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承認自己是路癡。


    我跟覺在化鼠窩裏徘徊時,我提到自己不太擅長記路,但事實比「不太擅長」更殘酷,我不會迷路的地方隻有熟悉的鄉道和插有路標的水道。


    「嗯……應該往這裏吧?」


    覺跟我相反,方向感好得像隻候鳥,但從不同方向前往上次的場所,他不時停步猶豫。


    「應該是吧。」他每次問,我每次敷衍。


    我毫無線索,束手無策,但覺似乎生起氣來。


    「早季……你是不是根本沒在想?」


    「我當然有啊。」


    「那能不能不要這麽敷衍?」


    「就說我有在想。」


    覺無奈地搖搖頭,喃喃自語地驅動雪板登上山坡,我偷偷踩著他的鞋印以方便跟上。我當時真的太樂觀,以為抵達真理亞他們的雪屋就大致上完成任務。我甚至覺得和覺會合就已經完成一半。


    「咦?我們不是走過這裏?」


    穿過高低起伏的雪地與竹林,翻過一座高山頭,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識。


    「還是搞錯了?這附近應該有雪橇的痕跡啊……」


    覺看著滿是細雪的山坡,一臉遺憾,整天下來累積不少雪,大部分痕跡都消失了。


    「噯,可是一定這裏沒錯!」我信心滿滿地說,但覺的反應卻很冷淡。


    「你怎麽敢說是這裏?」


    「因為我有印象啊。」


    「騙人吧?早季明明連怎麽走到這裏都不記得。」


    「呃……路是不太清楚。」


    我不太想承認他說的話,但為了讓他相信我的信心也別無他法。


    「可是這個地方我記得很清楚,你看,這棵樹!」我指著一棵合花楸樹,「附近很少看到這種樹,對吧?我記得很清楚。」


    「真的嗎?」覺語帶懷疑。


    「前麵應該還有大石頭,形狀看起來就像一條盤蛇吧?我隻看一眼,但印象很深刻。」


    「我覺得不太像蛇,比較像狗屎。」覺說得難聽,但似乎多少承認我的記憶力。


    「總之果然是這裏啦。離雪屋不遠了。」


    我們沿著山坡滑行,就算沒有雪橇的痕跡,記憶也逐漸清明起來。終於走上正確的路途,我們興奮地加快速度,連雪板都震動起來。山坡愈來愈陡,不知不覺已經登得很高,左手邊是萬丈深淵,眼前降雪不斷,視線逐漸變糟,這麽一來隻好放慢速度。


    「早季,守的雪橇不是撞到什麽石板就跌落山穀?那石板在哪?」覺問我。


    「完全不知道,一點線索都沒有。」


    我老實迴答。畢竟山坡上沒什麽東西吸引我的注意,而且景色在下雪後全變了樣,陡坡的冰麵不會積細雪,可是雪花會融化,累積成硬雪。


    我們最後還是停下雪板。


    「這樣下去很危險,不知什麽時候會被那塊石板絆到。」覺摩擦起凍僵的手指。


    「要慢慢找吧?」


    「太花時間了。而且無論再怎麽慢,要跌倒還是會跌啊。」


    我們麵麵相覷,希望對方提出好方法,但天不會盡如人願,降雪又很不巧地大起來,風也吹得更急,我們站在毫無遮蔽物的山坡,突然覺得冷。雖然剛才都用咒力推動雪板,但需要使用全身肌肉保持姿勢,至少全身發熱,可是到這裏前的早上什麽都沒吃,狀況雪上加霜。眼看血糖降低,渾身無力,腦袋發暈。


