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陽嫗乍覺兩手如給夾在銅牆鐵壁之中,動彈不得。而對方迎麵奔到的利爪,又已急如燃眉,心下一橫,不由閉目待斃,也懶得去琢磨生機了。


    那知久久,未見對方之爪觸到,隻是數縷罡風,迴旋麵門不已,弄得她臉如火烤,好不難受。


    驀地裏,陡聽花妖低低喝道:“念在百年交誼,我不忍親手戮你。好嫂子,還是認栽,咱再拚鬥第二場!”


    這一聲喝,驚醒了夢中人,求生之念,如電般閃光上陰陽嫗的心頭。


    她想:“對啊!還有兩場未曾比量,這一場縱然輸了,也非落實,何必如此傻在等死呢,且認了這場栽,再作計較!”


    當下,她不再思索下去,衝口唿道:“花老兒,算你走運啦,我老媽子認栽這一場子便是!”


    語才落,眼前鬥然一亮,威脅盡解,花妖哈哈大笑,早已撒手疾退,岸立當地,叫道:“好嫂子,你已栽了一場,尚有一場,你要比量內勁,怎生比法,且劃出道兒來!”


    陰陽嫗餘悸未戢,心下反覆盤思:“所謂比量內力,方手遞式過招,早已領教過花老兒的功力的啦,若當真比較,必非他的敵手,哼,花老兒,時到如今,你也休怪我老媽子心狠手辣,出邪門技業來克製你了!”


    一念既定,心中安然下來,嘿嘿叫道:“花老兒,你才勝了一場,就狂什麽,還有呢,教你見識見識我老媽子能耐!”


    舉手遙遙一招,叫道:“來罷,咱就坐在這兩塊大青石上,抵掌談心,各運內家真力比較一下。”


    花妖沒有動,遲疑道:“眼前我們雖有過節,但念過去交情,我花妖還得尊你是位嫂嫂,男女授受不親,花妖安敢僭越禮教,和嫂子抵掌談心!”


    此位武林怪人,雖然一度因癇成狂,但對男女界限禮節,卻是謹守,至於拚鬥抵掌,身份雖屬異性,但在武林中人看來,卻不忤於什麽禮義,花妖也未免迂腐一點。


    陰陽嫗一怔,尚未答話,已聽她的老伴陰陽叟桀桀大笑道:“花老兒,你目中如有兄嫂,也不致如此無禮,敢來和咱夫妻比劃武功啦!”


    他頓了一頓又道:“你如礙於禮節,於今我有一法,可使既不礙於禮,而比劃之事又能照行無妨,你等對掌之時,中間夾上一樣物事,不使肌膚相接,不是行了麽?”


    花妖一想,也有道理,說道:“那麽,我們就搬一塊石頭,隔在中間,大家向石頭上推,誰不濟跌了石頭,就算栽了?”


    陰陽嫗心念怦然一動,暗笑:“這老頭兒惟恐幹礙古禮,所以才要搬什麽石頭,石頭厚,怎麽比也不會令肌膚有相觸之虞,我偏不許,待會兒即使比不過你,也好使用詭計!”


    老怪婦已然琢磨出歹毒的計較來了。


    但聽她冷冷一笑道:“石頭嗎?不成,太厚,難以見出真章,也易於使詐,我想,不如用一張葵葉為妙!”


    花妖搖頭道:“那不成,樹葉為物,脆而易爛,怎好拿來隔著運功!”


    老怪婦又是一聲嘿嘿冷笑,幽幽道:“枉你稱為武林中一派宗主,連這淺顯道理也不懂,若大家功力一般俊,又怎會無端迫爛那張葉子,如是葉子爛了,則勝負之數已分,也用不著肌膚相接!”


    花妖一想,又覺有理,乃笑道:“既是恁地,但聽嫂子吩咐便是!”


