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頂之上,柴堆的火焰仍在跳躍。馮邰從隨從手中接過手巾,慢條斯理擦了擦手。


    “張知縣,你之前勘察此案的方法雖然疏漏甚多,但能想到這些,還是用了心的。其實你方才所說,正是需要因證而推之處。單從屍骸來看,姿態衣著發飾,確是表明葬屍之人有憐惜之意,但釘棺手法,又屬無稽邪術。這女子死因與生前所牽扯之事,不單是為了財。”


    王硯哈了一聲:“又愛又恨?大概能肯定案犯是男人。一麵喜歡著這個女人,一麵又弄死了她。可以寫一出戲了。”


    張屏不語,這正是他想不明白之處,喜歡一個人,又想害了這個人,世間真有這樣的情感?


    馮邰淡淡道:“戲乃想當然爾,案件原委豈可與之並論。王侍郎此言有失。”


    王硯笑道:“敬農忒嚴謹了。”亦接過侍從遞來的手巾,揩了揩嘴角,“飯吃得差不多了。接下來如何打算?”


    馮邰沒有答話。王硯接著道:“此案曲折出乎意料,我們刑部的意思,自然是想繼續與京兆府合查,敬農你看如何?”


    馮邰道:“王侍郎的意思是要仍留在豐樂縣?”


    王硯幹脆地道:“不錯。你我都在這兒,尤其敬農你,身擔京兆府的要務,專程為案子到此,要是沒破,咱們臉上都不好看。我們刑部和你們京兆府所查的案子就暫時並到一處,算成一個。眼下看來,案子有三條線,姚府是一條,山頂這裏的棺材女屍又是一條,還有一條待查證是否相關的,是我們方才說到的多年前的那什麽。若要查得快,自然三線齊查最好。你我各查一條。”又瞥了一眼張屏,“這張知縣,也甚堪一用。正好夠了。”


    馮邰道:“那王侍郎是要查哪一條?”


    王硯正色道:“老馮你擇便好,我們刑部怎麽都成。隻是明日有太後上香之事,刑部的人不便在山頂。姚府那裏,雖然之前的案子是我刑部結的,之後姚叢暴亡,確實是你們京兆府接了案,姚叢的屍體也是京兆府所驗。你們若想要這條,歸你們也罷。”


    馮邰淡淡道:“看來王侍郎就是想去挖點什麽。”


    王硯嗬嗬一笑:“敬農看你說的,那姚府歸我們刑部查也罷。”


    馮邰緩緩道:“王侍郎所說第三條,在本府看來無甚憑據,此時隻查姚府或女屍便罷。再則,凡挖掘農田查拆屋舍,皆得經由縣衙戶房工房,牽扯案子,還要再加上刑房,同擬公文上報,核準批複後方能開動。本府雖身為京兆尹,仍不能擅改,自作主張。”


    王硯雙眉一挑,尚未說話,張屏開口道:“啟稟大人,下官此前去過那裏。那處剛好正在修繕,今早下官看過文書,應還未完工,且四周都是荒地,並無農田人家。”


    馮邰冷冷一掃他,王硯頓時又露出白牙:“正好,那就這樣定了,敬農可答應麽?”


    馮邰一臉平淡道:“既然王侍郎執意覺得有什麽,那就去挖吧。”其實他本也覺得,那裏應當一查。隻是還有太後上香一事,他帶的人手不多,查證之重,還是在姚府。王硯願意本末倒置,讓之無妨。


    謝賦聽他們像分大餅一樣討論案子,一句話忍了又忍,幾欲衝口而出。這時張屏又道:“下官想先迴縣衙。”


    他很想知道,那古井是不是連著一個埋藏多年的秘密,但是有很多事,還是首先要查看縣衙中的卷宗才能理出頭緒。


    謝賦稍鬆了一口氣,總算還是記得正事的,便趁此接話道:“下官鬥膽多言,幾位大人恕罪。王公公等人正在縣衙中,太後娘娘上香一事,不知該如何安排?”


    馬上都半夜了,慈壽觀裏有個大窟窿,小屋裏還橫著一具陳年女屍,山頂整個是個風水陣。恐怕是個人都不會想來燒香了。太後娘娘的香,要怎麽上?


    怎麽所有的人,都好像不著急呢?


    隻有他這個將別人世之人在徒然煩惱。


    馮邰的視線掃向他:“嗯,謝縣丞,你看當如何辦?”


