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霧瞬間遮蔽眼前,這正是生死關頭。


    一旦吸入細微碳粉,就會堵塞肺泡導致窒息,就算用咒力做出防衛牆,我們也會被大量粉塵包圍,動彈不得,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讓我們無暇起風吹散粉塵。


    拉起怪物的咒力手臂消失,重達五十噸的巨大身軀摔落下來,它水袋般的軀體在堅硬地麵上摔得扁平,這次的撞擊肯定造成內髒的致命傷,但怪物仍然抬頭,不斷從口器中噴出烏黑粉塵,而且在短短幾秒內就噴光儲存在體內的大量粉塵。


    接下來發生的事不難想像,當大量空氣與粉塵快速通過怪物的細長口器,摩擦生熱,瞬間達到數百度的高溫。高溫可能引發火焰,或者口器過熱炸裂,火花隨著氣流飛散以達到點火的目的。最後,火焰登時延燒至噴發出來的全部粉塵,引發爆燃,這就是粉塵爆炸。一般碳塊的燃燒緩慢平穩,但碳粒容易與周圍氧氣結合,劇烈燃燒起來引發爆炸。


    爆炸半徑達數百公尺,如果不是鏑木肆星先生,不可能在爆炸中存活。


    黑霧遮蔽視線的剎那,我一心想的不是保護自己,而是要救覺。而覺似乎隻想救我,幸好我倆不久前為了逃離惡鬼彼此拋擲身體,成了一次很好的演練。


    黑霧一遮住我的視線,我立刻改變抓起怪物的吊臂意象,轉為投石器意象,勾起覺的身體往上空猛拋。同時我也感受到強大的加速度,大腦一陣暈眩,這才發現地麵遠遠在我腳下。


    原來當我把覺往上拋的同時,覺也將我往上空拋,幸好我迅速用咒力護住耳朵,鼓膜才沒被氣壓壓破。我連忙用鼻子唿氣平衡壓力,接著處於無重力狀態地墜落,但胃彷佛被往上擠,我差點吐出來,腳下又吹來強風,近乎撕裂我的短褲與t恤。


    我究竟飛多高?我可以俯瞰整座神棲66町,還有周圍的樹林與築波山,但沒見到覺。


    地麵覆蓋了大片烏黑粉塵,像一朵詭異的黑香菇正在緩緩膨脹增長。


    這樣下去會再次摔入黑霧,我趕緊張開手腳控製姿勢,試圖讓身體飄在空中,但不知道如何揣摩飛天的意象。


    下一秒,下方的雲霧發出刺眼光芒,炸得驚天動地。


    我墜落的身體又被狂風抬起,一眨眼就被吹到遠方。


    我飛在天上,竟沒有感到任何一絲恐懼。雖然我有自信用咒力緩衝墜落時的部分撞擊力,但應該是這輩子第一次飛在這樣高的天上,為何毫不畏懼?