    陰陽嫗也不再打話,一俯身便在場畔一株大葵樹上摘了一片寬約兩尺的葉子來,拿在手裏,幌了幌直朝大青石上走去。


    花妖一見,心中不快,無言地跟到大青石之旁,陰陽嫗先自坐了上去,一手扇扇那葉子,指指對麵的青石道:“花老兒,你已是逾百歲的人啦,還害什麽臊,快快坐上比量,別擔誤時候!”


    這位武林怪人無奈,不由自主地跨了上去坐定。陰陽嫗用掌一扇,暗運內功,已將葵葉緊緊黏上,往花妖麵前一送,叫道:“花老兒,請接招!”


    花妖不容思索,已然雙掌抵上,兩人便在一葉之隔,各運內力比劃了。


    開始,兩人俱用正宗本門心法,控製運功,並無異樣,花妖本來較陰陽嫗功力精湛得多,故而優閑應付,隻用六成真勁抵住。


    陰陽嫗那老怪婦可不同啦,一開場便全力以赴,滿望不用邪法,便可把花妖比了下去,再鬥那未決的一場。因為有言在先,若各勝一場,勝負未分時,便要取決於附加的一場了。老怪婦已然存著歹毒計較,到那未決一場時,才出其不意,亮出邪功,將花妖打敗。


    誰料,老怪婦雖然運盡功勁,對方總是渾然無覺,氣定神閑,看樣子似乎未盡全力。老怪婦一驚非小,她本已有自知之明,料自己功力,委實遠遜對方,不過僥圖出奇製勝而已,哪知對方穩如泰山屹立當前,毫不搖動。


    陰陽嫗一提真氣,拚命地運勁克敵,兀無取勝跡象,不由暗咬了一下牙,自忖道:“花老兒,你也休怪我心狠手辣了!”


    鬥然心法一易,亮出平生絕學“混元一氣功”來。


    混元一氣功為史三娘所擅長,列位看官,想來也已知道,惟史三娘源出長白山陰陽門,這門氣功乃二怪所授,是以陰陽嫗那不會之理。


    抑且以陰陽嫗百年修為,使出來的混元一氣功自非史三娘可比,不知要厲害上多少倍,隻緣這怪老婦一生高傲,別的武功,已經足以無敵天下,輕易不使這門技業,於今撞上了花妖這個江湖上絕代宗師,才不得已把混元一氣功亮出。


    不過,她斷無如史三娘那般膚淺,能發不能隱,隻知吐煙噴火,其實史三娘目空一切,以為煉成真煙真火,便可無敵天下,豈料不過起碼功力而已。


    陰陽嫗一經亮出混元一氣功,自是非同小可。此時花妖陡覺對方掌勁一變,一陣炙熱氣流,傳了過來。


    那股氣流,絕非尋常可比,凝聚而不散,就隻一點點,宛如陽光下之焦點,猛闖過來,頃刻之間,隔在兩人四掌之間的一頁葵葉,已然枯黃不堪。


    花妖是何等人物,那會不曉得老怪婦運的是什麽功,隻見他眉頭一掀,心中冷笑道:“黔驢之技,不過爾爾!”


    隨著,他也亮出生平絕學來,這一番,怪老婦陰陽嫗可真撞上了克星啦,她本以為混元一氣功足以使花妖栽倒,她哪裏知道花妖身懷絕學,恰好是混元一氣功的死對頭,那武林至尊達摩祖師所遺的“純陰大法”了。


    話說怪老婦與花妖比量內家真勁,不論陰陽嫗如何悉力以赴,總是動搖不了花妖,而這位武林奇人,似乎未出全力,隻守不攻,任憑對方怎樣突襲,這一來,強弱之勢已判。


    陰陽嫗乃武術大行家,哪會不知花妖的用意,他所以隻守不攻,知其意圖不外有二。一是以逸待勞,俟對方氣竭力枯,而後反攻,一鼓便可把對方擊敗;二是留有餘力應付陰陽叟,其實長白山陰陽魔宮的主人才是真正勁敵,倘不審機微,此刻運盡功勁,再拚陰陽叟時功力必打折扣,吃虧豈非在於花妖。


    有此兩種利害原因,花妖乃不盡其全力,隻是一味以靜製動。鬥得約逾兩個時辰,陰陽嫗顯然已經漸漸不支,敗象大露,不由心中暗暗吃驚,陰陽嫗尋思道:“若非用生平絕藝,這場拚鬥看來就要落敗啦!”