    「對了,別踩到那塊石板就可以吧?就算沒發現石板,我還是知道往上走的路啊。」


    茂密的樹叢與樹叢上方的獸徑,我記得一清二楚。


    「你說不要踩到就好,那究竟怎麽做?」


    「用咒力開條路出來不就好了?」


    「這樣啊……好,就這麽辦。」


    我們果然又累又急,不自覺降低判斷力,這種魯莽的行動不輸給守用兒童雪橇登山。我們各自想像一枝大勺子,挖出一條直線道路。穿越雪堆的道路比冰麵來得安全舒適。


    「好,走吧。」


    我和覺一前一後在小路滑行。我們每次鏟開約四、五十公尺長的道路,走到盡頭就要再除雪一次。


    突然,雪山傳來不對勁的聲響。


    「糟,是雪崩!」


    我們呆若木雞,仔細想想在陡坡上橫向挖開一條縫,理所當然會造成雪崩。


    「屋頂!」


    「往左右撥開!」


    時間僅夠互喊一句,雪崩如萬馬奔騰般從山上席卷下來,要把我們埋住。但雪堆在上方兩、三公尺與數十公分的兩個位置時,像被透明的梭子左右分流,宛如閃亮的雪瀑直衝穀底。我想這段時間還不到一分鍾,但對我們來說永無止境。迴神來,雪崩總算結束了。積雪崩落的同時,帶走部分冰麵,幾道細雪斷斷續續地滑落。


    「早季,沒事吧?」


    「沒事,覺呢?」


    「沒事。」


    我們急中生智,想像出尖尖的三角屋頂,由於崩塌的雪量沉重,與其硬是撐住,不如往左右兩邊撥開更是聰明。幸好我們的意象沒有衝突,兩人毫發無傷,倒是發抖好一陣子。


    「接下來要否極泰來了嗎……不對,你看。」覺指向山坡上,雪崩把雪全都帶走,上方剩下昨天看過的粗糙冰麵。如果一開始就故意引發雪崩,帶走山坡上不穩定的新雪,我們就可以輕鬆安全地前進,但這隻是馬後炮。


    我們繼續前進一會就看見絆倒守雪橇的石板,還有穿過山坡的小路,再走過茂密的樹叢,細小獸徑就在前方。


    「就快到了。」雖然雪地上的痕跡消失,但覺信心十足,而我一想到馬上可以與真理亞重逢,不自覺加快雪板的速度。


    「咦?」


    覺突然停住,害緊跟在後的我差點撞上他。


    「不要突然停住啊!」


    「我找不到雪屋了。」


    「怎麽會……」


    我在稀疏的樹林張望,地點確實是這裏,但我實在沒信心,或許雪屋還要更往前一點……


    此時,我看見約三十公尺前的兩棵鬆樹。


    「那裏!就那棵樹!」


    我們仔細觀察鬆樹周圍,雖然沒有雪屋的痕跡,但有些不自然之處,樹幹高處附著些許雪塊。


    「他們應該是破壞雪屋之後把雪攤平,免得引人注意。」覺摸著下巴,這是他思考時的習慣。「以化鼠來說,這做得太漂亮了,造雪屋應該需要不少雪吧?那些雪看來全變成雪花撒在四周,應該是真理亞或守用咒力做的。」


