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曉得經過多少時候,忽然一陣涼風,把竹梢含著的曉露,吹下來灑了他一麵,驟然臉上一涼,驚醒過來。高司務睜眼一看,天已大明,東方一輪紅日已經照到身上。大殿之木魚聲,遠處雞鳴聲,叱犢聲,聲聲入耳。屋內也似有人同王先生說話,趕忙腰板一挺,立起身來。不料頭皮一陣劇痛,一個後坐,把屁股墩得上下相應,似乎後邊有人拉住辮子一樣。迴頭一看,立時把他嚇得目瞪口呆,也不知哪一個捉狹鬼,乘他靠著廊柱打盹的時候,把他一條烏龍似的發辮,塞在廊柱石礎底下。急得他拉著自己的辮子,蹲著身拚命往外拔,活似蜻蜓撼石柱似的,空自出了一身汗,哪裏拔得動分毫?心想這樣一抱粗的廊柱,要拔起來,再把我的辮子塞進去,非有千斤之力如何辦得到?一定又是王先生搗的鬼,情不自禁的急喊起來。


    喊聲未絕,王先生同一衣冠楚楚、生得瘦小枯千滿麵精悍之色的漢子,走了出來。王先生一看他的身子同廊柱粘住,蹲著身抬不起頭來,雙眉一皺,笑著說道:“這定是三師兄使的捉狹。”一邊說一邊走近廊柱,一彎腰,雙手抱住廊柱石礎,象魯智深倒拔垂楊一般,微微往上一起,升起半寸光景,用腳把辮子撥離了柱礎,又慢慢的一放。這樣子把廊柱一起一放,居然上麵連一點塵屑都沒有掉下來,那瘦漢子在旁邊說了一聲:“好!想不到老五進步如此神速,甚是可喜。”


    這時高司務直起腰來,長長的籲了一口氣,一聽這瘦漢說話,吃了一驚!心想看不出這一身沒有四兩肉的人,說起話來,竟象在耳邊敲鍾一般。聽王先生的口氣,這事定是他幹的,真不信骨瘦如柴的人,有這樣大的神力?正在胡想的當口,王先生指著瘦漢子說道:“這位是我的三師兄,不知道的很少,本事比我大得多哩。提起他的名頭,不要說是天下水旱兩路英雄,個個聞名威服,就是住在江浙兩省的普通人民,提起他來不知道的很少。此刻無暇對你細說,將來自會知道。”


    那瘦漢子笑嘻嘻的走過來,拉著高司務說道:“對不起得很,我進來的時候黑暗暗的看不清,以為你是偷東西的賊,所以順便把你的辮子拴住了。後來見了我們老五,才知道你是老五新交的朋友,正想出來解釋一番,你就喊起來了。”


    高司務口裏隻能說不妨事,心裏想著:這倒好,使了捉狹,還當我是賊,橫豎今天我吃盡了啞巴虧。不吃苦中苦,怎為人上人?隨他們怎麽擺布,反正我膩住你們非學到能耐不可。王先生說道:“時候不早,閑話免提。”一邊說一邊向懷內拿出一個比雞蛋大了十倍的巨卵來,卵上全是花斑,向高司務說道:“此刻時候不早,那邊獵戶快要出發,你把這個巨卵藏在身邊,隨著他們上山,照昨晚所說行事。今天晚上仍舊上我這兒來,再辦你的正事。”說罷,將卵交到他手裏,催他快去。


    高司務想問幾句話,聽得後院人聲嘈雜,知道就要出發,隻得把卵藏在懷內,匆匆的出來。走到鵝卵石徑,想到昨晚的事,心中還有餘悸,低頭一看,果然幾條青石上麵,尚有一灘似血非血的黑色水漬,隱隱聞著餘臭,無暇細看。急急奔到殿後,滿院子擠滿了人,有幾個一路作伴來的獵戶,正在四處找他。一看他進來,問他一早起來,怎麽人影卻不見了?高司務推說去尋出恭地方,所以耽擱許多時候,人家以為所說是真,也不疑心。他走到擱棺材的屋中,偷眼一看,果然有一口棺材,上麵材蓋已傾在一邊。這般走來走去的獵戶,也不留意,高司務也假裝沒有看見。迴到自己屋內,把帶來的打獵家夥束在一起。


