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從古代文獻中得知騷靈現象。


    我從媽媽管理過的圖書館遺跡中找到這本書,封麵烙印著一個詭異的文字「訞」。我們在和貴園與全人班隻能閱讀烙著「薦」、「優」、「良」的第一類書,「訞」字屬第四類書,原本保存在地下室深處,不讓一般人看見,因此逃過燒成灰燼的劫難,實在諷刺。


    根據這本書,古代人類幾乎都不具備咒力,但當時已有鬼敲門、碗盤飛舞、家具晃動、房屋嘎吱響的怪異現象。絕大多數出現這種現象的屋子中都住著適逢青春期的孩子。科學家經過分析,認為青少年在青春期抑鬱的心靈能量與性能量,不知不覺中轉化為實際的念動力。


    騷靈的別名叫做複發偶發性念動力,本質與找上我的祝靈一樣。


    祝靈顯靈的三天內發生許多事。爸媽向町公所提報我的咒力顯現了,教育委員會的人馬上就來到家裏。那三人分別是白衣老太太,看似學校老師的年輕女子及穿著工作服、眼神冷冽的中年男子。帶頭的老太太花不少時間,詳細檢查我的健康與心理狀態;我以為接下來就是批準我進入全人班就讀,但好戲才要開始。


    我被迫暫時離開家。老太太說這是就讀全人班的前置準備之一,完全不必擔心。爸媽緊握著我的手,笑著送我離開,但我忐忑不安。


    我搭上一艘沒設置窗戶的屋形船(注:類似平房的船),被喂一碗裝在漆碗的液體,對方說這可以防止暈船。液體如黑糖般甜膩,後勁十分苦澀,不久,我的意識逐漸模糊。


    我感到屋形船飛快航在運河上,完全不知航向何方,半途船隻晃蕩的幅度有變,又聽到船外傳來風聲,或許駛到相當寬闊的河道。說不定進了利根川的主流。我想開口問,但還是閉嘴,自認別多說比較好。搭船期間,有名女子不停問我問題,都是聽過千百次的題目,她也沒打算寫下我的答案。


    屋形船多次變換方向,航行三個多小時才靠岸。那是不見天日的碼頭。我們走上暗無天日的樓梯,一路上什麽景色都看不見,最後進入一間像寺廟的建築。


    出來迎接我們的是一位年輕的黑衣僧人,頭發剃得乾乾淨淨。僧人一出現,陪我來的人就離開。我被帶進一間空無一人的和室,床間(注:和室中部分牆壁外推而成的裝飾空間)上掛軸的文字墨色黑亮,不知寫些什麽,但很像和貴園匾額上的字。


    我正坐在榻榻米上,但僧人指示我盤腿打坐,似乎要我打坐冥想,平心靜氣。和貴園每天都有打坐時間,我早就習慣了,但後悔沒穿更寬鬆的長褲。


    我進行緩慢深入的丹田唿吸,希望盡快讓心情平靜下來,但其實不用這麽急,因為等待的時間長達兩、三個小時。打坐期間,太陽已經下山,時光流逝的速度似乎和平時不同。我腦袋天馬行空地胡思亂想,就是無法專心想一件事。


    隨著房間暗下來,氣氛愈來愈不對勁。我最初不知道為什麽,後來發現太陽下山,卻沒聽到《歸途》的旋律。如果是在神棲66町,無論身處哪一個鄉,黃昏時分都會播放這首歌。如果我遠在聽不見這首歌的地方,代表我在八丁標外。


    怎麽會有這麽荒謬的事?


    突然,生理需求來了。我試著唿喊有沒有人,但沒迴應。我無可奈何地離開房間,在鶯張走廊(注:有聲響設計的走廊)上,每踏一步都會發出刺耳聲響,幸好走廊轉角處就有洗手間。結束後,我迴到房間,裏頭居然點起燈,進房就看見一位正襟危坐,駝背白須的老僧。他比當時十二歲的我還矮小,相當年邁,穿著粗糙襤褸的袈裟,但散發出難以言喻的優雅氣質。