    耀眼的陽光在大氣中散射,澄澈的藍天裏掛著棉絮般的白雲。


    此時,我看見了幻覺。


    明亮的藍天像掛上負片濾鏡,突然翻為黑夜。


    天上的月亮無比巨大,每個隕石坑都清晰可見,光芒正照耀著大地。


    啊,這是……


    我相信這是真實的經驗。


    這是一段被抹消的記憶,彷佛零零碎碎地扣在其他記憶的細節裏,如今聚集再現


    我隻能透過月光看見□的小屋。


    眼前的土地全往下凹陷。


    四周地麵像土石流一般往小屋的位置傾瀉而去,大地發出低吼,樹木連根拔起折斷。


    世界末日的景象不斷離我遠去。


    我的身體畫出大拋物線地往後飛開。強風把我的外套吹得獵獵值響,一並扯下發圈,發絲在夜空飛舞。


    摔死在某處也不錯。


    懷著這個念頭。


    隨即睜開眼。


    □用最後的力氣救我一命。


    我非得活下去不可。


    我轉向正麵,正對強風,不再閉上眼睛,淚珠隨風往後飄遠。


    幻覺僅出現剎那,再度恢複到明亮的空間,四周依舊灑落白日燦爛的陽光。


    我總算想起來,我被無臉少年救過一命,就像剛才覺救我一樣。


    我隨著爆炸氣流飛了好長一段距離,高度急遽下降,看來我被吹到町中心來了。


    眼前的景色逐漸清晰。


    我知道那裏是茅輪鄉的大街,也是町裏最熱鬧的地方,但現在的景色嚇我一跳,因為房舍大都被破壞,成了殘破的廢墟,而且一個人影都見不到。


    我並不是緩緩下降,而是差點被重力拖去撞地,因此趕緊用咒力推擠地麵減速。跌在水裏應該比較好,就算沒有完全減速也不至於受重傷。


    但我眼角瞥見的水道,卻一滴水都不剩。


    水被抽乾了……


    我沒空閑探究為什麽抽乾水道,隻能趕緊換一招。我想像一對翅膀,打算往前再滑行一段。可以平穩著陸的地點有限,我看到一片黃色區域,似乎是向日葵田。為了榨油,向日葵的栽種密度很高。我辛苦轉向,試圖降落到向日葵田裏。真不知道真理亞為什麽可以那麽輕鬆地在空中飄浮。


    黃色花朵逼近眼前,不妙,減速效果不如預期,我馬上用咒力手臂猛推地麵一把,扯斷幾支向日葵飛上半空。我在著地瞬間不禁閉上眼,斷裂的向日葵花莖擦過我的臉。


    我重重摔上地麵,雖然有向日葵當緩衝,但撞得胸口一悶,倒在一片花海中。


    我醒過來時正麵趴在地上,我慢慢活動手腳確認狀況,手掌擦破皮,但應該沒有骨折或內傷之類的重傷。我豎耳聆聽周圍的聲音,小心起身。


    這是清爽的夏日早晨,彷佛聽得見鳥啼,但實際上周圍鴉雀無聲,什麽也聽不見。


    覺到哪裏了?我試圖迴想在粉塵爆炸之前把他拋往哪個方向,但記憶有點模糊。我相信他平安無事,但忍不住擔心。


    咒力用得太多,有點頭昏腦脹。我大概昏倒五到十分鍾,幾乎沒休息的效果。如果現在碰上化鼠或剛才的怪物必然很難保命,更別提碰到惡鬼。不過在這裏猶豫不決也是浪費時間,須盡早與町上的人會合。


    我小心地注意四周,邁開步伐,走出向日葵田進入雜木林,中途看見許多被吹倒的樹木,讓我想起路上聽見的爆炸聲。應該是數隻怪物在町中央引發爆炸,但連這裏都受到影響,顯示爆炸的範圍相當廣。


    但根據爆炸規模,怪物本身也會死亡,等同自爆。以前看過氣球狗賭上性命保護土蜘蛛的龍穴,噴霧怪物應該也是為了與人類同歸於盡才創造出來的攻擊武器。其他化鼠兵則連生物都算不上,隻算得上是棋盤上的棋子,根本不計犧牲,一開始就打算同歸於盡。


    我根本沒想過會發生這種事,我們也許過份相信咒力無比強大,反而小看化鼠。


    但化鼠究竟為什麽要做到這種地步?


    我又犯了老毛病,一陷入沉思就忘了提防四周,即將離開樹林的時候突然出了事。


    一顆大石頭竟然迎麵飛來。


    我完全來不及反應,無法用咒力抵擋而嚇得跌坐在地,幸好石頭丟得不準,從我頭上掠過掉在後方。對方第一擊沒打中,立刻發動第二波攻擊,那些沒被爆炸震倒的樹木發出裂響,淩空拔起,這怎麽看都是咒力的把戲。難道惡鬼來了?我茫然無措,這下肯定沒救了……