    這時督隊的人,扛著許多掘土的家夥,每人分了幾件,又給了一袋幹糧,就帶著他們全隊出發。這般人都扛著獵叉獵槍同掘土的鐵鏟,雖然沒有行列,一路浩浩蕩蕩的過去也象行軍一樣。一出寺門街上,男女老少象看賽會似的立滿了人,還有好事的人高聲唿喊著:誰的運氣大,誰掘出蛟卵,領得銀子白花花,迴家討老婆——象歌謠似的喊著。這般獵戶都是年輕喜事的,也用著俏皮話迴答。一路喧喧嚷嚷,到了四明山下,就四麵分頭進山,由督隊的人照官紳指定的地點,亂掘起來。一麵又分撥了一隊,去掘冒水泡的地方。


    且不提這般獵戶發瘋的滿山亂掘,卻說這天晚上,鐵佛寺內王先生一人正在燈下看書,忽然高司務笑嘻嘻的走進來,連唿奇怪。王先生笑道,“事情辦妥了嗎?有什麽奇怪呢?”


    高司務答道:“事情倒已辦妥,不過別隊裏真個掘出了蛟卵來,而且不止一個,連我這個假的,一共發現了十二個。我恐怕我這個假的同他們真的一比,看出蹊蹺來,懷著鬼胎跑過去一看,誰知大小形式一毫無二,我才心上一塊石頭落了地。他們對我說,每逢發現蛟卵之先,必定天上有一道白光射入坑內,白光一閃以後,坑底就露出蛟卵,個個都是如此,問我掘出來時候是不是?我隻好說同他們一樣。山上發現蛟卵以後,闔城官紳商民象潮水一般湧上山來,滿山都是人頭。這般官紳把十二個蛟卵一齊取去,當寶貝似的藏起來,不準商民來看,聽說還要送到省裏去。可是賞銀的事,聽說那般官紳沒有提起,這般獵戶恐怕得不到賞銀,象發瘋似的喧鬧了一陣,經官府帶來的親兵四麵一彈壓,也就乖乖的了。我因為已經對同伴聲明不要賞銀,也就不放在心上,先悄悄的迴來了。現在我知道帶上山去的蛟卵也是真的,大約你們到別處山上掘來的。”


    王先生聽他說到此處,坐在椅子上,笑得打跺,說道:“老實對你說吧,被發現的十二個蛟卵都是假的,都是我同那位三師兄弄的玄虛。這種巨卵是我們大師兄朋友在海外帶迴來的鴕鳥卵,蛟卵究竟是什麽樣子,誰也沒有瞧見過。何況這般利欲熏心的官紳,惟恐張揚一番,掘不出蛟卵影子,誇不了功,說不響嘴。一開頭一天就掘出了十二個,樂得夢裏都撕著嘴笑,哪有工夫辨別真假。就算他們有幾個精明的認得是駝卵,一想上司借此報功,還敢放個屁嗎?直至還疑惑這般官紳自己弄的玄虛呢!”


    高司務此時才明白其中有許多曲折,又問道:“但是他們發現時,天上有一道白光射下來,這是怎麽一迴事呢?”


    王先生笑道:“哪裏是天上射下來的光!你們到了山上,我同我三師兄早已在山上恭候你們了,你們分隊發掘,我同師兄每人分藏了幾個駝鳥卵,也就分開各行各事。每逢一隊獵戶掘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就在不遠的一株最高鬆樹上麵,掏出一個駝鳥卵,遠遠擲到掘深的坑內。卵的底子本是白的,從好幾丈高的鬆樹上,又從陽光下投射過去,在他們看來,好象天上下來一道白光似的。但是沒有內功的人,擲起來不能象我們擲得那樣快如閃電,也容易看出來的。我擲了一個,又到別處如法炮製,我三師兄也照我一樣的辦法,所以都說一樣有白光一道,其實拆穿西洋鏡有什麽奇怪的呢?”


