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假如要我舉出一生最善良的時刻,那我就要舉出剛當知青時,當時我一心想要解放全人類,絲毫也沒有想到自己。同時我也要承認,當時我愚蠢得很,所以不僅沒幹成什麽事情,反而染上了一身病,丟盔卸甲地逃迴城裏。現在我認為,愚蠢是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所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決不可對善人放鬆警錫。假設我被大奸大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能原諒自己。


    假如讓我舉出自己最不善良的時刻,那就是現在了。可能是因為受了一些教育,也可能是因為已經成年,反正你要讓我去解放什麽人的話,我肯定要先問問,這些人是誰,為什麽需要幫助;其次要問問,幫助他們是不是我能力所及;最後我還要想想,自己直奔雲南去挖坑,是否於事有補。這樣想來想去,我肯定不願去插隊。領導上硬要我去,我還得去,但是這以後挖壞了青山、造成了水土流失等等,就罪不在我。一般人認為,善良而低智的人是無辜的。假如這種低智是先天造成的,我同意。但是人可以發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後天的低智算不了無辜——再說,沒有比裝傻更便當的了。當然,這結論絕不是說當年那些軍代表是些裝傻的奸邪之輩——我至今相信他們是好人。我的結論是:假設善惡是可以判斷的,那麽明辨是非的前提就是發展智力,增廣知識。然而,你勸一位自以為已經明辨是非的人發展智力,增廣見識,他總會覺得你讓他舍近求遠,不僅不肯,還會心生怨恨。我不願為這樣的小事去得罪人。


    我現在當然有自己的善惡標準,而且我現在並不比別人表現得壞。我認為低智、偏執、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按這個標準,別人說我最善良,就是我最邪惡時;別人說我最邪惡,就是我最善良時。當然我不想把這個標準推薦給別人,但我認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基於這種信念,我認為我們國家在“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就喪失了很多機會。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鎖知識、鉗製思想、灌輸善良,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喪失了學習、交流、建樹的機會,沒有得到思想的樂趣就死掉了。想到我父親就是其中的一個,我就心中黯然;想到此類人士的總和有恆河沙數之多,我就趨向於悲觀。此種悲劇的起因,當然是現實世界裏存在的種種問題。偉大的人物總認為,假設這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像他期望的那樣善良——更確切地說,都像他期望的那樣思想,“思無邪”,或者“狠鬥私字一閃念”,世界就可以得救。提出這些說法的人本身就是無邪或者無私的,他們當然不知邪和私是什麽,故此這些要求就是:我沒有的東西,你也不要有。無數人的才智就此被扼殺了。考慮到那恆河沙數才智之士的總和是一種難以想象的龐大資源,這種想法就是打算把整個大海裝入一個瓶子之中。我所看到的事實是,這種想法一直在實行中,也就是說,對於現實世界的問題,從愚蠢的方麵找辦法。據此我認為,我們國家自漢代以後,一直在進行思想上的大屠殺;而我能夠這樣想,隻說明我是幸存者之一。除了對此表示悲傷之外,我想不到別的了。


    我雖然已活到了不惑之年,但還常常為一件事感到疑惑:為什麽有很多人總是這樣的仇恨新奇,仇恨有趣。古人曾說: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但我有相反的想法。假設曆史上曾有一位大智者,一下發現了一切新奇、一切有趣,發現了終極真理,根絕了一切發現的可能性,我就情願到該智者以前的年代去生活。這是因為,假如這種終極真理已經被發現,人類所能做的事就隻剩下了依據這種真理來做價值判斷。從漢代以後到近代,中國人就是這麽生活的。我對這樣的生活一點都不喜歡。


    我認為,在人類的一切智能活動裏,沒有比做價值判斷更簡單的事了。假如你是隻公兔子,就有做出價值判斷的能力——大灰狼壞,母兔子好;然而兔子就不知道九九表。此種事實說明,一些缺乏其他能力的人,為什麽特別熱愛價值的領域。倘若對自己做價值判斷,還要付出一些代價;對別人做價值判斷,那就太簡單、太舒服了。講出這樣粗暴的話來,我的確感到羞愧,但我並不感到抱歉。因為這種人士帶給我們的痛苦實在太多了。


    在一切價值判斷之中,最壞的一種是:想得太多、太深奧、超過了某些人的理解程度是一種罪惡。我們在體驗思想的快樂時,並沒有傷害到任何人;不幸的是,總有人覺得自己受了傷害。誠然,這種快樂不是每一個人都能體驗到的,但我們不該對此負責任。我看不出有什麽理由要取消這種快樂,除非把卑鄙的嫉妒計算在內這世界上有人喜歡豐富,有人喜歡單純;我未見過喜歡豐富的人妒恨、傷害喜歡單純的人,我見到的情形總是相反。假如我對科學和藝術稍有所知的話,它們是源於思想樂趣的浩浩江河,雖然惠及一切人,但這江河絕不是如某些人所想象的那樣,為他們而流,正如以思想為樂趣的人不是為他們而生一樣。


    對於一位知識分子來說,成為思維的精英,比成為道德精英更為重要。人當然有不思索、把自己變得愚笨的自由;對於這一點,我是一點意見都沒有的。問題在於思索和把自己變聰明的自由到底該不該有。喜歡前一種自由的人認為,過於複雜的思想會使人頭腦昏亂,這聽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假如你把深山裏一位質樸的農民請到城市的化工廠裏,他也會因複雜的管道感到頭暈,然而這不能成為取消化學工業的理由。所以,質樸的人們假如能把自己理解不了的事情看作是與己無關的事,那就好了。