    我連忙用咒力擋住飛來的大樹,兩股咒力強碰,空中浮現咒力幹涉的虹彩。


    「哇!怎麽……?」


    我聽見一聲驚唿,趕緊扯開嗓門大喊:「快住手!我是人類!」


    兩股咒力同時消失,飄在半空的大樹砸在地上,果然有人誤認我是化鼠才發動攻擊。


    「等一下!我馬上出來!」、


    我高舉雙手揮舞走出雜木林,有個人愣在五、六十公尺前方。是一個男孩,應該十五、十六歲。他一見我就跑過來。


    「對不起,我以為是化鼠……」


    「小心點!如果我死了,你也會愧死啊!」


    「什麽是愧死?」男孩一臉憨傻地問。


    「原來你們沒學到愧死機製……不過要記得先確認清楚對象再使用咒力哦。」


    「嗯……不過化鼠都躲起來偷襲,所以我才……」


    男孩名叫阪井進,是全人班四年級的學生,我問他昨晚到現在町上發生什麽事,但得到令我錯愕的迴答。原來進還小小年紀就誌願參戰對抗化鼠,並目擊整個經過。


    夏祭會場受到攻擊,人們內心燃起報仇的怒火,分為五人一組開始化鼠掃蕩戰,當我們這組抵達醫院,與埋伏的化鼠展開戰鬥時,町中心剛好發生激戰。化鼠采取遊擊戰,畢竟沒辦法正麵對抗有咒力的人類,自然別無選擇。


    但遊擊戰發揮極大的效果。除了野狐丸把士兵當成單純的消耗品,執行冷酷無情的戰術,人類也完全沒有打仗的準備,化鼠趁人們出門參加夏祭的時候,派出大隊潛人民宅,做好巷戰準備。


    其實一開始就該把所有建築跟化鼠一同摧毀,但當時沒有任何人認為應該犧牲這麽多。


    再來,雖然我們總是學到五人小組隨時注意全方位,但幾乎沒任何訓練經驗,突然投入實戰狀態,每個人都十分衝動。化鼠小隊大吼大叫地從正麵衝來,所有人都隻注意眼前的小隊,而在特攻部隊被咒力屠殺時,躲在一旁的化鼠槍手就準備偷襲。戰術極為簡單,卻造成人類不小的犧牲。


    人們被意外驚嚇,連忙集合好幾組共同行動,但又中了野狐丸的下懷。


    原來它派了五隻一組的擬人,趁著夜色昏暗混入人類小組,一發現破綻就攻擊,造成人類大亂。不僅有人直接被擬人的箭矢槍彈殺死,還有人把其他人誤認為擬人,造成自相殘殺的慘劇。結果被咒力攻擊的人死了,不小心攻擊他人的人也因為愧死機製發作而喪命。


    惡夢般的悲劇之夜結束時,兩、三百人陣亡。殺掉的化鼠雖然兩、三倍之多,但實在劃不來。而且太陽一出來,野狐丸便發動下一招奇襲。化鼠部隊整個晚上斷斷續續地持續攻擊,黎明前不久,擬人大都被人類殺光了;人類雖然犧牲不多,不過整晚沒睡,因此沒察覺化鼠的下一步。當化鼠的瘋狂攻擊逐漸停歇,人們鬆了一口氣,開始恍神,這時便輪到準備齊全的「噴炭兵」出場。


    噴炭兵就是我們撞見的怪物,它們趁著夜深沿水道潛入町中,躲在水裏待命。它身型如長須鯨般巨大,但所有人陷入激戰,沒發現它們,化鼠也故意不利用水道進行攻擊,掩護噴炭兵的行蹤。


    所有人認為戰鬥告一段落時,七、八隻噴炭兵驟然從水道中現身,噴出烏黑粉塵。噴炭兵看好位置,讓粉塵布滿建築的巷弄間,足以將傷害程度放到最大。在人類看穿真正的意圖之前,大爆炸接連引發。


