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似生平1


    惶惶如喪家之犬,恓恓如無根之萍,被武林黑白兩道追了十三日,顧懷昭那身綠綢長袍再也看不出原本的顏色。


    群雄追上他時,先是看到一匹疲死的瘦馬,接著才看到顧懷昭。這人手拄斷劍站在山穀之中,佝僂了背,五官神情都看不真切。


    有人忍不住質問他:“顧懷昭!梅莊血案可是你做的!?”


    “你承不承認欺師判祖!還有那雞鳴鎮數十口人命──”


    罵的人越多,顧懷昭越是縮在陰影裏,目光渾濁,怕得瑟瑟發抖。


    直到有人說:“大夥上啊!替梅老莊主報仇!替所有屈死之人報仇!”顧懷昭才稍稍抬起了頭,大概是知道死到臨頭,幹裂破皮的嘴唇動了動,又閉得緊緊的。


    他本想說,不是我。隻是落到這般田地,辯解也是自取其辱。


    刀光劍影中,好不容易用斷劍抗下一劍,斜過來又是一劍,斷斷續續的笑聲裏,不知道誰的劍一削,熱血噴出,冤屈未申,頭已落地。


    顧懷昭渾渾噩噩地看著這一切,誰收了他的屍,誰提了他的首級,誰把他懷裏的碎銀摸走了。魂魄輕飄飄往上浮,腦海裏最後一個念頭,想的卻是他師兄應雪堂。


    紫陽山上,十年同門學劍,也曾並肩而立。可惜到了混跡江湖的時候,自己綽號“一世偷生”,做下九流的買賣,師兄綽號“無雙君子”,配“藏鋒”鐵劍,統率師門。兩人身份懸殊,天南地北,想見也見不上一麵。


    唉,也不知道應師兄知道自己頭斷身死後,心裏是何感想。


    若有來生,隻希望罪名得昭,活得像應師兄一般,平生如劍。


    顧懷昭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


    周圍濃濃的白霧忽然都散去了,耳邊滴滴答答地響著水聲。顧懷昭一個激靈,睜開眼睛,發現自己汗津津地躺在一張硬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病得全身滾燙,喉嚨像著了火似的。


    他想動一動,四肢卻不聽使喚,隻能瞪著眼睛,一件件辨別著屋裏的擺設。


    藍布被麵,舊蚊帳,硬木床。


    紅穗木劍,矮書櫥,祖師畫像。


    他渾身發抖,過了半天才喘了一口粗氣,隻覺得有人在捉弄他。


    正魂不守舍的時候,門吱呀響了一聲,一個中年男子冒著大雨從外麵進來,背上背著一個瘦弱的少年,兩人身上的鮮血被雨水澆得變了顏色,匯成一條條淡紅色的水跡,順著脖子往衣衫下流。


    男子看見他醒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啞著嗓子招唿了一聲:“你醒著啊,懷昭。”


    說完,弓著背,打開櫃門,取出櫃裏折好的棉被,草草鋪在地上,把背上馱著的少年一點點放了上去。


    “這孩子叫應雪堂,算來應該比你年長幾歲,是我應師叔家最後一點血脈……”男人一麵說,一麵用手把少年飽浸鮮血的布衣撕開,胡亂上了點傷藥,就把藥瓶塞在了顧懷昭手裏。


    “為師得走了,這些日子不要出門。等能起來的時候,就替你應師兄上點藥。”


    男子說著,放不下心似的,握著顧懷昭的手緊了一緊,然後才站起身來,一麵迴頭看,一麵一瘸一拐地走進雨裏。


    還未關緊的門板外,整座紫陽山陷落在空山苦雨中,山泉迸發,群鳥聚寂,瓢潑雨勢無邊無際地下著。


    顧懷昭攥著藥瓶,一動不動地躺在硬床上,許久,一行水跡忽然從眼角滑了下來。


    隔了整整一世,他也隻是模模糊糊地記得,自己十來歲的時候,師父救迴了應師兄。至於從哪裏救的,怎樣養的傷,一概想不起來。


    沒想到還有機會再世為人。


    劍似生平2


    等顧懷昭能從床上下來,應雪堂的傷口依然沒有好轉的跡象。


    顧懷昭披了件靛藍色的弟子服,腳下軟綿綿的,扶著牆給他打水換藥,忙裏忙外。


    這個時候的應雪堂遠遠沒有上一世來得高不可及,他身材還未長成,臉上身上全是血汙,幾乎認不出本來麵目,整日裏昏迷不醒。


    有好幾次,顧懷昭都忍不住把手放到他脖子上、眼皮上,瞪大了眼睛等他的反應,直到手腕酸疼的時候才挪開。


    照顧毫無戒備的應師兄,這對於顧懷昭來說,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短短幾日裏,他每次給應雪堂梳理長發,都喜歡叫上一聲:“應師兄?”給人擦臉的時候,又叫上一聲:“應師兄?”


    他上輩子在刀尖上打滾,自己也處理過不少傷口,在顧懷昭殷勤照料下,應雪堂那身傷漸漸有了起色。


    到了第三日,應雪堂手指動了半天,終於醒了。顧懷昭早早去夥房討了一碗白粥,人一睜開眼睛,就腆著臉端了過去:“應師兄,我是懷昭,喝點粥,墊墊肚子。”


    應雪堂皺著眉頭,稍稍一沾唇就側過臉。


    顧懷昭對他的脾氣簡直了如指掌,用勺子盛了一勺,吹涼了又遞過去:“以後你拜入師父門下,咱們就是一家人,用不著跟我客氣。”


    應雪堂聽了這話,眉頭反而皺得更緊了些。他失血過多,一張臉白得像冰雪所化,五官又精致如筆墨點就,顧懷昭看了幾眼,就忍不住露出些癡迷神色,直到被應雪堂狠狠瞪了一眼才驚醒過來,訕訕地把粥碗放在床邊,拿起雞毛撣子四下彈灰。


    也不知道渾渾噩噩地幹了多久的活,顧懷昭才敢迴過頭來,桌上的粥碗已經空了,應雪堂背對著他蜷在被子裏。


    正相對無言的時候,那人忽然問了句:“這是你的床?”


    顧懷昭還牢牢記得自己應師兄最愛幹淨,興衝衝地邀功道:“師兄你放心,我換了簇新的棉被,櫃子裏的,沒人用過……我還用艾草熏過屋子。”


    應雪堂仍用後腦勺對著他,看不出臉上什麽表情,顧懷昭巴巴等了半天,才聽見應雪堂說:“我什麽都沒有,再怎麽巴結我,也給不了你什麽好處。”


    顧懷昭愣了愣,才笑了出來:“應師兄以後是大人物,我……我是最末流的小人物,做最苦最累的買賣,什麽名號都排不上。能得你美言一句,這日子都受用不盡了。”


    應雪堂一動不動地躺著,像是聽到了最差的答複,對顧懷昭再也提不起一點興趣。隻剩下顧懷昭還一個人眼巴巴地望著他。


    對這人的照顧,有七分是情不自禁,還有三分出於錐心刻骨的恐懼。


    在自己罪名壓身,最窮途陌路的時候,要是能有應師兄出麵美言一句……也不至於身首異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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