    假如現在我周圍的世界又充滿了“革”時的軍代表和道德教師,隻能使我驚,不能使我懼。因為我已經活到了四十二歲。我在大學裏遇到了把知識當作幸福來傳播的數學教師,他使學習數學變成了一種樂趣。我遇到了啟迪我智慧的人。我有幸讀到了我想看的書——這個書單很是龐雜,從羅素的《西方哲學史》,一直到英國維多利亞時期的地下小說。這最後一批書實在是很不堪的,但我總算是把不堪的東西也看到了。當然,我最感謝的是那些寫了好書的人,比方說,蕭伯納、馬克·吐溫、卡爾維諾、杜拉斯等等,但對那些寫了壞書的人也不怨恨。我自己也寫了幾本書,雖然還沒來得及與大陸讀者見麵,但總算獲得了一點創作的快樂。這些微不足道的幸福就能使我感到在一生中稍有所得,比我父親幸福,比那些將在思想真空裏煎熬一世的年輕人幸福。作為一個有過幸福和痛苦兩種經曆的人,我期望下一代人能在思想方麵有些空間來感到幸福,而且這種空間比給我的大得多。而這些唿籲當然是對那些立誌要當軍代表和道德教師的人而發的。


    第三章中國知識分子與中古遺風


    一、誰是知識分子?


    我到現在還不確切知道什麽人算是知識分子,什麽人不算。插隊的時候,軍代表就說過我是“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那一年我隻有十七歲,上過六年小學,粗識些字,所以覺得“知識分子”這四個字受之有愧。順便說一句,“小資產”這三個字也受之有愧,我們家裏吃的是公家飯,連家具都是公家的,又沒有在家門口擺攤賣香煙,何來“小資產”?至於說到我作為一個人,理應屬於某一個階級,我倒是不致反對,但到現在我也不知道“知識青年”算什麽階級。假如硬要比靠,我以為應當算是流氓無產者之類。這些已經扯得太遠了。我們國家總以受過某種程度的教育為尺度來界定知識分子,外國人卻不是這樣想的。我在美國留學時,和老美交流過,他們認為工程師、牙醫之類的人,隻能算是專業人員,不算知識分子,知識分子應該是在大學或者研究部門供職,不坐班也不掙大錢的那些人。照這個標準,中國還算有些知識分子。《紐約時報》有一次對知識分子下了個定義,我不敢引述,因為那個標準說到了要“批判社會”,照此中國就沒有或是幾乎沒有知識分子。還有一個定義是在消閑刊物上看來的,我也不大敢信。照那個標準,知識分子全都住在紐約的格林威治村,憤世嫉俗,行為古怪,並且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是世界上最後一個知識分子。所以我們還是該以有一份閑差或教職為尺度來界定現在的知識分子,以便比較。


    如果到曆史上去找知識分子,先秦諸子和古希臘的哲學家當然是知識分子,但是距離太遙遠。到了中古,我們找到的知識分子的對應物就該是這樣的:在中國,是一些進了縣學或者州學的讀書人,在等著參加科舉的時候,能領到些米或者柴火;學官不時來考較一下,實在不通的要打一頓;等到中了科舉當了官,恐怕就不能算是知識分子;所研究的學問,屬於倫理學或者道德哲學之類。而在歐洲,是些教士或修道士,通曉拉丁,打一輩子光棍,萬一打熬不住,搞了同性戀,要被火燒死,研究的學問是神學,一個針尖上能立幾個天使之類。雖然生活清苦,兩邊的知識分子都有遠大的理想。這邊以天下為己任,不亦重乎?那邊立誌獻身於上帝,不亦高尚乎?當然,兩邊都出了些好人物。咱們有關漢卿、曹雪芹,人家有哥白尼、布魯諾,不說是平分秋色,起碼是各有千秋。所以在中古時中外知識分子很是相像,到了近代就不像了。


    二、中國的知識分子的中古遺風


    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相比之下中古的遺風多些,首先表現在受約束上。試舉一例,有一位柯老說過,知識分子兩大特點,一是懶,二是賤……三天不打,尾巴就翹到天上去了。他老人家顯出了學官的嘴臉。前幾天我在電視劇《針眼兒胡同》裏聽見一位派出所所長也說了類似的話,此後我一直等待正式道歉,還沒等到。順便說說,當年軍代表硬要拿我算個知識分子,也是要收拾我。此種事實說明,中國知識分子的屁股離學官的板子還不太遠。而外國的例子是有一位赫赫有名的福柯,頗有古希臘的遺風,是公開的同性戀者,未聽說法國人要拿他點天燈。


    不管怎麽說,中外知識分子還是做著一樣的事,隻是做法不同——否則也不能都被叫做知識分子——這就是做自己的學問和關注社會。做學問的方麵,大家心裏有數,我就不加評論了。至於關注社會,簡直是一目了然——關心的方式大不相同。中國知識分子關注社會的倫理道德,經常赤膊上陣,論說是非;而外國的知識分子則是以科學為基點,關注人類的未來;就是討論道德問題,也是以理性為基礎來討論。弗羅姆、馬爾庫塞的書,國內都有譯本,大家看看就明白了。人家那裏熱衷於倫理道德的,主要是些教士,還有一些是家庭婦女(我聽說美國一些抵製色情協會都是家庭婦女在牽頭——可能有以偏概全之處)。我敢說大學教授站在講壇上,斷斷不會這樣說:你們這些罪人,快懺悔吧……這與身份不符。因為口沫飛濺,對別人大做價值評判,層次很低。教皇本人都不這樣,我在電視上看到過他,笑眯眯的,說話很和氣,遇到難以教化的人,就說:我為你禱告,求上帝啟示於你——比之我國某位作家動不動就“警告xxx”,真有天壤之別。據我所知,教皇博學多識,我真想把他也算個知識分子,就怕他不樂意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精神家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王小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王小波並收藏我的精神家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