    彼此有約在前,誰敗誰就得自栽謝過,也用不著對方動手,要知武林中人最重然諾,豈同兒戲,當真拚不過對方,自己就得一死了之,陰陽嫗已然輸了頭場,如這一場再有不測,那就是栽定了。


    這如何不教陰陽嫗驚急交迸呢?因此,心念一堅,陡地心法一易,出其不意猝亮生平絕技混元一氣功來。


    要知混元一氣功這門技業,乃至剛至陽大法,本非邪道,惟一落長白陰陽魔宮之門,不謂邪門也不可得了,說到這門技業,也端的了得,前史三娘在一線天幽修廿載,口能噴出真煙,不消說,自然是混元一氣功已成,吹煙噴火在外行人看來,似已登峰造極,其實不然,因為混元一氣功非是易煉,起碼就得會噴火吹煙,否則也不能叫做成功,同時,非到如此地步,學無所用,若論登堂入室,猶差得遠呢!


    因為吹煙噴火,乃有形之技,有形遠遜於無形,差不多為習諳武技者所公認,猶如拳腳之不隸內勁,且有形的武功容易煉就,因有法則可循,無形則不同了,非至爐火純青曷能臻此。


    陰陽嫗與史三娘雖同屬挾有混元一氣奇功之奇技,惟功力輩份不同,故比較起來,不啻大巫之與小巫了。


    陰陽嫗的混元一氣功一經亮出,花妖已洞燭機先,成竹在胸,兀然不懼,轉眼間自陰陽嫗掌心運出的那點熱辣無朋的“火焦”,已然硬闖過來,把隔在兩人掌間的大葵葉子灼得焦黃,勢如流電,傳到花妖之掌心上來。


    這其間,不容花妖不運功應付了。百忙中,花妖心念陡轉,忖道:“應付這狂妄的老怪婦不難,隻是我一亮出純陰大法,對方必定覺察,到那時她若一語道破,陰陽叟這老怪物詭計多端,難免又有準備,倒就棘手!”


    花妖這一琢磨也對,臨陣對敵,貴乎知己知彼,花妖本身奇技,若給對方知道,總有多少不利之處。


    但那容他有多事思索餘地,花妖緊咬一下牙齦,純陰大法且慢亮開,一提真氣,便運本身百年修為功力來抵當老怪婦攻到的火熱氣功了。


    花妖既享譽武林曆久不衰,為前輩頂兒尖兒宗師,武功豈能小覷,但見他一提氣,功勁猛地自兩掌心中迸發而出,一時間竟把襲來“火焦”反撞開去。


    混元功厲害無比,花妖要到克製對方,也隻有用“驅”字訣,硬把迫到的氣功撞退迴去,不過這一著乃是極危險之事,因為一有不測,自己渾身血脈,必至被對方烈火燒得幹涸而死,有如電觸雷殛。


    陰陽嫗正得意間,陡覺自己運出的混元功忽地猛退迴自己之內,給抵擋在焦葉之外,進退不得,宛如碰到一道無形之牆,心下著實吃了一驚,想道:“花老兒果是名不虛傳,亮出這手,當真教我老媽子沒奈他何!”


