認識這段時間以來,大多數情況下都是飛鳴牽著我的鼻子走。他總說翟項英其實是控製欲極強的變態,我看他自己也好不到哪裏去。隻是他不像翟項英,麵對脫軌的狀況,翟項英表現出來的往往是怒火和強硬,他卻會掩飾好自己,用悄然無聲的手段奪迴話語權。


    飛鳴一直是從容的,他遊戲人間,隻對自己感興趣的東西投以青睞,從不失控。


    但這場車禍打破了他的從容。


    飛鳴一直在流淚,我給他準備了溫水,他不肯喝,說話說到嗓子啞了,嘴巴上都是幹燥的皮。或許是因為高燒的原因,飛鳴的話不時就有邏輯銜接不上的地方,原本在講前幾天的事情,忽然就跳迴多年以前,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偶爾還會戛然而止,我以為他終於累到睡過去了,他卻突然開始說起來。


    之前每次聊到和家裏的事有關的部分,他就會打著哈哈把話題帶跑。現在病了,他倒是打開話匣子。聽著他的事情,對他之前避而不談的行為也全然可以理解。豪門是非多,大概哪家有錢人都一樣。


    隻是沒想到齊潭對他來說這麽重要,這是平常從他和齊潭的往來中看不到的。


    我從飛鳴的話裏慢慢把故事給補全。


    飛鳴的母親萊娜是德國某大學漢學院的學生,在飛鳴的父親施恩義訪德考察期間作為翻譯和他相識。兩個人幹柴烈火三個月,萊娜才發現施恩義根本不是什麽鑽石王老五,而是有妻有子不戴婚戒的已婚男。隻是那時候萊娜已經意外懷孕一個月了。


    萊娜和施恩義毅然分手,但卻選擇把孩子生下來。飛鳴的出生或許給她母親帶來了不少歡樂,但也不難想象,這其中更有很多痛苦。


    所以飛鳴六歲那年,施恩義又一次來到德國並發現自己有個營養不良的兒子之後,他對萊娜提出把飛鳴帶迴中國撫養的要求,萊娜同意了。她沒有要施恩義的支票,提出的唯一條件是施恩義不能給飛鳴起名字,飛鳴不姓施。施恩義也同意了。


    對於施恩義而言,他撫養飛鳴隻是盡義務,或許他也挺喜歡這個長得可愛的混血小兒子,但他太忙了,根本顧不上去給飛鳴當爸爸。


    來給飛鳴當爸爸的人是家裏的長男,比飛鳴大八歲的施繼則。


    可以說,施家除去飛鳴以外的四個孩子,一男三女,全都是弟控,施繼則是首席弟控。


    長兄如父這句話在他們家體現得淋漓盡致,就是他三個姐姐沒一個靠譜,倒是齊潭給他當了半個媽,從小跟著家裏的保姆一起照顧飛鳴的衣食住行,還去給飛鳴開家長會。施繼則雖然寵弟弟,但是他也很忙,所以歸根結底,最了解飛鳴的還是齊潭。


    飛鳴囂張任性,一看就是被寵大的,怎麽想都應該是個幸福的人,幸福到可恨。然而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從他說著磕磕巴巴的自我介紹,被陌生的爸爸牽著手帶進施宅的那一刻,他可能就注定不會再體會到媽媽辛苦工作一個月後給他帶迴來一個小火車玩具的快樂了。


    “我十幾歲的時候控製不好自己的脾氣,我覺得他們都很煩,他們對我好隻是因為我威脅不到他們罷了。我在家大發脾氣的時候沒有人願意理我,除了齊潭。但我一直都覺得齊潭也很煩,雖然他總和我說他什麽都能做到,他無所不能,他總能讓我覺得很……很溫暖。可是齊潭還不是我哥的一條狗,我哥讓他來照顧我,他才來照顧我,他對我好不是因為他喜歡我,隻是因為我哥讓他喜歡我罷了。


