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知識分子在討論社會問題時,常說的一件事就是別人太無知。舉例言之,我在海外求學時,在《人民日報》(海外版)上看到了一篇章,說現在大學生水平太低,連“郭魯茅巴”都不知道,我登時就如吃了一悶棍。我想這是個蒙古人,不知為什麽我該知道他。想到了半夜才想出來,原來他是郭沫若、魯迅、茅盾、巴金四位先生。一般來說,知識的多寡是個客觀的標準,但把自編的黑話也列入知識的範疇,就難說有多客觀了。現在中學生不知道李遠哲也是個罪名——據我所知,學化學的研究生也未必能學到李先生的理論;他們還有個罪名是“追星族”,鬼迷心竅,連楊振寧、李政道、李四光是誰都不知道。據我所知,這三位先生的學問實在高深,中學生根本不該懂,不知道學問,死記些名字,有何必要?更何況記下這些名字之後屈指一算,多一半都入了美國籍,這是給孩子灌輸些什麽?還有一個愛說的話題就是別人“格調低下”,我以為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兄弟我格調甚高,不是俗人!”我在一篇匈牙利小說裏看到過這種腔調,小說的題目叫《會說話的豬》。總的來說,這類章的要點是說別人都不夠好,最後唿籲要大大提高全社會的道德水平,否則就要國將不國。這種挑別人毛病的章,國外的報刊上也有。隻是挑出的毛病比較靠譜,而且沒有借著貶別人來抬自己。如果把道德倫理的功能概括為批判和建設兩個方麵,以上所說的屬於批判方麵。我不認為這是批判社會——這是批判人。知識分子的批判火力對兩類人最為猛烈:一類是在校學生,尤其是中學生;另一類是踩著地雷斷了腿的同類。這道理很明白——別人咱也惹不起。


    現在該說說建設的方麵了。這些年來,大家蜂擁而上讚美過的正麵形象,也就是電視劇《渴望》裏麵的一位婦女。該婦女除了長得漂亮之外,還像是封建時期一個完美的小媳婦。當然,大夥是從後一個方麵,而不是前一個方麵來讚美她;這也是中古的遺風。不過,要旌表一個戲中人,這可太古怪了。我們知識分子的正麵形象則是:謝絕了國外的高薪聘請,迴國服務。想要崇高,首先要搞到一份高薪聘請,以便拒絕掉,這也太難為人了;在知識分子裏也沒有普遍意義。所以,除了樹立形象,還該樹立個森嚴的道德體係,把大家都納入體係。從道德上說事,就人人都能被說著了。


    所謂道德體係,是價值觀念裏跟人有關的部分。有人說它森嚴點好,有人說它鬆散點好,我都沒有意見。主要的問題是,價值觀念不是某個人能造出來的(人類學上有些說法,難以一一引述),道德體係也不是說立哪個就能立起哪個。就說儒家的道德體係吧,雖然是孔孟把它造了出來,要不是大一統的中央帝國拿它有用,恐怕早被人忘掉了。現在的知識分子想造道德體係,關上門就可以造。造出來人家用不用,那就是另一迴事了,我們當然可以潛心於倫理學、道德哲學,營造一批道德體係,供社會挑選,或是向社會推薦——但是這件事也沒見有人幹。當年馮定老先生就栽在這上麵,所以現在的知識分子都學乖了,隻管唿籲不管幹,並且善用一種無主句:要如何如何”。此種句式來源於《聖經·創世記》:“上帝說,要有光,於是有了光。”真是氣魄宏偉。上帝的句式,首長用用還差不多,咱們用也就是跟著起哄罷了。


