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鷹麵老人隨即又點亮了燈。


    向著吊在空中的潘棟齜牙一笑:“小子,委屈你了,來,鬆下來涼快、涼快——咱們好好聊聊!”


    也許他已經懷疑到,眼前這個少年,可能不是章氏兄弟之一,那可就這個誤會大了。


    卻是不曾知道潘棟此刻身上穴脈早已解開,正在運功調息,等待著對方的接近。


    鷹麵老人來到了他身邊,方自伸手向著對方身上繩結摸去。


    猛可裏,潘棟的雙手霍地已由兩翼抄起——也就在這一霎身上繩索突地自行脫落而下。


    道人乍見之下,“啊!”了一聲,點足就退,卻已是其勢不及了。


    潘棟的雙手,有似雙飛蝴蝶般,霍地由他兩側肩後抄起,其勢之快,疾若電閃。


    鷹麵老人怎麽也沒有想到對方竟然會有此功力,須知雁先生所傳的這種收縮之功,全係內裏氣機之運用,外麵幾無線索可供追循。


    以鷹麵老人昔日之見多識廣,竟自上來也無能窺破,俟到發覺不妙時,勢已不及。


    首先,他的一隻大臂,已為潘棟奇快地出手抄住,緊跟著潘棟的反手一別,“喀!”的一聲,已結實地卡住了老道人右手關節。


    這一拿,潘棟惟恐道人乘勢脫逃,再者因銜恨方才對方不問青紅皂白對自己之諸多迫害出手,是以潘棟力道用的極猛。


    如此一來,鷹麵道人苦頭可就吃大了。


    隻聽得他肩上骨節處“喀!”的一聲,道人設非是礙於自己武林前輩的長者身份,早已忍不住要出聲大叫了起來。


    盡管如此,卻也由不住一連哼了幾聲,隻痛得頭上青筋爆跳,汗下如雨。


    “喂……小夥子……你——”


    話聲未已,卻已為左手二指,緊緊地捏住了他那隻狀若鷹隼樣的鼻子。


    “老匹夫!”


    嘴裏罵著,潘棟氣不過,狠狠用力在他鼻子上一按,一擰,直痛得道人啊唷唷連聲叫了起來,非僅此也,緊接著疼後的一陣奇酸,一時間連眼淚鼻涕也淌了出來。


    潘棟氣猶未歇,左手攥拳,待將在他臉上狠狠地來上一下——


    卻是拳出一半,卻又中途停住。


    一來對方偌大的年歲,武功既是如此了得,斷非無名之輩,這一拳定將讓他負傷,氣是出了,可難免為此與對方結下仇恨。


    再者,道人之所以對自己諸多迫害,實則怪在他認錯了人,把自己當成章小康兄弟之一,不知者不罪,又何必非要以其人出手反製其人?


    三者,鷹麵道人雖是長相醜陋,甚而有些陰險,其實人卻不惡,還有些未泯的天真、童子之心。


    唯乎此,這一拳可就不能真的打下去。


    鷹麵道人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反倒落在了對方少年手上。


    眼前吃辱受罪,也謂活該。忖思著先時所加諸於對方身上的淩辱,自以為吃苦捱打,萬萬難逃,跟前這一拳,便是萬難逃過,卻是對方忽然又收住了拳頭,不免大感驚異——


    “你……”道人奇怪地道:“小子……你怎麽不打了?打呀!”


    說時,眼淚鼻涕連連流泗不止。


    道人一隻大臂既吃對方別住,骨節亦脫,此刻轉動皆難,更別說心存逃跑了,臉上鼻涕眼淚一大灘,連揩試一下也是不能。


    聽他這麽說,潘棟更是下不去手,幹脆把別著他的那一隻左臂也鬆了開來。


    道人腳下一晃,後退了一步。


    此時此刻,他自付逃走無望,卻是也未曾興起逃走的念頭。


    是以,對方雖然鬆脫了手,他卻也無能自逃。


    眼看著對方少年,單手攀起,抓住吊索,提伸之間,便自脫鉤自落。


    鷹麵老人雖是一副狼狽模樣,目睹及此,亦不由呆了一呆——


    “咦——”他仍然不失天真好奇地道:“既然你有這個本事,為什麽剛才不施展脫逃,卻要甘心情願地受這個活罪呢?”


    “問得好!”


    潘棟恨恨地道:“你這老道人,好沒來由!還要問我麽?”


    “為……什麽不問?”


    鷹麵道人眨著眼睛,臉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仍自不歇地道:“這一點我實在不明白!”


    潘棟真恨不能上去給他一拳。


    “你還要問我?難道你忘了,你在我身上多處點了穴道?連說話也是不能,又怎麽自脫?”