    我多少鬆一口氣,至少兩人在離開時還平安無事。


    「可是他們會去哪?」


    我環顧雪地,完全看不到任何腳印或雪橇的痕跡。


    「不知道,他們很小心,不想讓人跟蹤。」


    「他們邊走邊消除腳印?」


    「化鼠應該是這樣,真理亞或許就抱著守跳到遠處。」


    我無言以對,原以為到這裏就解決一切,現在深深體會這種想法多天真。


    「……兩人會不會已經迴町上了?」


    我抱著一絲希望問覺,卻被他的迴答當頭棒喝。


    「如果要迴町上,何必消除腳印?」


    怎麽辦?我失望到差點哭出來。幸好有覺在,我勉強忍住淚。


    「得找到他們倆。」話雖如此,不得不承認毫無線索。


    「是啊……不過休息一下好了。生個火,吃個中飯,餓得頭暈眼花什麽也做不來。」


    覺吹開倒木上的積雪,放下背包後打開來準備。


    我稍微覺得自己得救了,在他身邊坐下。


    我們沿著原路迴到船邊,白跑一趟,但不能輕易示弱,時間所剩不多。天色陰暗,太陽藏在烏雲之後漸漸西沉,現在應該已經下午三點。雪勢漸歇,剩零星雪花飄舞。


    我們操作兩艘快艇,飛馳於利根川的蒼鬱水麵,逆流而上。


    咒力操船術已經比兩年前進步,船身設計又以速度為前提,一路順暢。我們應該半途就離開八丁標界內,但注連繩不會拉到利根川上,所以沒注意到是在何時出界。我倆尙未確定登陸地點,端看覺的直覺,但講難聽點就是碰運氣。不過沒準備地圖,又沒時間迴去拿,隻能繼續往前。


    「早季!我想已經走夠遠了!」


    「要上岸?」


    覺指向前方寬廣的河岸,那裏連接著整片往北的雪地,應該是不錯的出發點。


    我們把快艇停在岸邊,登上雪地,一路上大量使用咒力,腦袋發燙,精神恍惚,想休息又沒時間,隻能把兩艘快艇拖上岸,穿上雪板,立刻出發。雪地前方有山丘,翻過山丘之後沿著棱脈走了一小段,看見一道平緩的下坡,我們停止使用咒力,靠著重力下滑,當下坡結束來到平地,我們仍然僅靠肌肉拖著腳步前進。


    我的腦袋因為這段路程稍微冷卻,但平時缺乏運動,肌肉酸痛,我因此氣喘籲籲,肺部也因為吸入大量冷空氣而發出哀嚎。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停下腳步投降,前頭的覺轉身慢慢折返。


    「沒事吧?」


    「沒事,休息一下就好。」


    我橫躺在柔軟的雪地上,等待唿吸恢複正常。涼風從火燙的臉上帶走熱量,實在舒服,但體溫降下來,全身汗水反而冷得教人不適,我用咒力提高衣服溫度,全身開始冒出白煙。


    「最好補充一點水分。」覺打開水壺,倒一杯熱茶給我。


    「謝謝。」


    熱茶溫潤喉嚨後,我抬頭望向覺,第一次發現他這麽溫柔可靠。


    「你幹麽盯著我看?」


    「你人很好啊。」


    覺聽了,不好意思地別開臉。


    「……我們真的能找到真理亞他們嗎?」


    「當然找得到。」覺迴頭看我,斬釘截鐵地說。「這樣才能救他們,不是嗎?」


    「話是沒錯。」


    「所以我們大老遠跑到這裏……怎麽了?」


    覺忽然發現我拿著水壺蓋的手僵在嘴邊不動。


    「別迴頭……後麵約一百公尺的山丘上,有東西。」


    「有什麽?」


    「應該是化鼠。」


    我僅僅看到黑影,因此不確定它是什麽,但絕不是熊或猴子,而以人來說又太小,況且不可能在這種地方碰到別人。覺使出拿手好戲,做出一麵三十公分見方的鏡子,小心改變角度映出遠方山頭。


