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張地保對高司務說明了木牌上告示的來由,就接著道,“現在各處獵戶都想得這筆賞銀,托人情,走門戶,去報名上冊。不是獵戶,也想冒充獵戶,弄得擁擠不堪。幸而寧波人都是做買賣的多,當獵戶的很少,否則不要說三千名額,就是三萬名額,也輪不到我們紹興人。可是招募的限期快到,上灶、下灶、平水三處獵戶,報名的有五六十個人,經承辦的紳董挑選一下,把老的小的病的剔出去,隻剩得十九名。


    因為想湊成二十名,又命我敲著鑼各村兜了一個圈子,果然跟著我來報名的很多。但是本地紳董,都認識他們是種田的,不準他們。可是本縣限定今天晚上將四鄉招募獵夫送到城內點名,而且要當晚押赴寧波,你看廟內坐著好幾個本村紳董,陪著縣裏委員正辦著公事呢。你年紀輕輕,又是個道地獵戶,報名上去,正好湊足二十名額。你說來得巧不巧?倘然這個巧個勁兒,湊上巧運,一路巧到底,到了四明山就許搜著蛟卵,得著賞錢,那時你就算一跤跌到雲端裏去。”


    說到這兒,他哈哈一笑,伸手向高司務背上一拍:“喂,阿高!到了那時候,恐怕把我張伯伯一番抬舉的功勞,也帶到雲端裏去,被風吹得無影無蹤了。我的話對不對?你說,……你說。……”


    高司務正想接口答話,忽然廟門口跑出一個官差模樣的人,立在門口高聲叫道:“委員老爺傳地保問話。”那張地保連忙站起來,應道,“是!是!”


    高司務也立了起來,一看門口立著的叫喚的官差已轉身進去,張地保對他道:“你此刻就同我進去,見了紳董委員老爺們,須要跪下叩頭,我叫你道什麽,你就說,不叫你說,不要多開口。知道麽?”一麵說,一麵把自己身上撣了撣土,掖了掖衣襟,又扶正了帽子,拉著高司務匆匆向廟門口走去。


    這時高司務心裏真有點迷迷糊糊起來,身不由己的撿起了獵槍跟著他走。還未進門,張地保又對高司務說道:“你扛著這長長的家夥,曳著累累贅贅的野物可不成。我代你攜著吧。”高司務就都交他拿著,然後跟著進了廟門,張地保先把他手裏拿著的家夥野物,一齊交與看門的廟祝,然後輕輕的對高司務道:“跟我走,看我眼色行事。”於是一先一後走了進去。


    高司務抬頭一看,小小天井裏擠滿了人,個個直著兩隻眼朝廟堂裏麵看個不住。順著他眼光一看,廟堂口坐著幾個穿馬褂袍子的人,中間擺著一張白木裂縫矮桌,桌上疊著幾本帳簿,同一副筆硯。那張地保先叫高司務在天井站住,自己走近矮桌,把帽子一摘,雙手一垂,朝中間坐的一個黃胖臉、兩撇短胡的人說了幾句。


    隻聽見中間坐的人說了一句:“叫他來!”張地保轉身向高司務一招手,高司務愣頭愣腦的走了上去,一眼也不敢往上看,就撅著屁股爬在地下,象老母雞啄米似的,叩了一陣響頭。爬起來,低著頭,同那張地保並站著。那黃胖臉的人開口問他姓什麽,叫什麽名字,多大歲數?高司務答道:“小的姓高,沒有名字,人人都叫我阿高,阿高就算小的名字,今年十九歲。”


    那黃胖臉的人和旁邊坐的幾個人說道,“這個人似乎還老實也健壯,就把他補上吧。”那幾個人欠了一欠身,齊聲說道!“很好,很好。”這時張地保把高司務衣襟一拉,向他耳邊輕輕說道:“委員老爺已經把你補上了,還不趕快叩頭謝謝委員老爺,同幾位紳董老爺們!”