    強烈的爆風與大量碎片卷向毫無防備的人們。此外,粉塵爆炸奪走大量氧氣,有人因此死於缺氧。


    「如果不是鏑木肆星先生護著我們,我們應該也死了……可是老師被炸死,我爸爸媽媽也失蹤,我一直在找他們……」


    進說著,哽咽起來。


    「那你為什麽突然拿石頭砸我?說不定會砸中你爸媽。」


    「因為姊姊你在樹林裏啊。大人警告我們千萬不能進樹林,因為化鼠可能躲在樹林裏,我們進去了也可能會被人誤打。」


    「原來如此,這我就沒聽說了。」


    我也非常擔心雙親,但進沒有他們的消息,我還有一件事情必須問進。


    「進,你還有沒有聽說其他什麽……更可怕的事情?」


    進噘嘴問,「其他更可怕的事情?昨天一整晚下來已經夠可怕了吧?」


    「也是,我根本是在亂問。對不起。」


    惡鬼還沒現身,我要更早警告町上的人,最好能找到富子女士,或者鏑木肆星先生。


    我和進一起行動,但不是並肩同行,而是盡量背靠背,全麵警戒。花一番功夫總算來到水道邊,我從天上看到的景像果然,水道已經被抽乾,露出爛泥。


    「水道為什麽沒水了?」


    進的迴答不出所料,「長官們為了小心起見,下令關起水門,抽掉所有水。」


    「因為化鼠會躲在水中偷襲我們?」


    「嗯。因為噴炭兵會從水裏來,聽說化鼠還有其他兩棲種呢。」


    運河與水道四通八達地盤踞整座神棲66町,既然難以全麵掌控,當然直接把水抽光。但野狐丸的計謀依然領先人類一步,我們一直被玩弄在股掌之間。


    我甚至懷疑對方早算到這一步,故意逼我們抽乾水道。


    因為它明白水道無法使用,大隊人馬就難以移動。


    走了一陣子,總算看到零星人影,剛開始還鬆口氣,但愈看心頭就愈沉重。


    抱著遺體哭泣的年輕女子,受到嚴重槍傷而痛苦呻吟的男人,與爸媽走散而拚命找人的小孩。


    每個人看我走過來都投以求助的眼神,我也很想停下腳步幫點忙,但沒時間,如果惡鬼來了,情況絕對比現在慘烈,所以我必須先告知町上的領導人,商量對策。


    「求你……救我……」


    倒在路上的中年女子拚命對著我伸出手,我看見她的臉與手都燒得焦爛,衣服也成焦炭,看這傷勢應該活不久。


    「水……給我水……」


    我咬緊嘴唇,無法對這人見死不救,但若我的通報晚了,局勢將難以挽迴。


    「姊姊,我來幫這個人吧!」進挺身而出,「你不是得去找長官們嗎?快去吧!」


    「嗯……謝謝,交給你了!」我握住進的手,就要離開。


    「等,等一下……」


    倒在路上的女子叫住我。


    「你……究竟有什麽急事……要找什麽人?」


    我迴頭說,「對不起,我有件事務必要通知富子大人或是鏑木肆星先生,不然這樣下去會發生更恐怖的……」


    這話沒能說完,對著風中殘燭的人提起「更恐怖的事」,未免太粗線條。


    「富子大人……應該是到全人班避難了,因為學校還沒受到波及。」


    女子痛苦地咳嗆著。


    我這才驚覺女子可能是倫理委員會的委員,似乎有些麵熟,但嚴重燒傷讓我認不出來。


    「非常謝謝你。」


    我深深鞠躬後快步離開,知道她們的位置大有助益,盡早趕到就好。我的腳步愈來愈快,逐漸跑起來,剛才的疲憊煙消雲散。


    自從畢業之後,這是我第一次到全人班,雖然町不大,想來就能來,但我忍不住避開這地方。愈靠近學校,街景就愈接近我的記憶,看來這帶的毀損程度比町中心要好一些,可是看到充滿迴憶的建築頹圮傾倒,內心隱隱作痛。


    跑到一半,天空飄起小雨,抬起頭一看滿空湛藍,我以為是太陽雨,結果沒多久就烏雲密布。到全人班的校門時,雨勢已經相當大,倫理委員會的職員在門前擋住我。


    「緊急狀況,這棟建築由倫理委員會徵收,不得進入。」


    說話的是一名矮小的老年男子,我記得見過他,他是富子女士手下的人,應該是姓新見。


    「我是衛生所異類管理課的渡邊早季,有件急事無論如何都要親口告知富子大人。」


    「……請在這裏稍候。」


    新見先生皺起眉頭走入校舍,我在遮雨棚底下躲雨等他,等到快不耐煩的時候才看見他迴來。


    「這邊請。」我跟著新見先生進入熟悉的全人班校舍,建築物本身很堅固,不怕崩塌,但或許受到爆震影響,校舍裏到處是毀損的物品、碎木片、碎玻璃,連乾淨的立足點都沒有。我以為富子女士會在校長室,卻被帶到保健室。


