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代價論》、烏托邦與聖賢


    鄭也夫先生的《代價論》在哈佛燕京叢書裏出版了,書在手邊放了很長時間都沒顧上看——我以為如果沒有精力就讀一本書,那是對作者的不敬。最近細看了一下,覺得也夫先生筆流暢,書也讀得很多,獻準備得比較充分。就書論書,應該說是本很好的書;但就書中包含的思想而論,又覺得頗為抵觸。說來也怪,我太太是社會學家,我本人也做過社會科學的研究工作,但我對一些社會科學家的思想越來越覺得隔膜。


    這本書的主旨,主要是中庸思想的推廣,還提出一個哲理:任何一種社會倫理都必須付出代價,做什麽事都要把代價考慮在內等等。這些想法是不錯的,但我總覺有些問題當作技術問題看比當原則問題更恰當些。當你追求一種有利效果時,有若幹不利的影響隨之產生,這在工程上最常見不過,有很多描述和解決這種問題的數學工具——換言之,如果一心一意地要背棄近代科學的分析方法,自然可以提出很多的原則,但這些原則有多大用處就很難說了。中庸的思想放在一個隻憑感覺做事的古代人腦子裏會有用——比方說他要蒸饅頭,記住中庸二字,就不會使餿頭發酸或者堿大。但近代的化工技師就不需要記住中庸的原則,他要做的是測一下ph值,再用天平去稱量蘇打的分量。總而言之,我不以為中庸的思想有任何高明之處,當然這也可能是迷信分析方法造成的一種偏見。我聽到社會學家說過,西方人發明的分析方法已經過時,今後我們要用中國人發明的整合方法做研究:又聽到女權主義者說,男人發明的理性的方法過時了,我們要用感性的方法做研究。但我總以為,做硏究才是最主要的。


    《代價論》分專章討論很多社會學專題,有些問題帶有專門性我不便評論,但有一章論及烏托邦的,我對這個問題特別有興趣,“烏托邦”這個名字來自摩爾的同名小說,作為一種學題材,它有獨特的生命力。除了有正麵烏托邦,還有反麵烏托邦,這後一種題材生命力尤旺。作為一種製度,它確有極不妥之處。首先,它總是一種極端國家主義的製度,壓製個人;其次,它僵化,沒有生命力;最後,並非最不重要,它規定了一種呆板的生活方式,在其中生活一定乏味得要死。近代思想家對它多有批判,鄭先生也引用了。但他又說,烏托邦可以激勵人們向上,使大家保持蓬勃的朝氣,這就是我所不能同意的了。


    烏托邦是前人犯下的一個錯誤。不管哪種烏托邦,總是從一個人的頭腦裏想象出來的一個人類社會,包括一個虛擬的政治製度、意識形態、生活方式,而非自然形成的人類社會。假如它是本小說,那倒沒什麽說的。要讓後世的人都到其中去生活,就是一種極其猖狂的狂妄。現世獨裁者的狂妄無非是自己一顆頭腦代天下蒼生思想,而烏托邦的締造者是用自己一次的思想,代替千秋萬代後世人的思想,假如不把後世人變得愚蠢,這就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成功。現代社會的實踐證明,不要說至善至美的社會,就是個稍微過得去的社會,也少不了億萬人智力的推動。無論構思烏托邦,還是實現烏托邦,都是一種錯誤,所以我就不明白它怎能激勵人們向上。我們曾經經曆過烏托邦鼓舞出的蓬勃朝氣,隻可惜那是一種特殊的愚蠢而已。


    從鄭也夫的《代價論》扯到烏托邦,已經扯得夠遠的了。下一步我又要扯到聖賢身上去,這題目和鄭先生的書沒有一絲一毫的關係。討厭烏托邦的人上溯它的源頭,一直尋到柏拉圖和他的《理想國》,然後朝他猛烈開火攻擊。中國的自由派則另有攻擊對象,說種種不自由的始作俑者。此時此地我也不敢說自己是個自由派,但我覺得這種攻擊有些道理。羅素先生攻擊柏拉圖是始作俑者,給他這樣一個罪名:一代又一代的青年讀了理想國,胸中燃燒起萬丈雄心,想當萊庫格斯或一個哲人王,隻可惜對權勢的愛好總是使他們誤入歧途。這話我想了又想,終於想到,說理想國的愛好者們愛好權勢,恐怕不是不當的指責。萊庫格斯就不說了,哲人王是什麽?就是聖賢啊。


    第五十一章海明威的《老人與海》


    老人駕著船去出海,帶迴來的卻是一副大得不可思議的魚骨。在海明威的《老人與海》中,我讀到了一個英雄的故事。


    在這本書裏,隻有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故事和純潔到如同兩滴清水的人物。然而,它卻那麽清楚而有力地揭示出人性中強焊的一麵。在我看來,再沒有什麽故事能比這樣的故事更動人,再沒有什麽搏鬥能比這樣的搏鬥更壯麗了。