    現在可以說說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是什麽了。他既不像遠古的中國知識分子(如孔孟、楊朱、墨子)那樣建立道德體係,也不像現代歐美知識分子跨價值觀的立論(價值中立)。最愛幹的事是拿著已有的道德體係說別人,如前所述,這正是中古的遺風。倒黴的是,在社會轉型時期,已有的道德體係不完備,自己都說不清;於是就哀歎:人心不古,世道澆漓,道德武器船不堅、炮不利,造新船新炮又不敢。其實可以把開船打炮的事交給別人幹一一但咱們又怕失業。當然,知識分子也是社會的一分子,也該有公民熱情,針砭時弊也是知識分子該幹的事;不過出於公民熱情去做事時,是以公民的身份,而非知識分子的身份,和大家完全平等。這個地位咱們又接受不了,非要有點知識分子特色不可。照我看這個特色就是中古特色。


    三、中國知識分子該不該放棄中古遺風


    現在中國知識分子在關注社會時,批判找不著目標,頌揚也找不著目標,隻一件事找得著目標:唿籲速將大任降給我們,這大任乃是我們維護價值體係的責任,沒有它我們就喪失了存在的意義。要論價值體係的形成,從自然地理到生活方式都有一份作用,其功能也是關係到每一個人,維護也好,變革也罷,總不能光知識分子說了算哪。要社會把這份責任全交給你,得有個理由。總不能說我除了這件事之外旁的幹不來吧?憑我妙筆生花,詞兒多?那就是把別人當傻子了。憑我是個好人?這話人人會說,故而不能認真對待。我知道有人很想說,曆史上就是我們負這責任。這不是個道理,曆史上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婦女還裹腳哪,咱們可別講出這種糊塗油蒙了心的話來找挨罵。再說,拉著曆史車輪逆轉,咱們這些人是拉不動的。說來說去,隻能說憑我清楚明白。那麽我隻能憑思維能力來負這份責任,說那些說得清的事;把那些說不清的事,交付給公論。現代的歐美知識分子就是這麽討論社會問題:從人類的立場,從科學的立場,從理性的立場,把價值的立場剩給別人。咱們能不能學會?


    最後說說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當然,他有“士”的傳統。有人說,他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悲觀主義者?),有人說,他以天下為己任(國際主義者?),我看都不典型。最典型的是他自以為道德清高(士有百行),地位崇高(四民之首),有資格教訓別人(教化於民)。這就是說,我們是這樣看自己的。問題是別人怎樣看我們。我所見到的事,實屬可憐,“脫褲子割尾巴”地混了這麽多年,才混到工人階級隊伍裏,可謂“心比天高,命比紙薄”!在這種情況下,我建議咱們把“士”的傳統忘掉為好,因為不肯忘就是做白日夢了。如果我們討論社會問題,就講硬道理:有什麽事,我知道,別人還不知道;或者有什麽複雜的問題,我想通了,別人想不通;也就是說,按現代的標準來表現知識分子的能力。這樣雖然缺少了中國特色,但也未見得不好。


    第四章知識分子的不幸


    喬叟《坎特伯雷故事集》裏,有這樣一個故事,有位武士犯了重罪,國王把他交給王後處置。王後命他迴答一個問題:什麽是女人最大的心願?這位武士當場答不上來,王後給了他一個期限,到期再答不上來,就砍他的腦袋。於是,這位武士走遍天涯去尋求答案。最後終於找到了,保住了自己的頭;假如找不到,也就不成其為故事。據說這個答案經全體貴婦討論,一致認為正確,就是:“女人最大的心願就是有人愛她。”要是在今天,女權主義者可能會有不同看法,但在中世紀,這答案就可以得滿分啦。