    驀地,她歹毒念頭又在滋長,心中冷冷笑了一聲,這番她不忙去攻襲對手,卻故意暗運掌力一擦,那片葵葉,登時變成碎粉,給老怪婦揮發而出的掌勁,震得灑滿一地,蕩然無存。


    葵葉已經不在,如此一來,雙方便要肉掌相抵了。花妖一接對方掌緣,心中已是一驚,就在這當兒,陡聞陰陽嫗怪叫起來道:“花老兒你好無禮,竟然故意震飛葵葉,和老媽子肌膚相接!”


    “嘿嘿!我還道你守禮君子,不料竟是衣冠禽獸!”陰陽嫗直嚷下去道:“還不快快認栽,更待何時?”


    這一下倒是歹毒無倫,老怪婦竟然利用花妖守禮弱點,明知技業上難勝對手,使用詭計,繩以禮教,要花妖自動撒掌認栽。


    花妖這一氣可不小,他為人也固執得緊,分明是對方震飛葵葉,構下陷阱,本來可以不予理會,偏偏他對禮節拘謹得流於迂腐。一聽老怪婦帶譏帶諷的誣蔑,不由怒火中焚,把牙一咬,大叫道:“好,我認栽便是!”


    語已,並不撤掌退開,卻是暗暗運起“純陰大法”來,用足十成真勁,朝前一迫陰陽嫗,要她自行撤掌退下。


    純陰大法既是混元一氣功的克星,且在功力上花妖又勝一籌,不使開則已,一使開老怪婦如何抵受得住。


    陰陽嫗但覺自己所運出的混元功鬥然一散,無緣無故地消解於無形,接著已感一股強烈無比的寒嵐,越過自己掌心,向體內長驅疾進。


    她才覺不對勁已然遲了,全身血液頓時凝固起來,隻聽得一聲慘然大唿:“花老兒,你好,你使用純……”


    蓬地一下巨響,已然頹仆到大青石下去,麵如土色,登時氣絕,一瞑不視了。


    花妖哈哈笑一陣,一長身已退出大青石三丈開外,隻拿眼盯著僵臥地上的陰陽嫗不已。


    這當兒,陰陽嫗的老伴長白山主人一瞥大駭失色,身形一飄,便飄到他的老伴跟前,俯身一察視,但覺陰陽嫗脈搏已停,渾身冰冷,仿如在冰窖裏出來,不由氣得哇然大叫起來。


    陰陽叟不知花妖挾有此一奇技,隻因“純陰大法”本非花妖本門技業,且從無在江湖上漏過臉,故萬萬料不到千餘年前的武林至尊達摩遺下武笈,竟落在這狂妄不羈的花妖之手。


    他邊叫邊細細審視,兀是無法瞧得出花妖用什麽武功害了他的老伴。陰陽叟心中反覆琢磨著他的老伴臨終時那一句“你使用純……”的話。


    半晌,他哇然叫道:“罷了,花老兒,我老伴算是學藝不精,也是命中該絕,死在你這老兒手裏!”


    他一旋頭,鬥然又是聲聲銳笑,其聲淒厲,倍逾適才初遇。笑聲才罷,又聽他叫道:“人死不能複生,不過,我陰陽魔宮百年英名,豈容毀於一旦,我老頭就與你拚了。來,花老弟,比劃比劃!”一長身,已然縱到場心。


    氣極而笑,事屬尋常,但陰陽叟高傲成性,乖僻絕倫,又怎會不惡語相加呢?原來以他輩份之尊,斷非江湖中下三門小頭可比,勝負之事,豈容他諱言不認?


    是以他心中雖然怒極,也是強捺住了,不欲窘態於人而已。要邀花妖較量,已成必然之勢,即使陰陽婦那老怪婦不死,花妖也是逃不了與陰陽叟一拚之事,何況長白第二高手已歿,益發難以避免了。


    花妖淡淡一笑,頷首朗聲應道:“陰陽兄台,咱這場比劃是約定的了,但憑吩咐,小弟自當舍命奉陪!”