    「果然有。」他的語氣非常鎮靜。


    「抓得到嗎?」


    「這麽遠沒辦法,要更近一點。」


    說巧不巧,陽光突然穿透烏雲,反射在鏡麵上,黑影登時消失無蹤。


    「被發現了!」覺不禁咋舌。


    「快追上!」


    我從雪地上跳起,短暫的休息暫時恢複體力。光靠之前悠哉的滑雪速度不可能追上化鼠,我們用咒力一口氣加快雪板速度。兩、三下就穿越雪地,衝往山頭。


    「哪個鼠窩的?」


    「不知道,應該不是史空克。」


    沒錯,化鼠不可能像我們一樣在短時間內移動這麽長的距離。


    抵達山頂時,自然見不到化鼠的影子,我們睜大眼睛拚命尋覓腳印。


    「有了!」


    山頭的另一側留下一道小小的雙腳腳印。


    「往這裏!」


    我馬上啟動雪板跟著腳印,覺此時大喊一聲:「等一下!」我轉過頭,剛開口發出「咦」的一聲時,腳下頓時四分五裂,支撐住體重的地麵消失不見。


    我的身體一時懸空,接著重重摔進雪中。


    覺的唿喊從遠處傳來。


    我的意識逐漸朦朧。


    我睜開眼。


    眼前是竹編的天花板,隱隱透著燈籠的光線,在天花板上映出搖晃黑影。我好像身在某座小屋,睡在一床薄被上。身邊設置著一個小地爐,炭火旺盛,燒著一口蒸騰的鐵壺。


    「早季。」


    是覺的聲音,我望向聲源。


    「我怎麽了?」


    覺露出放心的微笑地看著我,「你踩破雪簷了。」


    「雪簷?」


    「雪在山邊的下風處會結成一層屋簷,從上麵看像是山坡,但其實是一段突出的雪,不小心踩上去就會直接摔到山腳了。」


    「所以我摔到山腳下?」


    「沒有,我在緊要關頭攔住你,應該沒受什麽傷。你一直沒醒,我有點擔心。」


    我試著稍微活動手腳,確實沒異常,應該是嚇得暈過去之後,因為一路累積的疲勞而沉睡一段時間。


    「這間小屋呢?」


    「你猜是哪裏?聽完別嚇到,這就是我們一直在找的地方。」


    「不會吧……騙人,難道這就是鹽屋虻的鼠窩?」


    「你猜對了。別看這小屋簡陋,這可是它們的貴賓室。」


    根據覺的解釋,我們追趕的化鼠其實是鹽屋虻鼠窩的士兵,它目睹我跌落,立刻迴窩稟報。鹽屋虻鼠窩聽聞後即刻派出救難隊,帶我到這裏。


    「那你也見過史奎拉了?」


    「對啊,不過它現在升官發達,名字都變嘍。」


    此時,小屋門口傳來聲音。


    「太好了,您醒了。」


    「史奎拉!」


    它的孱弱身形在化鼠之中並不顯眼,但口齒清晰的日文,確實是鹽屋虻鼠窩的稟奏官獨有。兩年前它還穿著破爛的盔甲,現在披著穩重的黑熊皮袍。


    「神尊,許久不見。」


    「真的。史奎拉還好嗎?」


    「托兩位的福,福泰安康……最近侍奉神尊的機會大增,很榮幸讓神尊賜名。」它驕傲地挺起胸膛。


    「叫什麽名字?」


    「叫做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看來史奎拉……不,野狐丸真的平步青雲。它的特點不是驍勇善戰,而是聰明機智,確實很適合這個名字,和奇狼丸的「狼」字相比也毫不遜色。


    「我等鹽屋虻鼠窩與兩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語。雖然鼠窩一時麵臨存亡危機,但如今與近鄰多數鼠窩合並,總數來到一萬八千隻,完全多虧神尊的恩賜……」


    「鼠窩的事情之後再聽你慢慢說,現在狀況緊急。」意識到野狐丸正要滔滔不絕講起曆史,覺連忙打斷它。「有件事情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


    「遵命。」


    野狐丸連內容都沒聽,優雅地鞭躬答應。


    「請將一切交給我野狐丸,兩位神尊神恩浩蕩,我隨時赴湯蹈火。」


    我們覺得事情進展得好像太順利,但當下這句話聽起來還是令人放心。


    「木蠹蛾鼠窩在哪?」我開門見山地問。


    「往西北方四、五公裏遠處,既沒納入虎頭蜂鼠窩麾下,也不太有意願與我等合並……是當今相當少見的獨立派鼠窩。」野狐丸突然眼睛一亮地問:


