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日前對男子之間種種言行從未想過深究,此刻看著程子謙這般說話,卻突然開竅,靈光一閃福至心靈,脫口道:“你歡喜什麽?”


    程子謙嘴緊閉如同一隻蚌,刀子都撬不開的架勢,冷冷的刺了蘇小缺一眼,耳朵卻慢慢紅了。


    謝天璧一無所覺,道:“沈墨鉤武功比我強太多,這次隻是幸運,能偷襲一擊得手。”


    程子謙道:“他逼你服下鑽經取氣丸在先,哼哼,身為七星湖宮主又是前輩,竟這樣無恥。”


    手指一顫動,將烘幹的甲蟲粉末盡數抖入一盞玉杯,灌入牛黃血竭水,輕輕攪勻,蓋好,淡然道:“你平安迴來,我很歡喜……總有一天我會替你報這一毒之仇。”


    一邊說著,一邊站到長條木桌前,一手掀開藥罐,一手取藥,也不用戥子,手指在數個藥罐中上下撥動,動作優美靈巧,一時抓了生龍骨、蘇木、土狗、五靈脂、千金子、蛤粉等藥,鐵線草,透骨菇等藥投入一個藥罐中,又加入骷髏花和女素鈴蘭,方打手勢讓阿三拿去煎,想了想,怕誤了謝天璧的傷,特意開口道:“三碗雪水,煎三個時辰,”指著融有甲蟲的玉杯:“放入,再煎一個時辰。”


    看著阿三煎上藥,這才洗淨手,落座喝了一口清水,不屑道:“沈墨鉤這鑽經取氣丸配得奇蠢無比。四十九種配法,變化異方複六十三種,難為他用的竟是效用最差的一種。”


    謝天璧苦笑道:“這麽說,倒要感謝沈墨鉤才是。”


    見他始終不看蘇小缺,想了想,道:“若是我二十天前被刺一刀,正中胸口,擦心脈而過,刀傷深二寸七分,寬一寸一分,該如何治法?”


    程子謙斷然道:“不知道。”


    謝天璧奇道:“你不會?”


    程子謙垂著薄薄的眼皮,聲音甚是冷淡:“你又沒受刀傷,我怎麽知道如何治?須知醫道變化,並無定規,同一病症,也要禦金木水火土五行,視寒暑燥濕風五候,應喜怒憂思恐五情,再合晝夜、剝複、盈虛、終始、動靜、男女、大小、內外等諸多情況,方能下藥。”


    見他針插不進水潑不入,謝天璧也不氣惱,反而微笑勸道:“子謙不可任性,我害小缺受傷,心中十分難過,你醫術通神,又是跟咱們一起長大,難不成要看他落下病根不成?就當我求你罷。”


    雖是溫言勸說,聲音中又帶著讓人不能不依的強勢。


    果然程子謙一言不發,拉過椅子,為蘇小缺搭脈細診,卻用一方白色細棉布隔著自己的手指和他的手腕。


    蘇小缺看著程子謙比白棉布還要白得正的手指,憤然道:“我有那麽髒嗎?”


    程子謙冷哼一聲。


    謝天璧笑著安慰:“很幹淨,昨晚我剛幫你洗了澡。”


    蘇小缺得意的衝程子謙一笑,道:“你看……”


    突的醒過味來,指著謝天璧,嚇得語無倫次:“你,你說什麽?你……你幫我洗澡?”


    謝天璧笑道:“這種事我怎會假手於人?”


    蘇小缺不禁惱羞成怒,正欲破口大罵,程子謙已霍然起身,一腳踏翻竹椅,走到桌前龍飛鳳舞的開了方子,啪的摔到蘇小缺麵前。


    蘇小缺頗通藥理,拿起一看,餘怒未消又添新怒,道:“你這藥方一味急衝猛攻,絲毫不講君臣佐使之道,又無中和調理為佐,當我是牲口嗎?”


    程子謙淡淡道:“你心脈受損又心有鬱結,藥力難達於髒腑,這才一直不好,我隻管治你的傷,衝開淤塞便是,這方子不霸道些怎麽見效快?你若是自己體弱承受不住吃死了,也不關我事。”


    蘇小缺氣得直發愣,道:“你這是殺人還是救人?”


