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缺哼著小曲兒甚是悠然的晃迴煙分劍截院,崇光尚未睡覺,正抱著酒壺陶醉呢,見到蘇小缺,嘿嘿傻笑道:“我一定是做夢了……見鬼了。”


    蘇小缺一揚手,啪的給了崇光不輕不重的一記耳光:“老子是鬼?”


    崇光醉目圓睜,仔細看了看,登時喜上眉梢,嘟嘟囔囔的囉嗦了幾句,一頭栽倒睡死過去,一雙手兀自上了鎖也似拉著蘇小缺的衣角不放。


    蘇小缺把他抱迴床上,脫了外衫鞋襪,也自睡了,倒是一夜黑甜,睡得極穩極香,連夢都不曾做一個。


    及至天明,兩人醒來,蘇小缺眼神清明,凝視崇光道:“有件事要你幫我。”


    崇光笑展了眉眼,雙手直勾著蘇小缺的頸子,催促道:“快說快說!隻要是我做得到的……就算做不到,我也幫你。”


    蘇小缺見他一副拔了毛就能充烤鴨,粘了毛就能扮天鵝的渾不吝勁頭,不由得很是滿意,道:“這件事以你所能,定然做得到。你去找趟李滄羽,得背著爺,讓他申時在月翼湖邊的待滿林霜軒私下見我。”


    崇光略一思索,琥珀色的眸子貓一樣凝成一條線,歡然道:“我有辦法把話帶到,但那棵蔫菠菜若是不肯來怎麽辦?”


    自打上次蘇小缺將李滄羽比作菠菜,崇光一直便以菠菜唿之,更在好好的菠菜前加上個蔫字以表示鄙夷不屑。


    蘇小缺見他問答甚是細致周全,更放了一層心,笑道:“你隻需跟他說,蘇小缺能給他治下麵的病,他肯定會來。”


    崇光一擰眉頭,嗤笑道:“他下麵有什麽病?爛根了嗎?”


    蘇小缺伸了個懶腰,坦言相告:“他下麵跟你們一樣,紙糊的槍頭,蠟油的行貨,廢掉了,不行了。”


    崇光笑容立斂,默默看著蘇小缺,似有受傷之色,蘇小缺恍若未見,淡淡道:“別人蠢也就罷了,我就不信你這些年從未疑心過沈墨鉤。”


    崇光怔了怔,方垂著眼皮苦笑道:“疑心又能如何?我除了七星湖,無處可去,除了爺,也沒人要我,隻這麽一天天的過就是了……以前就算好奇,試探過鍾遊百笙他們也是不能人道,但知道了卻也不能跟別人說去。”


    纖細的手指緩緩在蘇小缺的腿上劃過,聲音低迴而輕柔:“所以我學著釀酒,醉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你說是不是?”


    蘇小缺點頭:“也是,聰明人煩惱必多,你格外聰明,煩惱自然格外的比別人多些。”


    崇光仰頭看著他,正色道:“你比我可更加聰明。我雖不明白你要做什麽,但也知道我沒有看錯人。”


    伏到他胸膛聆聽著心跳:“你放心,就算你是要翻了天覆了地,我也隻在你身邊陪著。”


    蘇小缺摟著他默然不語,心中隱然覺得平靜。


    曆經世事,七星湖裏這個又浪又狠的崇光,卻是有著對自己最親近最明朗的一顆真心,無需猜疑,毫無秘密的盡數打開,是珍寶也好,垃圾也罷,任性而率真的任由擷取,他隻微微閃動著貓樣的眼神,真切的注視自己。


    這天在醫舍宋鶴年照舊讓蘇小缺去後院沐浴,蘇小缺隨口笑著抱怨道:“宋夫人,你這潔癖也得治一治,我現下皮光水滑的,比剛出娘胎都還幹淨許多,你還這麽天天不放心的看著我下水,難不成洗掉一層皮變個人你才滿意?”


