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邰等人亦下榻在縣衙旁的驛館,縣衙眾人為侍奉王公公一行、府尹大人還有留宿在山腳下的刑部侍郎大人等諸尊大神跑前跑後,腳都沾不到地麵。


    快四更時,張屏方才迴到知縣住宅。張屏自己沒有仆從,宅中都是官仆,行館那邊侍奉人手不足,大都被抓去幫忙了,連廚子被叫去幫著做酒菜了,宅中餘有一個老仆看門,一個年輕些的守院子,見張屏自己提著一個燈籠迴來了,很是惶恐,這才想起灶上連熱乎飯都沒有,看張知縣的臉色,也不像陪府尹大人吃完酒席迴來。老仆遂機智地問:“大人必然乏了罷,小的這就去備沐桶熱水。”


    那廂,年輕些的那位仆從已暗暗飛奔出門,去找廚子和其他侍候的人了。趁著張知縣洗澡的工夫,怎麽也能先整點熱乎茶飯出來。


    張屏道:“不必了。”


    他這幾天都沒好好睡覺,能多睡一時是一時,洗澡太費工夫。


    “取些熱水,擦把臉燙燙腳就行。”


    老仆心道,張知縣看來不太喜歡水,和謝大人行事真不一致,不過倒是能鬆口氣。廚房灶上坐的那把大銅壺裏有熱水,一壺應該正夠張知縣吃茶洗臉泡腳。


    老仆正要退下,張屏又道:“我師兄無昧可已休息了?”


    無昧一直沒能偷溜下山頂,還好馮邰和王硯後來都沒再點到他。離開山頂時,無昧與仵作同乘了一輛車下山,待迴到縣衙,謝賦讓人把無昧帶迴張屏的住處,張屏很是感激。


    老仆立刻道:“是,是,小人愚鈍,忘記稟告大人。無昧道長已在客房歇下。”


    張屏再向客房方向看了看,沒有燈光,他便迴到自己臥房,待熱水送來,張屏推拒了老仆的服侍,獨自在房內洗漱,剛擦了兩把臉,門外忽有黑影一閃,房門篤篤響了兩下。


    張屏開門,無昧咧嘴站在門外:“我看你燈還亮著,想著你還沒睡,沒打擾你吧?”


    張屏閃身讓無昧進門,無昧一眼看到水盆,立刻道:“你接著洗,接著洗,不用管我。”站到牆邊。


    張屏搬過一把椅子:“師兄,坐。”


    無昧連忙攔住:“噯噯,使不得使不得,師兄當不起。你現在已經是知縣了,怎能再做這樣的事。”


    張屏放下椅子:“師兄是出家人。看世人,都是一樣的。”


    無昧一樂:“你小子,當官了,果然是會說話了。”


    張屏笑了一下,無昧仍站著,張屏隻得先自己拖過另一把椅子坐下,無昧方才跟著坐下,搓搓手:“我過來也沒啥事,就是和你說一下,明天師兄就迴去了。本來我這趟過來,就是來看看你,你過得好,師兄也就放心了。實不相瞞,你趕考之後,突然觀中空出一個缺,我一直就覺得好像被我便宜占了,對不住你。但看來師父他老人家說得是對的。你官做得真好,我這迴也算跟著你長了長見識。這麽多貴人,本來我隻在戲台子上見過聽說書的講過,這迴居然全見著了。後半輩子安安生生修道也安心了。”


    張屏望著無昧,他不想無昧這麽快走,但無昧明顯是被今天的事嚇著了,他也不能再開口留。


    無昧再搓搓手,臉色漸漸漲紅,堆滿了猶豫,似要吐口又咽下,反複幾次,方才道:“阿屏,還有一事……實在不知該怎麽開口……觀裏近日又要修繕……”


    張屏點點頭,又站起身,從衣櫃中取出一個小布包遞給無昧,無昧噌地起身,連連擺手:“不成不成,阿屏,我還不知道你麽。從小到大你攢的錢都裝這個袋裏,你才當官幾天,能有幾個錢,正是到處要使錢的時候,都給我了你咋整?”


    張屏堅定地把包塞給他,無昧連連後退。


    “阿屏,你再這樣我真走了,立即就走!你隨便給我個一兩二兩就成。你能不知道麽,觀裏怎麽可能沒錢?多了也是被衝陽那幾個人貪了。這樣吧……”


    他一把掄過布包,從裏麵摳出一小塊銀子,再把整包塞迴給張屏。


    “這麽些,足夠了。”


    張屏捧著布包看著無昧,無昧唯恐張屏再塞包給他,便將雙手背在身後,又後退了兩步,方才歎了口氣:“阿屏啊,你如今都做了官,我就是個小道士,按理說是配不上說你了。但有幾句話,還是得越規矩說兩句,你就是做事太憨太實誠,當官之後,真是不能再這樣了。我以前沒機會見識什麽老爺貴人,但就我們觀裏那麽大點的地兒,還有多少是非,何況官場這個遍地人精的地方呢?就我在這裏見識這一天,便覺得真是把腦袋掛在褲腰帶上的日子。你凡事一定要多仔細小心,需留意處千萬留意,該使力處也得靈活,這些你必然都懂,哥說了,你也別嫌我囉嗦。”


    張屏道:“嗯。”


    無昧不禁咧嘴:“你小子,還和以前一樣。”想抬手拍拍張屏的肩膀,又把手縮了迴去,袖起手,“那……阿屏,我就先迴屋了,你不用送我,趕緊睡一時吧,今兒累一天了。明兒天一亮我自己走就成。”


