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陣子,吉克尼夫的狀況好得不得了。


    非常好。


    總之很好。


    前往納薩力克那座莊嚴的惡夢以來感覺到的胃痛,如今已經遠離,以往裝滿藥水的抽屜,現在正常收藏著文件一類。吉克尼夫已經從世間一切苦惱獲得解脫,也不用再撿拾附在枕頭上的頭發,對掉發量感到驚駭。


    真暢快。


    真舒適。


    心曠神怡。


    搞不好這是他有生以來,頭一次受到如此解脫感所擁抱。險些讓他以為自己長出翅膀,能在天上飛。


    吉克尼夫將發自內心的笑容收進心裏,把臉轉向屬下。長得不漂亮的側妃說他變得愛笑,但在這種場合實在不宜露出笑臉;有些威嚴還是不能丟失。


    因此,一如平常的早朝開始。


    吉克尼夫擁有多名書記官,不過此時在他麵前的,是名為羅內·梵米利恩的男性俊材。


    從魔導王王宮迴國後,吉克尼夫怕他在那邊中了某些手段,將他調任閑職;但那都是以前的事了,如今吉克尼夫讓他坐在首席書記官的位子上。當然,這並非吉克尼夫確定他沒中任何法術,而是為了展現出「我國對魔導王開誠布公」的態度。況且羅內優秀是事實。


    吉克尼夫稍微瀏覽一遍羅內呈給自己的文件後,對於蠢到極點的內容啞然失笑。


    「真會寫些搞笑的東西給我看,聽說魔導王陛下駕崩了,你覺得呢?」


    「毫無疑問地,絕對地,百分之百是個彌天大謊。」


    對於羅內所言,吉克尼夫也深感同意。


    「是啊,說得對。肯定是假,應該說那位魔導王陛下死也不可能會輸。」


    那個魔法吟唱者能一招魔法瓦解二十萬大軍,還能用武器與堪稱帝國最強戰士的武王對打,吉克尼夫可以很有自信地斷言:沒有任何存在殺得了他。當然下毒想都別想,不死者也不會生病或衰老。說這是為了用「本來就是死的」收尾而大費周章安排的惡劣笑話,都還比較有真實性。


    「哎,我看目的八成是要揪出異議分子吧。不過,有個問題。」


    「是什麽呢?」


    「那個聰明絕頂到令人生厭的魔導王陛下,會想出這種誰都能看穿的無聊計策嗎?這點令我存疑。說不定背後有著別的……對,連我都無法看穿的遠大陰謀在蠢蠢欲動……」


    誰敢保證絕無可能?不,那個睿智的怪物能預測吉克尼夫的所有行動,既然是他的策略,吉克尼夫敢肯定這絕對隻是冰山一角;或許連吉克尼夫思考著這種事情本身,都包括在他的某些企圖之中。


    隻不過,如果這不是魔導王的計謀,而是出於部下——例如那個看起來愚蠢遲鈍的青蛙魔物之手,又會是如何呢?


    「……我猜不透。話雖如此,猜不透也隻能算了。畢竟我隻須聽從魔導國宰相雅兒貝德大人的命令,一個指示一個動作就對了。隻要忠誠不二地完成職責,就不會有任何差錯。因為作為治理屬國之人,要適度地庸碌無能才能免遭肅清。」


    「陛下所言甚是。」


    羅內聳了聳肩。


    他這個人以前不會做這種動作,看來各種經驗鍛煉了他的精神。也或許該說臉皮變厚了。


    無論魔導王是生是死,帝國不要改變身為魔導國屬國的立場就行了。這麽一來,與對方的任何計謀都不會扯上關係。忠誠之心就是最大的防禦手段,如果都這麽盡忠竭力了還遭處死,他可以嘲笑對方器量狹小,笑著受死。