    「打擾了。」


    「請進。」


    迴應新見先生的確實是富子女士,知道她平安無事,我先鬆了一口氣。


    「早季?」


    「是……」


    我看到富子女士躺在床上的模樣,不禁大吃一驚。她頭上包滿繃帶,完全遮住雙眼,肩膀吊著三角巾,好像還受到其他重傷。


    「你沒事真是太好了。」


    「您受傷了……」


    「哪裏,沒什麽大不了。被碎玻璃給刺到而已。想不到一大早就冒出噴炭兵那種怪物。」


    富子女士淺淺一笑,隨即嚴肅地問,「你說有急事要告訴我,是什麽事?」


    「是……最壞的情況發生了。」


    我大概描述昨晚與覺他們在醫院碰到的事情。


    「那一定是惡鬼,這樣下去會發生嚴重的大事,必須立刻采取對策才行。」


    富子女士沉默片刻才開口,「……不可能,就算是早季說的,我也不信。」


    「我沒說謊!真的親眼看見了!雖然我們沒看見惡鬼的樣子,可是兩個人慘死了!」


    「這根本沒道理,為什麽現在突然出現惡鬼?教育委員會那麽小心管理小孩,完全沒發現有孩子出現任何拉曼庫洛基斯症候群的病徵啊。」


    「我也不清楚原因,但如果不是惡鬼,究竟誰能用咒力殺害別人呢?」


    富子女士又陷入沉默。


    「請您一定要相信我,這樣下去就難以迴天了!」


    「可是早季……」富子女士沙啞地說,「如果真的是惡鬼,就無計可施了。」


    「怎麽會……!」


    「如果真有可能發生……我想是其他町上出現惡鬼,不知道為什麽跑來這裏。這麽一來,我們也沒辦法消滅惡鬼。惡鬼發作前還可以用不淨貓處理,可是一旦成為真正的惡鬼,隻能求老天保佑……讓惡鬼意外身亡或是急病猝死。」


    「兩百多年前,這個町曾經遭惡鬼蹂躪,但還是重建了。您不是親眼見證過來嗎?」


    「是呀,所以我才發毒誓,無論如何都不能再讓惡鬼出現,因為我深信這次町絕對會滅亡啊。」富子女士沉靜地低語,「當時我們真的很幸運,這次就不是了。連化鼠都讓我們這麽狼狽……」


    說到這裏,富子女士似乎恍然大悟。


    「這不可能是偶然,化鼠攻擊和惡鬼現身一定有關,但怎麽可能發生這種事……」


    窗外傳來叫喊,嚇得我心頭一驚,聲音愈來愈近,而且不是一個人,是一群人在胡亂叫喊。


    「新見,外麵在鬧什麽?」富子女士問道,新見先生與我走到窗邊一看,學校前的大路上許多人驚慌逃竄,一眼就知道大事不妙。


    群眾傳來有人大喊著「惡鬼啊!」的聲音。


    終於來了……恐懼與絕望讓我差點軟腿。


    「早季,現在立刻逃離這裏。」富子女士嚴肅地說。


    「我們一起逃!」


    「我要留在這裏,這副模樣隻會拖累你們而已。」


    「可是……!」


    「你要走出八丁標,前往清淨寺。碰上這種緊急狀況,安全保障會議應該有什麽保全手段。如果你爸媽沒事,應該也會逃往清淨寺。」


    聽了這話,我渾身血液沸騰起來,雖然希望渺茫,但隻剩這道光了。


    「你還記得我以前說過的話嗎?我說你是我的繼承人,我是認真的。雖然很遺憾落到現在這個狀況,但神棲66町就交給你了。」


    「請等等!我……我怎麽能……」


    「還有,新見你也跟早季一起逃吧。」


    新見先生吃了一驚地說,「如果富子大人不走,我也不走。」


    「不行,我要給你其他任務,請把剛才的話告訴肆星。如果真的是惡鬼來了,請你到公民中心廣播,警告大家盡量逃得愈遠愈好。」


    「……明白。」新見先生僵住不動,低下頭。


    「你們還等什麽?快走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新見先生硬拉著我的手離開房間。


    「等一下!這樣下去富子大人就……」


    「這是富子大人的吩咐。」


    新見先生流下眼淚,我也眼眶泛紅。


    朝比奈富子女士碰到惡鬼的時候,年紀與現在的我相仿,往後兩百多年就一直保護著這個町,無論功過賞罰,她都足以代表神棲66町。如今,富子女士決定與町同生共死。


    但現在沒時間繼續感傷,我不斷在心中默念,自己是堅強的人,所以須把事情辦好。


    如果不給自己勇氣,我會怕得不敢麵對未來。


    慌亂的群眾像旅鼠一樣死命狂奔,根本無法找人來問話。


    「渡邊小姐,請按富子大人的吩咐前往清淨寺吧!」新見先生用雙手圈住嘴在我耳邊大喊,免得被人群喧囂蓋過。


    「那你打算怎麽辦?」


    「我要見鏑木肆星先生,把富子大人的話帶給他。」


    「那我也一起去,因為現在隻有我知道惡鬼真的存在。」


    我想鏑木肆星先生就算得知群眾害怕惡鬼,也隻會認為是看到幻覺,或是敵方設計欺騙。在日野光風先生過世之後,能夠抵抗惡鬼的人就剩鏑木肆星先生了。我必須盡快告訴他正確資訊。


