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屏快步上前,鉗住蘭玨等人的侍衛察覺到不對,趕緊鬆開手。


    張屏扶住蘭玨的手臂,觸到尤帶著晨露濕涼的衣料,立刻又收迴手後退一步,躬身施禮:“學生拜見大人。”


    蘭玨道:“本部院假中,不在任上,無需拘禮。”


    左右見此情形,皆在內心驚懼,這位原來真是個人物?起火時,縣衙的捕快與京兆府的人手迅速追出衙門外擒拿可疑人等,恰好蘭玨一行正在一條街之外的路邊一茶棚前。他們進城時,便見狼煙滾滾,一片亂哄哄吵嚷縣衙失火了,幾人不由得驚詫,但也省事不必問路了,朝著冒煙的地方行便是。蘭玨的小廝咬指道:“老爺,這豐樂縣是怎了,這邊燒了那邊燒?”隨從勸道:“大人還是先暫緩行片刻,待小的們去打探打探,若還正燒著,大人就先等一等。”蘭玨頷首道:“順便問問有無傷者。侍奉太後娘娘的王公公,京兆府尹馮大人應都在縣衙內,還有那豐樂縣的知縣。”隨從躬身道:“遵命,小的這就去縣衙探看。”正剛好拿疑犯的捕快侍衛追到附近,聽到了“去縣衙探看”這句,再看他幾人一副外來形容,蘭玨幾位隨從短衣打扮,目光精湛,像是有些飛簷走壁的功夫在身上,既沒有行李,還牽著馬,馬屁股上連兜套都沒有,頓時衝上前。


    蘭玨的隨從拔出兵器,小廝喝道:“你們做什麽?可知眼前這位是誰?敢對我們侍郎大人這般無禮?”


    縣衙的捕快頓了一下,京兆府的侍衛一掃蘭玨,冷笑:“侍郎大人?真是好年輕的一個侍郎。朝中六部,統共也就六位侍郎大人,如今刑部的王侍郎倒是真在此縣內,這時在壽念山腳下。卻不曾聽說又有哪位侍郎大人要到這縣中來,當是堂堂朝廷三品大員,一個兩個趕來這裏推糖球麽?形跡可疑,滿口胡言,拿下!”


    蘭玨不由失笑,抬手止住暴怒的小廝與隨從:“也罷,是我來得湊巧。這般倒是能快些麵見馮大人。既是犯了嫌疑,就隨諸位之便罷。”即由著侍衛們帶到了衙門。


    此時眾侍衛捕快見張屏行禮,立刻跪倒。蘭玨的小廝甩開侍衛手臂,揉了揉膀子,冷笑道:“這迴不說我們侍郎大人是假的了?”


    眾人叩首稱罪。縣衙捕快跪向張屏道:“知縣大人,小的愚昧,但這位大人不是小的們抓的。”


    京兆府的侍衛垂首:“卑職等奉府尹大人之命擒拿可疑人等,唐突大人,萬死之罪,請大人責罰。”


    蘭玨溫聲道:“罷了,爾等見行跡可疑者緝拿問詢,任是何等身份,都乃秉公辦事,無需請罪。都起來罷。”又含笑看向張屏,“縣衙火勢如何?你沒事罷?”


    張屏心裏一暖,低頭道:“多謝大人,學生沒事。”


    無昧在一旁眼巴巴地瞅著張屏和蘭玨,心裏又有些欣慰,看來阿屏與這位貴人關係不一般,阿屏認得不少大官貴人,仕途前程有望。隻是不知道這是哪位大人,這麽年輕,長得這麽好看,也是位侍郎,就是和那位王侍郎一般大小的官了,嘖嘖,真是人之命不能比較。


    張屏轉身看向他,歉然道:“師兄,對不住,待見了府尹大人,我再為師兄解釋。”


    無昧立即道:“沒事沒事。”人侍郎大人被捆了都這麽大度,貧道又有啥?“隻別當真說火是師兄放的就行。”


    這廂蘭玨也看了看無昧,心道,張屏怎的喊個道人做師兄?是了,聽他說過自幼在道觀長大,看來這是他老家來的人了。再向張屏道:“撞上此事,本部院當要與馮大人解釋,你便引我去見馮大人罷。”


    張屏躬身:“大人這邊請。”


    大堂之上,謝賦沐浴在馮大人陰森肅穆的視線中,左右等不來張屏,正在焦急,忽然聽得傳報:“張知縣堂外聽候傳喚,另轉稟府尹大人,有一位京裏來的大人請見府尹大人。”


    馮邰眯眼看門外:“是哪個?此時無需囉嗦,都請進來罷。”


    謝賦不由得迴身向堂外望,隻見張屏與一人進了堂內,京兆府的侍衛押著無昧尾隨在後。


    謝賦瞧著這人雖一身便服,眉梢眼角,有些行路倦容,衣袂袍角,攜著仆仆風塵,但姿容華美,舉止神色皆非凡俗,不禁揣測這是朝中哪位大人,看來官位定然不低。一旁坐著的王公公雙眼一亮,噌地站起了身:“蘭,蘭大人?”


    堂上馮邰亦開口:“蘭侍郎怎的來了?”