    “啊——”鷹麵道人才似忽然想起,連連點頭道:“原來如此,是了,是了……我確實這麽做了,怪不得你剛才不能說話,倒是我錯怪了你——實在是不該……”


    卻是緊接著,他又糊塗了。


    “咦——那麽你現在又是怎麽解開的呢?”


    “這就不關你的事了,”潘棟忿忿地說:“是我自己以內功慢慢打通關節穴脈……卻是在此之前,飽受了你的許多淩辱迫害……”


    “啊啊……慢著,慢著……”


    鷹麵道人十分希罕地打量著他道:“了不起,了不起……想不到你這小子功力如此了得,竟然能夠自行運氣開穴,隻憑這點比我老道人還強,小子……我算服了你!”


    “住嘴!”潘棟斥道:“道人你嘴裏放幹淨一點!”話聲出口,順手抓起長劍,劍勢微轉,一縷寒光,已比擬在對方咽喉之上。


    鷹麵道人呆了一呆,果真便不再出口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歎了一聲道:“罷了!罷了,看來老道今年是流年不利,既然為你所乘,也隻能聽憑你發落處置,隻是有一樣,卻要弄弄清楚,要不然我老道死不閉目!”


    潘棟冷笑道:“什麽事你不清楚?”


    道人說:“你到底是不是那個章……小什麽的?幹脆一句話,你是不是姓章?”


    “我姓潘!”潘棟直言道。


    “潘棟!”


    “潘棟!?”


    一霎間,他睜大了眼睛:“噢……!原來你就是潘……棟……?”


    潘棟道:“我本來就是潘棟,你這道人好沒來由,莫名其妙地卻硬把我當成了別人!真是豈有此理!”


    鷹麵道人又是一愣。


    “啊!啊啊……”


    霍然間才像是雲霧大開,滿臉的張惶迷惘,隻是向對方臉上望著——


    “你……我……這可是從何說起?”


    說了這句話,便自傻愣登地在凳子上坐下來,那條脫了臼的膀子,像是不屬於他身上的一部分,倒似掛在他身上樣的……。


    “你真的是潘……棟!?”


    眯著眼,老道人再一次向對方臉上覷著,臉上的肌肉像是抽了筋樣地扯動著,不用說這一霎在他內心起了極大的震撼力量!


    可真是老糊塗了,錯把恩人當成了仇人,這個荒唐可是夠嗆!


    潘棟的氣多少也已消了一半,再看著對方道人,那般自責沮喪神情,心裏最後的一點忿恚也為之煙消雲散。


    把長劍收下。


    潘棟悵悵地坐下來,怪不甘心地向對方老道打量著——


    “到底是怎麽迴事?把我當成了章小康?還是章小莊?”


    “對了!”道人說:“就是這個名字,章小莊、小康?……媽的,把我真給弄糊塗了……”


    看了潘棟一眼,道人臉上訕訕地道:“媽的,是這麽迴事,我聽說了,紫流江的晏瞎子出山了,要找我們哥兒幾個的麻煩……”


    潘棟心裏一動,不予打斷。


    鷹麵道人說:“哼!我這個人還就是這麽個怪脾氣,你不是要找我麽,幹脆我先找你,就這麽我就來了——”


    說到這裏,“嘿!!”了一聲,一副齜牙咧嘴的樣子……敢情是膀子脫臼,痛得還真厲害。


    潘棟反倒有些過意不去,剛要說話。


    道人擺擺手說:“不要緊,我這是自作自受,死不了!”


    用袖子在臉上胡亂地擦了一把,他仰著臉,在想。下巴殼上有一小綹胡子,上麵滿是鼻涕眼淚,看起來可真夠窩囊的。


    “不是找來了嗎?先到京師,嘿!去晚啦,晏瞎子走了,我一想,廬州離著京師最近,瞎子一定會先來廬州去找老阮,我就趕快來了,一路過江,在采石停了一夜,打聽的結果,是晏瞎子自己不大出現,卻打發他手下兩個寶貝徒弟出來作案。”


    潘棟隻是靜靜地聽著。


    “這兩個小子,我是沒見著他們啦,卻也打聽出來,龜兒兩個。一個人跨一頭小毛驢,來無影去無蹤,神氣活現的很呢!”


    潘棟點了一下頭,同意他的這個說法。


    “你說鬼不鬼精靈?這兩個小子竟然跟我玩起了捉迷藏來了,也不知道他們兩個發現我了沒有?反正是每到個地方,都留下那麽一點蛛絲馬跡,我一去不是上當,就是撲空。”


    說著說著,這人的氣大了,嘩啦!一腳踹倒了一張椅子。


    潘棟心裏便自明白,原來如此。


    “這兩個小王八蛋,老子抓不著他們還倒罷了,一旦要是被我抓著了,嘿嘿,看我不把他們給活劈了。”


    “可是你又怎麽會把我當成了他們之一呢?”