    老僧要我盡快正坐在他的對麵。


    「如何?肚子餓了嗎?」


    白須老僧笑著問我。


    「是,有一點。」


    「難得你來一趟,應該盛情款待,但很遺憾,你得絕食到明天早上。你撐得住嗎?」


    我嚇了一跳,但還是乖乖點頭。


    「我是這間破廟的和尙,法號無瞋。」


    我一聽就趕緊挺直身子。無瞋上人的大名在神棲66町無人不知。咒力最強大的鏑木肆星先生受人敬畏,無瞋上人則是受萬人景仰,德高望重的聖人。


    「我……我叫渡邊早季。」


    「我和你的父母很熟呢。」


    無瞋上人微笑著點頭道:


    「他倆從小就很優秀,我一直相信他們會成為領導町的人物,果然沒辜負我的期望。」


    我不知如何迴應,但很高興爸媽受到誇獎。


    「不過,你爸爸小時候很愛惡作劇。每天都拿芒築巢的假蛋砸學校的銅像,臭得大家都受不了。那是我的銅像哦。啊……對了,我當時還是和貴園的校長。」


    「這樣啊。」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無瞋上人當過校長,更難想像爸爸幹過和覺一樣的傻事。


    「早季接下來要進全人班,成為大人的一份子;但在這之前,今晚要在這裏的本堂待一夜。」


    「請問……這間寺廟在哪裏?」


    打斷無瞋上人說話很沒禮貌,但我實在克製不了好奇心。


    「這間寺名叫清淨寺。我平時在茅輪鄉的極樂寺擔任住持,但要點燃成長的護摩火時就得到這裏。」


    「難道這裏在八丁標外?」


    無瞋上人臉上閃過一抹驚訝。


    「沒錯。這是你這輩子第一次走出八丁標。但你不必擔心,這間寺廟周圍設有強大結界,像在八丁標中安全。」


    「是。」


    無瞋上人平靜的口吻有股能量,消弭了我的惶恐。


    「儀式已經準備好了,但護摩儀式沒什麽了不起,隻是單純的儀式。我說些簡單的法話給你聽,你不必戰戰兢兢的,我的法話會讓人很想睡,不過想睡就睡,不必客氣。」


    「那怎麽行!」


    「別緊張,我是說真的。以前有個失眠的人到廟裏,說他整晚睡不著,醒著發呆未免浪費時間,希望能夠聽段散播福氣的法話。我因此邀了一群失眠的人開法會,過十分鍾,大家都唿唿大睡。」


    無瞋上人的口條流利,引人入勝,完全不像老人家。我放鬆笑著聽他說話。他的法話雖然不至於催人眠,但沒什麽耳目一新的內容。僅是人生大道理,要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為他人著想。


    「這句話說來簡單,但很難體會。假設這樣一件事情好了。某天,你與朋友兩人上山,半途兩個人肚子都餓了,朋友從竹盒裏掏出飯團,隻顧自己吃,不分給你。你希望朋友分出一顆飯團,朋友說,沒差啦,沒有必要。」