    高司務又糊糊塗塗的叩了一陣頭,此時那黃胖臉的委員提起筆來,上了名冊,就立起身向眾紳拱拱手說道:“名額已定,兄弟立刻要迴縣銷差。”又迴頭對張地保說道:“這二十名獵戶,著你立刻押送到縣,不得延誤。”說畢,昂頭向外就走,幾個縣差把桌上名冊夾在脅下,也匆匆的跟在後頭,那班紳董自然恭送如儀,這且不提。


    那高司務知道立刻就要同這般獵戶一齊到縣,拉著張地保說道:“張伯伯,我要迴家一趟,關好門戶,告別鄰居,才能安心出門。您讓我迴去一趟吧!”說罷就要拔步出門,急得地保用手一攔,說道,“我的大爺,你倒看得稀鬆平常,可是你也聽道要立刻把你們送縣,今晚就要動身到寧波。你想這兒到你們下灶,少說也有三十多裏路,來迴就六七十裏,你看太陽已經在山腳,兩膀生翅也來不及。再說想迴家的不隻你一個人,你看天井立著十九位,哪一個沒有家呢?我的大爺,你算可憐我,讓我老骨頭少一頓板子,你算積了大德哩。”


    高司務被他說得沒有法子,四麵一看,也沒有一個下灶人同認識的人,可以帶一個信迴去。一想一間破屋子,誰也扛不了去,用不著掛慮。倘然搜到了蛟卵,得著賞銀,就算平地一聲雷,破屋子也可換新屋子。想到這兒就一聲不響,隻說了一句,請他得便到下灶代托鄰居照顧門戶。那張地保點頭答應,又尋著廟祝,把獵槍獵叉還了高司務,可是幾隻山雞、野兔就一聲不哼的笑納了。


    從此高司務同這般獵戶由張地保率領上縣,當夜從水道望寧波進發。那下灶村就從這天不見了高司務,偏偏那張地保銷差迴來,不多幾日一病不起。平水鎮的人都又不認識高司務,而且因為下灶住戶不多,搜蛟的公文也沒有行到,所以下灶的人們始終不知道他的去向。直到七八年後他迴來那一天,對鄰居說的一番話,依然是有心說謊。


    其實那時他同眾獵戶到了寧波以後,由當地官府會同紳董指定四明山相近幾處廟宇,將這般獵戶分隊安頓,供給食宿,一隊有一個人監督著。高司務這一隊有一百個人,就住在寶幢的鐵佛寺內。


    這鐵佛寺為寧波大叢林之一,與阿育王寺、玲瓏寺、天壽寺、天童寺、霧峰寺等齊名,自明朝敕建,到那時已經四五百年。雖然香火衰落屋宇破損,不及阿育王寺天童寺之名震遐邇,可是氣象莊嚴,尚有舊時規模。寺內大小房屋也有二百多間,安頓百把個獵戶,綽綽有餘。寺內幾十名和尚,知道這般獵戶募來收蛟,倒也不敢慢待,送茶換水,很是殷勤。高司務到了寺內,總官紳吩咐下來,叫他們明天清早入山,開始搜蛟的工作。當天無事可做,就同這般同伴們,三五一群的到寺內各處遊玩。


    原來他們住宿的地方,在大殿背後另外一個大院子,中間殿上塑著魚籃觀音,周圍散著幾十間屋子。從前香火鼎盛的時節,這幾十間房子也是僧人禪定之所,後來僧侶漸漸星散,現剩的幾十個僧人,都住在方丈左近,就把這幾十間破屋空了起來。有幾間屋內,還放了幾口棺材,也許人家寄厝在這兒的。可是這所院落,冷清多年,人跡罕至,又存著不祥之具,很有點陰氣森森。


