更多人還不是立刻嫌他窮酸丟人。


    心緒未定時的喜歡不過荷爾蒙隨機的產物,好看的人有太多資格朝秦暮楚,他等梁閣對他的心思慢慢淡掉,他確信自己能在梁閣不喜歡他後繼續毫無芥蒂地和梁閣做朋友,他可以做到。


    他原本真的是這樣想的,直到那天去年級組看監控。托了他曾將劍哥的現代詩誇得天花亂墜的福,劍哥如今看他非常順眼,他沒有費多少工夫就看到了樓梯間的監控。


    學校的監控可能還沒升級,清晰度不太高,他看著梁閣把他攬在身前,反應極快,在失去平衡的瞬間已經握住了扶手,卻又毫無征兆地鬆開了。他來迴看了好幾次,確定是梁閣主動鬆的手。


    梁閣要幹什麽?他不需要深想也能猜到。


    可是樓梯那樣高,直直倒下去就算隔著屏幕都叫人觸目驚心,簡直稱得上瘋狂。


    祝餘隻覺得腦子嗡嗡作響,渾身血液都忽冷忽熱,梁閣竟然這麽喜歡他。


    他也喜歡過聞歆容,但平心而論,如果聞歆容躲著他,他絕計不會這樣冒險去博取聞歆容的感恩愧疚與關懷。


    被霍青山勾肩搭背上樓遇見梁閣時還神思紊亂,看著梁閣稍屈的腿,眸光漸深,眼前一幕幕都是他鬆手的畫麵。


    他看穿了他,卻不準備拆穿他。


    他甚至開始用一種梁閣親友的視角來審視梁閣的追求。當梁閣說要用條件讓他坐到前桌來的時候,他第一次覺得梁閣好笨,是個笨蛋,你都已經為了救我受傷了,你就直接要求我換過來照顧你啊,還白白浪費一個條件。


    你平常教我做題難道用的也是這個腦子嗎?為什麽那時候聰明得整個人都光彩璨璨?


    如果梁閣追的不是他,以他步步為營的性格,真恨不能給梁閣寫一個策劃書,12345列得清清楚楚,讓梁閣按著他的做。


    但梁閣追的是他,他就隻能悄悄放水,就像以前他和梁閣打球,艾山總說“梁閣你媽的又放海”。


    可梁閣絲毫沒有領會他的苦心,還時不時撩撥他,祝餘一邊臊一邊別扭,隻能在心裏惱恨地想,你的苦肉計早就被我看穿了!


    祝餘在雨聲中翻了個身。


    他想起那天在簡希家的廚房,簡希說,“你覺得他做那些事有多不可思議,那就是他有多喜歡你。”


    祝餘的車是在網上買的,周六下單,周日就到了,是輛普通的山地車,原本隻想花個三四百隨便買輛代步就行,結果逛著逛著還真看到個挺喜歡的。


    因為文學社最近話題是科幻,他最近得閑時就在看科幻小說,沒想到因此對太空冒險,星際爭霸,宇宙探索之類的分外醉心,還做了個艦長出征的夢,“我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


    他看中的那輛山地車,通身是黑色和點綴的淺青,車型很流暢利落,最討祝餘喜歡的是後輪旁邊那個飛行器的logo,祝餘偷偷覺得那是太空軍艦。


    第二天到的時候他又仔仔細細瞧了一圈,實物比圖片更讓人驚喜,實在喜歡極了,雀躍地拿迴家想讓他媽也看看,但林愛貞隻是憂心地說,“樓下就有公交直接到你們學校,你騎自行車多不安全啊,一路上都是車。再說你坐公交還能趁著那點時間看看書背背公式呢,早上是記性最好的時候。”


    第一次,祝餘產生了微妙的厭學心理,雖然轉瞬即逝。


    祝餘周二早上起來,昨夜的雨早已停了,地麵都是幹的,他推著山地車出小區,今天赤楠樹旁邊有兩個人。


    梁閣坐在公路車上,左腿踩著踏板,又長又直的右腿支著地,沒有握車把手,麵無表情。簡希悠然地騎著輛公路車圍著他繞圈圈,出言挑釁,“你到底比不比?我難得騎公路車。”


    梁閣沒有看她,“你比不過我。”


    簡希冷笑,“我比不過你?”


    “你比不過我。”


    “那來比啊,你敢不敢?”


    祝餘站在那裏,覺得好幼稚。


    簡希突然一眼掠到了他,朝他眨了眨眼,又笑起來,“嘿。”


    祝餘被她那雙清亮的眼睛注視著都莫名局促了起來,推著車上前,“簡希,你不騎小電驢了嗎?”


    簡希停下繞圈的進程,神情無奈,“昨天等紅燈遇見方老師了,說很危險,不讓騎了。”她又笑了,長眉舒展,難得多說了一句,“方老師還挺闊,他昨天坐的賓利。”


    賓利?


    祝餘倒是聽女生們說過方老師衣品很好,一件t恤都不下四位數。而且他有個習慣,每逢節日給學生準備東西,連國慶節都發了麵小紅旗,中秋節前一人發了兩個牌子很貴的月餅,“家裏太多了,吃不完。”


    “我走了。”簡希說完,不等他們反應直接就風也似的騎走了。


    祝餘看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你不和我們一起嗎?”


    簡希頭也沒迴,迎麵的風將她敞開的校服外套吹得鼓起來,“不要。”


    時間也不算早了,祝餘對梁閣說,“走吧。”


    除了小區門口栽著的少數幾棵赤楠,道路兩側全是樹冠廣闊的懸鈴木,秋天懸鈴木結了褐色的球果,滾落在地上,又被來往的車輪碾碎了,他們騎著單車在這條綠蔭濃蔽的林蔭道上穿行。


    祝餘原本覺得自己的山地車還不錯,可是一見梁閣的pinarello,又覺得自己的差得遠了,有些相形見絀的意思。


    梁閣騎到他身邊,忽然說,“好看。”


    “什麽?”


    梁閣指指他的山地車,又說,“後輪有個飛行器。”


    他竟然一眼就看見了。


    祝餘心情無端夷悅起來,像受到了莫大的賞識,此時惠風和暢,他拍了拍山地車的車把,天馬行空又神氣活現地說,“這就是我的太空軍艦,我就是艦長!”


    他說完立刻就啞住了,他認定梁閣周圍一定有某種讓他降智的磁場,總讓他能脫口而出一些離奇的蠢話。


    他立刻匿了笑,尷尬地低著頭咳了一聲,偽裝得若無其事,悶聲說,“我們快走吧。”


    可梁閣單手握著車把,配合地將右手懶懶抬到額邊,稍稍側過身看他,冷峭又痞氣,“遵命,艦長。”


    祝餘怔怔看著他,不自覺做了個吞咽動作,迴過神來刻意地扭過頭看著前方,他使勁騎到前麵去,秋日清早一把涼爽的好風,祝餘簡直乘風快意,他忽然就笑起來。


    梁閣看他清削單薄的輪廓,在肆意的風裏活像隻快活的小鹿,真想上去問問他,我的早戀申請什麽時候批啊,艦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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