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在座眾人聽他說畢,個個血脈僨張,同仇敵愾,都主張立時傾堡出發,與單天爵一決雌雄,救出範氏父女。尤其東方傑聽得自己兄弟已到江寨,自告奮勇願作向導,順便可以會看同胞。獨有甘瘋子早已看得滕鞏形神憔悴,坐立不安,知道他辛苦已極,有友如此,真是令人佩服,先不理會眾人,忙向滕鞏說道:“滕兄一夜奔波,氣脫力竭,須安睡一迴才好。俺現在已明白其中情形,一切自有俺們調度,盡我們力量誓必去救範老英雄出險,滕兄盡可放心,快到裏邊自管靜心安睡去。要知我們練內功的人,最忌用力過度,萬一氣分受傷,其害不小。”黃九龍也說道:“滕老英雄果然麵色有異,虎弟快快陪你令尊到我房內去,這裏自有我師兄同我們商量搭救辦法。”癡虎兒聞言,忙走向父親身旁攙扶起來。滕鞏被眾人一說,也覺得實在難以支持,不禁眼中垂淚道:“我年邁無用,有負老友,全仗甘老英雄黃堡主同諸位搭救的了。但是單天爵那賊心狠手辣,也許我老友已……”說到此處,喉中嗚咽著不忍再說下去。黃九龍不等他再說下去,振臂大唿道:“我們在今天一日內,好歹要救出範老英雄,你且寬懷進內去吧。”滕鞏含淚點頭,顯著無可奈何的神氣,被癡虎兒扶進去了。


    滕鞏一進去,甘瘋子破袖一甩,拇指一豎,大聲說道:“患難中才見得到朋友的生死之交誼,從江寧到此少說也有幾百裏路程,滕老丈血戰以後,在幾個時辰內一口氣趕了這許多路,人非鐵鑄,無論內功如何高妙,身體也要大受損傷,滕老丈到此以後還能滔滔不絕的講得一字不遺,足見平日內功何等精湛。雖然如此,也得休養多日才能複原,在這幾天內萬不能再叫他勞心的了。”瑤華聞言,心想救人如救火,如何禁得耽延時候。倏的盈盈而起,嬌滴滴的說道:“時將近午,範老伯父女已成俎上肉盆中魚,我們萬一搭救不及竟遭毒手,那時候把單天爵碎屍萬段,也難彌此缺恨。”王元超、黃九龍也隨聲附和,請甘瘋子立刻調度齊赴江寧。哪知甘瘋子巍然危座,一任眾人焦急,隻微微冷笑,態度好不從容。眾人看得非常詫異,不知他葫蘆裏賣些什麽藥。黃九龍忍不住走近一步,悄悄問道:“事已緊急,師兄為何默不發言?”一言未畢,甘瘋子嗬嗬大笑道:“範老英雄同我們休戚相關,豈容坐視?兩天以內,在我身上,包管你們見到白發蕭蕭的範老丈、淚珠簌簌的紅娘子就是了。不過其中還有一點轉折,我正在默默籌劃,被你們一陣搗亂擾得我心神不安,這是何苦呢?”黃九龍同眾人聽甘瘋子說得離奇,越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有王元超仔細一咀嚼,恍然大悟,不覺喜動於色,拍手歡唿道:“我師兄所說果有道理,諸位且寬懷,不久定有好音到來。”他這樣一說,舜華、瑤華秋波齊注,滿臉疑惑之色。瑤華情不自禁的問道:“元超兄既然領悟玄機,何妨直接痛快的宣布出來,這樣悶葫蘆一個個套上去可不得了,真要把人活活的憋死了。”眾人聽她說得又爽利又俏皮,個個縱聲大笑。瑤華被眾人一笑,頓覺自己說得過於熟溜,未免嬌靨微紅淺窩帶暈,連王元超麵上也訕訕的不自然了。