    高司務到此方算徹底明白,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燈影一晃,麵前現出一個人來。仔細一看,原來就是早上使捉狹的瘦漢子,笑嘻嘻對王先生說道:“可笑這般糊塗官紳,得了十二個寶貝蛟卵,立刻停止搜掘,又恐怕這般獵戶人多滋事,把三百兩銀按名分攤,即日遣散。另外每人給了一塊銀獎牌,說是有了這塊獎牌,在本鄉打獵官府不致幹涉,算代替從前告示所說的免捐執照。不過銀牌上刻著一年以後無效,這般獵戶總算沒有自來一趟。”忽然指著高司務說道:“你真個不要賞銀嗎?”高司務笑著一搖頭,王先生接著說道:“師兄不要輕量天下士,倘然我們師傅肯造就他,將來必不在你我之下。他昨晚遇到不測之險,居然能夠鎮定心神,也是常人所辦不到的,而且居心仁厚,事事肯吃虧,亦是載福之道。”


    那瘦漢子聽王先生這樣一說,迴頭把高司務細細打量,不住點頭,問王先生道:“師弟說的不測之禍,怎麽一迴事呢?”王先生就把昨晚他遇著僵屍的事,說了一遍。瘦漢子道:“這種事我們遇著不以為奇,他能如此應付,確也很不容易。闖蕩江湖這多年,遇到稀奇兇險的事不知多少,可是僵屍一類的東西,我真還沒有見過。可惜昨晚遲到一步,否則倒可以開開眼了。但不知這類僵屍,究竟是鬼是怪呢?”


    王先生說道:“講到僵屍,不是鬼,也不是怪,古人說的屍居餘氣,倒用得好。倘然年衰病死的屍體,絕變不了僵屍。生前強壯不得善終的人,偶然感受著一種特別的地氣,天然的把屍體變做一種不腐不爛的質料,又逐年逐月的受著日精月華風吹電觸,漸漸的就變成僵屍。倘然沒有衝著活人氣味,還不至跳出棺材來。前幾天夜深的時候,我因偵察我們的事,遊行殿上,縱到那邊院子的屋上,就聽棺材裏邊有異樣聲響,知道快要變成僵屍,一想這院子終年不住人,一時也不會出來作怪,也就不在心上。昨天這般獵戶進去一住,就料到被這許多濃厚人氣一衝,晚上必定出來,恐怕這般獵夫遭害,就乘機一舉兩用,叫他引出來除掉這個不倫不類的東西。其實這種東西,雖然能跳能攫,力大無窮,隻要一腳把他踢倒,他就無能為力,依然是一具泯然無知的屍首。因為跌倒以後,全身一受地氣,即與人氣隔絕,還複本來。所以僵屍的僵字,就是仆倒的意思,僵屍兩字明明說跌倒仍變為屍,古人造字都含有深意的。”


    那瘦漢子聽了這番話,翹著大拇指說道:“嘿,老五真是博學多能,怪不得師傅說你的功夫,一半是從書上得來的。老二雖也裝了一肚皮的書,可是我隻看他口不離酒,不象你一天到晚在書堆裏過日子!當真說起書來,你的家傳法寶、究竟有沒有一點線索呢?”


    王先生一聽他問到這句話,趕快把手一搖,輕輕說道:“隔牆有耳,迴頭再談。”


    話聲未畢,窗外巨雷似的一聲大喝:“看箭!”那瘦漢子正背窗坐著,微微覺到腦袋後有風,也不迴頭,微一側身,隨手向後一撩,撩住一枝五寸長的無翎鋼箭,箭杆上還卷著一張信紙。瘦漢把箭往王先生麵前一放,一轉身,象燕子一般從敞著的窗洞飛了出去。王先生一看出事,把麵前桌上的鋼箭向懷內一塞,身子一起,也跟蹤飛出窗外。


    此時事出意外,隻把屋內坐著的高司務,看得呆若木雞。也不是驚也不是嚇,心想好好的坐著講話,怎麽憑空的窗外有人一喝,就進來了一枝箭,他們兩人又象長了翅膀似的飛了出去,這是怎麽一迴事?生平非但沒有看見會飛的人,聽也沒聽見過,這種人的能耐實在大得駭人!正在想得出神,那二人已從房門口緩緩的跨進來,舉止從容,好象沒有這迴事一樣。