    「為什麽?」


    「朋友說,因為你肚子再怎麽餓,我也不痛不癢。」


    我聽得瞠目結舌。即使隻是比方,這說法也太牽強。


    「我想不可能有這種人。」


    「實際上當然沒有。但如果真有這種人,你怎麽想?你認為那人的話有什麽問題?」


    「哪邊有問題嗎?」


    我一時語塞。


    「應該是……違反倫理規定。」


    無瞋上人微笑搖頭。


    「這麽理所當然的事,倫理規定應該不會規範。」


    說得沒錯,如果連這種事情都考慮在內,媽媽圖書館裏的一般倫理規定集,應該厚到連八丁標都圈不住。


    「這個答案若是用腦袋想,怎麽也想不到。要用這裏去感受。」


    無瞋上人撫著胸口。


    「用心?」


    「是的。你的心可不可以感受到對方的痛?若感受得到,肯定會想幫對方。這是做人最重要的道理。」


    我點點頭。


    「你感受得到他人的痛嗎?」


    「感受得到。」


    「不是光靠想像就好,你真的可以用心感受,以他人之痛為己痛嗎?」


    「是,我可以。」


    我答得很爽快,以為口試結束,但無瞋上人的反應超乎預期。


    「那我們就試一試。」


    我還不清楚無瞋上人打算怎麽做,他從懷中掏出一把小刀並順手出鞘,現出亮晃晃的刀身,嚇了我一跳。


    「現在我要試著讓自己疼痛,你看著我痛苦,感受得到相同的痛嗎?」


    上人倏地將小刀刺入大腿,我嚇得動彈不得。


    「隻要修行得夠,人就可以忍受肉體上的痛楚。到了這把年紀,連血也流不出了……」


    無瞋上人低聲呢喃著。


    「請快住手!」


    我迴神大喊,口乾舌燥,心悸不已。


    「這是為了你好,你是否感覺得到我的疼痛?如果感覺得到,我馬上住手。」


    「我感覺得到!所以快住手!」


    「不,你沒有感覺,你隻是在想像。真正的痛楚,要用你的心來感受。」


    「怎麽這樣……」


    我可以怎麽做?我隻能動也不動地保持高跪姿。


    「你聽好,在你感受到痛之前,我必須保持這樣。這是我開導你的責任。」


    「可是,我該怎麽……」


    「不是想像,是體認,體認到是你讓我這麽做的。」


    無瞋上人的聲音聽起來相當痛苦。


    「知道嗎?是你讓我痛苦的。」


    我的唿吸好像要停了。究竟怎麽拯救上人?


    「請你、救救我吧。」


    無瞋上人的聲音更低,更細了。


    「請別這樣,請救救我。」


    我不知道怎麽說明當下的氣氛,明知道這根本不合理,但逐漸覺得我確實在折磨上人,我的雙眼熱淚盈眶。


    無瞋上人開始痛苦呻吟,緊握小刀的手微微顫抖。接著發生了難以置信的事。我全身僵硬,無法動彈,視野漸漸從周圍縮小,胸口緊繃,喘不過氣。


    「請你……別殺我……」


    這句話成了引爆點,劇痛宛如利刃一般從我的左腦刺穿頭頂。


    我再也無法保持平衡,倒臥在榻榻米上。


    心髒要停了,喘不過氣!我就像離水的金魚,痛苦地開闔嘴巴。


    無瞋上人從高處注視我的神情,看起來彷佛在觀察實驗室的動物。


    「請你振作點。」


    他的聲音非常空洞。


    「早季,沒事了。你看,我一點事也沒有。」


    蒙矓之中,我看見無瞋上人若無其事地起身,一點傷都沒有。


    「你仔細看,我沒受傷。這把小刀是假的,裏麵有機關,絕對傷不了人。」


    無瞋上人用手指按壓刀刃,刀刃便縮入刀柄中。


    我在地上躺了好一陣子,動彈不得,腦袋一片混亂,不知道究竟怎麽迴事。不知不覺,胸口不再痛了,手腳也可移動。我勉強支撐起身體,卻無法開口。雖然氣得想大聲抗議這個糟糕的玩笑,但身體的異常更令我害怕。


    「你嚇了一大跳吧。但這麽一來,你就通過最後一場考試了。」


    無瞋上人恢複慈祥的麵容。


    「你確實親身感受他人的痛楚,那就沒什麽好擔心的,讓我傳授你真正的真言吧。」


    我的身體已經完全恢複,但還是隻能乖乖點頭。


    「但請你別忘記方才的痛楚,隨時都要迴想起來,銘記在心。」


    無瞋上人的話語滲透進心底的深處。


    「你要知道人與獸的區別不僅是咒力,更是這份痛楚。」


    祈禱中的僧人將藥丸一類的東西扔進護摩壇上的火堆,注入香油,火焰一發衝天。身後大批僧人的誦經聲如夏日蟬鳴,在我耳中迴蕩。齋戒沐浴後,廟方讓我換上穿起來宛如死者的白衣,要我雙手合十,坐在祈禱僧的後方。


    護摩儀式彷佛永無止境,我疲憊至極。應該快天亮了?千頭萬緒如泡沫般來來去去,我無法條理分明地思考。據說每往火堆中扔一次東西,就燒掉我身上一些原罪與煩惱,儀式如此漫長,我想必天生罪孽深重又充滿煩惱。


