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錦園裏一派肅殺緊張的氣氛。夏夕和許靜瑜剛進大門,就看見正堂前麵的台階上虎彪彪站著兩個漢子。春暉堂燈火不興,闊大的屋門敞開,黑洞洞的,大口一般,散發著陰暗不祥的氣息。


    “參見八爺,參見七奶奶。”


    許靜瑜問道:“你們倆這是……”


    “迴八爺,我們是奉老侯爺鈞令看守大門。今天傍晚,大太太忽然害了失心瘋,需要靜養。老侯爺吩咐春暉堂以裏,任何人不得隨意出入。”


    許靜瑜心底難過,問:“大太太情況如何?”


    “剛才發病時鬧得很兇,又哭又罵,不肯安生在屋裏呆著,丫頭無奈,鎖了房門,她竟然要跳窗子。老侯爺聽說之後,叫管家用木條把她的窗戶釘死了。大太太這才不鬧了。”


    “貼身伺候的丫頭在哪裏?”


    “在她們自己屋裏。老侯爺吩咐,誰也不準進正房去伺候,就讓大太太獨自一人呆著,靜靜心,也正正氣。”


    “我能探望一下嗎?”


    兩個仆役立刻變得很緊張,下意識地用身體擋住了大門,“迴八爺,老侯爺吩咐了,不許。你要是敢抗命,就打斷你的腿。”


    許靜瑜苦笑,這是怕他接替大太太胡來的意思嗎?“既然如此,七嫂,你也就看到這裏吧,我送你迴春蕪院。”


    秋夜,星月如鉤。夏蟲鼓足力氣在草叢樹影間鳴唱,微風拂過手臉,不冷不熱,有絲綢的觸感。


    夏夕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個廣告片,美麗的女子披著栗色的短發行走街頭,一截咖啡色的絲綢纏纏繞繞地圍著她,陽光下港口的背景朦朧不清,烘托出那一刻妍媚的風情,還有那一段自由舒展的人生。


    所有深刻難忘的記憶也全都定格在那一夜星雨燦爛的天幕裏。


    她歎了口氣。


    許靜瑜看了她一眼,伸手接過一盞燈籠,行走在身畔,燈被他挑在她前麵,多了籃球大的一圈光暈。


    都這時候了,還是細心如斯。她不禁又歎了口氣。


    許靜瑜開口了,有點遲疑,“其實,娘原本不是壞人。”


    夏夕輕輕地笑了:“自然不是。”


    許靜瑜感覺太意外,停住了腳步。


    “我是流氓我怕誰?這樣的人放眼人世能有幾個?”


    許靜瑜點了點頭:“我並不想為她辯解,到今天,她錯得有點離譜了。但是最初,她也不想拋下你不管的。是你家祖母……”


    夏夕道:“這個我信。祖母一輩子隻把錢財看得極重,我是個賠錢貨,我的婆家自然就是敵人。大太太怕是因此受了不少委屈。”


    “七嫂的確聰慧過人。”


    “德閔一生孤苦,照說怪不著大太太,至親骨肉尚且喪心病狂,姨母又能怎樣呢?可問題在於,妹妹臨終托孤,所求無非是照應二字。她這麽一撒手,德閔立時連最後的一線希望也沒有了。或許大太太會說,她並沒有做什麽壞事。但繼母周氏卻因她而有了作惡的算計和勇氣。十八年,德閔就像活在一口深井裏,孤單無助,她多麽渴望親人。親人既是牽掛也是倚仗,情感的起點和終點,若什麽都沒有了,這條命要它作甚?”


    “七嫂,你說起過去,口氣有點奇怪,不像說自己,倒像說別人。”


    “我和她就是兩個人。你要是有相同的經曆,你會明白兩世為人有多大的差異。”


    “真的這麽悲慘嗎?真的沒有幸福過?”


    夏夕悲苦地笑了,“其實,幸福還是有的。你確信你想聽?”