    王先生笑著對高司務說道:“又叫你遇上一樁事,這事與你無關,你也無須過問。現在先把你的事辦妥再說,因為明天我也要離開此地了。”說到此處,突然麵色一正,很誠摯的說道:“我們遵照老師傅的訓條,處處行俠仗義,濟世救人,都根據仁義兩個字去做。我們學的能耐,因為要濟世救人,才去學的。倘然口是心非,等到學全能耐,立變心腸,反過來去為非作惡,到了那個時候,我們戒律極嚴,非但老師傅立刻追取性命,就是我們同門也不容他逍遙法外。你倘然進了師門,我是你的介紹人,不能不預先告訴你,免得以後你生後悔。”


    這一番詞嚴義正的話,聽得毛骨悚然!高司務真也福至心靈,聽他說完,立刻肅然起立,昂然說道:“我是個目不識丁的人,不會說話,隻曉得一心一意去做,您老往後瞧吧。”


    王先生說道:“好,大丈夫一言為定。”又迴頭對瘦漢說道:“我們師傅四海為家,並無定處,真要找他卻非容易。幸而前幾天四師兄龍湫僧從雁蕩山來信,說是接到師傅諭言,明年春初在他那裏會麵。現在已是秋末,沒有幾個月工夫,就可以會著他老人家。我想備一封信,明天叫他動身,直到雁蕩山靈岩寺投四師兄。那兒寺大僧眾,可以長期寄身,順便托四師兄指點他入門功夫,師兄你看這個辦法何如?”瘦漢說道:“現在你我身上有事羈身,也隻好如此辦理。”說罷,從腰裏掏出一麵三寸長的尖角小旗來,很慎重的交與高司務道:“你把這麵旗好好帶在身邊,到了雁蕩,見了我們老四龍湫僧交給他,他自然明白這麵旗的用意。”


    高司務接過來一看,一麵紫紅綾製的小旗,中間絲線繡出一條白龍,龍身上印著一顆圖章,也不敢問旗的用意,且自收藏懷內。這時王先生就在桌上寫起信來,忽然停筆問高司務道:“我聽你同伴叫你阿高,這個名字實在不雅,另外還有名字沒有呢?”高司務答道:“從來沒有名字,這個高字還是我的姓呢?就請你賞我一個名字吧。”那瘦漢搶著說道:“這樁事我倒在行,因為我的部下投效來的時候,都要注冊。有的隻有江湖綽號沒有名字,有的連綽號都沒有,我就代他們瞎起幾個名字,寫在冊上。但是他的名字,倒不便隨意亂造。”忽然把桌子一拍說道:“有了!何妨紀念搜蛟的一樁事,用潛蛟兩字,作為名字呢。老五你看怎樣?”


    王先生笑著說道:“潛蛟兩字,又雄壯,又響亮,切人切事,確是最好不過。”高司務也覺得這個名字很有意思,就立起來向瘦漢道謝。作者從此也把高司務三字取消,稱他高潛蛟了。


    王先生就把高潛蛟三字寫入信內,寫明介紹求師學藝的意思,寫畢,交他同那麵旗一塊兒藏入貼身衣袋。又把從寧波,過台州,到溫州進雁蕩的水陸路程,詳細的叮囑一番,又拿出了三十兩紋銀,叫他作為路費。諸事辦妥,叫他就在這間屋內床上睡覺,說道:“明天起來,也許我們早已出門,隻管獨自動身,到明年春初,我們自會到雁蕩去找你。”說畢,連連催他上床安睡。高潛蛟一想,屋內三人,隻有一床,如何能夠先睡?就笑著說道:“我在地下睡慣,你們兩位上床安息吧。”


    王先生笑著說道:“我們練功夫的人,盤膝靜坐的時候多,我到這兒來了多日,還沒有在床上睡過一次呢。你毋庸客氣,昨天打熬一夜,明天一早又要長行,盡管安睡好了,我們還要談話呢。”說罷兩人走到對麵屋裏去了,高潛蛟也就老實不客氣的上床安睡。