    正在一片笑聲中,忽見廳外台基上匆匆趨上四名湖勇,一進廳垂手肅立,向上躬身施禮。黃九龍一看,認得這四人就是自己指派跟範高頭等到江寧去的湖勇,忙大聲問道:“聽說你們失事被擒,怎能脫身迴來,而且迴來得這樣快呢?”那四人聽堡主問話,本來要報告許多話,就緊緊趨上幾步朗聲報告道:“小勇們奉命跟範老英雄等從柳莊出發,到了江寧,遵照範老英雄吩咐泊在城外僻靜處所,等候範老英雄迴船。不料範老英雄離舟沒有多久,突然岸上一聲口哨,搭下許多撓鉤把兩隻快艇鉤住。小勇們四人一看岸上人多不敵,想跳水扯滑。哪知水中也有伏兵,小勇們措手不及都被擒住,蒙住頭臉綁進城內,關入一間黑屋,卻隱隱聽得遠處有喊殺聲音,不久又岑寂起來。關了許久,突又闖進無數號衣兵勇,執著火把軍器把小勇們一齊擁進一座衙門大堂底下,堂上燈火燭天刀光耀目,公案上麵坐著一個翎頂輝煌的官員,兩旁雁翅般排列無數武裝官弁,背後還立著不少服裝奇詭人物,又一眼看到公案下麵立著兩個腳鐐手銬的犯人,正是範老英雄父女兩位。小勇們一看連範老英雄都被他們擒住,隻嚇得心驚膽戰,定知兇多吉少!卻又見範老英雄在堂內挺身不跪高聲大罵。猛聽得驚堂一拍,堂內眾官弁震天價一聲吆暍,登時足聲雜遝。無數官弁擁出範老英雄父女兩位在大堂台階下麵立定,背後都已插定兩麵標斬,每人身旁夾著兩名手執鬼頭斬刀的紅差,甬道兩麵直到大門口無數號勇,密層層圍住殺場。又把小勇們也擁入殺堂內,在範老英雄肩下一字排定。小勇們自分必死,倒也生死置諸度外,偷眼一看範老英雄父女兩位,依然麵不改色,屹立當場。範老英雄白須飄揚哈哈大笑,迴顧左右紅差喝道:‘你們這種無用爛鐵,要服侍我這顆老頭顱未必中用,快取我那柄紅毛寶刀來送老子歸天。’可是範老英雄雖這樣高聲大喊,並沒有人理會。猛見台階上紅旗一展,焦雷般大喝一聲,開刀!”那湖勇一口氣講到此處,略一停頓,預備換口氣再講。哪知座上瑤華、舜華啊呀一聲,驚得直立起來,連甘瘋子也有點忍不住氣,暗想這事要糟!自己一番妙算,也要跟範老英雄的頭顱一刀兩段。急得破袖亂揮,指著報告的湖勇喝道:“以後怎樣?快講快講!”那湖勇也看出眾人著急的意思,急接著說道:“那時台階上高喝一聲開刀,幾柄明晃晃的鬼頭刀都已高舉過頂,正待斬下。說時遲那時快,猛聽得大堂屋上有人高聲大唿道:‘太湖全體英雄在此,單小子快來納命。’喝聲起處嘩喇喇砸下無數屋瓦,滿天飛舞。這許多屋瓦竟象生眼睛似的,一大半都砸在高舉鬼頭刀的劊子手身上。隻砸得幾個劊子手頭破血流,抱頭亂竄,登時人聲如沸法場大亂。小勇們原已閉目等死,這樣一驚,心裏以為堡主真個到來,急睜眼抬頭一望四麵屋上,何嚐有半個人影?卻見不少官弁同幾個不僧不道的人飛身上屋四麵搜尋,下麵的法場依然圍著鐵桶相似。那時範老英雄也象小勇們一樣總以為救兵到來,一聲大吼,全身骨節格格山響,似乎想掙開鐐銬的樣子。後來飛了一陣瓦片毫無動靜,隻落得一聲長歎。一忽兒見台階上跑下幾個懷抱長刀的兇漢,後麵押著一個高舉著令箭的武官,耀武揚威闖入法場,厲聲喝道:‘大人有命,快快一齊開刀,不得違誤。’一聲喝畢,四麵標兵又是震天價一聲威喝。幾個長刀手登時分開代替受傷的紅差,兩人服侍一個,夾住小勇們,拉辮的拉辮,舉刀的舉刀,這時除出引頸挨刀還有何說?那知生死有命,一毫勉強不得。刀還未下,耳邊又聽得遠遠有人連喊:‘刀下留人!’這一聲大喊,居然幾把雪亮的大刀停在半空,小勇們不由得又睜開眼來。隻見大門口圍住圈子的標兵紛紛向兩旁讓路,擁進黑壓壓的一堆人來。那時天光早已大亮,旭日高升,為首的一個長臉道裝的人,背負著長劍,率領著許多高高矮矮裝束不一的兇漢,個個手持兵器如飛的向大堂跑去,邊跑邊喊刀下留人,有幾個喊著:‘柳道爺迴來了,待道爺見過大人再斬未遲。’那般官兵似乎對於那個長臉道士非常的敬畏,一路過去,個個向他躬身為禮,那時小勇們幾條性命,活似又從鬼門關上叫迴來,心裏迷迷糊糊也不知怎麽一迴事?隻見這般人進去以後,身邊的長刀手把刀放下,同法場上的兵弁們交頭接耳不知議論些什麽。又一個個伸著腦袋,望著大堂上觀看動靜。這時範老英雄卻又大罵起來,小勇們不敢向他老人家多言多語,隻有讓他罵不絕口。約隔了頓飯時光,從大堂內跑來幾個兵弁指揮標兵又把範老英雄父女倆擁入大堂,另外一批標兵把小勇們擁進甬道旁一間小小的營房內看守,湖勇們幾個標兵一齊退了出去。接著門外人影一閃,走進一個袍褂整齊的彪形漢子,倒提著一柄金背鬼頭大砍刀,一進門把刀夾在肋下,代小勇們退去手腳上鐐銬,很客氣的對小勇們說道:‘我是洞庭柳寨主部下,鬼麵金剛雷洪便是,柳總寨主在太湖已與你們黃堡主講和,所以連夜趕迴,把你們從刀頭上救下性命。此刻我奉柳寨主同單大人的命令,當夜把你們四人先行放迴,免傷和氣。還叫我同你們到太湖去拜見你家堡主,麵呈要信,外而已預備好五匹快馬,我就此陪你們出去吧。’小勇們聽得半信半疑,一想這幾條命已是從鬼門關上追迴,再世為人,怕他什麽?立時同那鬼而金剛走出提鎮衙門攀鞍上馬,一隻氣跑出城門。鬼麵金剛在前引路,連連加鞭拚命疾馳,似乎比小勇們還要心急,恨不得一鞭就到。幸而這幾匹代步腳程真快,居然趕到堡前剛剛過午。現在鬼而金剛未敢擅入,在堡外候傳,先叫小勇們進來報告一切,並請示堡主要不要傳他們進來麵遞信件。”湖勇講畢,頭一個甘瘋子心上一塊石頭落地,先自長長的籲了一口氣,突又嗬嗬大笑道:“如何,現在諸位可以明白了吧?”黃九龍笑道:“師兄說的時候真不易領會,等到一見他們四人安然迴來,就已瞧料幾分,現在據他們報告的情形,定是柳老道想走馬換將無疑了。但是其中也許別有狡計,倒也不得不防。現且見過這鬼麵金剛,看他信內怎樣說法,再定主意,師兄以為何如?”甘瘋子點頭道:“好,叫他進來。”