    陰陽叟嗬嗬了一陣,翹起拇指道:“你有種,咱長白山陰陽魔宮豈是可欺的人,時至今日,百年交誼已絕,我哥兒再也難以並存世上的了。”


    陡然又是一聲斷喝:“花老兒,你以內家真力迫死我的老伴,足征名家無庸手,我陰陽叟不才,想向你討教幾招。你敢鬥麽?”


    花妖淡淡地答道:“也不由我不鬥,陰陽老兄,要比什麽,就請劃出道兒來!”


    陰陽叟似以智珠在握,咬了一下牙,冷笑道:“你也知俺陰陽門的武功啦!一共有七十二宗,嘿嘿!不過我也不要把七十二宗玩意全亮出,就和你比三宗如何?”


    花妖心中發亮,哪會不知陰陽叟故作大言,所謂七十二般邪門技業,總的來說,不外三大類,無非是內勁,毒物,魔邪,要對付這三般技業倒不難事,隻須有上頂內功輕功與定力,便是攻無不克,守無不穩的了。


    老怪物的言語才歇,花妖已然哈哈朗笑,欣然應道:“陰陽老兄,別說你隻要比三宗,即七十二宗全亮出來,我花妖也隻好陪你走完它,別多說廢話啦,先比什麽?快些劃出道兒來!”


    花妖言語才罷,陡聞陰陽叟怪叫一聲,道:“好,花老兒,你倒是個漢子,我陰陽叟自當劃出道兒,教你見識見識魔宮技業!”


    說著,老怪物卻沒有什麽道兒,忽慢慢向後走去,看他所走的方向,正是剛才躍出陰陽嫗身死陳屍之地。


    花妖也不知這老兒弄什麽玄虛,隻拿眼瞪著,卻不作聲,但見老怪物跑到陰陽嫗之跟前,忽地袍袖一拂,隨著一陣勁風卷地而去,剛好把地上的屍首卷到手裏。


    陰陽叟對著他老伴遺容,看覷了好半晌,驀然一聲長長歎息,掌緣一揮,竟向陰陽嫗脖子砍去,但聽喀嚓一響,陰陽嫗遺體已然屍首分家,頭顱給老怪物掀在手裏,屍身卻落到一處綠草如茵的山地之上。


    這一舉動來得怪異兀突異常,不但花妖大引為異,就是站在遙遠之處,一旁觀看,陰陽二怪門人單嬋也覺莫名其妙,百思莫解,正怔怔之際,鬥然間,隻見老怪物手挽首級,仰天又是一陣的桀桀大笑。


    笑聲一落,老怪物大叫道:“老伴在天之靈冥鑒,為夫替你報了仇冤,便將追隨你於地下了!”


    單嬋一聽,吃了一驚,畢竟追隨老怪多年,師徒情深,縱然老怪物為人歹毒乖謬,但麵臨永訣,單嬋乍感一陣心酸,不由哀然叫道:“師傅,你……”


    話未已,陰陽叟已開腔,他的語調忽變得極之溫和,曼聲叫道:“單嬋,你過來,為師有話和你說!”


    單嬋那敢不聽,隻好好慢慢地走到老怪物跟前跪下,問道:“師傅有何吩咐,但請賜示!”


    老怪物先仔細瞧了單嬋幾眼,單嬋心中不由泛起一陣又驚又悲的情緒來,那味兒直和親人死生訣別,臨死的人對未死的親人看覷一般。


    陰陽叟終於說道:“單嬋聽著。我陰陽魔宮在武林稱霸垂百年左右,時至今日,氣數已盡,衣缽傳人,隻有你這丫頭。茲有三事,要你在我身歿之後做到。第一事,本門別無門徒,就隻有你一人,將來發揚光大,端賴於你,我死之後,你即迴長白山,秉承門戶,收徒授藝,自為掌門。本門技業之夥,在武林中首屈一指,我深悔以前立下門規,授藝隻許一項,使你不能兼收並蓄,不過,此事仍可補救,我死之後,你至長白,可覓我遺笈,用心練功,務要把七十二項技業練成,以繼遺誌!”