    (在下寫至此處,要交代幾句話,本小說原是集納許多異聞軼事,做成長篇小說,倘然平鋪直敘,有何興趣?必須用虛、實、映、伏,象抽蕉剝繭似的,一層層抽剝下去。雖然千頭萬緒,但是,愈往後看,愈緊張,愈複雜,一層層互有聯絡,一步步交代清楚。譬如本迴所說,以高潛蛟為主,王先生、瘦漢子是賓,王先生、瘦漢子兩人姓名來曆,同突然而來的鋼箭、小尖角旗等等,都非無因而至,將來自有逐步表明、一線貫通的地方。想到讀者急於明白下文心理,所以在此交代幾句,交代既畢,請看下文。)


    高潛蛟次日一早起來,到屋外一瞧,那王先生同瘦漢子早已不在,想必有事出去。昨天既然交代明白可以不用管他,就把自己身上略一整理,帶好了信旗、銀兩,拖步出門。經過大殿,一聽後院寂無人聲,料得獵戶都已遣散。想起自己的打獵家夥還在後院擱著,或被別處獵戶順手牽羊,早已拿去。轉念此後不作此種營生,攜著遠行,反覺累贅,也就棄而不顧。走出寺門,先在附近小飯店內略事盥洗,飽餐一頓,然後按著王先生所說的路程,曉行夜宿,按站走去。


    按說從寧波到雁蕩,仍在本省境內,也沒多遠路程,不過那時候交通不便,從海過去,由寧波象山港,坐海船可以直達台州灣上岸,再由黃岩赴雁蕩,較為近便。那王先生囑咐高潛蛟的路程,卻是旱道。從寶幢到雲居山,翻過蘇木嶺,到達寧海,出寧海西門,一路經過梁王山、天台山、文筆峰、榧樹嶺,下嶺走臨海縣、黃岩縣,出黃岩南門、達八奧,算到了溫州地界。再翻過百丈嶺、牛頭崗,登盤山嶺,就看到雁蕩山了。


    這樣走法一路山巒起伏,忽險忽夷,比海道費事得多了。王先生故意叫他走旱道,也許特意使他跋涉長途,增長閱曆,也許別有深意。可是高潛蛟是個實心實眼的人,也不理會路遠路近,隻曉得遵照所囑,按部就班的走去。好在他從小翻山越嶺慣的,倒也不覺得困難。


    一天走到一處峰巒密峙,萬木竟秀,仰望煙雲繚繞,礙日摩天。從山腳一片鬆林裏邊,尋出一條逶迤山道,盤旋曲折,直入雲中。此時一輪紅日,斜照鬆林,枝枝鬆針上,發出異樣光彩。有幾處山坡怪石的旁邊,幾株杈椏丹楓,被落日一照,格外紅得鮮豔奪目。高潛蛟貪看山色,立在山腳下,好象舍不得走上山去。可是好景不長,落日漸漸西沉,山景也瞬息萬變,一霎時陰霾之色籠罩林穀,一條羊腸仄徑,此時也淒迷不辨。一想不好,這樣峻險高山,定有毒蛇猛獸,日落以後,萬難上山,隻好就近找一宿處,明日再作道理。


    迴頭一看,一片荒疇,極目無際,隻有東北角上一片疏林裏麵,一縷炊煙嫋嫋上升,急忙拔足奔去。漸走漸近,露出一堵紅牆,那縷炊煙就在紅牆裏麵升上來的。走進疏林一看,哪知這堵紅牆還離疏林有一箭之遙,穿出疏林,果然不遠一座破廟豁然呈現。廟後土阜隆起,種著幾百枝刺天修竹,看不出廟後是否尚有人家。他急急的走到廟前,隻剩一扇廟門關著,向裏一望,闃無人聲。


    跨進廟門,走上大殿一看,不覺暗暗稱奇。原來殿上幾尊佛像,雖然破爛得連五官都分不出來,但是四周打掃得幹幹淨淨,中間地上還鋪著一張大蘆席,席上擺著兩副杯箸,而且殿後刀杓亂響,一陣陣烹炙,衝到前殿來。正想從殿後探看究竟,忽然人聲嘈雜,繞出一群短衣窄袖,滿臉橫肉的人來。一眼看見殿上有一個鄉農裝束的人,也想望殿後進去,走在頭裏一個人,立刻兇睛一突,大喝一聲:“站住!你這樣鬼鬼祟祟的亂闖,想幹些什麽?快快老實說來,免得皮肉受苦!”