    「請問木蠹蛾怎麽了?」


    我與覺交換眼神,既然需要野狐丸的協助,我們就需公開一定程度的資訊。


    「我們在找朋友……」覺盡量避重就輕地描述事情經過。


    「明白!也就是說,目前最快的途徑就是找到一隻叫做史空克的化鼠吧?我們明天一早就前往木蠹蛾鼠窩。」


    「我們想現在出發。」


    「我明白神尊的心情,但夜間雪地甚是危險,木蠹蛾又可能誤以為我們要發動攻擊。再過四、五個小時便是黎明,那時再出發較為妥當。」


    我嚇一跳,現在這麽晚了?我望向覺徵詢他的意見,他對我點頭,我們把出發時間延到明早。


    「這裏備有粗茶淡飯,或許我等畜牲飯菜不合神尊胃口,但還請用一些。」


    野狐丸做個手勢,兩隻較小的化鼠捧著紅漆餐具裝的飯菜進來,這讓我們想起兩年前在虎頭蜂軍營裏吃過的雜燴。現在這裏有鬆軟的白飯,滿是牛蒡、芋頭等佐料的味噌湯,不知道什麽玩意做成的肉乾,還有鹽烤河魚。乾菜像皮革一樣硬又淡而無味,難以下咽,其他倒還可以。


    野狐丸在用餐期間一直陪在身邊,不停提出各種問題,看起來像噓寒問暖,但明顯在打探情報,問得我們很煩,一吃完就主動對它提出要求。


    「兩年前來到這裏,也是晚上吧?」


    「是是是,那真是令人懷念的往事啊。隻是地點不在這裏。」


    「當時雖然很晚,可是和女王陛下見過一麵,我們今天也打算打個照麵。」


    野狐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來。


    「這樣啊……當下女王可能正在休息,但還是帶神尊去見一麵。可以的話,是否請兩位參觀鼠窩?與兩年前已經大不相同嘍。」


    我們步出小屋,在野狐丸的帶領下參觀鹽屋忙鼠窩,種種景像教人目瞪口呆。兩年前的化鼠都在地洞過生活,地麵建築僅有蟻窩般的尖塔,現在它們集體生活的住處已經可以用城鎮來形容。


    數量最多的是類似大香菇的圓型建築,野狐丸解釋,這是用木材與竹材當骨架,黏土與家畜糞便為泥漿造的建築,土牆上有圓洞當做門窗,沒有遮蔽,透出燈光。


    「但我們畢竟是穴居性動物,因此所有建築都連通地道……這區就是製造各種物品的工廠。」


    眼前擠了一堆冶金、織布、染色、造紙等工廠,有工鼠通宵工作。水泥工場最壯觀,化鼠從比築波山更遠的山區挖來石灰岩,搗碎後加入黏土燒結,再加入石膏搗碎,做成水泥。水泥混和砂石就可以做成灰泥與混凝土。


    「在此生產的混凝土已經完成第一號建築,就在這裏。」


    野狐丸指向鼠窩中心的建築物,一層樓的圓形平房,直徑約三十公尺,全由岩石一般的混凝土建成。壯闊的樣貌讓我們瞠目結舌,不禁想起人類的古文明。


    「這棟建築就是鼠窩評議會。」野狐丸驕傲地解釋,「由六十隻評議員代表鼠窩一萬八千隻成員,在這裏熱烈討論,達成各種決策。」


    兩年前,鼠窩中心應該是女王居住的龍穴,為什麽這麽短的時間內發生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


    「龍穴到哪裏了?」


    野狐丸聽了我的問題,迴答得有點含糊。


    「如兩位所見,我等生活重心逐漸從地洞轉往地表建築,不得不淘汰龍穴製度。此外,各個鼠窩相互合並,造成多數女王共存,為了方便管理,須集中於單一建築內……」


    「那就到那棟建築物吧。反正我們得拜托女王幫明天的忙。」


    「說得甚是……不過鼠窩目前由評議會負責決策,明早之事將由我野狐丸負責代表評議會……」


    「不用了,我們隻想跟女王陛下打個照麵。」


    覺的語氣有點不耐,野狐丸一臉無奈地說:


    「……我明白了,立刻帶兩位前去。」


    這時,查看女王狀況的差鼠返迴,它吱吱喳喳地向野狐丸報告。野狐丸一揮手,讓差鼠退下。


    「那麽,兩位這邊請。」


    野狐丸提著燈籠帶路,引領我們到工廠對麵的土牆建築群中最邊角之處。


    「……這什麽啊?」


    我忍不住皺起眉頭,因為這棟建築設計實在太粗糙,一點都不像女王住處,雖然格局較大,但粗製濫造的土牆與茅草屋頂,簡直就像畜舍。


    打開厚重的大門,一股刺鼻惡臭迎麵而來。


    兩年前進入龍穴時,同樣被野獸的臭味熏歪鼻子,可是現在有點不同,臭氣比之前淡,但混入消毒水之類的氣味,反而令人難以忍受。如果要舉例,從龍穴的惡臭透露出強烈得教人畏懼的生命力;但這棟建築內的惡臭,卻像在醫院撒滿妙法農場的堆肥,呈現出不自然又病態的狀態。


    建築呈細長型,正中央是一條狹長的走廊,像座馬廄,兩旁排列著粗大木材搭成的堅固柵欄,但燈光微弱,看不清楚周圍。不過,柵欄後方似乎待著幾隻巨大的生物,對方注意到我們,扭動身軀發出聲響,卻沒更多反應或呻吟。隻有爬行過稻草的沙沙聲以及鎖煉的碰撞聲。


    我們詫異地看著野狐丸,四周昏暗,它拿著燈籠走在前麵,看不見它的表情。


    野狐丸停在一座柵欄前。


    「我等女王就在這裏。」


    「女王陛下,好久不見,我是之前與您見過麵的早季。」


    我小聲問候,但沒任何反應。


    「兩位請進。」


    野狐丸打開柵欄走進去,我們小心翼翼跟上。


    它拿起燈籠,照亮窩在柵欄後的女王。


    黑暗中浮現出巨型毛毛蟲的身影,那是女王皺巴巴的白色身軀,還有肥短的四肢。我聽見微微的鼓風聲,女王似乎睡得很安穩。


    感覺白操心了。我鬆口氣,現在是大半夜,睡著也是理所當然。


    我輕撫女王比牛還大的肚皮,擔心驚擾它的睡眠,肚皮徐緩起伏,如同其他巨型的動物。


    「睡得很安穩呢。」


    我接著往前走,延著女王的頸部摸過扁平的頭。指尖在它的額頭摸到古怪的疤痕,女王依舊沒醒。


    「早季,小心它睡糊塗咬你一口。」覺擔心地說。


    「不用怕,它起來前我就會發現了。」話才說完,我手一滑,中指戳到女王的眼睛。我嚇得趕緊收手,女王的頭動了一下,沒任何反應。


    我心中猛然出現可怕的疑問,手指戳到的眼睛……


    「拿燈籠來照這裏!」


    我強硬命令野狐丸,野狐丸躊躇一會,緩慢移動光環。


    女王的眼睛開著,從一開始就沒睡著。但它的瞳孔放大,兩眼失智般空洞無神,不對,它連眼珠都乾了,根本喪失視力,而且嘴巴半開,露出與不淨貓差不多大的犬齒,口水滴落在乾草上。