    我們沿著路邊前進,小心不被人群牽連,這麽多人擠在一起,任何人都無法使用咒力。我們逃亡的樣子毫無天賜神威的光榮模樣,宛如變迴比古文明更原始的祖先──一群住在洞窟裏,畏懼深不可測的超自然力量,連風聲都會怕的穴居人類。


    早上天色還晴空萬裏,現在已經烏雲密布,雨勢暫時停歇,但不知何時會繼續降雨。


    「鏑木肆星先生應該就在這裏。」新見先生說,「不久之前,他聚集起平安的民眾,整理瓦礫,搭起帳篷以收容傷患,接著準備組織巡邏隊。」


    「可是這人潮……」


    我看著人群,感到一陣絕望,在這種狀況下見得到鏑木肆星先生嗎?


    人群抵達廣場的時候,前方的天空突然亮起來。


    烏雲底下浮現出巨大的發光文字。


    請冷靜。


    不必害怕。


    我會保護大家。


    這串文字效果奇大,驚慌失措的人們看了就停下腳步,逐漸取迴理智。


    「恐懼會麻痹思考,這就中了敵軍下懷。各位請冷靜。」


    鏑木肆星先生從半空中飛來廣場,戴著金色的四眼麵具,也就是追儺儀式上方相氏所戴的麵具。他用咒力放大聲音,比擴音器更加響亮。


    「化鼠們使出狡詐奸計,企圖推翻人類,結果在我們町上造成多人慘痛犧牲,我們現在不僅要哀悼往生者,更該團結一致。」


    群眾間響起零星的掌聲,慢慢擴大為一片鼓掌。


    「對!」、「要團結!」接連有人高喊。


    「化鼠必亡!」


    鏑木肆星先生大喊一聲,輕輕降落在廣場正中央。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化鼠必亡!」


    群眾狂熱地揮拳鼓噪。


    若沒有鏑木肆星先生這樣的領導魅力,不可能這麽簡單就控製住騷動,他掌控人心的技巧堪稱完美。隻有憤怒的力量,足以驅逐出心中的恐懼,雖然煽動群眾原始的憤怒等於以毒攻毒,但強心針不毒就無法挽迴人命。


    可是迴想起來,這一切也許都在野狐丸殘忍無情的預測之中。


    惡鬼登場的時機,群眾奔逃的方向,甚至鏑木肆星先生在廣場上擋住群眾,都不出它所料。


    廣場毫無預警地震蕩起來,驟然崩落塌陷,人們連哀嚎的時間都沒有就被腳底下裂開的大洞呑沒。崩塌半徑約五十公尺,相當於廣場麵積,洞穴邊緣直逼我們腳前,幸好我們沒追上群眾。洞穴中央正是人群的中心,也就是鏑木肆星先生落地的位置。


    當時化鼠至少在土木工程技術上遠遠領先人類,現在我依然隻能猜測,大麵積崩塌的方法可能來自於它們拿手的挖洞技術,在廣場地下挖出四通八達的地洞,形成容易崩塌的狀態,並且在更深處挖出巨大的空洞。