    宋鶴年如花俏臉嫩得滴出水來,照舊溫柔斯文的笑,卻毫不害臊的盯著蘇小缺,蘇小缺走到水池邊,停住腳步,靜靜看著這天然玉石水池,池中已是滿滿一汪清水透徹見底,更有竹葉淡香蔓延其中。


    隻看了片刻,蘇小缺便和往常一樣,寬衣下水,看著宋鶴年離去的背影,突的微微一笑,拿過盛放竹露輕響的琉璃瓶,從頭發裏取出小小的一包粉末,就著池水調勻細細塗遍瓶壁,那粉末沾水即化為透明粘液,幹後附著剔透光亮的瓶壁,全無一絲異狀。


    申時七星湖的陽光仍是烈火中淬著的金子一般,金紅輝煌。


    月翼湖波光如血染,湖中蓮花謝了,葉子卻益發剔透如翡翠。待滿林霜軒後便是玲瓏的太湖石假山,山上遍植藤蘿異草,引蔓垂絲,參差拂地。


    待滿林霜軒兩側實牆上開著兩個楓葉形鏤空花窗,一個對著太湖石山,另一個則對著月翼湖,山上佳木,湖中碧蓮,盡在眼底,而夾道垂柳,飄飄灑灑,更是翠縷玉絛。


    李滄羽趕到時,蘇小缺正翹著腿坐在軒中剝蓮蓬吃,蓮心一粒粒剝出放在一隻瓷碗裏,吃剩的蓮蓬便隨手扔出鏤空花窗外。


    一見李滄羽,蘇小缺忙笑嘻嘻的招唿道:“師兄請坐,千萬莫要客氣。”


    李滄羽翹著小手指,順了順長發,又把衣袖撚得更垂更墜些,這才從袖中取出一方雪白繡花的絲帕,抹了抹紫檀椅,極盡優美的把屁股擱在了椅子上。


    蘇小缺冷眼看著,也不著急,心道你還不如幹脆坐到椅子上放個屁,也當是把椅子吹個幹淨豈不更好。


    見他隻顧往嘴裏丟蓮子,李滄羽耐不住,問道:“你什麽意思?你怎麽知道我……”


    說到此處登時戛然止住,雪白的臉卻慢慢紅了,又羞又怒。


    蘇小缺前後晃著椅子,抱著根大蓮蓬,笑道:“我自然知道,我不光知道你不行,我還知道沈墨鉤經過手的男寵都不行。”


    斜眼看著李滄羽,尖銳的說道:“你和他們都一樣。”


    李滄羽所求,就是在沈墨鉤心中的獨一無二,蘇小缺一個“一樣”的說法,隻聽得李滄羽立時拔出腰側的劍來。


    蘇小缺緩緩道:“李師兄,難得一見,咱們先別忙著打架,待會兒做師弟的自然讓你出氣。”


    長身而起,一該嬉皮笑臉的模樣,沉聲道:“我蘇小缺對天起誓,今日所說,絕無一字虛言。崇光百笙他們行不行,你一試便知,我便是扯謊,也騙不了你,是不是?”


    李滄羽咬著唇,還劍入鞘,半晌道:“那又如何?”


    李滄羽雖行事偏激狠毒,深陷情網而不能自拔,卻也是個聰明人,此時見蘇小缺所知的確甚多,也就不急於動怒,隻想套出他的話來,誰知蘇小缺要的就是被套出話來,當下兩人一拍即合,重新落座,氣氛倒是難得的融洽。


    蘇小缺說得異常直接簡單:“沈墨鉤的廿八星經有個絕大的隱患,而你們七人都是他用來練功補救的鼎爐。”


    李滄羽冷笑道:“墨鉤練廿八星經已近三十年,卻為何這幾年才尋找練功鼎爐?”


    蘇小缺道:“廿八星經這門功夫,本就玄妙詭異,初練時未必就能發現不妥。月狐天屍,講究的是陰陽和精元,含肅殺枯落之象,這等邪氣武功,對習練者也必有諸多要求。”


    “沈墨鉤本身的氣脈陰陽相調,跟我一樣,本是修習玄門正宗的大好材料,卻偏偏要練這廿八星經,日積月累之下,隻怕如今經脈已難承受,至於最後是經脈爆裂而死,還是氣脈紊亂而瘋,我也難以預料。”


    李滄羽凝神細聽,眉宇間掠過一絲憂色,道:“你所說若是真話,那該如何救他?”


    蘇小缺見他執迷過深,不覺暗暗歎了口氣,方續道:“他一直在設法自救。沈墨鉤天縱奇才,雖無人指點,自己卻已悟得其中緊要之處。”


    李滄羽打斷道:“那你又是如何知曉?”