    蘭玨含笑施禮:“蘭某休省歸鄉,便順路過來,想與此縣官員商議後兩日的事宜,卻是來得有些不巧,給馮大人和縣衙添亂了。”


    馮邰在心中冷冷一笑,蘭玨必然是曉得了太後上香的這攤事,忙不迭跑來看看有無建功立業的機會,兼表忠心,消息倒靈便,腿也挺快,便淡淡道:“蘭侍郎有心了。本府知道蘭大人奉旨待辦之事,既為公務,何談添亂二字。”吩咐左右看座,王公公側身讓到一旁,與蘭玨謙讓落座,身體和聲音都微微有些抖,好,好,總算是來了個明白事,會做事的了。但,都這樣了,來了,能頂多少事?


    這廂馮邰已將視線轉向了無昧:“被押的這個可張知縣的親戚,昨日在山上的道人?”


    無昧忙道:“府尹大人,貧道不是張知縣的親戚,隻是打小就和他認識,真沒親戚!”


    馮邰雙眉一皺,侍衛喝道:“公堂之上,府尹大人未曾問你,怎可亂言!”


    無昧哆嗦了一下,連連作揖:“府尹大人恕罪,小道一個鄉下野人,不知道規矩,求大人恕罪!”


    左右侍衛再喝止,張屏躬身道:“稟大人,道人無昧乃與下官從小一起長大。與衙門火災並無幹係。”


    馮邰冷冷道:“哦?張知縣,你既為此道人作保,說他無縱火嫌疑,難道失火之時你與他在一起?”


    張屏道:“沒有,下官當時在房中睡覺。”


    馮邰道:“那你有別的證人?”


    無昧顫顫搶聲道:“稟,稟府尹老爺,小道是一個人出了衙門,失火的時候,小道正在街上走著哩,路上的人,應該有看見小道的!小道出門的時候,諸位衙役施主也是看見了的!”


    馮邰麵無表情垂目盯向他:“難道本府問你話了?”


    無昧哆嗦了一下,縮縮脖子。


    馮邰再將視線移向張屏:“張知縣,你既非他的證人,此刻亦無證據證明起火時他不在現場,何以在本府麵前,斷言他並非案犯?”


    張屏躬身:“迴大人話,下官驗看過失火的房屋,案犯乃撬從窗口翻入,在一頂華蓋的木柄上綁縛引線,拖至窗下,出窗後點燃離去。木柄尚未燃盡,從窗扇痕跡及燒痕看來,案犯慣用右手,而道人無昧是左撇子。且房內潑灑的是桐油,窗台上有桐油痕跡,案犯的身上應沾染了油汙,或多或少,會有桐油氣味。大人可派人驗看無昧衣履,並無油漬,亦無油味或掩蓋桐油氣味的其他味道。”


    馮邰哼了一聲。


    張屏接著道:“無昧昨日才來到豐樂縣,他身上本無多少盤纏,一路多靠化緣吃喝,錢袋內的一塊銀子是下官四更時才給他的。應無能力雇傭他人縱火。”


    馮邰冷冷道:“指使他人犯案,怎會隻靠銀錢?尤其假僧邪道之流,裝神弄鬼,操控人心者,不在少數。這項開脫,可謂牽強。”


    無昧抬頭叫道:“貧道可沒那種能……”視線觸到馮邰凜冽的目光,硬生生把那最後一個字吞了迴去。


    馮邰喚侍衛衙役呈上從現場取來的物事,竟就將張屏和無昧擱置在一旁。


    一侍衛引著衙役們捧著托盤魚貫進入,叫衙役們分做三列,向堂上施禮:“稟府尹大人,理出的小物件,卑職等將已燒焦的,損毀了一些的與完好的各自分開,呈交大人過目。大物件尚在起火的房內。”


    馮邰頷首,示意先將燒焦的那些呈上。


    捧著未損毀物品的衙役站在蘭玨與王公公所坐的一側,蘭玨不由打量托盤,都是布匹、羽飾類,竟有不少完好,看來火真的不甚大。


    馮邰忽而抬起眼:“蘭大人對本案有興趣?可是看出了什麽?”


    蘭玨道:“本部院哪裏有驗看證物眼力,隻是瞧見了一樣識得之物,不由逾越了。”


    馮邰道:“哦?”


    張屏亦看向蘭玨,蘭玨感受到張屏隔著三道衙役望來的視線,忽覺自己方才所言可能不妥,但話已出口,便起身走到側前方衙役手中的托盤邊。托盤中放著一塊滿是經文的黃色綢緞。


    “若本部院沒有看錯,此物乃是聖慈太後禦手親繡的玉清寶誥,聖慈太後賜予太後娘娘,本部院曾在大祭時有幸見過。”


    王公公站起身,拭了拭眼角:“蘭大人的眼神與記性真好。太後娘娘特命老奴將這件寶貝捧來供奉。”


    蘭玨道:“太後娘娘慈愛之心,可使天地動容矣。”


    王公公再擦了擦淚:“此經幡絲毫未損,必是上天神明護佑。”


    蘭玨道:“如斯聖物,豈會被邪火所侵?”


    馮邰冷眼看著王公公如瞧親爹般瞅著蘭玨的眼神及蘭玨與王公公一唱一和的嘴臉,點頭:“嗯,此物未損毀,委實著人深思。”


    蘭玨立刻明白過來了,自己是咬了馮邰垂釣的香餌。


    馮邰放下正驗看的焦木,再向堂下道:“壽念山那邊燒損情形如何,可有迴報?王侍郎又在何處?傳本府的話,將他請迴衙門。如今縣衙與壽念山皆突然起火,本府與堂內諸位,還有王侍郎,都難脫嫌疑。”


    王公公愕然失色,脫口道:“府尹大人此話何意?”


    蘭玨不言不語,悠然坐迴椅子上。


    果然,馮邰要釣的,不是他,而是王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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