    引發崩塌的導火線,應該是鑽得進小洞的噴炭兵在密閉空間製造粉塵爆炸,造成脆弱的地盤崩塌,瞬間呑噬地上數百名群眾。


    一陣煙塵完全遮住我的視線,我趕緊用手摀住臉,避免沙石吹進眼中。


    「快逃吧!」新見先生拉著我的手。


    「可是還沒通知鏑木肆星先生……!」


    「現在這情況,沒辦法了!」新見先生邊說邊猛咳。


    我不覺得鏑木肆星先生會死,但無論他多麽超凡入聖,這次可能來不及發動咒力。


    我們正要逃離廣場時,天上下起雨,原本是毛毛雨,逐漸轉強之後成為一陣大雨。我抬頭一看不禁錯愕,原來雨僅僅下在小範圍裏,正好就是地麵崩塌、煙霧彌漫的範圍。


    雨勢猛然中止,接著吹起強風,受到雨水稀釋後的沙塵被全數吹淨。


    鏑木肆星先生仍然站在崩塌前的位置,不對,他腳下已經空無一物,他飄在原位。


    四周還有其他人也浮在空中,但不是靠自己的本事,而是被咒力拉起。這些人茫然無措地懸浮在半空,然後緩緩降落在洞穴周圍。


    「救不了所有人,實在慚愧至極。」鏑木肆星先生說,語氣充滿憤怒與痛苦。「但此仇必報不可。我答應各位,必定從神國日本列島上,完全滅絕化鼠這醜陋生物,一隻不留……!」


    話還沒說完,響起一陣劇烈槍響。


    地麵崩塌的大洞洞壁挖出許多小洞,一批化鼠兵從小洞裏開槍掃射,另一批則放箭,目標隻有一個,就是鏑木肆星先生。


    但從下方飛來的箭林彈雨,在抵達目標前就被異次元呑沒,消失無蹤。


    「我實在佩服你們如此難纏,但很遺憾,什麽招數對我都沒用。」


    洞裏所有化鼠同時被隱形的手拖出來,應該有好幾百隻。


    「哪隻懂人話的?」


    鏑木肆星先生問,但飄在空中的化鼠們自知無處可逃,全都守口如瓶,打算慷慨就義。


    「我可沒有讓動物安樂死的好心腸,畢竟從昨晚到現在已經吃了你們不少虧。」


    全部的化鼠開始痛苦掙紮。


    「很痛苦吧?我對你們的神經細胞傳送了痛苦的資訊,不過是虛擬資訊,你們死不了。但不迴答我的問題,痛苦不會停止。」


    此時其中一隻開了口,「住……住手……」


    「哦,口條挺好的。你們的首領在哪?」


    「吱!不……不知道!」


    被拷問的化鼠口吐白沫,不停掙紮。


    「殺!殺!殺!」


    這時群眾從驚嚇中清醒過來,大喊起來。


    「快點招!否則……」鏑木肆星先生厲聲威脅。


    但化鼠掙紮一陣子後,突然翻白眼流口水,剩滿嘴胡言亂語。


    「看來痛楚下得太重了。」


    鏑木肆星先生冷哼一聲,被廢掉的化鼠燃起白色火光,瞬間化為焦炭,掉入洞中。


    此時,大後方傳來一陣哀嚎。迴頭一看,不該出現在這個世上的光景烙印在視網膜上。


    許多人像雪花一樣飛到空中,幾個直接撞上房舍,綻放出深紅血花。


    「惡鬼啊!」


    街道巷弄頓時化成恐怖和狂亂的煉獄,但無處可逃。


    「惡鬼?胡說,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鏑木肆星先生從大洞中央飛到我們這邊的地麵上。懸在半空的化鼠群失去用處,一隻隻炸得粉碎,肋骨彈出,肚破腸流,屍體像斷線人偶落入洞底。


    遠方傳來野獸般的高亢怒吼。


    我們身後數十人猛然起火,尖叫倒地,新見先生一把將我抱在胸前,躲在房舍暗處。著火的人們停止哀嚎,路上陷入整片詭譎的死寂,生還者像我一樣躲在大路兩側,嚇得牙齒直打顫。