    「好了,那麽今天的事務已經結束了嗎?」


    自從成為屬國以來,吉克尼夫處理的事務量大約隻剩以前的一半,但今天的事務量未免太少了。


    「不,陛下,還有其他事務。這是本日一大早送到的,來自騎士團。」


    很遺憾,看來果然還沒結束。


    吉克尼夫麵露譏嘲的笑意,接過羅內遞來的用紙。


    隨意過目一遍,看來是對重組騎士團的不滿。


    過去吉克尼夫做事,必須對騎士團有某種程度的顧慮。這是因為很多貴族與他為敵,不能讓敵人奪走騎士團這個武力。然而現在情況不同了。


    「告訴他們既然這樣,就由他們親口向魔導王陛下請願。還特地寫在紙上,真是浪費。」


    使用在報告書等用途的紙張,是以生活魔法製成,不管用哪個位階製作都所費不貲。像吉克尼夫這樣的身分地位,可以毫不客氣地用完就丟,但他也無意默認浪費公帑的行為。


    以第零位階的生活魔法做出的紙張又硬又厚,且帶點雜色。


    以第一位階生活魔法做出的紙張較薄,也較白。到這個品質,都還能以造紙技術製造。隻不過這種水準的紙張生產量少,因此價格高昂。


    第二位階生活魔法生產的紙張非常薄,顏色純白。當然,用魔法製造的紙張也可依照喜好添加某種程度的色彩。隻不過這個位階的魔法還能做出高級而非常柔軟的紙張,稱為貴族用紙,因此目前都用來生產這種高級紙張。


    「雖然屬下也不是不能體會他們反對國防倚靠外援的心情……」


    「我是說這種不滿意見不該找我,而該找雅兒貝德大人。況且我一直在說,我不會讓所有國防全靠外國力量。」


    這是魔導國宰相雅兒貝德下達的指示,要用魔導國的不死者軍團補充帝國的部分軍力。


    這項指令想必是完全屬國化計畫的環節之一。吉克尼夫從命,讓部分騎士退隱,打算解散帝國八軍中的大約兩軍。


    由於有很多人經曆那場大屠殺後陷入精神疲勞,吉克尼夫本以為這個主意不錯,但看來能坐的位子變少,仍讓他們心生抵抗。


    「我明明會準備配套措施,隻是慢慢轉移到新崗位……」


    「或許也因為不滿薪俸減少,又對新職位感到不安吧。」


    「後者隻能叫他們努力了,不過前者是理所當然。有生命危險的職業人員與從事單純勞動工作的人,怎麽可能領同樣的金額?」


    吉克尼夫嗤之以鼻,決定不予理會。


    以往吉克尼夫必須巧妙地慢慢勸導,如今已無這種必要。


    因為吉克尼夫背後有著魔導王這個絕對霸主,碰到什麽問題隻要一句「請直接跟那邊講」,區區不滿瞬間就能封殺。


    帝國中沒人敢對那個進行過大屠殺,武術方麵又勝過武王的人表達不滿。


    以前的話,不滿情緒會朝向吉克尼夫,但如今吉克尼夫隻要屬於魔導王麾下,生命就安全無虞。不,他現在還受人畏懼,所以更勝於安全無虞。


    其實說起來,對於成為魔導國屬國一事,帝國內的不滿聲浪少得令人驚訝。這是因為魔導國要求很少,是有幾項細微要求,但大的隻有兩點。


    第一是改訂部分帝國法律——前文必須注明魔導王以及其親信的絕對性。


    第二是將應判死刑的罪犯引渡予魔導國;這點在相反的意義上,讓吉克尼夫吃了一驚。他本來以為罪犯將會用在殘忍目的上,結果雖然隻有一人,但他們竟然放了個罪犯平安迴來,說:「此人隻是遭人誣陷,無罪。」


    就像這樣,每天的生活可說幾乎沒有轉變。


    「好了,得早早把事情處理完,歡迎我的友人到來才行。」


    今天按照預定,吉克尼夫新結識的知心好友將會來訪。歡迎準備已經做好,隻等吉克尼夫事務處理完。


    後來處理了大約半小時的種種雜務,屬下獲得警備兵與吉克尼夫本人的準許,進來房內。


    「陛下,與您有約的貴賓蒞——」


    「哦哦!立刻讓他進來。」


    事務還沒處理完,但那又怎樣,有什麽事情比歡迎朋友更重要?