    我也有一個問題,是這樣的:什麽是知識分子最害怕的事?而且我也有答案,自以為經得起全球知識分子的質疑,那就是:“知識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所謂不理智的年代,就是伽利略低頭認罪,承認地球不轉的年代,也是拉瓦錫上斷頭台的年代;是茨威格服毒自殺的年代,也是老舍跳進太平湖的年代。我認為,知識分子的長處隻是會以理服人,假如不講理,他就沒有長處,隻有短處,活著沒意思,不如死掉。丹麥王子哈姆雷特說:活著呢,還是死去,這是問題。但知識分子趕上這麽個年代,死活不是問題。最大的問題是:這個倒黴的年頭兒何時過去。假如能趕上這年頭過去,就活著;趕不上了就犯不著再拖下去。老舍先生自殺的年代,我已經懂事了,認識不少知識分子。雖然我當時是個孩子,但嘴很嚴,所以也是他們談話的對象。就我所知,他們最關心的正是趕得上趕不上的問題。在那年頭死掉的知識分子,隻要不是被殺,準是覺得趕不上好年頭了。而活下來的準覺得自己還能趕上——當然,被改造好了、不再是知識分子的人不在此列。因此我對自己的答案頗有信心,敢拿這事和天下人打賭,知識分子最大的不幸,就是這種不理智。


    下一個問題是:我們所說的不理智,到底是因何而起?對此我有個答案,但不願為此打賭,主要是怕對方輸了賴賬:此種不理智,總是起源於價值觀或信仰的領域。不很久以前,有位外國小說家還因作品冒犯了某種信仰,被下了決殺令,隻好隱姓埋名躲起來。不管此種宗教的信仰者怎麽看,我總以為,因為某人寫小說就殺了他是不理智的。所幸這道命令已被取消,這位小說家又可以出來角逐布克獎了。對於這世界上的各種信仰,我並無偏見,對有堅定信仰的人我還很佩服,但我不得不指出,狂信會導致偏執和不理智。有一篇歌詞,很有點說明意義:


    跨過大海,屍浮海麵,


    跨過高山,屍橫遍野,


    為天皇捐軀,視死如歸。


    這是一首日本軍歌的歌詞,從中不難看出,對天皇的狂信導致了最不理智的死亡**。一位知識分子對歌中唱到的風景,除了痛心疾首,不應再有其他評價。還有一支出於狂信的歌曲,歌詞如下:


    無產階級化大革命,


    就是好!


    就是好來就是好啊,


    就是好!……


    這四個“就是好”,無疑根絕了講任何道理的可能性。因為狂信,人就不想講理。我個人以為,無理可講比屍橫遍野更糟,而且,隻要到了無理可講的地步,肯定也要屍橫遍野,“化革命”裏就死人不少,還造成了全民知識水平的大倒退。


    當然,信仰並不是總要導致狂信,它也不總是導致不理智。全無信仰的人往往不堪信任,在我們現在的社會裏,無信仰無價值的人正給社會製造麻煩,誰也不能視而不見。十年前,我在美國,和我的老師討論這個問題,他說:對一般人來說,有信仰比無信仰要好。起初我不讚成,後來還是被他說服了。


    十年前我在美國,適逢裏根政府要通過一個法案,要求所有的中小學在課間安排一段時間,讓所有的孩子在教師的帶領下一起禱告。因為想起了“化革命”裏的早請示,我聽了就搖頭,險些把腦袋搖了下來。我老師說:這件事你可以不同意,但不要這樣嗤之以鼻——沒你想的那麽糟。政府沒有強求大家祈禱新教的上帝。佛教孩子可以念阿彌陀佛,伊斯蘭教的孩子可以禱告真主,中國孩子也可以想想天地祖宗——各自向自己的神祈禱,這沒什麽不好。但我還是要搖頭。我老師又說:不要光想你自己!十幾歲的孩子總不會是知識分子吧。就算他是無神論者,也可以在禱告時間反省一下自己的所作所為。這種道理說服了我,止住了我的搖頭瘋:不管是信神,還是自珍自重,人活在世界上總得有點信念才成。就我個人而言,雖是無神論者,對於無限廣闊的未知世界,多少還有點猜測;我也有個人的操守,從不逾矩,其依據也不是人人都能接受的,所以也是一種信念。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理應不反對別人信神、信祖宗,或者信天命——隻要信得不過分。在學校裏安排段祈禱的時間,讓小孩子保持虔誠的心境,這的確不是壞主意——當時我是這樣想,現在我又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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