    “當然。”


    “好吧,我告訴你。不過請你記住,那個德閔已經死了,我說的這些愛斷情傷都是她的,不是我。行嗎?”


    許靜瑜點頭。


    夏夕沉默著在記憶裏搜尋,不多的片段,卻是清晰而深刻,難得明亮的印記。


    從哪裏說起呢?


    “記憶裏最早的德閔就是孤獨的,身邊並不是沒人,丫頭婆子也是一群。她有人服侍,無人親近。


    不知道易嫁最早是誰的主意,但是顯然,全家人都對此有了默契。唯有她一人被蒙在鼓裏。


    她成長在繼母惡意的眼光裏,自卑入骨,因為總有人挑剔她的儀態教養,她連站立行走都會覺得膽怯。而這一切的苛刻刁難說起來都是為你好。她太單純了,真的以為這是為她好,所以也拚命地為難自己。家裏再沒別人,所以德雅是她的榜樣,她模仿她的姿態,表情,言語,動作,也想做得到認可的侯府千金。可她仿得再像,都被人笑成東施效顰,最後連模仿的勇氣也失去了。


    活著好難。


    有一次,她從丫頭的窗外過,無意間聽到幾個丫頭在議論,說她有一門人人豔羨的好親事。以前從沒有人提過這事,她竟然知道了你的身份,你的名字。那一刻她的心跳得就像小偷偷了東西一般,她不敢作聲,小偷一樣地溜出去,從此也像瞞贓一般地牢牢地守著自己的秘密。


    那年她十五歲,將將及笄。


    少女情懷總是詩。就因為偷聽來的這幾句話,愁苦孤僻的她從此有了微笑著去睡的經曆。那真是一段陽光明媚如花綻放的好日子。她覺得自己可以為你變得優秀起來,也有了膽子去要求家裏給她請師傅。她根本想不到,所謂地久天長,不過誤會一場。這世上縱有千百條路,沒有一條可以讓她走近你。


    但是因為有了你,她的生活忽然有了意義。她盼望著長大,一夜夜睡醒,歲數怎麽還沒長呢?她夢想了你兩年,覺得心都要老了。等待是一種又酸又甜的感受,她很喜歡。喜歡一個人的感覺也又酸又甜,她覺得她積累了這麽深切的熱情,見你的時候,一定可以親近你。


    那段日子,她還喜歡幻想你的樣子,一個陽光少年,高高的個子,白淨俊秀的臉。她喜歡給你穿藍色的長衫,束上黑色的腰帶,幻想你行走如風,腳下像踩了彈簧一般,年輕而有彈性。


    這種遊戲於她是太有趣了,所以她很沉迷。花的時間越多,你的形象就越細致。今天你是粗眉毛大眼睛,明天又換成彎彎的眉毛細長的眼睛。她幻想你微笑的樣子,然後自己也微笑起來。


    太自卑了,她始終不敢把你想得太好。如果某天白天把你想得太好了,晚上就睡不安穩,一定要把你改迴木訥笨拙才覺得放心。無數次地祈禱,要老天把你生得平庸一點,醜陋一點,心善一點,寬容一點。無數次覺得抱歉,她是這樣笨拙無能的女子,真是對不起你。


    就這樣一邊思念,一邊等待。因為喜歡你而不知所措,在你見不到的地方獨自憂傷。


    知道易嫁的那一天,正好下雨,從祖母房裏出來,她想哭,但是流不出眼淚。已經這麽卑微地喜歡一個人了,還要更卑微麽?她不是不肯,實在是不會了。


    人人都說她配不上你,老早就該換成德雅才是。你們才是郎才女貌的一對。忠勤侯府顯赫貴重,娶了她隻怕就要倒了門庭,那怎麽可以?被人悔婚本是女子最大的羞辱,但她羞辱慣了,既然別人覺得她沒必要難過,其他人高興,她也跟著笑過幾聲。