    四個湖勇領命轉身出去,一忽兒領著鬼而金剛進來。黃九龍一看鬼麵金剛居然也披著一身整齊袍褂,假充斯文,做出一步三搖的樣子走來,神氣非常可笑,同昨夜堡外交戰時候截然地不同。鬼麵金剛一腳跨進廳門,一雙圓圓怪眼先自骨碌碌四麵一打量,然後向上作了一個連環大揖,走近幾步粗聲粗氣的說道:“在下鬼麵金剛雷洪,奉洞庭柳總寨主的命,解上黃堡主暨各位英雄麵遞要信,順便護送貴湖四位好漢迴堡。江寧情形四位好漢定已詳細報告,敝總寨主一番苦心當也蒙堡主明鑒了,現在還有敝總寨主一封親筆要信,命雷洪當麵投遞。”說罷,從懷內掏出一封信來,雙手獻上。黃九龍一拱手接過信來,先不拆看,向雷洪笑道:“有勞雷寨主親身到來未曾遠迎,望乞恕罪。想雷寨主鞍馬勞頓,且請外麵客廳寬坐,不嫌簡慢,務請在敝堡用過午飯再迴。讓在下同敝師兄們看明來信,如要複信的話,就順便托雷寨主費神帶迴。”雷洪慌忙答道:“不敢叨擾,倒是迴信務請見賞,以便迴報。”黃九龍一麵答應,一麵指揮得力頭目陪雷洪到外廂款待。雷洪出去以後,黃九龍把手上一封信送到甘瘋子手中,笑道:“師兄且看這牛鼻子有何話說。”甘瘋子一笑,把信拆開攤在桌上,同眾人細看。隻見上麵寫道:


    “太湖堡主九龍閣下,化幹戈為玉帛,泯嫌隙以召祥和,宏謀遠略,欽佩至深。詎意整旅旋寧,正值範高頭等轅門投首,摩霄愛屋及烏不念舊惡力為挽救,幾至舌敝唇焦,始獲單將軍首肯,並先釋貴湖四健兒迴報,借釋遠懷。耿耿於心,當可洞察。閣下英武軼群,燭微著,定能推己及人,當仁不讓,以副區區之微忱焉。爰貢寸箋,敬俟後命。洞庭柳摩霄拜手。”