    這般年壯氣盛的獵戶滿不在意,一哄而出。轉到前殿,頓覺巍峨高峻,氣象萬千,中間三尊鐵鑄大佛,法身尋丈,寶相莊嚴。殿上兩人合抱的大柱上,蟠著兩條金龍,張牙舞爪,就象活的一般。這般獵戶原為發財而來,自然見佛就拜,一窩蜂跪在拜墊上麵,各自喃喃的祝禱起來。高司務未能免俗,也隨著大眾參拜一番,立起身,又到些什麽羅漢堂、藥王殿、彌陀閣各處分頭遊玩。因為這個鐵佛寺麵積廣大,建築曲折,百把個獵戶走來走去,就分散開來。


    高司務一個人信步所之,不覺走到一幽靜所在,滿地鋪著鵝卵石,砌成各種花紋。中間一條青石甬道,甬道盡處,擋著一堵紅牆,中間露出一個葫蘆形門洞,門洞邊貼著一張筆寫的紅紙條。進洞一看,迎麵堆著一座玲瓏剔透的假山,轉過假山,露出很精致軒敞的三間高廈,一色冰梅紋雕花窗戶。窗外走廊內,排列著一盆盆的各色菊花,一陣陣幽芳清馥,遠遠的送到鼻管裏來。廊外台階下麵,種著兩行鳳尾竹,隨風起伏,好象向客迎揖一般。


    高司務心想,這地方與別處不同,也許是方丈住的屋子,但是靜悄悄的怎麽沒人影呢?且進去看看再說。就慢慢的從兩行翠竹影裏走上台階。看右首花窗敞著,走近窗口,瞧見屋內靠牆滿是書架,層層疊疊裝著整套的書。中間一隻樹根雕的安樂椅上,坐著一個衣衫不整的人,麵朝著裏看不出麵貌,手內舉著一本書,赤著腳,高高的擱在一張梨園桌上麵,桌上也亂堆著許多書。這人一麵看書,一麵伸著指頭挖腳叉縫的泥垢,有時把挖腳的指頭,送到鼻管一聞,又伸到腳縫內一個個輪著挖個不住。高司務看得一樂,咧著嘴幾乎笑出聲來,不料門牙上忽然一陣劇痛,好象獵槍放出來的鐵沙彈了一下一樣。用手一摸,從牙根上摸下一顆很小的泥丸來,泥丸上麵還隱隱的粘著牙血。猛的鼻上又是一下,一伸手,從鼻尖上取下一個小泥丸,帶著一股特別的奇臭直鑽鼻管,拈在手中,惡心的氣味兀自不斷的發散出來。


    此時高司務聞到這種氣味,明白這個泥丸一定是屋內看書人腳縫內的東西,想到這兒幾乎把肚內隔夜飯都嘔出來。連忙拈著腳泥丸向地下一擲,恨不得一腳跳進去,揪他出來賞他一頓。但是親眼看他麵朝著裏,一動也沒動,怎麽憑空不偏不倚的會彈到麵上來,而且一顆小小腳泥丸,來的力量竟象獵槍放出來的鐵沙彈一樣,這不是奇怪的事麽?再看屋內那個人,依然一聲不響,一麵看書,一麵挖腳。這時高司務吃了兩下啞巴虧,雖然想不出所以然來,心內兀自氣忿不過!心想無論如何這兩顆腳泥是他身上的東西,沒有第二個挖腳的人,不向他理論,向誰理論?越想越對,就衝喉麵出向屋內喊了一聲:“喂,先生,你是讀書人,為什麽憑空欺侮外鄉人?把這個齷齪東西向我麵上亂擲,你出來,咱們評評道理。”


    那屋內的人,哈哈大笑一聲,拋書而起,隔著窗雙目一張,仿佛一道電火似的,直射到高司務麵上。高司務一看這個人約莫二十幾歲,麵如冠玉,神采飛揚,尤其是兩道劍眉,一雙鳳目,格外來得威淩四射,不可逼視。這個人一看高司務雖然裝束粗魯,倒也生得虎頭燕頷,與眾不同,也自暗暗點頭,笑著對高司務說道:“你且進來,我與你談談。”