    高潛蛟一看這個情形,也看不透這般人是幹什麽的,陪著笑臉說道:“我因為天晚,不能過山,四麵沒有宿店,尋到這兒,想求當家的方便方便。”


    那為首的人又問道:“聽你口音,不是此地人,你從哪兒來的?快說!”高潛蛟就老實說從寧波來的,不料此話出口,那群人立刻四麵圍住,齊聲說道:“此人路道不對,定是奸細,趕快捆住他,等當家到來,再行發落。”


    此話一出,不待分辯,一齊餓虎撲羊似的撲上前來。高潛蛟雖然極力撐拒,無奈雙拳難敵四手,立刻被他們擒倒地上,捆得結結實實。把他身上一搜,搜出一?廡擰14徽牌歟同用5畝十幾兩銀子來u獍閎稅閹殉隼吹募飩瞧熳邢敢豢矗不約而同的啊喲一聲,6倍急涿脖瀋的竊竊私語起來,有幾個朝著地下捆著的高潛蛟喝道:“你是太湖王的什麽人?他的令旗怎麽在你手中,趕快實說!”正在唿喝的當口,忽然廟門外一陣鸞鈴聲響,這般人一窩蜂迎了出去,一忽兒簇擁著一僧一俗,走上殿來?br />


    高潛蛟偷眼一看,那僧人廣顙豐頤,濃眉深目,一張噀血紅麵,襯著滿頰的虯髯,頭上漆黑似的長發,分披肩上,束著一道紫金額箍,身穿百衲僧袍,足踏細編草履,拄著一條粗逾兒臂的龍頭禪杖,大踏步走上殿來。後麵一個彪形大漢,一身勁裝,背著一對虎頭雙鉤,提著一個長方布包,步趨如風的跟著進來。那僧人進來以後,雙目電閃似的一掃,看見地上捆著一個魁梧漢子,迴頭問彪形大漢道:“這是何人?”


    那大漢厲聲對這般人說道:“我出去迎接師傅,一忽兒的工夫,怎麽進來此人?”那般人就將高潛蛟進來情形,說了一遍,又把搜出來的東西一齊呈了上去。彪形大漢先把一麵尖角旗拿在手上,反複一看,哈哈大笑起來,對那僧人說道:“師傅,你看這麵旗就是太湖王威震江南的令旗,人人都道太湖王武功了得,手下都是出類拔萃的腳色,今天看起來,才知有名無實。師傅,您想,把這緊要的令旗,交與這種膿包出來辦事,可見他手下都是酒囊飯袋。”


    那僧人也不答言,把旗拿過來一看,又向地上捆著的人打量一番,昂著頭思索一迴,對那大漢說道:“你把那封信拿來我瞧。”大漢雙手一遞,僧人接過一看,外麵沒有封口,抽出信紙細細一瞧道:“呦,原來如此,我原看此人象個初出茅廬的雛兒,一點綠林氣味也沒,料得個中有別情,果真不出所料。原來是王元超代他師父遊一瓢收的徒弟,怪不得我看此人有點麵熟。那天晚上我在鐵佛寺搜到秘笈以後,特意發箭示警,就看見他同太湖王和王元超坐在房內。照信內意思,這人與令旗無關。照理說,大可不必為難他,不過那晚太湖王仗著他一柄白虹劍,幫著王元超苦苦追逼,倘然換了一個人,一定跌翻在他們手裏。此恨難消,將來定要與他決個雌雄。


