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宇間的鬱色,如同山色天光一般,濃烈異常,眼眸鋒芒不減,似看穿了蘇小缺所想,道:“你還是記恨那一刀。”


    蘇小缺隻覺得他這種理所當然的姿態可惡之極,亦不再躲避,大聲道:“那一刀之前,我從來沒有疑心過你會騙我,就算一野說過你殘殺梭河水盟的人,我也隻不信,後來你跟我說確有此事,我又覺得你殺得沒什麽不對……”


    “因為你是謝天璧,從小就從別人劍下救我一命的天璧,我從來都信你,從來都覺得你不會傷害我。”


    “看到你受傷,我比自己受傷還心痛,我跟自己說,就算死一百次一千次,也要護得你周全平安,我可以為你死,天璧。”


    “隻是我沒想到那一刀……我知道你自有原因,知道你算無遺策。我隻是想告訴你,我願意挨那一刀,就像我願意紮破耳朵一樣,隻是你沒有問過我的意願。”


    “我不知道什麽時候又會被你刺一刀,我害怕,不是怕死,是怕那種被你算計的感覺,那種一腳踏空摔下懸崖的感覺。”


    蘇小缺閉上眼,不想讓他看到自己眼中受傷的神色:“天璧,你太危險,我無法相信你。”


    謝天璧臉色蒼白,卻姿勢不變,擁著蘇小缺冰冷的雙足,給他源源不絕的暖意,良久緩緩說道:“你終於能跟我直言此事,已然很好。那一刀我本該跟你商量,就算因此被沈墨鉤瞧出破綻,起碼你不會有此心結。”


    “隻是我雖傷了你,卻從來不想騙你。我藏在瀑布後,那三個時辰心裏的滋味,也是此生不想再有第二次……”


    “以後我可能還會做錯事,不過我會盡全力待你好。你是這世上我最愛惜最喜歡的人。”


    謝天璧深知,蘇小缺雖整日笑嘻嘻的看似隨和,骨子裏卻是倔強至極的強硬執拗,認準了的事必定要做,便是頭撞南牆也要把牆撞出一個洞來的個性,好比在白鹿山,一心一意的跟自己親近,任誰勸說都置之不理,又好似這次千裏相送,甚至不惜對唐一野出手也要一意孤行。


    因此這一刀之事他自己若不能真正放下,任何言語也隻是白費唇舌,因此不解釋,隻承諾。


    青山相待,白雲相愛,這麽躺在草地上,蘇小缺感覺赤尊峰的畫眉穀和白鹿山的落雲峰也沒太大分別,一般的隨緣枯榮、顧盼嫵媚。


    當下情不自禁的笑道:“好吧,那我便在這裏多留幾日,看你怎麽待我好。”


    謝天璧隨之微笑,心境跟透出樹葉的絲縷豔陽般,豁然明朗。


    一時阿二端來藥給蘇小缺喝,一張四喜丸子臉腫成了扒豬臉,更是紅紅翠翠滿臉春色,卻緊咬牙關,一句話也不敢主動跟他講了。


    蘇小缺收迴腳,起身端著藥碗,不忙喝藥,先逗他道:“方才讓你問的,你都問了嗎?”


    阿二不想答,卻不得不答,硬邦邦蹦出兩個字:“問了。”


    蘇小缺哦的一聲,正色道:“你家少爺怎麽說?嫌不嫌棄?”


    阿二臉色鐵青發綠,澀聲道:“少爺什麽也沒說。”


    蘇小缺笑嘻嘻的上上下下剝皮敲骨似的盯著阿二,道:“你這滿臉的傷倒是漂亮。”


    阿二抵死不說話,蘇小缺卻道:“我來猜一猜好啦,嗯……你定是一臉撞到門上了!不過撞一下也不會這麽出彩,想必門彈迴去,把你彈到牆上,牆太硬,又把你頂到門上,結果風太大,把門又吹迴去……如此這般,這般如此,怎麽著也得三四個來迴吧?”


    阿二情難自禁,兩行英雄虎淚奪眶而出,悲憤難當的掩麵掉頭奔迴木屋,蘇小缺這才伸舌頭舔了舔藥汁,見四周無人,把一碗藥盡數潑進了溪水。


    謝天璧眼神陡然淬厲:“有毒?”


    蘇小缺笑了笑,卻道:“沒有。僵屍鬼怎舍得毒死我,隻是添了一味鵲烏膽,特別的苦而已。”


    看了一眼謝天璧,道:“藥方子我已經記下了,迴頭自己抓藥熬了喝,你別擔心。”


    說著又躺下,卻枕在謝天璧腿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翹著一隻腳晃晃蕩蕩,悠然道:“你當日刺傷我時說得很對,我確實該用心些學醫毒之術。”


    謝天璧無奈之極,道:“我隻是隨口一說,你到底要記多久?”


    蘇小缺伸出手指夾住一隻鳳翼彩蝶,雙眸波光流轉,華美清靈,聲音卻是堅硬幹脆:“記一輩子。”


    謝天璧若有所思,道:“厲四海從小沒少打你耳光,又抽你一鞭子,你記不記她的仇?”