    我從野狐丸手上搶過燈籠以照亮女王的頭,額頭中央偏右的位置出現很大的v字手術疤,傷口用粗線縫合,疤痕像田埂般隆起。


    「喂!這怎麽迴事?」覺忿忿地問。


    「這是萬不得已。」野狐丸細聲迴答。


    「萬不得已?你們究竟對女王陛下怎麽了!」


    我們的聲音迴蕩在馬廄般的建築中,巨大野獸扭動起來,鐵煉碰撞得更響了。


    「我會解釋,請兩位先到外麵。」


    我們離開收容女王的建築,屋外冷風刺骨,但吹散沾染在身上的惡臭,稍微讓人舒爽。


    「我等也不希望對女王做出如此殘忍的處置……畢竟女王是我等鼠窩之母。」


    「那為什麽這麽做?」


    我逼問野狐丸,四周突然出現一群化鼠衛兵,野狐丸搖搖頭讓它們退下。


    「兩位見到女王的時候,是否發現女王的心理正逐漸失調?」


    「有一點。」


    「以往對任何鼠窩來說,女王的地位都是至高無上,我等女王原本就施行不少暴政,罹患心病之後更是暴虐無道。脾氣暴躁,無故啃咬差鼠,造成傷亡。在對決土蜘蛛一役之後更因為猜忌妄想,將複興衰弱鼠窩的有功重臣接連處死,眾鼠心想這樣下去,我等鹽屋虻鼠窩隻有滅亡一途。」


    「那也不能這麽……」覺想說什麽,但說不出來。


    「我等鼠窩成員全效忠鼠窩與女王,但我等並非用完即丟的器具。我等自認並非是螞犠、蜜蜂般的社會性昆蟲,而是繼神尊之後,這個行星上智能最高的生物。擁有這份信念的同誌們,以及擔心鼠窩未來的同誌們,自然而然集結起來,經過一番討論,決定由我為首組成『工會』。」


    「工會?」


    「是,我等為了保留最基本權利,須與女王交涉,但女王大發雷霆,認為我們企圖謀反……曆經幾番波折,不得已走到這步田地。」


    「這步田地……你們明明合夥讓女王成為植物狀態吧?乾脆殺了它不是更好?」


    野狐丸搖頭否認覺的責備。


    「不,我等目的並非完全破壞大腦,隻是進行額葉切除手術。進行手術後,女王的攻擊性完全消失,百依百順,以往的生產工作照樣進行,為了鼠窩的興盛積極奉獻。我相信女王也比身心煎熬的時期更加幸福……但畢竟我等首次進行這種手術,衛生稍有缺失,導致腦部發炎,因此女王的心理活動才會像這樣明顯衰退。」


    「過分……」我低喃道。


    「神尊這麽想是理所當然,但同時令我失望。」野狐丸對我們投以抗議的眼神,「所有具備智慧的生物,不都該獲得同等權利嗎?這是我從神尊書籍中學來的民主主義大原則啊。」


    我倆麵麵相覷,不知作何感想,壓根沒想過會從這隻鼠怪口中聽到這種話。


    「或許你們的女王是個暴君,但其他女王呢?有必要把它們全關進這種畜舍嗎?」


    「讚同我等鼠窩思想而來合並的鼠窩,或多或少都有相同困境。由於鼠窩中隻有女王具備生殖能力,沒有女王,鼠窩便要滅亡,但這並不代表鼠窩就是女王專屬的物品。我等鹽屋虻鼠窩的大方針,就是女王專心生產,政治軍事等腦力工作,交由最恰當的成員進行。」


    當時町周邊的化鼠鼠窩逐漸分成兩大集團,分別是虎頭蜂鼠窩為首的集團,以及合並眾多鼠窩的鹽屋虻鼠窩集團。虎頭蜂鼠窩直屬成員就有三萬隻,是最強大的鼠窩,它們遵守傳統由奇狼丸將軍掌握實權,女王擔任支配者,而加入虎頭蜂鼠窩旗下的鼠窩都抱持奉女王為絕對君主的保守價值觀。另一方麵,鹽屋虻鼠窩標新立異,合並血緣關係不同的鼠窩,快速擴張勢力,因此被舊勢力鼠窩視為異類,提高警戒。