    「想必你的身心都輕盈許多。接下來,我們要燒掉最後一個煩惱。」


    身後傳來無瞋上人的聲音。我合掌一拜,這下總算可以解脫。


    「看著火焰。」


    黑暗中的聲響似乎並非來自無瞋上人,而是遙遠的天上。


    「看著火焰。」


    我凝視護摩壇上的三角火爐及爐上舞動的火焰。


    「試著控製火焰。」


    「我做不到。」


    祝靈來訪後,我再也沒有刻意用過咒力。


    「不用擔心,你可以。試著搖晃火焰吧。」


    我又注視火焰。


    「往左,往右,慢慢搖晃……」


    專注並不容易,但眼睛沒多久像對上焦點,火焰突然燒得更旺盛,我看見最鮮明閃耀的內焰。焰心幾乎透明無色,而最外圍的外焰燒得最劇烈,亮度也最低。


    動啊,動啊。


    不對,不是火焰,我猛然驚覺火焰是一團發光的粒子,實體太稀薄。


    要挪動空氣。


    我更加專注,連外焰外的光暈都看得一清二楚。旁邊有一股溫熱透明的氣流緩緩升起。


    我又更專心一點。


    流動,流動……空氣流動得更快一點。


    光暈的流速突然加快了。


    下一秒,火焰像迎風而劇烈晃蕩起來。


    成功了!


    真是值得紀念的一刻!


    我沒實際出手就隨心所欲地操控物質,真不敢相信竟然辦得到。我深深吸一口氣,試圖再一次將意識的觸手伸向火焰。


    「到此為止,停手!」


    一聲斥責傳來,我的注意力像撲克牌塔般潰散,操控咒力的意境也消散在黑暗之中。


    「你最後的煩惱,就是你的咒力。」


    我一時還不明白話中的意思。


    「舍下你的煩惱。將一切扔入清淨炎中燒滅,你方能獲得解脫。」


    我難以置信,為什麽要拋下難得到手的咒力?


    「天賜予你的力量,須奉還神明。今天起,你的咒力就要封進這張紙人。」


    我沒有抵抗的餘地,僧人在眼前放下由八開紙張折成的紙人,紙人的頭部和身體寫滿梵文與奇怪的符號。


    「操作紙人,讓它起身。」


    這次的課題明顯比較難,而且我心頭紛亂,難以專注。但紙人在一會之後開始抖動,尺寸逐漸變大。


    「將你所有的心神全灌注在紙人之中。」


    雖然是紙頭、紙身、紙手腳,但確實擁有人形。我慢慢將感官與紙人重疊,在腿上使力,利用不倒翁的原理保持平衡。紙人輕輕站起來。


    我心中充滿喜悅與力量。


    「渡邊早季!將你的咒力封印於此!」


    一聲撼動佛堂的大吼,將我心中閃耀的光景震得粉碎飛散。這時,六支長針發出生物般的低吟,在空中飛舞,然後貫穿紙人的頭、胸口與四肢。


    「盡皆燒滅!毀去眾煩惱,灰燼奉還無垠荒土!」


    祈禱僧粗暴地抓起被針刺穿的紙人,扔入火焰。火焰爆出大量火花,直衝佛堂天花板。


    「你的咒力消失了。」


    我茫然望著眼前一連串的儀式。


    「看著火焰。」


    無瞋上人再次下令。


    「你無法再操縱火焰了,試試看。」


    他的語氣十分冰冷。我聽話地注視火焰,但這次什麽都看不見,無論怎麽使力,內心多麽焦躁不安,火焰就是沒有任何變化。難道那股力量再也迴不來了?我臉頰上流過一道清淚。


    「你全然皈依神佛,拋棄了自己的咒力。」


    無瞋上人恢複溫柔善良的語氣。


    「大日如來慈悲,我在此傳授你真正之真言,新聘精靈,再予咒力!」


    有人拿警策(注:木棒或木板,以敲打警惕修行者)狠狠敲我雙肩,打得我忍不住低下頭,此時誦經聲更加洪亮。無瞋上人湊近我的耳邊,傳授給我的真言僅有我能聽見。


    下筆至此,我滿是困惑。因為再怎麽努力都無法將真言寫在紙上。


    真言在我們目前的社會上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長輩嚴格告誡我們,這是向天地神佛祈禱,發動咒力的關鍵句,任意說出就會讓言靈消失。另一方麵,真言隻是普通的咒文,一串毫無意義的讀音,寫在這裏應該也不會有什麽影響。