    高司務生長山村,天賦淳厚憨直的性質,被這人神威一照,溫語相接,就發作不起來,身不由己的走進屋內。那人又指著對麵椅子,叫他坐下談話,自己仍然赤著足坐在看書的原椅上。但是高司務知道這個人器宇非凡,說不定是本地的紳董,屁股在椅子粘了一粘,又立起身來。那人好象知道他心理似的,笑著立起來,伸出一隻手向高司務肩上一按,說道:“你隻管坐著,我不是那種人。,”


    高司務這樣雄壯的身材,經他單手一按,不由自主的直坐下去,暗暗吃驚。心想看他不過一個文弱書生,有這樣大的力氣,怪不得那話兒象鐵沙子一般。那人迴到自己椅上,又微微的笑道:“我這個地方沒有人進來的,因為我囑咐過本寺方丈,而且門口還貼著閑人莫進的紙條。你既闖了進來,咱們也算有緣。不過起初沒有看清楚是你,有點遊戲舉動,請你不要見怪。你不是來掘蛟發財的嗎?我可以幫你毫不費力的尋一個大大的蛟卵,向官廳領賞去,這樣一來,你定可以不恨我了吧?”說罷,一隻手支著下頷,眼光注定了高司務等他迴答。


    高司務毫不思索急急的說道:“請你恕我,你牆上滿寫了字,我也一樣進來,因為我是不認識字的。你說的卵,且擱著迴頭再說。我現在心裏有一事,非請你告訴我不可。我在窗外立著的時候,牙上鼻上中了兩顆腳泥彈丸,倘然此刻你自己不承認,我真不敢咬定是你幹的。因為我看你頭也不迴,手也不舉,怎麽象有背後眼似的,準準的彈到我麵上呢?最奇怪的憑這一點點腳泥就把我門牙彈出血來,到現在我這顆門牙還有點活動呢。”


    那個人聽他說到這兒,突的立起身來,拉著高司務的手狠狠一搖,道:“好,不識字的人才有天真,尤其你這種不識字的人。你問我的話也很有點意思,我倒很願交你這個朋友。你要知道這個緣故,我此刻對你說,你也不會明白,將來倘然你有緣的話,你非但能夠明白其中的道理,也許你自己也能趕得上,慢慢的往後瞧吧。可是我說幫你掘到蛟卵的話,也是真話,此刻時候不早,我另外有點事,不便和你細說。倘然你能信我,晚上三更以後,等你的同伴睡熟,悄悄的一個人上我這兒來,再和你細談。”


    高司務此刻知道這人不是常人,油然生出一種敬畏之心來,立起身連聲答應,就趁勢告辭走出來。那人居然送他到走廊台階上麵,高司務忽然迴轉身來說道:“我真荒唐,說了半天,我還不知您貴姓呀。”那人笑丁一笑道:“沒有關係,我姓王,是本地人,迴頭再談吧。”


    高司務重新轉身走出來,將要走到葫蘆式門洞口,又聽得那人在台階上喊道:“迴來,迴來。”遂又轉身迴過去,問道:“您還有事嗎?”


    那人仰著頭想了一想道:“你們不是住在大殿後麵一所大院子裏麽?那所院子空了多年,已成兇宅,恰恰今天日辰很是不吉,你們雖然人多氣壯,總以小心為是。你記住我的話,到了三更就上這兒來,保你平安無事,你去吧。”


    高司務走了出來,一邊走一邊想,這個人何等英雄氣概,可是此刻說的什麽兇宅哩,日辰不吉哩,不成了婆婆媽媽麽?也就半信半疑不以為意,隻記住三更以後,定來赴約。一路走來,不覺已到大殿。因日已西沉,大殿四角黑暗暗的越顯得深邃莫測,隻中間懸著的玻璃燈,發出淡淡的一圈黃光。穿過大殿,迴到那所院子,這般獵戶都已遊畢迴來。喧喧嚷嚷的站了一院子人,各屋子地上平鋪著預備他們睡覺的草席,也有三五一群坐在草席上聊天的,他也進去坐在一塊兒瞎談起來,隻不說出遇到姓王的一段事。