    程子謙看一眼謝天璧,語氣稍轉柔和卻又暗藏挑釁:“你要調理補養,自己不會補上幾味藥麽?人參、鹿茸、首烏、茯苓、靈芝,我這裏都有,你想要增補那一味盡管拿就是。”


    蘇小缺細細看著藥方,想了想,走到桌前提筆添上幾味藥,交給藥僮,道:“照方子煎。”


    程子謙卻搶上一步迅速的看了一遍方子,見他補的不是參茸等物,而是白芷、天麻、羌活、熊膽,目中掠過驚疑讚歎之色:“你對醫術倒有幾分天賦,難怪我爹很是稱許。”


    蘇小缺自得的一笑,剛要自吹自擂幾句,程子謙已指向門外,道:“出去。”


    蘇小缺驚道:“為什麽?外麵曬得很。”


    程子謙麵有倦容,揮手叫來阿三,比劃了幾個手勢,竟不再跟蘇小缺說話。


    那阿三一張長長的馬臉,天生滿臉愁容,活像剛被人痛毆了一頓的表情,看了手勢,苦著臉道:“我家少爺說,蘇少俠的傷也看過了,方子也開了,等藥煎好,會讓我們端到外麵給蘇少俠喝,蘇少俠留在屋裏,諸多不便。”


    蘇小缺看著程子謙冷笑,指著謝天璧:“他呢?”


    程子謙不答話,阿三已然又機靈又識趣的答道:“少主自然可以留著。”


    蘇小缺看他一眼,打個哈哈,兩條筆直的長腿搭上了小圓桌,懶洋洋的衝程子謙說道:“就憑你那三腳貓的功夫……我當真不走你又能拿我怎麽樣?”


    程子謙衣袖輕拂,一陣淡淡煙霧飄過桌麵,蘇小缺傷勢未愈,行動不若平日,一時閃避不及,隻覺得小腿一寒,笑容立即僵硬。


    程子謙慢慢比個手勢,阿三道:“少爺說,他已下了地湧金蓮,一個時辰後,蘇少俠雙腿必爛,到時隻能爬著出去了。”


    謝天璧歎口氣,一手按住氣急跳腳的蘇小缺,溫言道:“子謙,怎麽解?”


    程子謙道:“雙足泡入屋外溪水,一個時辰即解。”


    謝天璧點頭:“我先陪他去解毒,一會兒再迴來。”


    說著拉過蘇小缺直奔小溪。


    程子謙眉心鎖過一道流年多情的孤意,目中寒光一閃而逝。


    畫眉穀的溪水跟程子謙一般無二的冰冷,蘇小缺雙足入水,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罵道:“這僵屍鬼下手真他媽的狠毒!”


    謝天璧道:“可他的毒術天下無雙。赤尊峰需要他。”


    蘇小缺心念一動,笑嘻嘻的勾住謝天璧的脖子,低聲道:“他喜歡你啊,傻瓜,你難道看不出嗎?”


    夏季衣衫單薄,蘇小缺這麽一勾,兩人前胸貼後背,謝天璧隻覺得背後一陣溫熱,脊背一僵,慢慢轉過頭去,似有意似無意,耳朵擦過蘇小缺的嘴唇,登時心中酥酥的柔軟喜悅,卻恍若無事道:“看得出,怎麽?”


    蘇小缺嘴唇一熱,倏然警覺,忙收迴胳膊,往旁邊挪了挪屁股,想著岔開這個曖昧話題,幹笑道:“當我沒說。”


    謝天璧一手搭上他的肩,笑得光風霽月,說得幹脆透徹:“何必要當你沒說?”


    “沒說就是沒說,說了就是說了。”


    “我說過我喜歡你,就是說過。你若不能接受,不妨還是當兄弟相處。這般躲閃,當我謝天璧是什麽人?”


    蘇小缺一怔,異常豪爽的幹笑:“哈哈,最好不過!”長籲一口氣,謝天璧既是能放得開,自己對他的種種自然也隻算兄弟情朋友義,算不得變態,以後也不用頭痛心煩,更加不會被唐一野厲四海等人說教恥笑,放眼看去,陽光燦爛,世界登時又美好了一些,卻刻意忽略掉心中油然而生的一絲失落。


    謝天璧觀其顏色,暗暗磨牙:小混蛋,你就躲吧,上天追你淩霄殿,下海捉你水晶宮,看你從不從。


    兩人各懷心思,暗藏鬼胎,都想得挺美,目光相觸,雙雙齜牙一笑,端的是如狼似虎,如癡似傻。


    樹影婆娑,篩下碧綠盈盈的陽光,兩人正相對忘機的傻笑,卻見兩個藥僮一個舉著張竹椅,一個扛著張小圓桌,繞過溪水,砰砰兩聲,把竹椅木桌都遠遠摔開,再走迴溪邊,在上遊處洗手。


    蘇小缺笑道:“把我坐過的椅子碰過的桌子都砸了?”