    眾人看罷,甘瘋子先自嗬嗬大笑道:“取瑟而歌,音在弦外,果然不出俺所料。你們看他信內雖不明說走馬換將,可是信內‘推己及人當仁不讓’兩句話已包括無遺,看不出這牛鼻子也有如許心計。在他以為有範老丈父女挾製我們,不怕我們不釋放洞庭各寨主。哈哈,既然如此,俺倒偏要顯個神通同他開個玩笑,非教他服輸到底不可,才識得俺甘瘋子的手段。”說罷退坐椅上脖子一仰,兩眼望著屋梁隻管出神,眾人不知他有何用意,唯黃九龍、王元超深知這位師兄事事遊戲一味獨斷獨行,雖料他此時暗籌奇計,想折服柳摩霄,又犯著他怪僻好奇的性子了。但是在黃九龍等一般意思,隻要顧全得範老頭子父女兩條命,也不顧再計較短長。當下向甘瘋子笑道:“柳摩霄信內無非要求我們釋放他幾個部下,其實俺們並不願與他固結深仇,隻要範老丈父女安全迴來,走馬換將也未始不可。不過其中蓋赤鳳是東方兄弟的仇人,萬難釋放!好在蓋赤鳳也非洞庭嫡係,人已殘廢,柳摩霄心狠手辣未必再戀眷於他,隻說當場格傷早已亡命,就可搪塞過去了。”


    甘瘋子微微點頭,忽然一躍而起,一疊聲喊侍立湖勇取過筆硯,提起筆來颼颼颼就在來信後麵空白上龍飛鳳舞的批了幾行字,然後擲筆大笑道:“這樣就可迴複他們了。”眾人看時,隻見寫著‘示悉。謹於明晚月上,陪同貴湖諸好漢候教柳莊。龍拜複’寥寥幾個字。王元超道:“這樣最好。柳莊在我範圍,不怕他們另做手腳,又不怕他們不乖乖的送範氏父女來。”甘瘋子笑道:“天下事逃不出一個‘理’字,一個‘勢’字。柳摩霄起初妄想暗襲湖堡,是虧於理,現在要救自己幾個羽翼,沒奈何忍氣吞聲,情願救下仇人的命來掉換被擒幾個寨主,這是屈於勢。所以凡做了理虧的事,到後來沒有不屈於勢的。話雖如是,俺聽滕老丈所講江寧情形,單天爵那邊似乎添了幾個能手,難保不另生鬼計。俺決定在今晚獨自一人到江寧去探看一番,順便會會少室山人,免得他久盼滕老丈的迴音。倘然機會湊巧,也許能夠行我密計。”甘瘋子語音未絕,東方傑挺身而出向甘瘋子道:“在下情願跟甘老英雄走一趟,順便叫俺舍弟一同來堡聚義,也可同斬仇人之頭,稍泄心頭之恨。”黃九龍大喜道:“倘蒙令弟光降,本堡又添一個得力臂膀,真是萬分歡迎。不過俺師兄同東方兄都熬了一夜,怎又要遠遠的再跑一趟,未免太累了。”甘瘋子微微一笑道:“你們恐不知道俺今夜前去的意思,為範老丈的事說不得隻好多受點累了。東方兄既然願意同去,也好,但是二人已足,你們千萬謹守湖堡,靜候俺的消息。無論俺到江寧順利與否,在明天午前必定趕迴便了。”


    黃九龍、王元超聽他口氣,已有點明白他師兄前去的用意。其餘雲中雙鳳、東方傑聽得甘瘋子說話若明若昧,還以為無非暗地偵探一番便了。午後黃九龍獨自走出外廂,敷衍了鬼麵金剛一陣,把批好原信交他帶迴,又叮囑幾句,然後叫幾個頭目直送雷洪到三座碉外,珍重而別。雷洪走後,甘瘋子、東方傑二人在堡中飽餐一頓,就別過眾人也向江寧進發去了。廳上就隻有雲中雙鳳同王元超、黃九龍隨意談談說說。黃九龍忽然想起雲中雙鳳也熬了一夜,應該讓她們休息休息才好。可是女流之輩,堡中並無侍應女仆,怎好留宿?如果請她們仍迴柳莊去,那邊主人不在供應難周,殊非待客之道。這一件小小瑣事,倒有點為難起來。哪知黃九龍這樣為難,有一個體貼入微的王元超,早已代他師兄布置妥貼了。他們正在廳上談話,忽見一個湖勇領著兩個年老女人,另一個湖勇扛著兩副卷蓋兒一同進來。黃九龍愕然,莫名其妙,王元超忙笑道:“這是小弟盞人到柳莊叫來侍候兩位女英雄的。”黃九龍大喜,心中委決不下的事立時解決了。呂氏姊妹原認識這兩個女仆是範宅的人,而且兩副鋪蓋也是範宅用過的,忙向黃九龍致謝道:“堡主何必這樣費心?愚姊妹仍到柳莊去寄宿也是一樣的。”王元超接口道:“那邊冷清清的如何使得?愚兄弟有事請教也覺不便。”黃九龍也笑道:“此間專為接待賓客的屋宇很多,兩位不嫌簡慢就是。”說罷立時指揮湖勇打掃一間精致客舍,領兩個女仆先去布置起來。一會兒布置妥貼,呂氏姊妹也就不客氣,道聲打擾,同黃九龍王元超別過,走向客舍休息去了。黃九龍、王元超先到後麵探看滕鞏,一看滕鞏鼻息沉沉,癡虎兒也守在床前枕臂而臥,不敢驚動他們,退出來迴到監禁被擒各強徒處所查勘一遍,叮囑各頭目兒句,也就各自迴房略事休息。