    “此人連他們的來曆也許還沒有明白,宰了他也是個糊塗鬼,犯不上與他計較。把這封信同幾兩銀子仍舊還他,表示我們恩仇分明,不殺無辜,可是這麵旗須扣下來。我知道太湖王現在極力擴充羽黨,野心極大,平日聯絡南五省水旱各路好漢,號召自己部下,都用這麵旗作符信。他自己不能到場,派人持著這旗前去代表,就如自己到場一樣,雖然小小一麵旗,倒也不能小看它。


    “這次憑空把這麵關係重大的號旗,會交與這個初次相識無拳無勇的人,倒猜不透他什麽意思?至於信內所說的龍湫僧,也是厲害人物,叫此人送令箭與他,定有作用在內,倒要暗地偵察一番。現在我們已把秘笈到手,此地不便久留,飽餐一頓,趕快上山。這人毫無能耐,也不怕他興風作浪,還他銀、信,轟出去便了。”


    說畢把禪仗一倚,向席上盤膝一坐,連催拿酒菜來。此時這般人先在蘆席上麵,點起幾枝大燭,又從殿後搬出酒菜來。那大漢先不吃酒,走到高潛蛟身邊,把一封信一包銀兩往地下一擲,指揮眾人解去繩索,指著高潛蛟厲聲說道:“我師父法外開恩,我也不屑與你計較,權且記下你這顆狗頭。叫你說與王元超那般人知道,叫他們不要目空一切,須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有一天叫他們識得俺赤城山寨主虎頭雙鉤的厲害!”說畢,又大喝一聲:“滾出去!”


    他這樣自吹自擂,倒也神氣十足。可憐這位高潛蛟原是個安分山民,何曾見過這種陣仗?此刻繩索雖解,兀自四肢麻木,動彈不得。半晌,才能勉強掙紮起來,先把地下銀、信收在懷內,然後扶牆摸壁一步一顛的走出廟來。幸而這般餘黨,川流不息的送酒送菜,顧不得再來囉嗦,否則幾兩銀子也是難保,出得廟來,已是瞑色四合,不辨山野,偏偏這夜又是星月無光,路徑都難辨認。一想此地前不靠村,後不靠店,又是這樣黑夜,雖然逃出鬼門關,依然寸步難行,如何是好?一時弄得六神無主,象瞎子一般,手足並用亂撞亂摸的向前走去。


    這樣狼狽不堪的走到半裏路,幸而眼前景物漸漸清楚起來,原來他從廟內燭光底下出來,又是心魂不定的時候,格外滿眼漆黑,不辨東西。此時心神略定,眼光聚攏,近身路徑略可辨得出來。四麵一看,確是白天經過的道路,記得白天走過的時候,四五裏以外才有宿店,沒有別法,隻有耐心走迴去,尋到有人家的地方,才可歇腳。這樣又走了幾裏路,向前遠望過去,似乎看到幾顆忽明忽滅的燈光,料得離人家不遠,腳步加緊,往前直行。忽然看見對麵路上似乎有幾點黑影,象箭似的直射過來,未待細看,眼前驟然一黑,一陣風似的有人擦肩麵過。急急迴頭一看,哪裏還有人影?不覺毛骨森然,格外走得飛快。


    一邊走一邊向前細看,紅光閃閃的地方,果然看清有幾間茅屋蓋在路側,料得定是宿店。正在喜出望外,忽聽後麵遠遠有人叫喚:“前麵走的是高潛蛟嗎?”心想此地怎會有人知道我的新名字,不要又是廟內的這般人吧,嚇得不敢答應,低頭飛跑。不料離背後不遠,又聽得叫喚道:“你是紹興阿高麽?這一聲似乎口音很熟,不禁停步,問道:“是誰?”話方出口,麵前已停立了兩個人,他仔細一看,認出兩人就是鐵佛寺內的王先生、瘦漢子。立時好象小孩見了親娘一般,緊緊拉著王先生的手,頓覺有千言萬語一齊湧上喉嚨,不知先說哪一句才好。瞪著眼,開著口,半晌才迸出一句話來:“啊喲,王先生,你們兩位怎麽也會到此?我幾乎不能與二位見麵了。”


    那瘦漢說道:“看你神情,定生了事故,此地不是談話之所,一同迴到那邊宿店再說吧。”