    一忽兒有人提一大筐饅頭進來分給眾人,各人止住話大嚼起來。監督他們的幾個人,這時分頭向各屋內通知,晚上不給燈火,免生危險,叫他們早點睡覺,明天一早進山,說畢自去。此時天已大黑,一鉤冷月,幾點星光,屋內依稀看見幾個人影,這樣子也就無法談話,漸漸的靜寂起來,漸漸的鼾聲四起。隻有高司務躺在草席上,思潮起落,靜待三更。這時偌大一個寺內,萬籟無聲,隻有遠處的更柝,各屋的鼾聲,互相和應,這樣子沉靜了許久。


    高司務默數更柝,還隻二更,不覺嗬欠連連,兩眼合縫。正在朦朧當口,忽聽得近處克叉一聲,猛一疏神,兩眼睜了開來,側耳一聽,依然寂寂無聞。覺得有點內急,暗地摸索著立起來,借著外邊透進來一點星月微光看到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睡得象死去一樣。從人身上饅慢的跨出去,到了戶外立在院子中間抬頭一看,浮雲遮月,涼風砭肌,似有雨意。正想走到院角撩衣小便,猛聽得背後又是“克叉”“克叉”兩聲,不覺吃了一驚!迴頭一看,似乎這個聲音就在對麵屋裏發出來的。壯著膽子細細一望,那屋同別間房屋一樣沒有門戶,大約年久失修,門臼脫落的緣故。再向屋內一瞧,黑洞洞的看不清楚。忽然想到白天看見有一間屋內擱著幾具棺材,似乎就是這一間。這樣一想,他機伶伶打了一個寒噤,把一泡尿都嚇迴去了。心想白天王先生說這院子是兇宅,也許真有點道理,此刻大約快到三更,不如離開此地,早去赴約為是。正要拔步就走,禁不住再向對屋一瞧。啊呀!我的媽!這一瞧不要緊,幾乎魂靈嚇出了竅。


    你道他看見了什麽?原來他一眼瞧見對屋的門外,筆直的立著一個怪東西。看不清身上什麽樣子,隻看見這個怪東西頭上的長發,一根根象刺蝟般的立著,麵上深深的眼眶內,藏著兩顆碧熒熒的怪眼珠,正一瞬不瞬的瞧著他。幸而高司務自幼翻山越嶺,力壯膽粗,雖然受嚇不輕,一時慌亂動不了步,幸而那怪物也紋風不動的直立著。


    他勉強鎮定心神,四麵看清了出路,猛然一個轉身,拔腿飛逃,頭也不迴直往大殿奔去,由後殿奔到前殿。抬頭一看,叫聲苦不知高低,原來前殿又高又大的八扇殿門,關得密不通風,一時心慌意亂,難以拔關而出,急得他象蒼蠅掐了頭似的,四麵亂撞。哪知怪物一雙青熒熒的怪目,已從殿後直射出來,而且張著鳥爪般的怪手,直著腿,亂蹦亂跳的追蹤前來。眼看離身不遠,嚇得他冷汗直流!一想殿門難開,來路又被怪物擋住,迴頭一看,佛座麵前擺列著一橫一豎的幾張經桌,立刻退到桌旁,一步一步的往後退避。哪知怪物一步不肯放鬆,循著桌沿直跳過來,他隻得迴頭就跑。這樣一前一後,愈追愈急,繞著幾張桌麵,不知盤旋了多少次,從這桌跳到那桌,又穿過別桌,好象走八陣圖一樣。追得他神疲骨軟,氣喘如牛!幸而那怪物一味直著腿亂跳,在桌縫裏而,逢到拐彎轉角的地方,終不如人跑的便捷,一時不致被怪物擒住。