    王元超一走進自己房內,猛想起那冊秘笈同呂氏姊妹在柳莊閃爍的言語,急把藏好的秘笈拿出來,拆開外麵密密的封裹,赫然露出兩本古香古色的秘笈來。翻開書頁,一行行的蠅頭小楷還加上密層層朱批,中間又畫著不少式。何是這時王元超無暇細細研究,隻惦記著舜華、瑤華的輕顰淺笑,思索著她們對自己若有情若無情的舉動,又想起自己在家中對兄嫂斬釘截鐵的說過誓不再娶,未免一顆心突突發跳忐忑不寧起來。一個人坐在窗前,桌上攤著書,無意識的把兩本秘笈一頁頁的翻過去,書上一行行蠅頭小楷發誓也沒有半個字看進眼裏去。翻來翻去,一本書將要翻完,驀地眼前一亮,似乎書內夾著一張姣豔的信箋,同時一陣非蘭非麝的幽香也從書縫內透泄出來中人欲醉。忙把翻過去的幾頁又小心地翻過來,果然從書內抽出一張緋紅的精致湘箋來。王元超見到這張湘箋,就想起在赤城山彌勒庵內那晚一陣微風,膝上發現一張信箋,同這張湘箋顏色尺寸一模一樣,這樣就可明白這張湘箋是誰夾在書內的了。王元超這一喜非同小可,先不細看箋上有字無字,忙迅速地跳起身來把房門砰的一聲關好,再迴到窗前坐下來把那張湘箋仔細一看,隻見上麵寫著幾行簪花小字,題著一首小詩,低聲吟哦道:


    玉宇舞嫦娥,皇皇日月梭,


    下有雙俠女,英氣漸消磨。


    王元超把這首詩反複吟哦了十幾遍,覺得詩中意思於自己沒有多大關係,雖然認得字跡確是雲中雙鳳的手筆,但是看出語氣無非平常寄感的意思,把王元超一顆滾熱的心,霎時象拋在冰桶裏一般。正想撂在一邊,猛然又記起昨晚同雙鳳在柳莊候敵時際,雙鳳曾經叮囑過如看秘笈時不要與人同看的一句話,又覺得事非偶然,這首詩定有深意。這樣一想,把掉在冰桶裏的一顆心,仍舊撈起來擱在火爐上去了。等他第二次把那首詩箋攤在桌上,聚精會神的把二十個字一個個推敲起來,總算虧他精誠所至上可格天,居然被他參透玄機豁然貫通,喜得他忘乎所以拍案驚唿。幸而門外無人,春光並未泄漏。


    你道他怎樣參透詩中暗藏機關?原來這首詩總共隻二十個字,十字一行兩行並寫,不留意看去無非隨意做的一首絕句,仔細一看,中間卻嵌著方方正正四個字最要緊,與王元超最有關係的字,這字非別,就是“娥皇女英”四個字。娥皇女英是兩個女人的名字,也是虞舜的一後一妃卻又是同胞姊妹,雲中雙鳳故意把四個字嵌在一首不相幹的詩內,明明是說我們姊妹願效古時娥皇女英共事你一人,這樣天外飛來的喜事,又是一箭雙雕,怪不得王元超驚喜欲狂了。但是王元超在這當口,兩眼直勾勾的注在詩箋上,仿佛在夢裏一般隻管呆呆的出神,心裏反弄得七上八落不知如何是好。正在這樣出神的時候忽然卜卜的敲門聲一驚,忙把詩箋折疊起來貼胸藏好,再掩好秘笈,然後假裝睡醒模樣把門一開,卻見黃九龍笑嘻嘻跨進門來,手上舉著一支女人頭上的鳳釵笑道:“這就是呂舜華頭上的東西,昨天交手時節拿了過來,現在倒後悔起來,一時又不便當麵還她,現在已經轉敵為友,益發不能現出一點輕視之態。這事隻有請老弟費神,代愚兄想個婉轉的法子交還她們吧。”哪知王元超見了這支鳳釵,想到自己密藏著瑤華的鞋劍和詩上機關,三麵一印證,好象是天賜良緣,這鳳釵、鞋劍就是絕妙的文定之物。心裏這樣一琢磨,對黃九龍不免囁嚅了半晌答不出話來。黃九龍倒並不疑惑,以為他代人送還這樣東西也有為難之處,不等他開口又嗬嗬笑道:“你不必為難,你替我代還總比我自己還她們容易些。老五,你多多費神吧。”剛說到此處,恰好跑進一個湖勇,說外邊頭目有要事麵稟。黃九龍一聽外麵有事,就把鳳釵向王元超手上一塞,口內又說了一句費神,就匆匆出門而去。