    蘇小缺怔了怔,似有所悟,心慌意亂之下大聲嚷道:“她是她,你是你,不一樣,我喜歡她,就不會記恨她。”


    謝天璧嘴角瞬間挑起一道極輕極淡卻胸有成竹的笑容。


    入夜後,謝天璧喝下第一劑藥,程子謙道鑽經取氣丸的毒性需得七天才能拔盡,七天內最好留在畫眉穀以防毒性反複變化,當下收拾了一間木屋讓謝天璧住下,卻死活不肯留宿蘇小缺。


    蘇小缺比程子謙還略高些,微翹著下巴從眼皮子底下打量他一眼,嘿嘿笑道:“這鬼地方,你留我我也不敢住。”


    程子謙手指一顫,捏斷一支明石草,示意阿三送客。


    謝天璧道:“我送你出穀。”


    說著一路沿著小溪往外行,剛到畫眉穀外,便閃出兩條人影來躬身行禮,謝天璧吩咐道:“送他迴主峰。”


    笑道:“你就先住我的房間,明日如果有精神,便來探我,不過最要緊的還是先治好自己的傷,不管是要抓藥還是要別的,都可以讓房中一個叫水蓮子的侍女去做,自己不要亂跑。”


    摸了摸他的頭發,問:“記住了嗎?”


    蘇小缺欲言又止,目光隻閃閃爍爍的凝視謝天璧,謝天璧登時一顆心都被他看得軟若春水,柔聲道:“你舍不得一個人走?”


    蘇小缺立即搖頭:“不是,我隻是想問你……”


    “什麽?”


    蘇小缺滿臉期待憧憬之色:“水蓮子……是不是就是你說過的那個比四海還漂亮的侍妾?”


    謝天璧沉下臉,咬著牙:“是,怎麽?”


    蘇小缺笑逐顏開:“太好啦,那我這七天想必都沒空來看你,你慢慢療毒,千萬別心急,七天治不好,七十天總會好的。”


    說罷迫不及待的轉身而去。


    謝天璧氣得怔立當場,半晌才吐出一口濁氣,衝著那個飛揚跳脫的背影輕聲笑道:“沒心沒肺的小混蛋!”


    他卻不知蘇小缺轉身前,深而清澈的眸光中,冷冷的映出溪邊十丈外樹下一個的清瘦的身影,四目相接時,蘇小缺和程子謙都從心底裏生出一絲寒意。


    謝天璧迴到木屋,推開門,就見到燭光下程子謙靜靜坐著,見他進來,便拿過一隻竹質酒壺,淡淡道:“我用藥草釀製的杏花酒,你趕緊喝了睡一覺,明日血行會更順更快,毒拔得也會更幹淨。”


    這杏花酒撲鼻而來的便是一股辛辣酸腐之氣,氣味不似酒,倒似劇毒藥汁。


    謝天璧接過,卻是一語不問,對著壺嘴便一飲而盡,程子謙見他如此信任,雖不說話,眉梢眼角已然笑意明媚。


    蘇小缺迴到主峰已是深夜,見有一明兩暗三間大屋,兩名暗衛一直沉默不語,此時方有一人指著左側亮著燈火的一間屋子,道:“少主的住處,蘇少俠請。”


    說罷兩人已躬身退下,動作極是迅捷無聲,似生於黑暗又隱於黑暗一般。


    蘇小缺知赤尊峰聲勢浩大,主峰上有這等人才也是意料之中,當下不以為異,施施然進門穿過外間,進了裏間睡房,見一女子正端坐床前等候。


    雖已深夜,這女子服飾妝扮卻一絲不亂,容色有如煙潤朝霞,果然是個明豔絕倫的美人,一抬頭見是蘇小缺,滿臉盡是失望之色。


    蘇小缺卻是滿臉欣賞讚歎之色,咳嗽一聲:“水蓮子?”


    那女子道:“原來是蘇少俠,我家少主呢?”


    蘇小缺奇道:“你認識我?”


    心中一喜,原來自己這個少幫主竟已如此出名,連赤尊峰的一個小小侍女都認得,忙挺直了脊背,想更加顯出幾分大俠英氣來。


    水蓮子噗哧一笑,道:“你昨天被常堂主點了昏睡穴,跟條死魚似的在這裏睡足了十二個時辰,我怎會不認識你?”


    蘇小缺大是不悅,心想這小娘皮美是美了,說話卻如此不中聽,比四海差得遠去了,打了個嗬欠道:“你家少主在畫眉穀治傷,我要睡啦,你出去罷。”


    水蓮子起身道:“我就住外間,你若有事,可以喚我。”


    走到門口卻忍不住問道:“我家少主……傷勢怎麽樣?程先生怎麽說?”


    蘇小缺正正經經的答道:“程先生醫術通神,七日後謝天璧就能痊愈。”


    水蓮子感激的一笑,步履越發靈巧了幾分,出門時不忘幫蘇小缺輕輕關上門。


    蘇小缺長歎一聲:“謝天璧,你作孽呢!”


