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了登科胡同十九號門前,許萱海兄弟下了車,許靜瑜也隨之下了馬。


    門戶前麵暗沉沉的,大門緊閉。一個兵衛拎著一盞氣死風的燈籠走上台階去敲門,透過這點微亮,許靜瑜看見,黑漆大門的上方端端正正地掛著査府的牌匾。想想也是,嫁女時老爺子依然健在,再破家也會給自己留個宅子養老,沒道理連嶽父也住到女婿的產業中去。


    大門“吱紐”一聲開了,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瘦削男子出現在門前,兵衛將許萱海的名刺遞上去,那男子看了一眼,立刻微笑著迎了上來:”表小姐預料侯爺今晚會登門,您還真來了,太客氣了哈。歡迎歡迎。敝上夫婦二人正和表小姐說話呢,吩咐過不用通傳了,幾位親家老爺就請直接隨我來吧。我是查府的外院管家陳槐生。”


    許萱海打個哈哈,說:“既然如此,就請陳管家引路吧。”


    小廝們提著燈聚攏過來照亮,一行人安安靜靜地進了宅子。


    查府是個二進的四合院,周周正正的結構布局,東西還帶著兩個跨院。繞過影壁,迎麵的正屋燈火通明,沿路兩排氣死風燈將縱跨全院的青磚路映得清清楚楚。許萱河見勢揮退了小廝,幾個人徑直朝著正屋而來。行至堂下,看到大門上方掛著一塊黑漆匾額,端凝大氣的書法,寫著“眉塢”二字。


    查繼良和夏夕已經雙雙迎出屋門。再不喜歡,查繼良這時也得拿出待客的禮數。


    “學生查繼良,見過忠勤侯爺,見過大理寺卿許二老爺。”


    許萱海愕然道:“繼良,你小時候我在外駐守,咱倆沒多見,彼此卻不是外人。你再生我的氣,我也是你姊夫。一知道你迴京,我急急忙忙過府問候,姊夫看望小舅子,什麽學生侯爺的,聽著紮耳朵。”


    許萱河聽了心裏微微一鬆,笑言道:“沒錯,我們本就是親戚,我哥是你姊夫,我忝長幾歲,叫聲二哥也就是了。”


    “學生不敢。”查繼良不卑不亢,卻還是一副拒人千裏的說話。


    許萱海性子直率,這些年朝堂上曆練,對讀書人這副油鹽不進的倔脾氣早已見得慣了。走前兩步,對著查繼良揖道:“你姊夫是個莽夫,沒念多少書,但是大理還是懂的。這些年前前後後做了不少錯事,對你對德閔都疏於照應,想起來心裏愧得慌。今天這一出就叫負荊請罪。你要實在不解氣,就請出舅舅的家法,打我一頓吧。”


    夏夕心裏想笑。從她進門起,忠勤侯時常處在家庭暴力的危險中,找揍的自覺性也很好。


    “學生更加不敢。繼良是本分的讀書人,非禮勿行,非禮勿動。膽大妄為,喪德敗興之事別說做,連想都不敢多想。”


    忠勤侯頻頻點頭,“知道知道,你這相貌言談,活脫脫就是當日舅父的模樣,真是好多年沒見了,看見你,如同看見老大人。”


    許萱河微笑。他恍惚記得的查家舅舅眉眼含笑,性情溫和,一點火氣都沒有。那時他年過四旬,儀容整潔,下頜幾綹胡須光滑平順,最是愛惜。查繼良風華正茂,臉黑得鍋底一般,跟他有德長者模樣的老爹實在扯不到一處。偏生這種胡話一出口,查繼良的臉色立時就軟化了幾分,想來是幼年失怙,格外敬愛父親的緣故。


    許萱河還來不及多想,査繼良轉眼看見許靜瑜,瞪他一眼,臉色重新又黑了迴去。


    一行人進到正屋,査夫人已經退到後堂去了。分了賓主坐下,夏夕的丫頭奉上茶來。


    許萱河正在心裏措辭,卻看見夏夕一斂裙裾,跪在堂中。


    “德閔今日膽大妄為,做下了一件悖逆不孝的大事,這會兒向侯爺和二老爺請罪。”


    許家兄弟吃了一驚,齊聲問道:“怎麽了?”