    「這樣啊……好吧,其實我沒打算插手你們的事。」覺大大伸一個懶腰,「我們有點累了,想休息到天明。」


    「遵命,我這就準備寢床。」


    野狐丸的眼中,閃爍出淡淡的綠光。


    我們迴到小小的「貴賓室」。


    野狐丸離開後,覺在地爐點火,然後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歎氣。


    「不爽……怎麽想都很不爽。」


    「怎麽了?」


    「這個鼠窩,史奎拉……不,野狐丸,這都太假了。它們嘴上說的跟心裏想的完全不同,不能相信它們。」


    「可是沒有野狐丸幫忙,我們怎麽找到真理亞他們?」


    「這麽說也沒錯。」覺的表情依然陰沉。


    「你看到他們怎麽對付女王嗎?不是生母嗎?為什麽做這麽過分的事?」


    「我也很驚訝。」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寒而栗。


    「……可是化鼠再怎麽伶牙俐齒,終究還是野獸。它們的情緒表現可能和人類很像,但有些關鍵性的差別吧。而且野狐丸說的不無道理,它們為了生存,不得不這麽做啊。」


    「你可真挺那隻化鼠啊。」


    「不是的。」我跪坐在地上。「我們是不是擅自把人類情感投射到動物上了?想說這個生物的脾氣應該很好,或父母會為了兒女犧牲生命。可是你知道現實跟理想的差距很大。我看過古文明的動物行動學。」


    媽媽是圖書館司書,我接觸禁書的機會比其他孩子多。


    「看了之後,我非常震驚。比方說河馬,和貴園的故事書上不是說,河馬的同伴死了,其他河馬會圍成一圈哀悼嗎?可是河馬實際上是雜食性動物,圍在屍體旁是要吃它。」


    「哦,這我知道。」


    「袋鼠更過分,我以為小袋鼠都在媽媽的育兒袋裏安心長大。」


    「然後呢?」


    「如果獵食者追上袋鼠,它會抓出育兒袋的小袋鼠扔給獵食者,趁獵食者吃嬰兒時逃之夭夭。」


    覺板起臉來說,「有點像蓑白,這樣總比自己被吃掉好。」


    「所以拿人類的倫理道德來看化鼠就不恰當。」


    覺的雙手交疊在後腦勺。


    「但我討厭的點還不隻如此。怎麽說……我覺得它們反而太像人類。」


    「這倒是真的,沒看過其他動物這麽像人。」


    覺突然走到小屋門口,確認四下無人才開口,「我覺得它們搞不好想取代人類。神棲66町也沒有混凝土建築。看看那座工廠,我覺得它們想掌控人類舍棄的物質文明。」


    我一聽,便對覺提出縈繞心頭許久的疑問:


    「野狐丸從哪裏得到這些知識?它說是書上看來的……」


    「怎麽可能隨便就找到自己想查的書呢?」


    「那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我推測野狐丸可能抓到一隻擬蓑白,擬蓑白發出的七彩光芒可以催眠人類,或許對化鼠無效。」


    跟覺談愈多就愈怕,以往對化鼠這種生物的負麵預感,突然成為近在眼前的事實。


    「……化鼠應該不會出兵反抗人類吧?」


    「它們怎麽可能這麽做。光靠我們兩個就可以輕鬆毀掉整個鼠窩啦。」


    沒錯,無論化鼠的物質文明多進步,都不可能對抗有咒力的人類,因為咒力就是毀滅高度文明的主要原因。雖然心裏明白,但不安依然無法消除。


    「哎,野狐丸對女王做的手術,如果對人做了會怎麽樣?」


    覺皺起眉頭。「應該會變成廢人……我知道早季在想什麽,如果沒有感染發炎,或許創造得出對化鼠言聽計從的人類。」


    我不寒而栗。


    「這……該不會鬧出大事吧?」


    「沒事啦。」覺揚起嘴角,「那家夥說是切除女王的額葉,額葉掌管決策與創造力,也掌管咒力。人類如果少了決策與創造力就不可能發動咒力,不用擔心。」


    我們就談到這裏,為了明天的行程小睡片刻。我睡得很熟,但覺似乎睡不好。


    半睡半醒地躺在化鼠鋪的床上,腦中不斷浮出惡夢光景。到鹽屋虻鼠窩後,覺和我都感覺很不舒服。


    但想出原因前,意識就逐漸沉入黑暗。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來自新世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貴誌祐介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貴誌祐介並收藏來自新世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