    雖然心底明白這個道理,但潛意識深處抗拒著暴露真言,每當要寫下真言就感到強烈的反彈。


    為了想了解真言是怎麽迴事的人,我要舉一個例子。


    南牟,阿迦舍,揭婆耶,唵,阿唎,迦麽唎,慕唎,莎訶。


    這是虛空藏菩薩真言,是寺方賜給覺的真言。


    我當時的儀式還有很長一段後續,但不是非得寫下來的內容。當時總算熬到結束,東方天空泛出魚肚白,包括我在內的人都疲憊不堪。後來我整整昏睡一天一夜,醒來後,一整天陪著清淨寺的實習僧修行,隔天才能迴家。


    除了無瞋上人,清淨寺所有僧人都到翠綠的櫻花樹下祝福我,為我送行。我再度搭上沒窗戶的屋形船,大概花兩小時抵達水車鄉。


    爸媽不發一語,整整抱著我將近五分鍾。我們那天晚上大肆慶祝,桌上擺滿爸媽精心烹飪的佳肴,全是我愛吃的料理。從內部點火烘烤而成的山芋丸;改變過蛋白質構造,口感生鮮,實際上已經煮熟的比目魚肉片;還有封存住虎蛺蟹鮮甜美味的膠濃湯。


    那晚之後,我漫長的孩提時代終告結束,隔天是新生活的開始。


    全人班與和貴園都位在茅輪鄉,但前者坐落在更北邊,靠近鬆風鄉。和貴園的老師帶著我走進石砌校舍,要我獨自前往教室,我緊張得口乾舌燥。拉開教室拉門,右手邊是講台,門口看得到牆上貼著全人班的理念標語;左手邊延伸至教室後方是一階一階高起來的階梯座,約三十位學生正襟危坐在坐位上。


    班導遠藤老師催促我上台時,我緊張得雙腿發抖。這輩子從未在毫無準備下沐浴在這麽多的目光下。即使站上講台,我還是提不起勇氣抬頭挺胸看著同學,不過我偷偷瞥了一眼,發現所有人避免和我四目相接。我覺得眼前景象有些熟悉,這裏不是和貴園,但確實看過相似光景。怎麽迴事?班上怎麽有一種灰蒙蒙的既視感?


    「這位是渡邊早季,以後就是各位的同學了。」


    班導遠藤在白板上寫下我的名字,但不像和貴園的老師用手寫,而是用我不明白的方式以咒力凝聚黑色粒子,在白板上顯現文字。


    「你應該認識所有來自和貴園的同學。但也要早早認識其他同學哦。」


    台前響起掌聲。這時我才發現班上同學的緊張程度不亞於我。我鬆口氣,提起勇氣觀察同學,立刻見到三人悄悄對我揮手。是真理亞,覺與瞬。仔細一看,班上三分之一都是和貴園的同學。雖然各自進入全人班的時間不同,但編班按照年齡,同班機率上理應如此。至於我的緊張,雖然比初來乍到緩和,但如今想不起來第一堂課究竟教了什麽。


    下課時間,和貴園的畢業生迫不及待地圍到我身邊。


    「你好慢啊。」


    這就是瞬的第一句話,我微笑以對,若覺也對我說這句話,我一定會生氣。


    「對不起,讓大家久等了。」


    「真的好慢哦,我都等到不耐煩了。」


    真理亞從背後抱住我的脖子,搓揉我的頭。


    「大器晚成啊。早來的祝靈不一定是好靈,對吧?」


    「不過你在和貴園就是吊車尾了。早季的祝靈太慢郎中啦。」


    覺完全避而不談自己的窘況。


    「亂講,覺還不是跟我差不……」


    說到一半,我感到不對勁。


    「吊車尾?怎麽可能,我後麵明明還有一……」


    所有人驟然安靜,彷佛戴上「純潔麵具」的侲子般麵無表情。


    「對了,你知道嗎?全人班不隻教學科,還指導咒力技巧。我的波幹涉是班上第一把交椅。」


    「可是擊力交換完全沒搞頭啊。」


    「老師說現在最重要的是創造意象啦。」


    大家齊聲聊開,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他們在炫耀先上了全人班的課程,背後的優越感令我不舒服。不過我長久以來有一個習慣,當大家主動避談某項話題,我會裝作從來沒這件事。