    我不相信人會有所謂“命運”,但是我相信對於任何人來說,“限度”總是存在的。再聰明再強悍的人,能夠做到的事情也是有限度的。老人桑地亞哥不是無能之輩,然而,盡管他是最好的漁夫,也不能讓那些魚來上他的鉤。他遇到他的限度了,就像最好的農民遇上了大旱,最好的獵手久久碰不到獵物一般。每一個人都會遇到這樣的限度,仿佛是命運在向你發出停止前行的命令。


    可是老人沒有沮喪,沒有倦怠,他繼續出海,向限度挑戰。他終於釣到了一條魚。如同那老人是人中的英雄一樣,這條魚也是魚中的英雄。魚把他拖到海上去,把他拖到遠離陸地的地方,在海上與老人決戰。在這場魚與人的惡戰中,魚也有獲勝的機會。魚在水下堅持了幾天幾夜,使老人不能休息,窮於應付,它用苦刑來折磨他,把他弄得雙手血肉模糊。這時,隻要老人割斷釣繩,就能使自己擺脫困境,得到解放,但這也就意味著宣告自己是失敗者。老人沒有做這樣的選擇,甚至沒有產生過放棄戰鬥的念頭。他把那大魚當作一個可與之交戰的敵手,一次又一次地做著限度之外的戰鬥,他戰勝了。


    老人載著他的魚迴家去,鯊魚在路上搶劫他的獵物。他殺死了一條來襲的鯊魚,但是折斷了他的魚叉,於是他用刀子綁在棍子上做武器。到刀子又折斷的時候,似乎這場戰鬥已經結束了。他失去了繼續戰鬥的武器,他又遇到了他的限度。這時,他又進行了限度之外的戰鬥:當夜幕降臨,更多的鯊魚包圍了他的小船,他用木棍、用槳,甚至用舵和鯊魚搏鬥,直到他要保衛的東西失去了保衛的價值,直到這場搏鬥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的時候他才住手。


    老人迴到岸邊,隻帶迴了一條白骨,隻帶迴了殘破不堪的小船和耗盡了精力的軀體。人們怎樣看待這場鬥爭呢?


    有人說老人桑地亞哥是一個失敗了的英雄。盡管他是條硬漢,但還是失敗了。


    什麽叫失敗?也許可以說,人去做一件事情,沒有達到預期的目的,這就是失敗。


    但是,那些與命運鬥爭的人,那些做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卻天生地接近這種失敗。老人到海上去,不能期望天天有魚來咬他的鉤,於是他常常失敗。一個常常在進行著接近自己限度的鬥爭的人總是會常常失敗的,一個想探索自然奧秘的人也常常會失敗,一個想改革社會的人更是會常常失敗。隻有那些安於自己限度之內的生活的人才總是“勝利”,這種“勝利者”之所以常勝不敗,隻是因為他的對手是早已降伏的,或者說,他根本沒有投入鬥爭。


    在人生的道路上,“失敗”這個詞還有另外的含義,即是指人失去了繼續鬥爭的信心,放下了手中的武器。人類向限度屈服,這才是真止的失敗。而沒有放下手中武器,還在繼續鬥爭,繼續向限度挑戰的人並沒有失敗。如此看來,老人沒有失敗。老人從未放下武器,隻不過是喪失了武器。老人沒有失去信心,因此不應當說他是“失敗了的英雄”。


    那麽,什麽也沒有得到的老人竟是勝利的麽?我確是這樣看的。我認為,勝利就是戰鬥到最後的時刻。老人總懷著無比的勇氣走向莫測的大海,他的信心是不可戰勝的。


    他和其他很多人一樣,是強悍的人類的一員。我喜歡這樣的人,也喜歡這樣的人性。我發現,人們常常把這樣的事情當作人性最可貴的表露:七尺男子漢坐在廚房裏和三姑六婆磨嘴皮子,或者衣裝筆挺的男女們坐在海濱,談論著高尚的、別人不能理解的感情。我不喜歡人們像這樣沉溺在人性軟弱的部分之中,更不喜歡人們總是這樣描寫人性。


    正像老人每天走向大海一樣,很多人每天也走向與他們的限度鬥爭的戰場,仿佛他們要與命運一比高低似的。他們是人中的強者。


    人類本身也有自己的限度,但是當人們一再把手伸到限度之外,這個限度就一天一天地擴大了。人類在與限度的鬥爭中成長。他們把飛船送上太空,他們也用簡陋的漁具在加勒比海捕捉巨大的馬林魚。這些事情是同樣偉大的。做這樣不可思議的事情的人都是英雄。而那些永遠不肯或不能越出自己限度的人是平庸的人。


    在人類前進的道路上,強者與弱者的命運是不同的。弱者不羨慕強者的命運,強者也討厭弱者的命運。強者帶有人性中強悍的一麵,弱者帶有人性中軟弱的一麵。強者為弱者開辟道路,但是強者往往為弱者所奴役,就像老人是為大腹便便的遊客打魚一樣。


    《老人與海》講了一個老漁夫的故事,但是在這個故事裏卻揭示了人類共同的命運。我佩服老人的勇氣,佩服他不屈不撓的鬥爭精神,也佩服海明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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