    他頓了一頓,單嬋淚下如雨,叫道:“師傅休要說這些短氣語,你也不一定打不過對頭人!”


    陰陽叟長歎一聲,喟然道:“氣數已盡,那有什麽可說,不瞞你說,我與你師娘當年夫婦雙修,曾有誓言,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也願同年同月同日死,今日你師娘不幸毀了,為師豈能獨活偷生,勝敗勿論,但我身歸道山,已是定論了。”


    花妖聽了,心中好生詫異,自忖道:“陰陽老兒為人雖歹毒無倫,夫婦恩愛,勝逾常人,倒是一件值得可惜之事了。”


    此時花妖心中,已萌悔意,要知這位武林奇人,出手毀了老怪婦,實非初願,乃是萬不得已的事,他已是個宅心極之仁厚的人啦!


    又聽那老怪物,繼續幽幽道:“第二事,本門叛徒史三娘,不遵教誨,擅自下山,私奔南星元,勾結敵人,除了逐出門牆之外,我死之後,你得負清理門戶之責!”


    單嬋一聽,吃了一驚,她本就介乎邪正之間,而仍屬正派的多,與史三娘私誼甚篤,要不然史三娘也不會在天姥臨危托孤,此刻老怪物恃門規脅令清除叛徒,她心中當真矛盾至極,不知答應好還是不答應好。


    但陰陽叟卻不怎樣注意她,也不勉強她立刻答應,自顧地把話說下去。他先叫了一聲:“單嬋,如果你是本門的好徒弟,第三事最重要,我死之後,你摘下為師首級,與你師娘頭顱在一起,帶迴長白,合埋共葬,不可有誤!”


    他邊說邊向身上摸了一摸,掣手一隻羊脂玉造成的小瓶子來,瓶蓋上揭,倒出少許紅色粉末,便把來抹他的老伴陰陽嫗的首級上。同時說道:“這些粉末,乃本門至寶‘不敗散’,什麽肉體,一經搽抹,便可經久不壞,我今先把你師娘的頭顱抹了,便能保持生前遺容,我死之後,你也該聽我叮嚀,摘下頭顱之後,搽上不敗之散!”


    當前的老怪物,一生孤高,目中無人,不料在此生死關頭,竟然哀傷若此。單嬋這時還肅跪在地上,她也是傷心極了,幾次嗚咽,欲語還斷,一時竟說不成話。


    陰陽叟把要叮嚀的事吩咐過後,忽地臉容一整道:“單嬋,你緊記為師的話沒有?”


    單嬋惟惟應道:“弟子謹記!”


    鬥然間,陰陽叟猛喝一聲道:“不成,隻說謹記兩字不能作準,得在為師之前,起一個重誓!”


    單嬋已受乃師情感打動,顧不了老怪物吩咐她日後去做的事是否合乎道義,不由激越地唿叫道:“師傅如是不信,我起個重誓便是!”


    語已,果然朝著北麵,叩了幾個響頭,撮土為香,心中念念有詞地禱告道:“弟子單嬋,秉承師訓,務要繼承先師遺誌,依照吩咐下來的話去做,如有異心,必身沉滄海,永無超升之日,區區赤心,神人共鑒!”


    禱告一過,陡聞老怪物桀桀笑了,唿道:“好徒兒,起來吧!”


    說著,連連揮手,教單嬋直身站起。


    單嬋站了起來,陰陽叟指了在地上他老伴那無頭屍身,吩咐道:“先料理你師娘身後之事,入土為安,再和花老兒算數!”


    同時,他仰首對花妖叫道:“花老弟,你稍待片刻,我自當招唿你,此刻不暇,先葬了我的老伴遺體再說!”