    想是和謝天璧坦言直陳了的緣故,一夜好睡,也不覺得胸口刀傷疼痛難忍,睡至天光大亮方才睜眼,見床頭已放了一整套幹淨簇新的內外衣物鞋襪,起身穿好,外衣正是雨過天青的顏色,觸感柔軟輕滑。


    蘇小缺本就生得清俊秀逸,隻平日跳脫無狀不修邊幅,大是辜負了造物鍾靈天賜毓秀,稍一收拾,竟大有濯濯春月柳之姿,皎皎雲中仙之態。


    一時洗漱完畢推門而出,卻見三丈外一株大樹濃蔭下,一個中年男子正負手微笑著看向自己。


    樹下一個石桌,四個石鼓圓凳,那男子揚聲道:“蘇兄弟,過來陪我坐坐。”聲音低沉微啞,直擊心底的好聽。


    蘇小缺見那男子高而極瘦,神色雖溫和,氣勢卻微微逼人。夏日裏一身絲質黑袍,臉上竟無一滴汗珠,相貌本是十分英俊,劍眉入鬢鳳眼生威,隻太過瘦削,不免多了幾分孤寒峭拔,頭發略有幾分灰白色,卻是恰到好處的滄桑。


    當下走近前去,笑道:“前輩好,陪你坐坐自是無妨,隻是肚子餓啦,能不能先讓我去吃早飯?”


    那男子一笑,輕輕一擺手,水蓮子已捧著一個大托盤過來,將托盤放到石桌上,行禮退開。


    蘇小缺一看,卻是荷包蛋、牛肉酥餅、千層糕、蔥油燒餅等各式點心,臘腸、熏魚、風雞、皮蛋拚了一個盤,另有兩碗香梗米粥,一碗熱騰騰的麵條。


    品種既豐富,卻又都是家常吃食,絕無華而不實、盛氣淩人之感,隻有熱情隨和、輕鬆親近之意,蘇小缺饑腸轆轆之下頓感如沐春風,不禁喜形於色。


    那男子笑道:“蘇兄弟也是江湖中人,吃東西自然不太講求那些虛招子,恰好我也未吃早點,一起罷。”


    蘇小缺餓得頭暈,也不客氣,一屁股坐下,道一聲:“多謝!”一手抓著肉餅一手抓著千層糕,吃完了粥又吃麵,吃了個不亦樂乎,吃得告一段落時,發現這男子一碗米粥才吃小半碗,點心一個未動,偶爾就一口風雞,吃得極少。


    當下仔細看了看男子麵色,不禁心頭一震,伸手搭上男子手腕,凝神細診之下,更是驚疑。


    這男子五髒六腑無不殘損,筋脈要穴無不重傷,體內更有八九種劇毒相生相克糾纏不清,而此人身受如此荼毒能不死且不說,竟還能行動自如,端的是是匪夷所思。


    蘇小缺收迴手指,瞧著這人凝思出神。


    男子溫言道:“吃飽了?”


    蘇小缺心神不屬的點頭,男子抬手叫來水蓮子收了托盤碗筷,卻又吩咐她拿過一個棋盤,兩罐棋子來,笑道:“會不會?”


    蘇小缺見他命在旦夕,不免有幾分同情難過,聽他發問,便笑道:“略懂。”


    說著拿過白色棋罐,打開一看,見一粒粒棋子卻是白色玉石製成,觸手溫潤涼滑,蘇小缺態度難得的恭敬,道:“前輩執黑先行罷。”


    對角星布局後,兩人潛心對弈,那男子中局功力甚強,大局出色,卻不重搏殺,穩健而柔韌,均衡感極佳,更有種勝負不縈於懷的從容姿態。


    蘇小缺卻是運思極快,落子如飛鬼手不絕,擅棄子精變幻,一局終了,竟是那男子輸了三子。


    那男子極是高興,笑道:“你心思機巧,悟性奇高,這弈棋一道,想必聶十三也不及你。”


    蘇小缺笑道:“下棋本是為了陶冶性情,消遣暢懷,我耽於算計纏鬥,已是落了下乘,遠不及前輩胸襟開闊。”


    想了一想,眼神透出深刻的感情:“我的棋便是聶叔叔教的,隻是自打他教會了我,他就不曾贏過一次。”


    男子撫掌大笑道:“聶十三的性子,本就不擅弈棋。”


    蘇小缺收攏棋子,問道:“前輩認識聶叔叔?”


    男子雖是半腳踏入閻王殿的一身傷病,眼神卻有如星沉大海,又是溫和寬容卻又是波濤暗湧湛湛銳芒,隻聽他淡淡笑道:“我這一身內傷,就是拜你聶叔叔所賜。”


    蘇小缺驚道:“你是……難道你就是謝不度?”


    男子微笑道:“你真是聰明,不愧為伽羅刀的傳人。我就是謝不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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