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3


    到了第四日早上,顧懷昭一個人躺在簡陋的地鋪上。


    山上的清晨涼意透骨,睡在地上簡直令人難以入眠。顧懷昭每凍醒一迴,都忍不住偷偷瞄幾眼床上的應雪堂,替他掖一掖被子,實在睡意全無的時候,就盯著應雪堂垂在床沿的一隻手看,有時隻是看一片衣角。


    不知道過了多久,顧懷昭看應雪堂翻了個身,又躡手躡腳地坐起來,去給應雪堂蓋被子。還沒碰到,應雪堂就睜開眼睛,一把攥住顧懷昭的手腕,氣得臉色鐵青。


    顧懷昭嚇了一大跳,結結巴巴地說:“應師兄……”


    應雪堂厲聲罵了句:“你一直在看我,你、你一直盯著我看……”他似乎想說點難聽的話,隻是從來沒有遇到這樣的情況,所以反反複複都是那幾句。話才說到一半,突然想起自己還抓著顧懷昭,忙不迭地甩開了那隻手。


    顧懷昭手腕上還殘留著仿佛被火燎過的灼痛,應雪堂推了他好幾下,他才迴過神來,慢吞吞地笑了:“那我出去?”


    應雪堂怔怔看著他,還沒反應過來:“什麽?”


    顧懷昭笑著說:“應師兄好好躺著,我到門外去,看、看風景,要什麽,就喊我。”


    應雪堂臉色聽了這話,臉色又難看了幾分。顧懷昭披上外袍,係上弟子履,踟躕半天,還是折迴去為應雪堂掖了掖被角。


    推門出去,院外古樹遮天,苔痕滿地,懷中盡是蕭瑟山風。顧懷昭迎風站著,眼前還殘留著上一世應雪堂指點他劍法的事。


    那時候兩人同進同出,投緣的很,應師兄連家傳的無雙劍法也教給了自己幾招。就在這群山懷抱中,師兄一招一式緩緩使出,劍到盡處卻藏鋒,每一招都暗含餘勁,仿佛有源源不絕的後手,那真是何等暢快的日子。


    到了這輩子,短短幾天中,他越發真心相待,比任何一刻都全力以赴,結果呢?


    等顧懷昭打了夥食迴房,發現應雪堂已經走了,隻在桌上留了一頁信。顧懷昭先憂後喜,興衝衝展平了一看,發現上麵隻寫了一句話:“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


    顧懷昭看了半天,也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忍著鼻酸,扒了幾口白飯,提著長木劍到後院練了幾個時辰的劍,直到筋疲力盡才作罷。


    接連幾日,顧懷昭除了吃睡洗漱,練應雪堂教他的那套劍法,什麽都提不起勁來。


    就這樣渾渾噩噩到了月底,應雪堂忽然不請自來。


    他已經穿上了紫陽山的弟子袍,腰間係著絛帶,身上看不出半點病容,眉目間自有一股高人一等的貴氣。


    還沒有等顧懷昭開口,應雪堂先說:“苗師父讓我來道謝。”


    他說的苗師父,就是兩人的師父苗戰,武功走的是剛猛一路,一把重劍使得虎虎生風,紫陽山上已經少有敵手。


    顧懷昭生怕惹他不悅,小心翼翼地說:“師父的傷……”


    應雪堂估計忙著交差,不等他說完,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他讓我們好好親近一下,往後演武坪上一同習武。”


    顧懷昭看他口氣不善,張了張口:“應師兄,我……”


    “我已經拒絕了,”應雪堂毫不客氣地打斷了他,然後一疊聲地說了下去:“我們以後還是各走各的路。”


    顧懷昭隻覺得渾身發冷:“我……”


    應雪堂還不肯罷休,木著一張臉,語氣咄咄逼人,絲毫不給顧懷昭開口的餘地:“我一點都不喜歡你。”


    劍似生平4


    顧懷昭垂著眼睫,嘴唇微微顫抖著。他一點也不熟悉麵前的這個應雪堂,上一輩子的應師兄待人謙和有禮,不露半點鋒芒。就算不喜歡誰,那人也看不出來。


    應雪堂見顧懷昭被他說得啞口無言,眉宇間多了三分倨傲,正打算走的時候,忽然聽見顧懷昭問:“上次的信,我還有些地方不懂,想跟師兄探討一二。應師兄以為,什麽叫‘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呢?”


    應雪堂揚眉迴道:“自己不敬重自己、奴顏婢膝的人,別人自然不會敬重你了。”


    顧懷昭臉色蒼白,半天,才擠出了一個笑容:“應師兄受了重傷,好幾天昏迷不醒,我盡心盡力地照顧你,自覺問心無愧,所作所為更與自辱毫不相幹──”


    “應師兄毫無感恩之心,才會覺得我無事獻殷勤,非……既……”


    顧懷昭說到這裏,結結巴巴,幾乎句不成句。


    他上輩子“一世偷生”的外號不是白叫的,謹小慎微地活了二十來年,睡得比誰都淺,躲得比誰都遠,隨時隨地察言觀色,見機行事。即便是應雪堂這樣激他,顧懷昭也不敢破口大罵。


    可他剛這樣不痛不癢地辯解了幾句,應雪堂就氣得變了臉色,人啪的往前邁了一步。


    顧懷昭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了退,顫聲笑道:“難道我把應師兄丟在門外,自生自滅,這才叫不自辱嗎。”


    應雪堂攥緊了拳頭,揮了揮,咬緊了牙說:“你──”可憋了半天,卻沒有下文。


    顧懷昭心裏清楚,應雪堂恐怕對自己印象已經差到了頂點。一旦想清楚這點,不知為何難過得手腳冰涼,糊裏糊塗地便說:“何況我比應師兄多練幾年劍法,就算當麵切磋,你也不是我的對手。巴結你,有什麽好處?”


    這句話說出來,連顧懷昭自己都羞愧得滿臉通紅,他雖然招式上能勝過此時的應雪堂,但全仗著多活了一些年月,至於不想巴結應雪堂雲雲,更是十足十的謊話。


    應雪堂聽到這裏,仿佛像被人當麵扇了一個耳光,咬著牙問:“你敢不敢去演武坪?”


    顧懷昭話已至此,好比馬入狹道,不能迴頭。


    兩人一前一後到了紫陽山演武坪上,短短半個月,應雪堂已經認識了不少師兄師弟,一看見他就笑臉相迎,替他清出一片場地。


    他大步從到場邊,從兵器架上取了一把紅穗鐵劍,怒目看著顧懷昭。少年負劍,皎如玉樹臨風前,往那一站,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顧懷昭隻得有樣學樣,也挑了一把劍。


    發現有人要切磋比武,演武坪上陸陸續續聚了不少人。應雪堂倒提長劍,雙手一抱拳,生硬地行過一禮:“應雪堂,使家傳無雙劍法。”


    顧懷昭腳已經有些發抖了,雙手抱拳,眼睛四下遊移,隻說:“我使鬆風劍法。”


    話音剛落,演武坪上就炸起一片笑聲,紫陽山一脈以劍法聞名,大大小小的劍招一共有二十餘套,鬆風劍法是大多數弟子入門學的第一套粗淺把式。


    顧懷昭上一世被紫陽山除名的時候,八脈俱傷,再也施展不出其他劍訣,直至頭顱搬家的那刻,用的都是這套鬆風劍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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