    她的夢還沒開始就結束了。以最無奈,也最殘忍的方式結束。


    父親一向雖不疼她,她沒料想他能狠到這種程度。


    不要說對不起,謝謝你的絕情,讓她最終學會了死心。在花轎裏求死並不是為了你殉情,隻不過生無可戀,覺得好沒意思。


    許靜瑜泣不成聲。


    旁邊的丫頭也跟著低低地啜泣。


    夏夕沉默了半天,轉身進了春蕪院的後角門。


    哭吧,你欠她的一番眼淚。為你當日的遺棄,為你遺棄後的開心。


    她憎恨起德閔生命裏見過的所有人。天意讓這些人為了貪欲付出代價,報的越徹底越好,她一點兒都不同情。


    進了後角門是春蕪院的後院,有幾間庫房和下人的屋子。庭院很大,靠牆有長了十多年的葡萄架,葡萄已經吃了,葡萄葉遮天蔽日的很是茂密。


    葡萄架旁邊的秋千架上,丫丫黑黢黢地撲了過來,嚇了她一大跳。


    “你怎麽現在才迴來?等你好久了。”


    夏夕一邊吩咐其他丫頭各自解散,一邊問丫丫:“等我幹什麽?捷哥呢?”


    “我們倆分工,他守前門,我守後門。等你。”


    夏夕道:“這是要幹嗎?守在屋子裏不是一樣的”


    “唉不是等不及嘛。有爆炸性新聞。”


    夏夕問:“怎麽了?”


    “知道大太太為什麽被老侯爺關起來嗎?哈,說出來嚇死你,她建議侯爺殺人滅口。”


    夏夕的眼睛睜圓了,丫丫用力點頭,加重話裏的分量。


    “今晚的事?”


    “是啊。二老爺在二門外頭發了大脾氣,好多人都見了。大太太不服氣,可能覺得自己是大嫂,又是侯夫人,被二老爺訓斥丟人,被人架迴屋她又哭又罵。老侯爺聽到稟報之後就叫人釘窗子釘門,這是要關她的禁閉啊。”


    “舅舅會有危險嗎?”


    “那倒不至於,老侯爺和二老爺沒她那麽瘋。不過我聽說之後嚇了一大跳,大太太好毒的心腸。”


    夏夕想了想,說,“大概是怕舅舅鬧開了,八爺名聲掃地吧。母親為了保護兒子,豹子都敢鬥。”


    “切,少給她臉上貼金了。我把易嫁前後的事情聯係起來一想,她就是個貪財不要臉的瘋子。”


    夏夕緊張地捂住她的嘴,“求求你了小姑奶奶,你要不要命了?她就是被關了,你這話也是大逆不道。你怎麽吃了虧不記呢。”


    丫丫不服氣,大眼睛瞪她,夏夕隻好把手又拿下來,胡亂揮了幾下。兩人一起走到前院,捷哥迎了上來,也是一臉的緊張。


    “你沒事吧?怎麽走了後門。”


    “二叔讓我去雲錦園看大太太,我這會兒才懂了,他想向我示好,讓我親眼看看,想害舅舅的壞人被侯府關起來了。”夏夕不禁笑了出來,“舅舅這一來,還什麽都沒做,侯府就怕了。”


    捷哥道:“貪財的名聲太惡心了,侯府背不起。”


    “剛才八爺還隱晦地告訴我,大太太也是逼不得已才不管德閔的。那位老太太實在太極品,你們也見過,連妾室的200畝地都算計,查家破家嫁女,嫁妝肯定比200畝地多得多,她哪裏甘心被大太太分割家產?我倒相信了她幾成。”


    捷哥問:“那舅舅打算怎麽辦?肯定得把自家的錢財追迴來吧?”