    有時高司務逃得距離遠一點,暫時立住換口氣的時候,那怪物也立時定住不追。一邁步,怪物也同時跳上前來,緊逃緊追,慢逃慢追,不逃不追,竟象存心逗他玩的一樣。可是那怪物無論追與不追,兩隻怪眼睛,始終一瞬不瞬的釘住了他。有時兩隻怪爪,觸到桌麵,立時幾個窟隆,看得直欲心膽俱裂!心想萬一被他追上,立刻死路一條,趕緊想一脫險方法才好。但是離後院已遠,叫喚起來,絕難有人聽見,隻有設法逃出大殿,逃到王先生那兒,或者他有法子製住這個怪物。此時知道自己不動,怪物也不會動,故意立在遠遠的桌頭,與怪物對立著,一麵用心留神怪物舉動,一麵肚裏不住打主意。


    忽然望到怪物背後殿角裏架著一麵大鼓,鼓後還有一個大圓洞,洞裏麵似乎是一間配殿,與大殿相通。極目望去,裏邊黑黯黯地上印著一塊長方形的月光。他想一想,方猜定是大殿開著門,所以月光透進來。這重門既然與大殿門並著,當然也通殿外的空地。起初隻是拚死逃命,想不到旁邊配殿還有門開著,立時心頭一鬆,得著一計,故意邁動幾步,引那怪物追他。


    果然他一動腿,怪物就追。這次不循桌逃避了,一直望那配殿飛奔過去。到亮處一看,果然開著門,直通殿外遊廊。記得白天走盡遊廊,就是通到王先生那邊鵝卵石徑。這一喜非同小可,立刻縱出門去,向遊廊直跑。哪知他不逃還好,這一逃幾乎喪了性命!因為在大殿內有許多長桌擋住,那怪物無法狂追,等到高司務變計逃出側門,那怪物竟如磁石吸針一般,飛追出來。追到遊廊,直通無阻亂跳亂蹦,竟也迅速非凡,接連幾跳,就離高司務身後不遠。迴頭一看,那怪物巉牙豁露,鋼爪怒張,愈顯得猙獰可怖。喊聲“不好!”拚命向前飛逃。剛剛逃盡遊廊,踏上鵝卵石徑,業已望?葫蘆式門洞,忽覺身後虛氣咻咻,一股奇冷尖風直刺腦後r換贗罰那怪物已經離身不過數尺,張牙舞爪,直撲上來u庖瘓非同小可!“啊呀”一聲,還未出口,不料腳底下被石苔一滑,兩腳一軟,望前直跌出去a驚帶嚇,躺在地上暈了過去?br />


    等到蘇醒過來,他覺得肚上有一件東西壓在上麵,以為已入怪物之手,猛的睜眼一看,滿眼紅光閃耀,一時看不真切。再一定神細瞧,哪裏還有怪物?自己臥在一張精致的榻上,榻前立著那個王先生,嗬著腰,右手拿一枝燭台迎麵照著,左掌按著他肚子上不住的摩擦。不覺啊呀一聲,說道:“怎麽我會睡在這兒,不是做夢麽?”說罷就想坐起來。


    那王先生把燭台向榻前幾上一放,向他搖著手道:“你此刻原神未複,且不要動,你經過的事我都明白,迴頭再說。”說畢,那隻按在肚上的手,格外摩擦得快。覺得他的掌上發出一股熱氣,直達丹田,蕩腸迴氣舒適異常,肚內立刻咕嚕嚕響起來。而且掌內透出的熱氣愈來愈盛,奇熱非凡,立刻遍身大汗如淋。一陣大汗過後,就覺得全身融和舒暢,精神陡長起來。這時王先生笑著點了點頭,停止按摩,仰起身對他說道:“現在寒邪不致內陷,沒有什麽關係了。”