    老道歎了口氣說:“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出來這兩個小子之一,住在天河小棧,便自待機前去打探,先在馬廄裏發現了他們乘騎的小毛驢,那還錯得了,因為知道這兩個小鬼,常常是一明一暗,機靈得很。後來由店家那裏知道,他住在樓上,這才在後半夜潛伏下手,誰知道,嘿,竟會鬼使神差地遇見了你!”


    潘棟歎了口氣,也確實無話可說。


    道人說:“怎麽也沒想到,這個小子會這麽滑,說走就走,而你深更半夜地也摸來了,我一想,除了姓章的小子,還能有誰?卻是又錯了,竟會是你——!?”


    “所以你就不分青紅皂白,對我施展如此惡毒手法?”潘棟冷冷道:“點了我的穴道,還要我說話?”


    “不要再說啦,不要再說啦!”


    鷹麵道人一臉的尷尬模樣叫著:“活了這麽一大把子年歲,還是第一次幹這種臭事……唉……這要是傳說出去,我老道一世英名付於流水了……小兄弟,你就饒了我吧!”


    潘棟打量著他,半天一言不發。


    驀地,他閃身而前,到了道人麵前,後者一驚,待將退後,終因行動不便,稍一遲緩即為潘棟抓著了他的肩頭。


    鷹麵道人負痛一哼,待將用左手反擊,隻聽得右肩上:“咯!”地響了一聲,先時脫臼,已然複原如初。才知道對方是一番好意,為自己接上了肩骨。


    四隻眼睛對看之下,道人哈哈大笑道:“小兄弟,謝了!你的名字我早就聽說了!”


    潘棟搖搖頭說:“這個稱唿,我不敢當——”


    說時正身肅容,向著道人深深一拜道:“大師伯在上,請恕弟子先時無知之罪!”


    鷹麵道人一怔道:“大師伯……你……?”


    潘棟道:“如果弟子所料不差,您老便是百風山人稱‘無為道人’的大師伯了!”


    鷹麵道人又是一愣:“咦!你怎麽知道?”


    潘棟苦笑道:“猜想而已。”


    道人希罕的道:“那你又是誰的徒弟?”


    潘棟道:“弟子曾追隨‘大風掌’掌門人商和一些時日,列為記名弟子——”


    “阿——商老六?”鷹麵道人為之一喜:“你是商老六的徒弟?記名弟子——這麽說,你還沒有正式跟他練過功夫?”


    潘棟黯然點頭道:“說來慚愧,事實確是如此。”


    無為道人更為之希罕道:“可是你這身本事,我看比你師父也是不差,這可又是怎麽迴事?”


    潘棟苦笑道:“師伯誇獎了,弟子是帶藝投師的,在此之前,曾在武當、春城、神鷹各門派,分別受教,忝為門下……”


    無為道人不俟他說完,隨即說道:“怪不得剛才我發現你身上怪怪的……我看???響你最深的應該是‘神鷹門’的兩極氣功,真正難得。”


    潘棟點頭道:“師伯說的是——”


    這番道理,日前雁先生也曾說過,想不到無為道人也有此見,看來這道人確實也有些能耐,並非是浪得虛名。


    自然促使他功力造詣一日千裏的卻是雁先生,甚而昨日今日一夜之別,其差異已不複道裏計。事涉雁先生傳功武學之秘,自不便道破。


    雙方經此一悟,誤會澄清,非但無仇恨之可言,反倒多了一份師門相緣的關係。


    卻是正因為有了這一層“虛偽”的關係存在,兩個人反倒似有了隔閡,使得彼此生出了好些不安。


    “他媽的!”無為道人忽然大聲說道:“你師父是你師父,我是我,咱們不來這一套,以後你隻管叫我老道,別叫我什麽大師伯了,我呢,也隻管叫你小兄弟,這樣才隨便,也好說話!”


    潘棟想不到此人直率如此,倒也可愛,想了一想,點頭道“好,就是這樣!”


    無為道人大喜道:“對,這才對了我的胃口,媽的,什麽師伯不師伯的,師伯值多少錢一斤?師伯不照樣被師侄打得鼻青眼腫!?”


    聽他這麽一說,潘棟忍不住笑了。


    “不知者不罪,老道你還在生我的氣?”


    “哪裏話?這件事完全是我不對,所以,你別氣我,我也不氣你,咱們兩個不打不相識,今後倒是可以好好往深裏交一交,你看怎麽樣?”


    潘棟想不到此人天真至此,因知此老於柴九、商和等一行結義兄弟裏,年歲最長,今年怕早已九十開外了,卻是如此不失天真,看來一個人得享遐齡,全在心裏開朗,不失天真才是。


    想不到誤打誤撞,竟自見著了這個“關鍵”人物,他原本就打算在見過廬州阮年之後,再取道“百鳳山”與他送個信兒,現在意外地在此見著了他,倒是不必多此一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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