    “兩位大人夤夜前來,想必聽聞了査家破家嫁女的舊事,德閔也知曉了生平最大的秘密。同一件事對我們的衝擊卻是不同,大人們掛念家聲,德閔卻憂心安全。下午派遣下人急忙地作了一些防範應對,以小人之心揣度長輩,並鬥膽妄行不當之事,在此懇請二位老爺責罰。”


    夏夕的想法很直接,十五貫都能引來殺身大禍,易嫁攸關兩座侯府聲名,奪產更是動搖實際利益,對方很可能鋌而走險滅口。她麵對麵翻開底牌,一拍兩瞪眼,先逼住忠勤侯府不敢妄動再說。


    許萱河不覺意外,反倒精神一振。她的話裏聽不出借此機會與老七仳離之意,這點最讓人鬆口氣。舅舅是她唯一的親人,如果侯府保其無恙,就能穩住德閔,反過來也就挽留住了査繼良與侯府的親戚關係,他若真的愛惜外甥女,就不得不看在德閔的份上給侯府留幾分餘地。德閔一人牽扯三方利益,竟是事情的關鍵。安了她的心,把事態嚴密控製在三家人知曉的範圍內,這件事或許就能平安落幕。


    忠勤侯臉上卻陰雲密布,這麽膽大的兒媳婦,誰家有?治得婆婆顏麵掃地,這迴居然麵對麵地威脅公公。老侯爺一直護著她,縱得她越來越目中無人,非得把天捅個窟窿不成?


    他開口道:“老七媳婦,我是個直性子人,聽不懂半截子話,你想做什麽,不妨說個明白。”


    夏夕微笑道:“有冤伸冤,有債討債。在這點上我和舅舅達成了一致。苟且了二十年,該為自己討個公道了。在任何人看來,這點訴求都合情合理。但是我也深知,此事辱及兩座侯府的家聲,大約長輩們更願意我們永遠沉默。"


    忠勤侯默然。


    “德閔一年多來對易嫁始末閉口不言,固然有顧全大局的考慮,其中也不乏諸多的無可奈何。我的個人榮辱與侯府聲譽相比,自是輕而又輕,長輩們自是無暇多問。但我自幼蒙冤不白,心底裏實在渴望能拋掉糊塗四兒的恥辱帽子,堂堂正正地走到人前。”


    許萱海說:“我明白。老七老八也為此提出異議。我們幾個老的心裏何嚐不明白你的心意,老侯爺對你格外憐惜,孫媳當中你是第一,為的就是你受屈太過。我們一起議過,隻恨沒有個兩全之法。”


    夏夕道:“德閔謝過侯爺。德閔自幼孤苦,進了侯府方感受到親情溫暖,老侯爺以降,諸位長輩兄弟多有迴護,妯娌姊妹也親密和睦,一直感激在心。為大夥的名聲忍一人之辱,大帳小帳德閔會算,受的委屈也算有價值。”


    査繼良有點意外於外甥女對侯府的感想。許萱河點點頭,心裏沒來由地又是一陣歎息。


    “要德閔犧牲個人名聲自是不難,但是,要德閔罔顧舅舅的性命,卻是萬難從命。今天下午,德閔預先做了防範,若我二人斃命,數日之內,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以及府衙、縣衙五大機構都會接到我的狀紙,任誰有天大勢力也無法按下這樁人命大案。恩科在即,北京街頭到處都是飽受聖人訓誨的學子書生,若是有人能言之鑿鑿地講一講姊妹易嫁的後續故事,相信他們感興趣得很。”


    忠勤侯張大嘴巴,呆若木雞。許萱河白了他哥一眼,鼻子裏冷哼了一聲。


    “假如舅舅一人遇難,德閔雖是女流,也絕不苟且,拚上我這一腔熱血,一定要跟殺人害命者周旋到底。”


    査繼良大笑道,“真想不到,德閔外相柔弱,骨子裏卻有外祖陳氏武將世家的直係傳承,等閑男兒也不及你剛烈,連舅舅都敬佩起你來。但是你無須如此,女兒家嬌貴,花朵般的人品,本該是舅舅護著你的。這次迴北京,我不會不知道我要麵對什麽樣的危險,萬一對手比我預想的還蠢,舅舅真死了,你也不必赤膊上陣,安心看戲就是。”


    忠勤侯被這倆人一明一暗的威脅弄得作聲不得,想起德閔當日以死抗婚,又挺著脊梁力抗全家,說剛烈那是真的剛烈。


    許萱河搖了搖頭,對夏夕說,“老七媳婦,你起來吧,別跪了。”