    三人就向前麵幾間茅屋走來,走到茅屋一看,官道兩旁蓋著幾間黃土牆、竹籬門、屋頂蓋著茅草的矮房,門口還挑著爛布招子,算是宿店的標幟。瘦漢搶先一扣門,一個滿頭白發的癟嘴老太婆把門一開,手裏拿著點火篾片,顫巍巍的向三人一照,立刻滿臉皺紋笑得層疊起來,向三人說道:“我說黑夜難以過嶺,二位客官不信,現在果然折迴來了。怎麽還多了一位呢?快請進來吧。”


    三人也不答言,低頭走進屋內。高潛蛟一看這所小小茅屋,中間隔著竹編的半截籬笆,也有一扇小門,分出內外兩間。外間地上點著一盞瓦油燈,燈光如豆,照見就地鋪著幾張草席,此外一無餘物,裏間似乎還有一具泥灶。王先生對那老太婆說道:“我們路上碰到這位朋友,折迴來談幾句話,也許在此寄宿一夜,你也不必張羅,隻代我們燒點水,燈上添點油就是。”那老太婆連聲答應,自去摸索不提。


    他們三人就在草席上坐下來,先問高潛蛟別後情形,今天怎麽黑夜反走迴來,神色又這樣慌張?他就將由寧波一路走來,今天走到此地,也不知是何地名,因為天色已晚不能上山,迴頭在破廟裏碰著一僧一俗,扣住小旗,轟出門來的情形,一五一十說了一番。又把自稱赤城山寨主大吹大擂的話,也說了個一字不遺。


    那瘦漢同王先生聽畢,同聲哈哈大笑起來,瘦漢笑著說道,“果然不出所料,那賊禿跑上這條道來。令旗失掉,雖然要緊,好在赤壁城離此不遠,明天就直搗賊巢,會一會這個大言不慚的赤城山寨主,看他有多大能耐?聽高兄所說,那賊禿既是他的師傅,定在一處,未必即迴老巢,趁此當麵向他索迴秘笈同這麵令旗。倘然牙縫裏迸出半個不字,叫他再嚐嚐我白虹劍的厲害。”


    王先生道:“此刻賊禿同那般無知草寇,也許還在破廟逗留,我們何妨追上前去,奪迴令旗秘笈,省得明天再費一番手腳。”


    瘦漢道:“話雖不錯,但是你沒聽到高兄說過,把他轟出來的時候,賊禿急於上山嗎?我們這樣一耽擱,他們早已迴到賊巢去了。我想禿賊以為我們定照他飛箭留柬的字上所說,使我們老遠的追到老巢,撲一個空。萬不料我們覷破奸計追上這條道來,更不料鬼使神差的高兄會碰到我們,說明一切。而且賊禿明明已從搜出的信上,知道高兄是我們的人,居然毫不難為放他出來,從表麵看,仿佛大仁大義,其實正是他鬼計多端哩。


    “他這次盜得秘笈,原是身不由己被人所差,不敢不來,可是心裏未嚐不懷鬼胎,恐怕我們苦苦追蹤難逃公道。尤其是害怕我們師傅出來幹預,所以一手金蟬脫殼,暫避風頭,再暗地到他主人那兒去獻功。無意中在破廟內逢到高兄,知道他一無所知,不怕識破行藏。又明白將來也是師傅的門下,恐怕怨仇固結,自己生命危險,樂得做個順水人情,所以把高兄輕輕釋放。


    “至於他把令旗扣住的意思,我也看得他十分透徹,無非一味利欲熏心,想在他主人麵前大誇海口,非但秘笈手到擒來,連太湖王的重要令旗,也如探囊取物。這樣一演醜表功,自然博得他主人格外垂青,敬為上賓,而且借此壓倒同儕,為所欲為,我料的絕沒有錯。現在既已明白賊禿所在,不怕他飛上天去!今天權在此地安宿一宵,明天我們探明路徑暗暗上山,偷進寨內,先把令箭秘笈,設法取到手內,然後再與這賊禿明戰交鋒,五弟你看這個辦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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