    高司務不懂什麽叫寒邪內陷,隻覺得遍體舒適,毫無痛苦,兩手一撐,一偏腿走下床來,向王先生說道:“我被怪物追緊,一跤跌倒,自知必死!現在到了這兒,想必是您從怪物手裏救迴來的,這番救命之恩,叫我如何報答?”說罷,趴在地下鼓冬冬的叩起響頭來。


    王先生兩手一扶,把他扶了起來,納在一把椅子上,自己也坐在對麵椅上笑著道:“你吃一番大驚嚇,雖然我救你出險,其中尚有別情,也許你聽得反要恨我呢!老實對你說,我明知那個怪物三更時分必定出來的,故意叫你等到三更以後,上我這兒來,料得你一定會逢到那怪物。但是我們沒有海樣深仇,為什麽故意讓你蹈這個不測之險呢?因為我們白天見麵,我很愛惜你這個人,可惜你質美而未學,就如一塊含鋼的鐵,蘊玉的璞,不經過陶冶琢磨是顯不出來純鋼美玉的。我存了這個心思,特意叫你遇到怪物,試試你的膽量定力如何?其實你與怪物在大殿追逐的時候,我就蹲在佛座前監視著那怪物,等到你變計逃出側門,我暗暗的讚美,知道你臨危不亂很有膽力,足見我雙目不盲。


    “後來怪物飛追出來,我就躡在怪物後麵,等到怪物追近,你一腳滑倒,我就一個箭步,趕到怪物前麵,轉身飛起一腿,把它踢跌迴去好幾丈遠。那怪物原是非鬼非怪的一種僵屍,一跌倒地下,就泯然無知,依然是具硬屍。我恐怕明天有人發現屍首,弄得闔寺不安,就灑上一點化骨丹,把這具屍骨化成一灘臭水。然後把你抱迴來,運用內功的丹田真氣,渡到你的身內,把你治醒過來。不過你雖然受了一場虛驚,倒也積了一樁功德。倘然沒有你把怪物引了出來,那般睡得象死去的獵戶早已遭了毒手一不用說都睡得人事不知,沒有抵抗能力,就是清醒著的,有幾斤笨力的壯夫,也鬥不過這個怪物的。你在大殿上也看到那怪物的兩爪,觸處洞穿,多麽厲害,豈不都是死數!”


    高司務聽他說出這番話來,如夢初醒,心想那怪物已夠厲害,不料這個白麵書生,竟比怪物還要厲害萬倍,難道是神仙不成?聽他口吻對我很有成全意思,我不要錯過機會才好,但是自己是個目不識丁的粗人,他肯收留我麽?正在心口相商欲言又止的當口,王先生一看他的麵上神色,早已肚內雪亮,笑著說道:“我今天這一番做作,原為成全你起見。我們師兄弟五人自離師門以後,都抱濟世渡人的宗旨,倘有質地品性完全無缺的人才,沒有不樂於玉成的。但是到處物色,姿質好的還容易收羅,要質品兼備的實在少有。今天看到你,用言語一探,就知道你倒合我們物色的資格,不過我們雖然到處收羅,並非收作自己的徒弟,都是代師收徒。物色到一個人才以後,得到本人同意,即須送到老師那兒親自再考查一下,然後方能正式入門牆。倘然你願意跟我們學藝學道,明天我們三師兄定來看我,我可以托他把你帶到老師那兒,但不知你家中父母能否應許你呢?”


    高司務一聽,樂得心花怒放,比搜著蛟卵得到賞銀,還高興十倍。心想在這樣神仙一般的王先生手下做名當差,也是福氣,何況還有本事可學呢,立刻答道:“我父母早已亡過,連兄弟姐妹都沒有,一無牽掛,您說怎麽辦怎麽好。”


    王先生點著頭說道:“這倒真合適,但是你明天入山搜蛟卵這一樁事怎麽辦呢?”