    在部下的帶領之下,友人進入房內。


    吉克尼夫站了起來,帶著滿麵笑容,並張開雙手表示歡迎,迎接友人的到來。


    那是個外貌有如矮胖鼴鼠的亞人類。吉克尼夫饋贈,蘊藏魔法力量的墜飾丁鈴當啷地晃了晃。


    「哦哦!真高興你來!我的至交,裏尤洛!」


    吉克尼夫毫不猶豫地抱住裏尤洛,將手環到他背後。


    「啊!我患難與共的好友,吉克尼夫啊!深深感謝你邀我前來!」


    裏尤洛也主動抱住吉克尼夫,他手上有著銳利指甲,因此動作十分溫柔,小心翼翼地不讓指甲傷到吉克尼夫。


    兩人相擁了一會兒後,不約而同地分開。


    「——什麽話,隻要是為了裏尤洛,我家大門永遠開啟。」


    裏尤洛咧嘴笑了。


    由於他是亞人類,因此笑臉看起來非常兇惡,但吉克尼夫明白他是在微笑。吉克尼夫與他交情就是這麽親密。


    吉克尼夫不禁覺得有點好玩。


    自己從出生以來就一直被當成皇儲養大,周圍年紀相仿的人都隻將自己視為皇太子。因此,他從未得到能稱為朋友的存在。然而第一個交到的朋友,居然是亞人類——


    (——嗬嗬,就算把這件事告訴十年或十五年前的自己,那時的我也絕對不會信……唯有這點,我要感謝那個不死者。)


    這個莫逆之交,是吉克尼夫前去拜謁魔導王時,在會客室遇見的。


    那時吉克尼夫隻是想,這人是哪裏的亞人類,魔導王的支配魔掌延伸到哪裏了等等。


    後來吉克尼夫又見到他一次,為了引出情報而各自談起自己的事——就這麽成了知己。兩人共度了每分鍾都能與一個月匹敵的充實時光,就此獲得了友誼深厚,獨一無二的好友。


    因此,他們再也不以敬稱相稱。這並非因為雙方都是君王。


    兩人是……沒錯。


    因為兩人都是受到同一加害者迫害的——受害者。


    「來吧,我命人烹調了讓你驚歎的多種美食,就讓我們今天也來慰勞彼此的辛勞吧。」


    「好啊!真令人期待啊,吉克尼夫。還有你上次說美味的菇類,我也帶了一大把來,請你晚點享用。」


    「哦哦!真是不好意思,裏尤洛。」


    裏尤洛帶來的菇類香氣芬芳濃鬱,是人稱黑色寶石的珍饈。


    兩人並肩離開房間。


    當聽說在魔導國,無論亞人類或是人類一律平等時,吉克尼夫內心有過不安。


    然而他側眼偷瞧裏尤洛,心想:


    亞人類也不錯嘛,與不死者——魔導王相比的話。


    「對了,聽說了嗎?裏尤洛,魔導王陛下好像崩逝了。」


    裏尤洛以鼻子強烈噴氣,這表示他嗤之以鼻。


    「吉克尼夫,那怎麽可能啊。那——那位大人不可能會死。」


    「說得對,我也讚成你的意見。隻是……這次不知道又讓哪個國家的百姓悲歎了……」


    「說得對……」


    裏尤洛跟吉克尼夫一樣,仰望半空。


    兩人眼中有著悲傷,哀悼在遠處某地展開的悲劇。而眼神之中,也有著對必將加入他們行列的新同胞產生的憐憫。


    ●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突然響徹整個房間的尖叫,讓男人一瞬間僵住。他隸屬名為八指的秘密組織,一輩子見聞過無數大風大浪。但在那些經曆中,也沒見過如此陰慘的情緒爆發。正可謂真正的憎惡,精純的詛咒。


    假如這是他的敵人所發出,他想必不會如此驚訝。可以肯定甚至還有餘力麵露微笑;然而聲音是他的同伴所發出,是與他分享同種痛苦、辛勞的同伴。


    同伴——他本來以為沒有什麽比這個字眼更與自己無緣。


    至今他們即使隸屬同一組織,也都在互扯後腿,爭權奪利,每天伺機而動。隻要雙方有利益衝突,必然演變成流血紛爭。


    如今不同了。


    隻要少一個人,負責的工作就會增加,失敗機率隨之上升。這麽一來,想必會因為連帶責任而被帶去那個地獄。光受一次懲罰就讓他變得無法攝取固體食物,每晚惡夢連連。也許下次有別種地獄等著自己。


    因為有這種擔憂,所以一旦有人進度落後,其他人總會立即全力提供協助,關心身體健康,顧慮精神狀態,而且是拚了命。


    同舟共濟、命運共同體;他們成了真正的同伴。


    現在,一名同伴邊咆哮邊在大理石的冰冷地板上打滾。如果不早點弄清原因,自己或許也會變成那樣;這份恐懼推動了男人。


    「你……你是怎麽啦,希爾瑪,發生什麽事了嗎?」


    發出喊叫的女人停住動作,抬眼瞪人般由下往上看著男人。


    「——夠了!拜托找人來代替我啦!我胃好痛!盯緊那個白癡的行動搞得我胃痛!那家夥是怎樣啊!豈止是笨,根本沒智商!」


    在他們這個集團裏講到白癡,隻會是一個男人。雖然他們一直以來常常使用白癡這個字眼,但那個男人厲害到讓他們認識了真正的白癡,變得再也無法隨意使用白癡這個詞匯。


    「……是怎麽了,那個白癡又搞出什麽問題了嗎?」


    彷佛要宣泄長久累積的窩囊氣,希爾瑪急躁地說起:


    「對,沒錯!你聽說魔導王陛下駕崩的事了吧?」


    男人很希望希爾瑪能再講慢一點,但這次當聽眾,一方麵也是為了讓她發泄壓力。所以男人沒打斷她,決定耐著性子聽下去。


    「嗯,當然了。」


    那件事就是八指大肆宣傳的。當然,他們是利用了沒有直接關係的商人,在王國內廣為宣傳。


    「你知道那家夥聽到那件事,說了什麽嗎!」


    對方是個白癡,講答案時應該要想到這一點,但男人隻想得到普通的答案。不過他心想「我不可能知道白癡在想什麽」而死了這條心,說出了一般的想法。


    「……是不是談到葬禮?」


    「如果是這樣,我胃也不會痛成這樣了!那家夥居然說假如現在跟雅兒貝德大人結婚,是不是就能把魔導國弄到手!」


    「噫咿!」


    男人不禁發出沙啞的小聲慘叫,急忙窺視四周。


    雖然男人感覺不到,但來自魔導國的監視者應該也在這裏。男人確定監視者沒有采取行動,安心地唿一口氣。


    即使上級的命令是找個白癡備用,但他可不希望因此被上級說「這也太誇張」,然後把他推落那個地獄。


    「欸,欸,欸!雖然命令是叫我們準備個白癡,但可不可以把那個處理掉!是不是應該另找個像樣點的白癡比較好!」


    「都走到這一步了,還能準備其他家夥嗎?」


    男人如此迴答後,希爾瑪大喊「啊啊啊啊啊啊!」地滿地打滾。禮服裙襬向上掀起,直到大腿部位。


    這個原本身為高級娼妓的美女,如今暴露出毫無魅力可言的難看模樣,讓男人心生憐憫。


    因為他知道假如自己身負同樣職責,滿地打滾的恐怕就不是希爾瑪,而是自己了。


    「希爾瑪,再努力一下吧。」


    希爾瑪頓時停了下來,冷眼看著男人。


    「也可以換你去操縱那個男的……或者該說是提醒他一下,不讓他亂來吧?」


    「那種白癡比較容易對女人言聽計從,不是嗎?」


    被男人這麽一問,「啊啊啊啊啊啊!」希爾瑪再次開始滿地打滾。這就是答案。


    「不會太久的,再過兩三年,應該就會正式開始行動了。在那之前,麻煩你讓白癡繼續得意忘形。我們也會幫你組成白癡派係的。」


    「兩年太長了啦啊啊啊啊啊!」


    「但命令如此,我們必須控製情報,讓事情怎麽發展都有好處,而且要讓他組成派係,好讓他做出更白癡的行動。」


    「是這樣沒錯啦啊啊啊!」


    希爾瑪冷不防停下動作,忽然爬了起來。


    「你倒樂得輕鬆,隻是利用貿易商人,把魔導王——陛下!對,把陛下已死的情報交給那個第二王子就沒事了。」


    講得簡單。他在心中喃喃自語。


    以前在他的印象中,那個王子並不聰明。然而直到最近他才知道,那是因為有第一王子在,裝老實罷了。


    由於對方優秀,交出情報之前必須做好極其麻煩又細微的處理,以免讓對方知道他們在為魔導王效力。


    「……我這邊也沒那麽輕鬆好嗎?」


    「……是啦,抱歉,你也是很辛苦的……今晚怎麽樣?」


    希爾瑪做出仰頭喝酒的動作。


    「不錯啊,找個就算醉過頭,情報也絕對不會外泄的地方喝吧。」


    雖然不能吃固體食物,但飲料另當別論。


    「哈哈。」希爾瑪麵露乾枯的笑容。「別擔心,監視我們的大人會負責處理的。」


    「哈哈。」他也用一樣的方式笑。「你說得……沒錯……」


    「話說迴來,那個幸福的家夥不知道現在人在哪裏……」


    在他們當中,隻有一個人被叫做幸福的家夥。


    「岢可道爾啊,他在那場紛爭中失去了權力,應該還在服刑吧……真是幸福。」


    「是啊……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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