    王元超看黃九龍去遠,一轉身又坐在窗前椅上,手拿著鳳釵默默的籌思了一迴,暗自得了一個主意,把懷中藏著的鞋劍也拿出來,尋了一個精致的小盒,把鳳釵、鞋劍一齊放了進去,那張詩箋折疊起來,卻不放在盒內另外密藏起來。然後提起筆,在盒上麵端端正正寫了幾個恭楷,是“永夜燈花結,同胞愜素心”十個字,原來這十個字裏麵也暗藏著緊要機關,隻要把兩句首尾四個字聯接起來就發現“永結同心”四個字,這四個字正針對著雲中雙鳳詩內嵌的“娥皇女英”四字,仿佛一問一答,一方問的是,我們姊妹倆情願嫁你一人。一麵答的是,好,從此我們永結同心白頭偕老。這樣就是讓別人看見,無非以為是幾句歪詩,罰咒也看不出藏著如許奧妙。最妙不過一男兩女的婚姻大事,就在這幾個字上輕輕的解決了。


    閑話休提。當下王元超辦完這件機密大事,自己看了又看,眉飛色舞得意非凡,又想怎樣將這個盒子送去?暗自籌劃停當,然後暫把盒子揣在懷內,順手把桌上秘笈收起,也無心再看,一臉喜氣,飄飄欲仙的走出房來,信步向癡虎兒屋內走去。剛走進房門正想掀簾而入,忽聽得裏邊鶯聲嚦嚦,嬌語如簧,洽正是呂氏姊妹也在房內同滕鞏談笑,頓覺心頭突突亂跳而紅耳熱起來,忙連連倒退強自按定心神。一想她們定已料到他迴房見過詩句看破機關,這樣貿然進去,彼此見麵何以為情,不如迴去吧,但又舍不得離開。正在這樣心口相商進退維穀當口,忽聽得後麵有人唿道:“五弟為何欲前又卻?聽說滕老丈精神已恢複過來,此刻並未安睡,不妨進去略談片刻,愚兄也是來看他的。”這樣一來王元超無法脫身,隻得硬著頭皮跟在黃九龍後麵進去。一進門,滕鞏、癡虎兒同舜華、瑤華一齊抬身相迎。在大家一陣寒暄歡笑之中,有六道奇異的眼光碰在一處,發出不可思議的神秘,真非筆墨所能形容,隻覺各人心頭突的一動,急各把眼光移開,麵上格外莊重矜持起來。如果旁邊沒有人留意三人舉動,也容易瞧料,因為三人麵上變化竟是一個模樣。幸而在這一刹那間,滕老丈正向黃九龍殷勤致謝無暇留神,癡虎兒爛漫天真領會不到。等到寒暄告畢,王元超同雙鳳已強自鎮定不露痕跡了。雖然不露痕跡,三人坐在一屋內,各都懷著鬼胎不敢開口交談,瑤華、舜華隻向滕鞏、黃九龍兩人問長問短。恰好為時不久,日落西山燈燭交輝,黃九龍因呂氏姊妹是客,滕鞏初到,複又盛張酒筵相待。這一席酒,王元超同雲中雙鳳依然落落寡言,雙鳳也失掉從前活潑之態,黃九龍等以為正念範氏父女,也不在意。