    張屏堅持將無昧送到了無昧所住的廂房門外,無昧連連催促他迴去,聽得身後房門合上的聲音,張屏沿著走廊慢慢走迴自己的房間。


    那個打小就教他事帶他玩的嵋哥,現在他不坐也絕對不會落座,對他亦開始用敬稱,大約以後會更疏遠。他不想如此,但無法改變。


    張屏想,這就是蘭大人所說的,許多無可奈何事吧。


    曉光刺破沉幕,東方薄霞飛彩,蘭玨覺得自己這把老骨頭都要被顛散在晨霧中了,萬幸已入豐樂地界,縣城亦不遠了。


    行至一處岔路口,奔在最前的隨從下馬查看地標對照地圖,蘭玨得以勒馬稍緩口氣。


    他平日隻喝溫茶,水袋中冰冷的白水入喉,甚渴也覺得難以下咽,想起年少時,河水井水乃至雪水雨水都喝過,此時就矯情了,即是所謂的由奢入儉難,當自省矣。


    蘭玨便自己塞上了水袋的木塞,方才將水袋遞與小廝,小廝指向前側方道:“老爺,看那裏,好像冒煙了。”


    蘭玨抬眼望去,果見遠處一高峰尖上,一道煙霧衝天,未全亮的天空隱帶紅色。


    查看地標的隨從道:“大人,那處就是壽念山。”


    小廝道:“是不是已經開始上供祭拜了,正放焰火哩?”


    蘭玨皺眉:“混說,豈有祭拜神佛,先舉焰火的道理?哪個放煙花會在早上放?”


    小廝縮縮脖子,另一隨從道:“大人,小人瞧著,像是走水了。”


    眾隨從都看向蘭玨,蘭玨一抖馬韁:“無論如何,本部院至豐樂地界,都要先知會縣衙。”


    王公公應不至於仍還會扛著祭品去上香罷。


    即便上香,也不會選這個時辰上山開拜。


    “去豐樂縣衙!”


    張屏正在沉睡中,忽被一陣喧囂聲驚醒,他翻身下床,隻聽鑼鼓喧鬧,一個箭步拉開房門,差點被一個小廝撞個滿懷。


    小廝連滾帶爬匍匐在地:“大人,不好了!衙門走水!太~太後娘娘的聖祭,燒……燒……燒……”


    張屏衝出房門,隻見縣衙方向狼煙衝天,看那煙霧顏色,應是已有人在撲救,火勢將滅。


    人活著,真是每一刻都或能見識到一個新的不可思議。


    飛奔向縣衙時,謝賦紛亂思緒中飄出了這句話。


    火已滅,滿目狼藉。其實隻燒了一處側廂,但,這幾間屋,正是放置太後娘娘敬香帷幔儀仗的屋子。


    張屏已站在了廂房前,皺眉看著仍在冒餘煙的門窗,而後無視衙役勸阻,走向房中,謝賦接過衙役遞來的布巾,蒙住口鼻跟上。


    火確實不大,撲滅亦很及時,屋子的門窗房頂都未有大損,但屋中的物品,著了火,燎了煙,又潑了水,絕不可能再用了。


    張屏緩緩掃視屋中物品,俯身撿起一塊燒焦的布頭抖了抖,再沾起地上的水嗅了嗅,摳了摳地麵,又走到窗邊。


    先起火的是頂華蓋,案犯先潑灑桐油,再用引線捆綁在華蓋柄上,點燃之後,從容逃走。


    手法很簡單。


    但……張屏盯著眼前,又皺起眉。


    謝賦亦在張屏身後掃視屋內,一個念頭忽然在他心中冒了出來。


    儀仗物事,不算十分貴重,最大的損害,就是太後娘娘進香一事不能順遂進行。


    存放其他祭品的房屋卻都好端端沒事。


    這般看來,竟更像……


    隻是……謝賦抬眼盯著張屏的後背,應該不會是這姓張的……


    府尹大人,也不會……


    那麽,難道是……


    “大人!”


    衙役的聲音陡然打斷謝賦的思路。


    “大人,不好了!外,外麵有人來報,壽念山那裏也起火了!”


    謝賦大驚,張屏一怔,又一衙役飛奔而來。


    “兩位大人,府尹大人命縣衙所有人都去大堂。”


    張屏轉頭再看了看屋內,沉默地走出房門。


    剛步下台階,屋角處有道影子一閃,卻是屠捕頭。


    他瞧著張屏及其身側的人,神色有些猶豫,而後便大步上前,向張屏躬身禮道:“卑職稟告知縣大人,卑職等方才在衙門附近擒住了幾人,昨日與大人同行的道長也在其中。尚未稟告知府大人。”


    張屏的雙眉又皺了一下:“我師兄現在何處?”


    屠捕頭道:“已帶到大門處。”


    張屏舉步,謝賦不得不又出聲道:“大人,府尹大人正待我等去大堂。”


    張屏向謝賦拱拱手:“勞煩謝大人向府尹大人告罪,張某隨後就到。”


    謝賦尚未答話,張屏便已和屠捕頭疾步向前院處去。


    謝賦在心裏歎了口氣,罷,罷,人各有其想,各行其願,他人擋不住我,我也攔不住人。轉身前往大堂。


    朝陽已升,晨風吹開飽含煙火氣的霧靄,縣衙大門外,百姓遙遙圍觀,掩口議論,無昧在幾個捕快的鉗製中掙紮了一下,看著匆匆過來的張屏,熱淚盈眶。


    “阿屏——”


    張屏卻停住了腳步,視線定定落在了無昧身側。


    “大人……?”


    蘭玨迎著他的視線微微一笑:“看來本部院來得湊巧,恰好被當成縱火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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