    夏夕站了起來。


    “我曾對靜琳說過,你七嫂遭際不幸,卻襟懷磊落,心地無暇,如冰壺秋月一般,堪為良師益友。推重你的為人,我很願意閨女像你幾分。忠勤侯府的確對不住你,易嫁的錯處不在一人之身,做長輩的個個難辭其咎。但是以你的聰慧,是否真的認為我們都是貪財無恥之輩?“


    “二老爺,侯府家風清正,人所共知。但是有句話形容得貼切:正午的陽光也有照不到的角落。”


    “沒錯。都是我等失察,才致侯府墮入危機。我們家娶媳嫁女也有幾十迴了,從不曾錙銖計較,如今竟除了圖謀嫁妝這一類的醜聞,大家無不駭然。一人之私,禍及全家,我們也覺得冤哪。你的措置為求自保,不見怪。來時老侯爺吩咐,誠心向舅爺道歉。舅爺遠道迴來,侯府願意多贈銀兩,為舅爺安家之用。定南侯那邊也可以幫著去說項,促他們歸還査氏財產。侯府對你極為看重,不會傷害你們倆半根汗毛。這一點你們盡管放心。“


    “德閔是為我的平安威脅尊長,自陷不孝,反教我心下不安。我二人20年裏冤深如海,最痛楚的傷害通通來自親近之人,先父與亡姐孜孜以求孤兒弱女有所照應,不期然反而將我二人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天意讓我們留得性命活到今日,為自己討迴公道,乃是義之所至,理所當然。德閔被迫易嫁,受盡侮辱欺淩,我必要為她出頭,絕不會輕饒了作惡之人。“


    忠勤侯道:“繼良,德閔的繼母周氏早就被老七逼著剃度出家了,你姐姐如今也被關起來了,她不聲不響犯下如此大錯,陷全家於不仁不義,侯府先就饒不了她,肯定為你出氣。”


    許靜瑜眉心緊蹙,夏夕和査繼良都感覺十分意外,兩人對望一眼。


    許萱河接著說,“易嫁理虧在先,忠勤侯府誠意道歉,悉聽舅爺發落。隻盼舅爺顧惜外甥女的終身,成全老七與她的這段坎坷婚姻。小兩口易嫁之初彼此怨恨,德閔服毒,老七一氣之下從軍,一年多就從六品校尉升成三品將軍,如今是名震朝野的英雄人物。德閔聰慧出眾,把捷哥養育得出類拔萃,是我侯府最好的媳婦。一對佳兒佳婦,因錯就錯,說不定還是一段佳話。舅爺切莫小看老七的出身,拆散了他們才好。奪產方麵,我們自會助你一臂之力。定南侯理虧,若是陳明利害想必不會強占不還。你家財產數額巨大,清點整理也需時日,請繼良耐下心來等候一陣,正好專心應付恩科考試。


    不過,二哥我粗長幾歲,有個建議供你參詳。定南侯再不堪,她是外甥女的生身父親,德閔向來心善,未必忍心看他就此身敗名裂,淪為天下笑柄。血脈這東西很神奇,你們倆幾乎素不相識,一見麵卻惺惺相惜,感情深厚,不由得讓人感慨血濃於水的神奇。


    在我看來,定南侯一向是不夠疼嫡長女的,可是易嫁事敗那一日,他一句求情的話也不給德雅說,隻想讓德閔舒心暢意。父女間再大的仇怨隔閡隻怕最終都有個煙消雲散的時候,舅爺想報複也請考慮些個她的感受,十分氣出上七分如何?“


    査繼良意有所動。


    許靜瑜心下佩服,如果能說通這位舅舅對定南侯都高抬貴手,那他對素不知情的忠勤侯府隻怕更寬容一些。二叔以插手幫忙博取好感,再以清點家產為由拖慢査繼良的節奏,給自己爭取到一段難得的時間,想必靜琳入宮這幾天可以風平浪靜地度過了。


    許萱河忽然轉臉對著他道,“天色已晚,老八護送你七嫂迴府去吧。別直接迴春蕪院,帶她去雲錦園走一趟。“


    許靜瑜微微一愣,點頭應道:“遵命。“


    “再有,調幾個功夫好的家丁過來輪值,保護舅爺安全,讓你七嫂安心。”


    “是。”


    許萱河對忠勤侯說,“咱哥倆多留一會兒吧,老七的性情人品舅爺一定關心。易嫁前前後後這麽多事,也夠台戲了,咱倆就好好地給舅爺說道說道吧。”


    作者有話要說:  說話不算話,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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