    花妖一直冷眼旁看,並沒有催他,聽了陰陽叟的話,也不著忙,笑道:“老兄台但請自便,小弟不忙在一時,等會再領教不遲!”


    單嬋一卸身已把陰陽嫗那無頭屍負上,走向山邊樹蔭之下而去,陰陽老怪在後跟著,花妖看覷了一下,突地長歎一聲,跟了上去。


    陰陽叟似已洞悉花妖用心,並不作下什麽戒備,任由花妖走近,冷冷問道:“老弟台也知為百年交誼可貴,要來送你嫂子最後一別?”


    不錯,花妖走近前去,正是參加陰陽老怪及其女弟子單嬋埋掩陰陽嫗遺體的葬禮。這豈不是件有忤人情的怪事麽?人是毀在他手裏,而死了又來參加葬禮,寧不有“孔明柴桑吊公瑾”之譏麽?


    這倒未必,花妖與陰陽嫗對敵之際,不是你死便我亡,乃人之常情,但存歿已定,想起過去百年的誼,前來吊祭,亦人之常情,是以陰陽老怪並不阻攔著他。


    花妖默默地向前慢慢走去,陰陽叟師徒二人,已然跑到山麓盡頭陡坡之處,那兒衰草依依,白楊蕭蕭,怪石嵯峨,潛蘊一派慘愁氣象,乍看之下,恰是營葬屍身的好所在,陰陽老怪物,已然選定此處為老伴身歸道山之所了。


    一到那所在,老怪物不忙指揮徒弟鑽穴營葬,卻向四邊留神察看,似在審度風水,定方位,以利葬事,花妖這已經挪近,心中自忖:“也虧陰陽老兄有此閑心,人死萬事皆休,還看什麽?”


    驀地,但聽陰陽老怪長一聲怪笑,哈哈道:“不錯,這所在不錯!”


    單嬋顧了她師傅一眼,木然問道:“師傅,你已選好安葬師娘的地方了嗎?要在什麽所在,請賜示,好待徒兒安排!”


    陰陽叟兩隻怪眼一翻,睃了單嬋一下,斜掛脖子叫道:“你忙什麽,把人埋在這兒,不怕沒有風險?”


    “是倒怪了,掩埋死人有什麽風險?”花妖心下怙啜,正詫然間,又聽陰陽叟說道:“雖然陷船島這地方,人跡罕到,四周密布利礁,舟船不能近前,可是,咱來得,難道別人不來得,說不定若幹年後,來了高手……”


    花妖心中恍然,但聽單嬋吃驚道:“師傅,你是怕師娘的遺體給什麽歹人發穴盜屍?”


    陰陽叟點點頭道:“不錯,單嬋,你也該明白,咱陰陽門百年來在武林中享譽最隆,正因如此,也引起江湖上不肖之徒的嫉妒,結下不少梁子,而且那些不長進的家夥,每有覬覦本門武學秘笈之念,若咱夫婦全死去了,他們還不額手稱慶,還不尋上門來嗎?”


    老怪物的顧慮也不無理由,單嬋心中淒然,卻不作聲,默默地諦聽,陰陽叟長歎一聲,續說下去道:“不僅為了本門秘笈被盜,也不僅為了你師娘身歸道山以後,有暴屍荒野之辱,同時,為師也是快要死的人啦,一瞑不視,豈容不圖後計!”


    單嬋淒然叫道:“師傅,你放心好了,徒兒對你老人家的吩咐,自當凜遵,身後之計,自當料理妥當!”


    陰陽叟點點頭,忽對花妖道:“花老弟,咱要比劃也不在這一時,待我準備好身後之事,再來領教!”


    花妖自忖道:“這老兒乖謬絕倫,果然名不虛傳,也罷,且瞧瞧你弄什麽玄虛!”


    當下,朗笑應道:“陰陽老兄有事請便,小弟等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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