    謝賦一怔,這……


    他在心中淒然一笑,府尹大人,下官真不知道這爛攤子怎麽辦。下官見識少,沒見過這等陣仗,下官的心早就死了。求府尹大人給下官個痛快,讓下官從山頂跳下去吧。


    他低頭躬身:“下官無能,請大人責罰,下官不知該如何辦。”


    張屏起身:“下官以為,慈壽觀不宜迎太後娘娘香供。”


    馮邰眯眼看了看他,站起身:“不錯,上香之事,必要恭請太後娘娘暫緩了。正好此時也該下山了,本府便先去縣衙罷。”


    蘭玨縱馬飛奔在暗夜的官道上。


    馬車終不如騎馬快,他別過卞公公柏滄,叮囑家人好生照看蘭徽,便吩咐隨從牽馬啟程。


    他甚少騎馬,這般夜路狂奔更是幾乎從未有過,涼風灌進袍袖,獵獵搖曳,蘭玨心中惦記著蘭徽,強打精神。


    他這般趕去豐樂,其實是多此一舉,無濟於事。恐怕馮邰還會詫異他為什麽沒事自己顛顛湊上來。


    但,又不能不去。


    此次護送玳王,明裏暗中,多少雙眼睛看著。柳桐倚自豐樂趕來,與他談過,瞞不住任何人。


    若他是正經隨行伴駕也好,偏偏路上這段,他是“偶遇同行”,到豐樂後才算有名有份地開始侍奉玳王。


    且,明日行程,本是迴鄉祭祖。


    趕去豐樂,是馮邰曰沒你什麽事你跑來幹嗎?


    不去豐樂,那就是太後曰你蘭玨明明身為禮部官員,得知哀家敬香一事出了岔子,卻裝聾作啞當不知道。是不把哀家當迴事嗎?


    兩廂無需權衡,他當然必須得立即火燒火燎地趕去豐樂。


    風鑽進外袍衣襟,襲進內衫,蘭玨心中也是涼涼空空,近來頗多跌宕,他都禁不住想,是不是自己該去找個廟,燒一柱香了。


    第一不求自己平安,先求玳王不要生事罷。


    三更開外,想和小宦官們把鸚鵡一樣說了半晚上“快了,快了,就來了”的主簿捏死剁碎的王公公終於把要等的人等到了。


    聽著馮府尹到的通報,王公公的眼眶不由一熱。


    豐樂知縣和縣丞兩個二楞子,其實還不如那個主簿,見不見都一樣。這才是真正頂事的人來了!


    王公公顫巍巍上前施禮,馮邰還禮道:“本府因查一案,到得縣中,之前與刑部王侍郎同在壽念山頂,怠慢太後娘娘尊使,望公公為本府轉稟求恕。”


    王公公與幾位小宦官聽到“刑部王侍郎”幾個字,更如聞綸音,有太師加持,命大約是能保住了。


    王公公便露出笑容道:“馮大人來了,咱家就放心了。明日太後娘娘上香一事,正待與大人商量。”


    馮邰肅然道:“本府正要告知公公,壽念山頂,與一宗命案有關,不宜再迎奉太後娘娘香供。”


    王公公感覺又像被悶了一棍子:“馮大人,此事不當兒戲。香供儀仗已到,香怎能說不上就不上?”


    馮邰神色更肅:“本府自會上折稟明皇上與太後娘娘其中原委。但上香之事,需暫緩。”


    王公公隻能盯著馮邰淡如水的臉,像魚一樣張了張嘴。小知縣倒罷了,京兆府尹豈能不知上香有阻便等於違逆太後娘娘懿旨,不顧太後娘娘體麵。降下的將是何等大罪?


    馮邰道:“夜已深了,公公請先歇息。”竟就轉身離開,將木雕泥塑般的王公公留在廳中。


    主簿又滿臉笑容地過來了:“見了府尹大人,公公可以安心了。”


    兩個小宦官左右攙住了王公公,將他扶到椅子上坐著,半晌,王公公才顫聲問:“咱家聽聞王侍郎也在,不知能否見上一見。”


    因為都姓王,王公公曾與太師府攀過些親戚。


    主簿賠笑道:“王侍郎未到這邊驛館,直接在壽念山下歇息了。”


    王公公眼前一陣一陣地黑,待主簿走後,小宦官向王公公耳語道:“公公,聽說府尹大人和王侍郎在山頂挖出了一具老幹屍,王侍郎睡在山下客棧,就是趕著明天想去挖挖還有沒有別的哩。”


    王公公望著門外不久後就會變亮的天,半晌,終於發出了聲音:“豐樂這個地方可能真有些邪性。”


    大約這迴是要大家一起成幹屍了。


    隻望,是全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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