    喚作阿二的藥僮四喜丸子似的一張圓臉,說出話來卻跟茅坑裏的石頭毫無分別:“我家少爺說了,你碰過的東西都髒得很,還有一股濁氣,必須扔得遠遠的,否則會生病。”


    蘇小缺正色道:“你家少爺說得很是。”


    “隻不過,這溪水我碰過啦,你們用我的洗腳水洗手,再去給你家少爺斟茶倒水,就不髒了?”


    摟著謝天璧:“這人我也碰過,不知你家少爺嫌不嫌棄?”


    阿二愣了半天,道:“我得先問問少爺,再告訴你。”


    蘇小缺忍著笑,點頭道:“沒錯,快去問了吧。”


    見那倆藥僮迴去,謝天璧笑道:“不怕程子謙再毒你一次?”


    蘇小缺道:“你真當我沒有還手之力?方才若不念著他是程老頭兒的兒子,他毒我我也能一刀斷了他的手腕。”


    謝天璧頗有些無奈,道:“你倆從白鹿山鬥到赤尊峰,誰也占不了誰的便宜,也不覺得無聊?”


    蘇小缺用腳趾去逗溪水裏的遊魚,道:“是挺無聊,他老擺出一張僵屍臉。不過三年不見,他脾氣還真是越來越大了,不是吃錯藥了吧?程老頭兒見了得多心疼啊。”


    謝天璧眉梢微揚起,卻笑道:“程子謙脾氣大也是應該,恃才方能傲物。”


    遠遠看著另一喚作阿三的藥僮正侍弄藥圃,悠然道:“除非有人能跟他比肩,想必到時他自會收斂一些。”


    兩人坐在溪邊一頓閑扯,眼看一個時辰已到,蘇小缺拿出腳,已是凍得木了,隻得挪著擱在草地上慢慢揉。


    隻見碧綠草地上一雙玉雕似的足,足背上隱隱透出幾條青筋,十個腳趾均勻圓潤,趾甲被凍成半透明的玉白色,小腿更是殊異於武林中人的纖細優美,謝天璧烏黑的眸子暗暗的閃著光,忍不住伸手過去,將這一雙腳揣入懷中幫他暖和過來。


    蘇小缺隻覺得雙足如浸入熱水,舒泰無比,也就毫不推辭,順勢躺在草地上,笑道:“你心雖然狠,懷裏倒還是暖的。”


    謝天璧被他冰冷的腳激得胸膛肌膚一陣冷心窩裏卻又是一陣子火熱,聽這話說得奇怪,問道:“我怎麽心狠了?”


    蘇小缺仰躺著看他,從這個角度看去,謝天璧的臉部輪廓益發深邃如刻,下巴的弧度更是清冽動人,可蘇小缺卻想到了逃亡路上,那如沃冰雪心痛成灰的一刀,當下冷笑道:“等阿三醫術大成,你會怎麽對待程子謙?”


    謝天璧也不驚訝,笑道:“你怎知是阿三?”


    蘇小缺嗤的一聲,道:“因為我會揣測你的心思,再看看阿二阿三的資質,還有阿三不用僵屍鬼吩咐就說出“少主自然可以留著”這句話……我自然知道。”


    謝天璧輕歎道:“你聰明過了頭,又不懂得收斂,叫我怎麽放心得下?”


    蘇小缺輕輕踹了他胸口一腳,道:“僵屍鬼雖然惹人討厭,脾氣糟糕,一副見死不救的臭德行,但畢竟是程老頭的兒子,待你又是真心真意的好……”


    嘴裏突然有些酸味:“你要善待他。”


    謝天璧失笑:“莫名其妙,你真當我是魔頭了?我讓阿三偷師隻是怕將來子謙想迴白鹿山,赤尊峰沒了神醫不方便。而且就算阿三日後學有所成,隻要子謙在畫眉穀一天,我必善待。”


    蘇小缺將信將疑:“當真?”


    謝天璧蹙眉道:“蘇小缺,我不知道原來在你心目中,我竟是這麽不可信。”


    眉宇間的鬱色,如同山色天光一般,濃烈異常,眼眸鋒芒不減,似看穿了蘇小缺所想,道:“你還是記恨那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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