    因為我跟不上他們的討論,僅是靜靜聆聽,思考著這裏給我的第一印象。有點不可思議,我好像在何處也有相同感覺。


    下一堂課的上課鍾響起,學生接連迴座,我終於想起這股感覺來自何方。


    「是妙法農場……」


    覺的耳朵最靈,他聽到我自言自語而迴頭。


    「你說什麽?」


    我遲疑一會迴答。


    「這班跟農場好像。我們讀和貴園的時候不是參觀過妙法農場?」


    一聽到和貴園三個字,覺的態度就跩起來,像大人在聽小孩的童言童語。


    「全人班像農場?你什麽意思啊?」


    「氣氛有點像就是了。」


    我愈來愈壓抑不住心中的不適。


    「不知道你在胡說什麽。」


    覺似乎有點不愉快,而且開始上課了,對話就此結束。


    妙法農場在黃金鄉,我們在和貴園的校外教學時參觀過這裏。校方在我們即將從小學畢業前會匆匆忙忙帶著學生到各地探訪,讓學生思索未來發展。這輩子第一次見到生產現場時,我們這群孩子兩眼發亮,內心湧出迫不及待要長大的念頭。


    職能工會的陶瓷玻璃工坊人員,帶領我們參觀如何用咒力生產一般燒結法絕對無法生產的強韌陶瓷,及接近完全透明的玻璃。當時許多學生下定決心,從全人班畢業後,要到這裏拜師學藝。


    但最震撼人心的,絕對是最後參觀的妙法農場。


    妙法農場是町裏麵積最大的農場,設置數個分布各鄉的實驗農園。我們首先參觀的是白砂鄉的海水田。我們吃的米主要來自黃金鄉的水田,但海水田也種植不少稻米,藉著逆滲透現象來排除鹽分。我們試吃海水田的米,有點鹹,但依然可入口,相當驚奇。


    接下來參觀的是養蠶場,這些蠶正在結七彩閃亮的繭。從這些繭抽出的蠶絲不僅可以製作高級絲綢,而且不需染色,更不會褪色。隔壁的建築物養著外國產的絹絲蟲,當成品種改良的種類參考,包括可結黃金繭的印尼天蠶蛾、繭的體積比一般蠶大十倍的印度野蠶,及會一次聚集數百隻,結成橄欖球大小巨繭的烏幹達舟蛾。


    壓軸好戲是密閉房間中的常陸蠶。常陸蠶體長兩公尺,有三個頭、六張嘴,其中三張嘴拚命啃食大量桑葉,另外三張嘴日以繼夜地吐絲。常陸蠶看起來已經遺忘結繭的目的,隻知道往四麵八方吐絲,工作人員須常清除觀測窗上的蠶絲。農場導覽人員解釋,昆蟲體型過大會造成唿吸困難,因此飼養室是裝有雙重門的氣密室,內部維持極高的氧氣濃度,一點火就會爆炸。


    養蠶場隔壁是一大片農田,種植馬鈴薯、山芋、蔥、白蘿卜、草莓等作物。參觀時節正值寒冬,幾塊田地恰巧被白雪般的泡沫覆蓋,據說馬鈴薯與山芋很怕霜害,因此當氣溫驟降,農場裏的苗圃沫蟬就會吹出大量泡沫,保持溫度。沫蟬原本是農業害蟲,但受咒力影響而突變,成為保護田地的苗圃沫蟬。


    田地周圍隨時都有巨蜂飛來飛去,深紅甲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這些是剽悍無比的赤雀蜂,由殘暴的虎頭蜂與兇猛的胡蜂混種而成,會獵殺害蟲,但對人畜無害。


    穿過農田,農場深處就是畜舍。


    小學畢業在即才讓我們參觀農場,想必就是因為這間畜舍。這裏養的不是植物或是昆蟲,而是被咒力改造的家畜。看到被改造成產肉機器的牛與豬、作為泌乳機器的母牛,以及變成毛毯狀、方便剪毛的綿羊,內心肯定不舒服。接下來看到牛舍裏養著長相普通的牛,我確實鬆了一口氣。