    等到酒闌人散各歸臥室,王元超迴到自己房內,先自和衣假寢,片時聽到魚更三躍,蹶然躍起,把外衣脫掉穿著一身夜行衣服,也不攜帶兵刃,隻把那個盒子帶在身邊,從窗戶一躍而出,一看無人,轉身再躍上屋頂向客舍跑去。一忽兒到了雲中雙鳳寄頓所在,仔細一打量,原來是個小小院落,並排著三間樓房,院內兩株參天古柏高與樓齊,亂枝四出森森龍吟。王元超從牆頭兩腳一點,飛上左首柏樹,立定身向樓上一望,隻右首一間燈光外射窗戶未閉,王元超料得雲中雙鳳定宿這一間屋內,忙來了一個黃鶯織柳又飛到右首柏樹上,再一騰身鑽上樹巔,隱身在翠葉中向有燈光的樓內望去。卻見房中羅帳高懸錦被山疊,並無呂氏姊妹蹤影,隻兩個老嫗坐著打盹。心想怪呀,這時候兩姊妹還上何處去?這倒好,趁她們不在就把這件東西放入樓內便了。恰好這株柏樹距樓甚近,立身的枝幹逼近窗口,一縱身便輕輕飛入窗內,一看靠桌打盹的兩個老嫗兀自唿唿打鼾,毫未覺得。立在樓板上四而一打量,樓內琴棋書畫位置楚楚,襯著錦枕香衾,倒也精雅非凡,堡內許多屋子真還比不上這間屋子,也算沒有虧待兩位俏佳人的了。王元超癡癡的鑒賞,竟也有室邇人遐之感,猛然想起萬一此刻她們迴來倒顯得老大沒趣,急拿出盒子四而一看,想尋一安放之處而且要容易注目的地方,靈機一動,躡足近床,一俯身把盒子端端正正擺在褥上,位置妥當,猛可轉身過來正預備向窗口飛出,萬不料一抬頭,窗前正悄悄的立著兩個俏佳人,兩雙妙目水汪汪的注著他的身上,而且眉尖嘴角似喜似嗔。王元超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烘的徹耳通紅,心裏迷迷糊糊,四肢百骸如中了蒙汗藥一般,兩腳釘在樓板上可憐竟一步動彈不得。可是立在窗前的舜華、瑤華,起初迴到樓上碰著王元超,心裏原已預備了一番話,不料被王元超這樣一來,兩姊妹也象觸了電似的喉嚨內也象堵住了東西,羞得一句話都說不出了。你道舜華、瑤華怎麽迴來得這樣巧呢?原來白天她們倆在滕鞏房內碰見王元超,看他麵上那種尷尬神氣,就瞧料秘笈內的機關已被他看破,但不知道他肚內打什麽主意,女孩兒家這種終身大事何等重大?何況姊妹同心娥英一誌,等到席散迴房,姐妹倆暗一商量,越想越不安起來。結果想出一個偵探辦法,等到夜闌人靜,姊妹倆略一結束,向兩個女仆推說遊行堡外賞覓月景,竟自雙雙飛出窗外,竄房越脊向王元超臥室尋來,巧不過王元超不約而同,也在這時飛身上屋。不過舜華、瑤華初到,地麵方向都不大清楚,堡中房屋又是依山為屋,高高低低與普通房屋不同,兩方麵一來一去,卻非一條路線。可是舜華瑤華因為路徑不熟,盤來盤去離自己住的所在還沒有多遠,忽見大廳屋脊上一條黑影,一溜煙似的向自己住的所在奔去。姊妹倆因為距離頗遠看不清那條黑影是誰,反疑惑是刺客一流,姊妹倆急迴身追來,將近自己住的樓房,已見一條黑影從這邊樹上飛到那邊樹上去了。姊妹倆一矮身伏在牆頭,看這人如何舉動?片時隻見這人雙足一點飛入樓內,卻因此窗內燈光一晃照見這人身影,不覺又驚又喜,喜的是並非刺客原來是他,驚的是不知他來意如何。姐妹倆悄悄一打招唿,也照樣飛上柏樹暗窺他作何舉動?卻見他背身立在床前癡癡的出神,姊妹倆以為他特地乘夜靜更深找她們當麵商量。兩人一想,彼此都是俠義英雄,原不應效世俗兒女羞澀之態,趁此機會何妨挺身而出,見他一見。姊妹倆同心以後,又故意施展一手絕學,乘他背身之際輕輕飛入窗內,真象兩團棉花似的毫無聲息。果然王元超神遊角枕錦衾之間絲毫未覺,等到轉身覿麵,大家愣愣的相對當口,舜華、瑤華身不動眼光卻已瞧到床上,看見了那個小盒子。姊妹倆都瞧料盒內藏著自己東西卻又錯會了意,以為王元超送迴東西來,似乎好事不錯,所以嬌臉上帶著幾分薄嗔。偏碰著這位王元超並非憐香惜玉的行家,驀地相見窘得說不出話來。