    高司務毅然答道:“這是小事一段,既然立誌跟您學本事,賞錢有何用處?何況未必掘到蛟卵呢?明天向管事的人托故辭掉就是了。”


    王先生笑著說道:“你以為白天我對你說幫你毫不費力尋著蛟卵的一句話,也是因為要誘你三更上這兒來故意這樣子說的麽?其實這句話,倒是確確實實的。不過其中尚有許多作用,我現在把其中實情一說,你就明白了。你以為這一次四明山上勞師動眾的搜蛟卵,真有這許多蛟卵嗎?我可以肯定地說:把整個四明山翻過來,也找不出半個蛟卵影子來。”


    高司務聽得渾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呆著臉說道:“咦,這可把我弄糊塗了,照您這樣一說,怎麽還說毫不費力尋著蛟卵一句話確確實實的呢?”


    王先生笑了一笑道:“你不要心急,我不是說過其中尚有作用麽?你知道這樁事的內幕嗎?倘然拆穿西洋景,真可以笑掉了牙!”高司務急急的問道:“這又是什麽意思呢?”


    王先生冷笑一聲道:“這就是劣紳巧宦的怪現狀,你既然應募而來,當然也知道此事發動的原因。其實平地冒出水泡,原是山上水脈和地質變態的關係,象山東濟南府的趵突泉,就是這個樣子,一年到頭不斷的冒出尺多高的水泡。倘然下有潛蛟,濟南府早變了大海了。要說出蛟的事,隔了好幾年也許偶然發現一次,上次這兒真個出蛟,已屬稀有。不料這般糊塗官紳,見風當雨,偶然看到山上平地冒出水泡,愣說下有潛蛟,空掘了一次還不甘心,再要大動幹戈的來一次。你看將來東掘一個窟窿,西掘一個坑穴,四明山算倒了十足的黴,這般獵夫算上了十足的當。我真看得氣不過,決意和這般糊塗官紳開個玩笑,弄點玄虛,真個叫這般獵夫掘出幾個蛟卵來,獻上去領賞,免得這般窮苦獵戶,費時失業的白跑一趟。”


    高司務說道:“既然山上沒有蛟卵,如何變得出來呢?”


    王先生笑道:“倘然變不出蛟卵,何必說一大堆廢話?到天明時候自然有人送來,不過其中你也要幫一幫忙,幫我們把蛟卵暗暗的運上山去,投入掘的坑內,假裝著掘出來的樣子。可是蛟卵發現以後,這幫蠢獵戶必定當活寶似的爭奪起來,這一節倒不好辦!”


    高司務說道:“這個我有辦法,我已決意隨您學藝,要這賞銀何用?假裝著掘出來以後,我就向大眾宣布,蛟卵雖然是我掘出來的,我情願分文不要,請求官府照告示上辦法,不論寧波的獵戶、紹興的獵戶,凡名冊上有名的,大家利益均沾,一律公攤。這一來,大約不至於爭奪了。”


    王先生點著頭說道:“很好,照你這種見地,真不象目不識丁的人說出來的,將來前途不可限量。現在已快天亮,我們三師兄不久就到,你就在此隨意休息一會兒,我一夜未睡,也要靜坐調息一迴。”說罷就看他坐在椅上,雙腿一盤,兩目下垂,挺著腰,坐得紋風不動。


    高司務不敢再驚動他,獨自溜了出來,立在走廊台階上一看,隻覺滿院金風颯颯,玉露霏霏,除去天上掛著疏疏的幾顆寒星,階下隨風擺搖的幾枝鳳尾竹,略可辨認,其餘四方漆黑夜色沉沉。想到今天因禍得福,幸遇奇人,正是意想不到的事,不覺躊躇滿誌,暢快異常。但是一夜未曾交睫,又受了一番嚇驚,談了許多話,此時心神一定,漸漸的嗬欠連連,兩眼重得抬不起來。不知不覺的向階上一坐,靠著廊柱,抱著膝,打起困盹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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