    “這個家裏沒人能處理好自己的感情。每年聚在一起的時候,姐姐們永遠在討論對方的男人,她們從以前開始就在搶一切東西,搶玩具、搶哥哥、搶弟弟,然後搶男人。我哥也不例外,他好像根本沒有愛情這條腦迴路。至於我爸和我媽,哈哈,那就是笑話,我爸和所有女人的關係都是笑話,包括他那個天天在家焚香拜佛的大老婆。


    “我根本不相信感情,每個人不過都是在演戲找樂子罷了,從感情當中尋求慰藉、自我滿足,不管是親情還是愛情還是什麽狗屁友情,無非是編造出來的假象。我不愛任何人,我也不需要任何人愛我。


    “……但是我為什麽現在這麽難受?我看到我哥躺在那裏,他看起來那麽憔悴,和死了一樣,不會動,不會說話,連唿吸都是微弱的。我在網上看到了齊潭的照片,他身上都是血,據說他傷得很重,警察不讓我看他,我連想都不敢想。齊潭那麽好,他從來不對我生氣,他那麽溫柔……他和你一樣好。


    “為什麽?薑餘,為什麽他會死?為什麽會有車禍?為什麽我這麽難過?


    “我……”


    最後飛鳴已經無法發出聲音,他緊閉著眼睛,表情又醜又悲傷,和之前的任何一個他都判若兩人。


    我端水給他,他還是不肯喝,我隻好自己先含進嘴裏再喂他。


    喝光整杯水後,我又在床邊陪了他很久,他一直抓著我的手不讓我離開。


    最後他終於睡著了。


    隻是始終皺著眉頭,不知道是因為心裏難過,還是生病身體難受,又或者兩者皆是。


    我擦著他額頭不斷滲出來的冷汗,除了陪伴以外,也想不出更好的安慰他的方法。


    我一直覺得飛鳴和我之間的關係隻是靠飛鳴的興趣在維係,我始終是被動的那一方,即使我試著找迴主權,但如果飛鳴對我失去興趣,那他就一定會離開。對於這一點,我絕對不會感到難過,反而會覺得鬆了口氣也說不定。


    我一直以為他對我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存在,就像我對他來說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一樣。


    但我現在意識到或許並非如此。


    麵對這個真實到柔軟、到脆弱的飛鳴,麵對這個說自己不相信感情,問我為什麽自己會這麽難受的飛鳴,我的心裏難以抑製的苦澀。


    我想要陪在他身邊,我想讓他重新快樂起來,再看他對我沒臉沒皮地撒嬌耍滑,再看他和翟項英不相上下的鬥嘴。


    我伸手撫上飛鳴眉間的褶皺展平,俯身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輕手輕腳在飛鳴旁邊躺下之後,我摸出手機和翟項英聯係,這會兒已經天蒙蒙亮了。


    廚子小薑:飛鳴發燒了,剛剛睡著。


    欠債不還:嗯,如果睡醒還沒好,就再帶他來醫院掛個號輸液吧。


    欠債不還:他應該受的打擊很大。


    欠債不還:總之照顧好他。


    廚子小薑:施先生怎麽樣?


    欠債不還:還沒醒。


    廚子小薑:你睡過覺了嗎?


    欠債不還:沒有,事情很多。


    欠債不還:施繼則醒過來必須給我三倍工資。


    欠債不還:你睡覺吧,我去忙了。


    廚子小薑:嗯,那你能睡也睡一會。


    欠債不還:好,晚安。


    廚子小薑:晚安。


    欠債不還:對了。


    廚子小薑:什麽?


    欠債不還:我想你了。


    廚子小薑:……


    廚子小薑:????


    欠債不還:晚安。


    廚子小薑:我也想你!晚安!


    我摁滅手機屏幕,又摁亮,看了一遍剛才的聊天記錄。


    再摁滅。


    感到慰藉的同時,躺在飛鳴旁邊卻又平白生出強烈的罪惡感。


    我想著有點糟,發沉的腦子已經無力思考。


    太陽升起來的時候,我握著飛鳴的手睡著了。


    黑夜總會過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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