    蘇小缺沉吟片刻,實話相對:“謝不度曾提過一句,沈墨鉤的武功有隱患,他曾與沈墨鉤交過手,又與聶叔叔相處月餘談論武學,想必是聶叔叔窺出這其中奧妙,告之於他。”


    李滄羽似信不信,疑道:“那也隻提過一句,其餘都是你胡思亂想,也未必作得了準。”


    蘇小缺被他屢屢打斷質疑,不由得大是不滿,狠了李滄羽一眼,道:“老子聰明不行麽?我醫術師承程遜老頭兒,武學更是聶叔叔一手調教,再看看你們七人的鳥樣,難道還不明白嗎?”


    無視李滄羽瞬間黑下去的臉,自顧道:“總而言之,不知沈墨鉤這老狐狸怎麽就琢磨清楚了,自個兒需要采納陽中純陰來將體內真氣平複導歸,這才找了燕殺崇光這些純陰氣脈的男子,並教了廿八星經中的一半內功,大概是月狐之術,隻走陰,不走陽,從而你們的真氣運行內功修為就是飯碗,純陰精元就是大米飯,他奸淫你們之時,便是用飯碗盛米飯吃了,你懂不懂?”


    生怕李滄羽再問些愚蠢的問題,手指牆壁,補充道:“不懂就去撞,使勁兒撞幾下,撞爽了,沒準兒就懂了。”


    李滄羽卻是固執如牛,道:“墨鉤遇到我之前,便已有了六個男寵,又怎會是要我當鼎爐這才喜歡我?”


    言下之意,隻是不信沈墨鉤並非真心待他。


    蘇小缺捂著額頭,蹬蹬腿,咧咧嘴,差點沒氣得嘔一聲死過去,唉聲歎氣道:“老狐狸連吞了六碗米飯,發覺味道不對,還是不解餓,但純陰精元是沒問題的,出問題的自然就是飯碗。”


    起身繞著李滄羽轉了轉,道:“廿八星經本就是殘卷,二十八星宿隻錄了心鬼二宿,而崇光百笙等人氣脈純陰不說,丹田也毫無損傷……”


    順手拿起桌上一隻甜白釉印六瓣葵口碗:“看,他們就好比這隻碗,全無瑕疵。但沈墨鉤練的武功卻是殘卷,就好比一人天生是個斜肩歪嘴,端著這上好的碗反而吃不下飯去。”


    手指在碗足上劃過,叮的一聲脆響,碗一小足已墜地,葵口碗傾斜於桌麵,蘇小缺笑道:“你呢,雖一直修習名門正派的內功,是個好底子,偏偏幼時急於求成以致丹田受損,成了個破碗。破碗配歪嘴,相得益彰。沈墨鉤一見之下,還不奇貨可居?”


    看著李滄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又是一陣紅,好似打翻了顏色碟,卻仍笑道:“沈墨鉤這些年明白了這個道理,挖空心思這才找到你這麽個於他最為合適的鼎爐,又是千方百計絕了你的路,把你騙到七星湖來。當年雁蕩驚變,你被囚少林一事,那般蹊蹺,難道你自己就不曾疑心過?”


    李滄羽錐心刺骨的痛色似在精心修飾的麵容上割開了一道縫隙,瞬息之間,一張秀麗的臉已如三秋荷花般枯敗凋零。


    蘇小缺再不看他,隻嗶嗶剝剝的掰蓮蓬,良久,李滄羽輕輕說道:“你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


    蘇小缺頭也不抬:“我不想你精元被那老狐狸吸幹,變成一具僵屍,我想你安然離開這裏。白鹿山那些年,你忘了我可永遠都不會忘記,李師兄。”


    李滄羽聽到李師兄三字,一時心潮起伏,眼中隱隱有淚光,一顆心更是柔軟了幾分,喃喃道:“李師兄……李師兄……”聲音如墜夢中般悠遠。


    半晌卻凝視蘇小缺微笑了:“可是我死,墨鉤就能不再受製於廿八星經,難道不好嗎?他可是你的親生爹爹。”


    蘇小缺怒道:“他是你爹!”


    李滄羽恍若未聞:“我以前也想過要叱吒風雲,在江湖上闖下一番霸業,甚至不惜親手殺了師父和師兄,可自從進了七星湖,那些都已是過往雲煙,心裏隻有一個墨鉤,隻盼著這一世能與他兩情相悅,永不相離。”


    起身笑道:“所以你說的,我一個字都不會相信。除非墨鉤親口對我說,他不喜歡我了,不要我了,否則我絕不會離開他。區區精元性命,比起墨鉤的平安快活,又算得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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