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落了雨,周會課由各班自行組織進行,祝餘講過幾點也沒什麽說的了,“班幹部來交代一下班務。”


    他視線在班上迂緩地繞了一圈,好似經過深思熟慮,“就梁閣吧。”


    梁閣走上講台,他有些寡言,靜了一會兒,“英語課,都懂吧?”


    前一陣子他們班英語課確實紀律鬆散,態度散漫,吃準了英語老師年輕沒威信,英語老師那通氣生得不是不應該。


    台下的頭點得萬眾一心,“懂!”


    梁閣看著台下某處,“霍青山?”


    霍青山蹦起來,裝得點頭哈腰,“太君,我懂滴幹活!”


    梁閣說,“艾山,宰了這個二鬼子。”


    艾山一下躥起來,敬了個軍禮,“為人民服務!”


    全班大笑,項曼青都環著手笑了。


    籃球賽一路打到決賽,他們輸給有兩個籃球特長生和四個體育生的4班。惜敗,真的是惜敗,輸得非常令人惋惜。前半場都還占著優勢,後半場霍青山崴了腳下場,換了其他人上去,以兩分之差遺憾敗北。


    第二名已經相當厲害,前八強都有加分,第二名運動會能加七分。


    當天並沒有什麽,大家都挺坦然,結果第二天梁閣黑雲壓頂,滿身低壓。


    早自習下課去打球,梁閣打得橫衝直撞,壓根沒人敢攔他。艾山苦不堪言地嘟囔,“他昨天要這狀態打4班,媽的,靠他一人我們沒準都能贏,跟瘋了一樣。”


    他手撐在膝上,咽了口唾沫問梁閣,“怎麽了今天?”


    梁閣陰沉地說,“不要惹我。”


    艾山立即退避三舍,並且危言聳聽地奔走相告,“離魔鬼遠一點!”


    他打完球去學校超市買零食,看見有酸果條——就是一種長矩形彩虹軟糖,想著祝觀音每天都吃奶酪棒,可能也喜歡這種小孩的玩意兒,就給祝餘買了兩根。


    祝餘從年級組迴來,剛開始艾山給他,他還推拒“不用了,我不喜歡吃這個,謝謝”,沒過兩分鍾就被跟霍青山艾山強拽過去cos彩虹糖。


    霍青山當牙買加大叔,艾山當被擠奶的牛,非讓祝餘演彩虹糖。


    祝餘覺得羞恥,又沒法脫身,想求助梁閣,艾山危言聳聽地嚇唬他,“別惹他,兇死了。”


    祝餘朝艾山點完頭,順勢就轉頭梁閣,“怎麽了嗎梁閣?”


    梁閣神色陰鬱,“我弟。”


    梁榭非常黏梁閣。


    因為梁閣幾次沒有搭理他,他趁梁閣洗澡,紮破了梁閣珍愛的簽名籃球,還踢翻了梁閣拚了小半個月的樂高,他氣哼哼地做完這些,又心虛後怕起來。正好他哥推門進來,梁閣看著滿地樂高積木,和被紮破的簽名籃球。


    梁榭心虛地站在中間,兩隻手緊張地交握著,還仰著小腦袋嘴硬,“你為什麽不理我,你根本不喜歡我……”


    梁閣麵無表情,一眼也沒有看他,轉身就走了。


    梁榭空空站在那裏,慌張又委屈,他知道自己錯了,但不想認錯,又很怕梁閣不理他,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可憐的小朋友。


    第二天早上梁閣背著書包推開房門,梁榭就張著手攔在外麵,梁閣視若無睹地繞過他,徑直走了。


    被無視的梁榭眼淚一鼓,邁著小短腿跟在冷漠的哥哥後麵,哭得直打嗝,“梁閣大魔鬼王,不理我,不可以……”


    從那天開始,在梁閣眼裏,世上就沒有梁榭這個人了。


    這實在是個難題,祝餘左思右想,“你吃酸果條嗎?”


    各班都為校運會開幕式的方陣準備得如火如荼,隔壁九班班長李致顯得十分愜意,祝餘問他們班準備什麽。


    李致自得地說,“秧歌啊!喜慶整齊,生機勃勃!”