    惡鬼出現在路中央。


    我正眼都不敢看一眼,屏氣凝神聽那腳步聲。心跳瘋狂加速地鼓動著,亟欲在死前多跳幾下,至少在死前留下痕跡。


    可是……


    當我從新見先生懷裏見到惡鬼的模樣,卻看得出神,雖然心底恐懼莫名,但目不轉睛。


    對方的身材好矮小,像是化鼠,或者小孩。


    不對,那肯定是人類小孩,小男孩,頂多九、十歲吧。他穿著化鼠的獸皮戰袍,臉與手臂繪製著複雜的刺青,對我們看也不看一眼,直直盯著鏑木肆星先生。


    「……真的是惡鬼嗎?為什麽?你究竟是誰?」鏑木肆星先生高喊著。


    我雙眼圓瞪。


    這男孩與我素昧平生,但我一眼就看出他是誰。


    他的長相稚嫩卻精致端莊,怎麽看都像真理亞。


    一頭肆意生長的亂發跟真理亞一樣火紅,又和守一樣卷翹。


    驟然現身的惡鬼,是我兩名早逝好友的遺孤。


    「grrrrr……★$¥°c£▲!」


    惡鬼高喊著,稚嫩高音裏混著野獸的低鳴。


    數片瓦礫浮起來,以槍彈的速度飛往鏑木肆星先生,但半途像撞上透明牆壁,粉碎落地。樹根從鏑木肆星先生背後的洞穴悄悄探出,道路兩旁的房舍開始崩裂,兩根梁柱穿破外牆。不過,攻擊全都徒勞無功,梁柱在撞上鏑木肆星先生前就灰飛煙滅,背後偷襲的樹根也在擊中對方前就熊熊燃燒,燒成灰燼,隨風散開。


    「*≠ΨΣ……★¥▼γ!」


    惡鬼猛然提高警覺,停下腳步。他宛如野獸發現獵物做出超乎想像的抵抗,微微傾首瞪著鏑木肆星先生。


    「沒用的。你會的僅是雕蟲小技,我輕易就可看穿。」鏑木肆星先生傲慢地說:


    「你至少該有這點水準。」


    惡鬼兩側的房舍驟然如沙雕般崩解,異變擴散流動到惡鬼腳下,路上石板碎成微粒,變成蟻獅穴般的巨大凹洞。惡鬼像野生動物般靈敏閃開,但難掩錯愕神情。


    「早季!」


    突然有人從後麵喊我,我差點驚愕得跳起來,迴頭看到覺正一臉悲慟地站在我身後。


    「覺……你沒事啊!」


    「快逃!輸贏很明顯了!」


    「咦?可是……」


    惡鬼與鏑木肆星先生互瞪,戰況陷入膠著,雙方技巧有天壤之別,但都沒有改變現狀的關鍵手段。


    「現在隻是鏑木肆星先生的示威唬住惡鬼,惡鬼才沒有動作,但他遲早會注意到。」


    「注意到什麽?」


    「鏑木肆星先生也有攻擊抑製跟愧死機製,所以不能殺人,也不能殺惡鬼……可是惡鬼不一樣。」


    「請等一下,惡鬼應該也沒辦法殺死鏑木肆星先生吧?鏑木肆星先生能擋下一切攻擊啊。」


    新見先生插嘴。


    「錯了……要攻擊應該易如反掌吧。」


    「怎麽會……」


    我腦海中又浮現了遺失的記憶。


    鏑木肆星先生慢慢靠近瞪著白雞蛋不放的□。


    每人都期待這段曆史性的會麵,□總有一天會繼承鏑木肆星先生的衣缽,他今天首次接受鏑木肆星先生的指導。


    可是,鏑木肆星先生半途止步。


    怎麽了?正當我不解之時,鏑木肆星先生反而後退一、兩步,倏地轉身,在眾人的錯愕中快步離開實技演練室。


    咒力外泄。我好久沒想起這個詞,無敵的鏑木肆星先生,當時究竟在害怕什麽?


    「嘎啊啊啊啊啊……!」


    鏑木肆星先生猛然發出大吼,但不是憤怒的戰吼,是垂死的悲鳴。


    他臉上的黃金麵具彈飛出去,露出一雙讓世人畏懼讚歎的四瞳眼,但臉色看起來卻如將死之人。


    「快逃!剩現在了!」


    覺拉著我們跑,不是往來時的方向。我們穿過惡鬼的身邊,也穿過鏑木肆星先生的身邊。


    惡鬼毫不在乎我們三人,他正全力收拾鏑木肆星先生。


    我迴頭一瞥,鏑木肆星先生的頭部周圍全是虹彩光波,那是咒力與咒力強碰時的幹涉光波。


    惡鬼的咒力直接作用在鏑木肆星先生的肉體上,無論鏑木肆星先生多強,也無法用咒力排除咒力。


    一聲枯枝折斷的恐怖聲響傳來。


    他的頭,被扭向不可能的方向。這就是我看見鏑木肆星先生的最後一麵。


    蓋住廣場的大洞迫近眼前。這是無比巨大且深不見底的大洞,令人難以置信。


    我們隻能死命地縱身往下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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