    夏夕點點頭,“據査家的管家說,外祖父留下了財產清單和契約,藏在很隱秘的地方了。我們都還沒見到。據說是家產我和舅舅一人一半。”


    “那你不是發財了”


    “這個財一定要發。我原來覺得定南侯是被周氏蒙蔽所以易嫁,今天才知道,敢情這家人那樣對待德閔,全是為了貪圖母親的嫁妝,太無恥了。我現在恨透了這兩位,大太太反倒有點不恨了。她是愛麵子的女人,讓她丁是丁卯是卯地對陣老祖母,她哪裏是對手?那老太太什麽都豁得出去。”


    “切,你別小看大太太,倆人半斤八兩。大太太更虛偽,既貪財還想要名聲,哪有這種好事?她要早早退婚,德閔一定少受很多罪。周氏給德雅另找個婆家,就沒必要養廢德閔吧?她隻要換個婆婆,嫁妝少就不是問題,周氏更用不著到處散布她的糊塗名兒。”


    夏夕點點頭,這倒是。大太太明明早就不想娶德閔了,為什麽不爽快退婚呢


    丫丫得意了:”你想不通吧?捷哥剛才也想不通。這屋裏唯有我,能破解這個疑團。”


    捷哥鼻子一哼,“你了不起,趕緊說吧,賣了這麽久的關子,肚子漲不漲?”


    夏夕笑了。


    丫丫拍了兩兩巴掌,才說:“你們倆說說,這世上最難的事是什麽?”


    夏夕捷哥同時迴答:“不知道。”


    丫丫瞪了一眼,“一點腦子都不動!告訴你們,世上最難的事就是死心。我等鍾言就是最好的例子,明明晚上傷心得死心了,可是早晨天一亮,心思就又活迴去了。隻要每天看到太陽升起,我就覺得我又能繼續堅持下去了。哀莫大於心不死。懂?”


    兩人點頭,是這個道理。


    捷哥說:“大太太要直白告訴侯爺說尚家誣賴我貪圖嫁妝,還侮辱我,侯爺哪裏是個受氣的?肯定就鬧退婚了。可她要是不提呢?侯府就不會知道。到糊塗四兒名噪北京,喪母之女就算糊塗也是人人同情,退婚不義,自然困難。那麽她倒是等什麽呢”


    丫丫更加得意了:“等老太太駕崩。哈哈。”


    夏夕的眼睛畏光一般眯了起來。


    “定南侯再貪財,占了德閔娘家的全部家當,不會隻拿36抬破玩意打發你出門,你家極品老祖母一毛不拔也敢做,他一個大男人,又是侯爺,不好意思吧?他不是說過將來要補償你的麽?可見你嫁妝實在太少了,他心裏會過意不去。大太太就利用了這一點。”


    夏夕點頭。


    “老太太年紀大了,說不定明年就死。就是這一念不死心,大太太一直不退婚,真能憋出你家老太太和定南侯的內傷了。周氏這時就是個大救星,她想操辦姊妹易嫁,這個主意救了定南侯和老太太。咱們一直疑惑周氏光天化日養廢德閔,至親祖母和父親為什麽從不幹預。養廢了好啊,換成德雅,你大太太願不願意都得把胃口調小一點,大家都好辦。定南侯府老太太提起大太太一定恨得牙根都癢癢,不帶你這麽憋死人的。”


    夏夕被她逗笑了,捷哥唾棄之:“看不出你這麽壞,這種心思也能看透,有前途得很啊,封你個宅鬥王。”


    “我是將心比心啊,一個人真要舍不得一樣東西,放棄它就跟割肉一樣疼,哦不,跟淩遲一樣疼,三萬八千刀啊尼瑪。“


    捷哥笑了,說:“其實你說得很有道理。大太太換了個才女媳婦進門,貌似看不上糊塗四兒無才無德。但是德雅的外婆,還有姨媽名聲也很差的,八爺知道,她能不知道?周氏看麵相也不是個善茬,娶德雅的風險她不會不明白,但是她最終還是冒了這風險。我同意丫大師的觀點,大太太骨子裏最愛的不是她兒子,還是醃臢阿堵物:錢!”


    夏夕想起老八,夜幕下淚流滿麵的臉,心裏忽然抽痛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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