    神情與去年為元旦晚會準備時的支吾丟臉截然不同。


    喻彤為此思量了很久,別出心裁地決定“舞劍”,動作由梁閣或簡希來教,但劍需要自製——他們在學校超市拿了很多硬皮紙箱,又去買了許多彩紙,在自習課上各自做了一把劍,每個人都中二地給自己的劍取了名字。


    祝餘轉過身問梁閣,“梁閣,你的劍叫什麽名字?”


    梁閣心情陰翳,“沒有名字。”又怕他覺得冷落,“你的呢?”


    祝餘認為自己的劍名十分拿得出手,“叫孫國強。”


    怎麽還有名有姓的?


    梁閣愣了一下,抬頭看他,“劍嗎?”


    祝餘眼瞳黑亮地點頭,“對呀。”


    梁閣看他良久,竟然就這麽笑了。


    周五那天因為高三事宜,高一高二都隻上了半天課,祝餘很快跑出校門,放假中午客流太多正好幫他媽的忙,結果林愛貞居然沒有出攤。


    簡陋而采光不佳的臥室因高大的男人站在床前,變得更加狹小逼仄。


    男人穿著昂貴的西服,格格不入,儼然一個天生的上位者。


    祝成禮看著手裏的書,“有話就說,沒話就滾。”


    男人那張冷峻威嚴的臉上竟然有一絲笑意,“你說話越來越狠了。”


    “你倒是一直這麽下賤,絲毫沒有長進。”


    葉連召頓了一下,“我知道你恨我毀了你,我是錯了,但我不後悔,沒什麽能比恨永恆,你到死都記得我。”


    “恨?什麽恨?”祝成禮抬起頭,鄙薄一笑,“你不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從來不會記起你,就算見到你,也隻覺得惡心,哪有恨這麽高貴?”


    他想起自己拿著錄取通知單走出山村,踏進s大的校門,以為自己前途無限是初升的太陽,結果成了天邊刹那消逝的煙火。


    他仍然清楚地記得,當初被外派公費出國時自己如何躊躇滿誌,心裏時時銘記劉步蟾那句,“此去西洋,應深知中國自強之記,舍此無所他求。背負國家之未來,取盡洋人之科學,赴七萬裏長途,別祖國父母之邦,奮然無悔。”


    結果,結果。


    祝成禮嚐到自己嘴裏湧動的腥甜,拳頭緊攥,“我一腳踩死你,都嫌髒了我的鞋。”


    葉連召對他尖刻的話語無動於衷,“我不管你說什麽,你一定要跟我去治病,你耗不起了。”


    “我這條命但凡跟你有一點關係,我立刻就死。”


    誰知道餘生依靠機器生存是什麽感覺,每隔一天就要去醫院報道、紮針、然後躺4個小時,他變成了一個沒用的廢物,一個拖垮全家的累贅。


    前半生輝煌折隕,後半生苟延殘喘。


    靈魂早已衰竭,身體油盡燈枯,他早該死了。


    但他是生是死,都不要和葉連召有半分關係。


    葉連召有些隱怒,“祝成禮,你一定要拿自己的命跟我賭氣嗎?你每一張病曆單透析單我都看過,你要死了。”


    他說完這句話竟然看到祝成禮笑了,是當年葉連召年少氣盛滿身戾氣被壓去s大報道,看見十八歲的祝成禮被幾個同專業的簇在中間,那種意氣風發、天真自衿的笑容,病態枯瘦的臉都仿佛重煥了生機。


    他說,“死得好。”


    祝餘一路跑迴家裏,看到母親低著頭隱忍地坐在沙發上,臉上有哀慟而沉默的淚水。


    情急之下甚至沒發現屋裏還站著兩個人,“媽,怎麽了?”


    有個高大而陰沉的男人從主臥走了出來,朝這掃了一眼,對上了祝餘的臉。


    祝餘和他視線相時心髒都縮了一下,仿佛初出茅廬的小獸對上了一個深不可測的龐然大物,幾乎不敢挪動,男人久久注視他。


    林愛貞立刻把孩子護到身後,用滿臉的淚痕和這個可怕的男人對峙。


    男人轉身走了。


    那天之後,家裏有了中藥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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