    可是這樣僵局,無非片刻之間,王元超絕不能無言而別,到底還是他按定心神,向她們一躬到地,滿麵惶恐的說道:“深夜造訪冒昧萬分,望乞恕罪。”舜華瑤華齊聲答道:“愚姊妹偶然外出有失迎迓,亦是不安。但未知王兄駕臨,有何見教?”這一問已是單刀直入,王元超真有點不易迴答。在他的本意,盒子暗地一送,讓她們同自己一樣在暗地猜想啞謎心照不宣,將來再請月老出頭成其好事罷了。不料現在鑼對鑼、鼓對鼓,雖然彼此都是俠義英雄與平常世俗兒女偷偷摸摸不大相同,但是那時候禮教束縛何等謹嚴,越是響當當的好漢越不能胡來一起,因此王元超被她們一問又大僵而特僵。在舜華瑤華這方麵,明知這一問人家不易迴答,可是在這緊要關頭,幾句話就可定姊妹倆的終身的幸福,有不能不問之勢。恰好在王元超囁嚅難答之際,靠桌打盹的兩個女仆聞聲驚醒,眯著眼啊喲一聲直立起來,口內叨念道:“該死該死!竟不知小姐們迴來得這樣快法。”一眼看見王元超一身勁裝立在床前,悚然一驚手足不知所措。其實王元超幸虧她們一陣打岔,肚裏已打定了主意,卻又聽得舜華向那女仆笑叱道:“不要囉嗦,快去沏點香茗來就是。”兩女仆連聲答應,邁開鯊魚大腳蹣跚而去。這裏姊妹倆重新施禮遜坐,彼此又一陣謙虛。王元超趁此一轉身拿起床上小盒,恭恭敬敬的擺在近身桌上,然後微笑道:“小弟專為此盒而來,順便向兩位拜謝見贈秘笈的美意。”說了這句頓了一頓,又輕輕的說道:“小弟一片真誠盡在盒上。務請兩位恕餘唐突,現在時已不早就此告辭。”這幾句辭不達意的話,在王元超已是搜盡枯腸,自謂要言不煩的了,而且相對如坐針氈,說了這幾句話就想脫身。不料那兩個女仆在這當口手托香茗分獻主客,其勢又不能不稍留,起初幸而女仆打岔,此刻又恨她們多事了。這時舜華卻比他老辣十倍,一麵遜茶一麵眼波如流已把桌中盒子上的字看得清清楚楚,那“永結同心”四個字的啞謎,也已深深嵌入芳心之中,登時嬌靨含春情苗怒茁,尤其是翦水雙瞳脈脈深注,恨不能揮退女仆一罄衷曲。王元超這時也窺破對方神情,知已啞謎揭曉佳人心許,頓覺心神交泰豔福無儔,卻又戀戀不舍起來。正在彼此相喻無言領略溫馨的當口,猛聽得堡內暸台上警鑼亂鳴、人聲嘈雜,王元超同舜華、瑤華齊吃一驚,奔向窗口一望,隻見廳前廣坪上火燭衝天,聲聲大喊:“捉奸細!”三人一聽,趕緊一齊躍出窗外,飛上屋頂四麵一看,隻見大廳屋脊上有幾條黑影捉對兒混殺在一起。王元超來不及同雙鳳打招唿,雙足一點飛出牆外,一落地直向前廳奔去,正轉過屏風,正與一人撞個滿懷,把那人撞得突突倒退幾乎跌倒。定睛一看卻是癡虎兒,赤著膊一手抱著一支精鐵禪杖一手夾著兩柄寶劍,一見王元超大喊道:“我的王老師教我找得好苦!我上不得屋急得沒有法想,老師快上屋捉奸細去呀!”王元超無暇理會,一看他手上寶劍有一把正是自己新得的倚天劍,不由分說奪過自己寶劍,一縱身飛出廳外,再轉身一個旱地拔蔥直上廳屋。一看黃九龍白虹劍劍光滾滾,正與一個披發頭陀大戰,還有滕鞏仗著奔雷劍敵住兩個短小精瘦的漢子,都是一聲不響啞聲兒拚殺,下坪上卻火球如籠,無數湖勇個個張弓搭箭大聲嘶喊。王元超知道滕鞏剛才休養片時精神還未複原,急急一聲猛喝向兩個短漢殺去。哪知他一上前,那個披發頭陀一聲口哨,同兩個短漢一齊拔腿飛逃,滕鞏大喊道:“這三個奸細是江寧的惡徒,不要放他們逃走!”那三個奸細本領卻也不小,在屋麵飛跑如履平地,後麵黃九龍等也是一路飛追首尾相接。那披發頭陀看得難以脫身,倏的左手向後一揚便見兩個寒星迎麵飛來。黃九龍哈哈一聲狂笑,喝道:“賊頭陀伎倆不過爾爾。”隻雙肩微斜,一舉左手疾伸兩指把迎而一點寒星鉗住,一看卻是一支三棱毒藥鋼鏢,還有一鏢擦身飛向後麵,正迴頭叫聲:“五弟仔細!”王元超已舉劍一格,叮噹鏢落瓦簷。這一來腳下未免少停,三個奸細已由廳屋躍過側房。


    黃九龍心裏一急,就勢把鉗住鋼鏢向前一擲,鏢去如風眼看中在頭陀背上,卻又聽得叮噹一聲響,鋼鏢滑落,那頭陀沒事人似的依舊沒命飛逃。黃九龍倒也暗暗吃驚,知道他練就金鍾罩一類功夫,故而皮堅逾鐵。急忙腳步一緊,獵狗逐兔一般飛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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