    「這是怎麽迴事?都是普通的牛啊。」


    我反倒佩服覺的神經竟然這麽大條。


    「也不普通啊。」瞬指著牛舍的角落。


    「那是不是袋牛?」


    我們吃驚得睜大眼。


    「真的!有袋子!」真理亞大喊。


    一頭棕牛在牛舍角落咀嚼飼料,它後腿的腳踝上確實有個像氣球的小小白色腫包。


    「是呀。這間牛舍的牛全有袋子哦。」


    雖然我已經想不起導覽員的名字,不過印象中是體格健壯的男性,他當時露出困擾的神情,也許不想觸及這個話題。


    「為什麽不把袋子拔掉呢?」覺不顧導覽員的尷尬,開口問道。


    「呃……酪農間有種說法,長袋子的牛免疫力比較強,不易生病,學者還在研究這是真是假。」


    即使我們之前看過各種奇形怪狀的家畜,但對袋牛的興趣最濃厚。這是有原因的。要解釋這一點須參考我手邊的另一本書。書名是《新生日本列島博物誌》,封麵烙上「秘」字,代表本書屬於第三類書,可能有害,要謹慎管理。


    以下是部分節錄:


    袋牛曾被稱為「牛袋」,由於前述因素演變為袋牛。這名稱碰巧與袋蟲十分類似,頗耐人尋味。袋蟲(rhizocephn barnacle)是甲殼動物,藤壺的近親,模樣像袋子,乍看聯想不到蝦蟹等甲殼動物。這是因為袋蟲經過演化,成為適合寄生在藻蟹等的甲殼動物。


    母袋蟲先是用介形蟲的幼體形態寄生在螃蟹身上,變態成有刺胞的幼體後再將體細胞塊注入螃蟹體內。當細胞成功附著,它會長出刺針並穿破螃蟹表皮,在外麵形成袋狀身體。體外最主要器官是卵巢,沒有四肢或消化器官。體內細胞則會長出如植物一般的根部,吸取螃蟹身體組織中的養分。被袋蟲寄生的螃蟹會失去生殖能力,此現象稱為寄生去勢。


    (中略)


    另一方麵,人們自古以來將長在牛睪丸、子宮、鼠蹊部上的袋狀腫瘤稱為牛袋,而且認為牛袋是良性腫瘤,不會影響牛隻健康;但近年發現,牛袋其實是獨立的袋狀生物,演化過程與袋蟲類似,屬於牛的一種。


    袋牛的起源不明,不過最可信的說法是,母牛懷有雙胞胎時,一胎吸收另一胎後轉化為腫瘤,此現象經過演化而產生袋牛。


    被袋牛寄生的公牛,睪丸精液會混雜大量的袋牛精子;若袋牛寄生於母牛,袋牛會於宿主交配時將精子散布到子宮中。無論寄生哪方,宿主一旦交配就會同時生出健康小牛與大量袋牛幼體。袋牛幼體長約四公分,無眼無耳,擁有兩隻細長的前肢,身體類似毛毛蟲,尾端有類似昆蟲產卵管的針狀器官。


    袋牛幼體誕生後會用兩隻前肢爬上牛的身體,再用尾端針器刺穿皮膚上較薄的部位,注入細胞團。細胞團於體內成長,成為新的袋狀生物──袋牛。袋牛的幼體壽命相當短暫,完成任務後約兩小時便會缺乏水份而死。


    袋牛的幼體與成體乍看與宿主牛隻不同,但在生物學分類上確實屬哺乳類偶蹄目牛科動物。袋牛幼體前肢的鉤爪如牛蹄般裂為兩道,是追本溯源的唯一根據。


    袋牛精子會在宿主的子宮內與牛卵子結合,一說這是受精,一說這僅是奪取卵子中的養分,目前學界爭論不休。


    不過,關於袋牛與牛同類一事,還有一則趣聞。據說袋牛幼體在攀爬牛隻途中遭到捕捉時會蜷曲身體,發出牛的叫聲。其他牛隻聽聞此聲便會惶恐不安,齊聲哞叫。筆者多次觀察袋牛幼體,可惜從未聽過。


    在我眼中,這些身懷奇跡咒力,野心勃勃的學生就宛如被袋牛寄生、默默咀嚼著飼料的牛,實在不可思議。或許這是因為當時大家年少無知,不明白正被學校當成家畜管理,更不理解自己究竟背負何種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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