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開蓮花庵的門,進入曲徑通幽的禪房;妙善喜孜孜地迎了出來,“稀客,稀客!”她含笑問道:“羅施主是哪天迴來的?”


    “今天剛到。”


    “一到就來蓮花庵,真難得!”


    “你不要這樣說,當心老趙聽見了,吃我的醋!”


    “啐!”妙善嗔道,“狗嘴裏長不出象牙,不挨罵,不舒服!”


    羅龍文哈哈大笑,笑停了說:“你越來越年輕了。我有樣東西,也隻有你配用。”


    說著,解開攜在手中的手巾包,裏麵是個錦盒,一揭開盒蓋,妙善眼花撩亂,喜心翻倒,反而愣住!


    “你見過這麽漂亮的念珠沒有?”


    妙善將雪白吳棉墊底的一串寶石提了起來,映光細看;口中讚歎:“不但沒有見過,聽都沒有聽說過!”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念珠套入頸項。低頭把玩,久久不忍釋手。


    妙善也是一頭九尾狐,當然知道羅龍文不會無端贈此珍物;與其等他開口,不如自己先說,因而問道:“羅施主這份盛情,我該怎麽樣報答?”


    “要什麽報答?”羅龍文答道:“說實話,我是愛屋及烏,所以隻要老趙知情,用不著你報告。”


    妙善懂了,笑一笑說:“老趙今天要來,我叫他見你的情!你請坐一會,或者叫人來陪你談談?”


    “不必,不必!你有事請便,我在這裏打個盹。”


    羅龍文實在是倦了,倒在妙善禪榻上,直睡到黃昏才被叫醒;睜眼看時,趙忠正在欣賞他送妙善的那串寶石念珠。“聽說你迴來了,我正在想,怎麽得跟你趕緊見一麵?恰好妙善著人來通知,好極,好極!”趙忠很高興地說,“有許多事,信裏說不清楚;今晚上,我們好好談一談。”


    “是啊!我亦有同感。”


    “何以如此奇費?妙善跟我說,好生過意不去;要我好好幫你一個忙。我不知道你要我幫甚麽忙?盡管說。”


    “那是她的意思。”羅龍文說,“我先請你看幾樣東西。”


    等喚隨從將一個沉甸甸的包裹提了進來,一打開便讓趙忠笑得合不攏口,再看到那四方名硯,更是把玩讚歎,歡喜得不知道怎麽樣才好。


    酒肴早已齊備,三催四請,趙忠隻是愛不釋手。最後是妙善半拉半拖,才把他弄到酒席前。可是口中所談的,依然是那四方硯台。


    見此光景,羅龍文知道,自己如果有所陳說,趙忠必定照辦,那就不妨從容些。所以陪著他談硯台,滔滔不絕地,惹得妙善都厭煩了。


    “你們兩位,能不能換件事談談?如果再談硯台,看我不叫人砸碎了它!”說著,她作勢要去取硯。


    “動不得,動不得!”趙忠告饒似地說:“我們不談這個了,談別的。”


    妙善便向羅龍文使了個眼色,意思是,有話趁早說,理會得她的意思,羅龍文便先談自己的事:“老趙,我上次信上托你的事,怎麽沒有下文?”


    隻要羅龍文有信,趙忠必複,唯一未複的信,是他托趙忠向趙文華進言,舉薦他到嚴世蕃那裏去當清客。當然,未複是因為事有窒礙,尚未達成。


    “我提過一次,上頭沒有接話,我就不便再說下去了!”上頭是指趙文華。


    “為什麽不說下去?”妙善還不知道是什麽事,便替羅龍文幫腔,大家都知道,趙大人什麽事你都可以作主,如今說是連說句話都‘不便’,誰信?”


    “你不知道其中的道理,有些事,我的確可以作主;無奈這件事非上頭自己辦不可。他不開口,當然是難處,我催他有什麽用?”


    “有難處就算了!”羅龍文說。


    “是什麽事,什麽難處?”妙善插嘴,“說出來大家商量。”


    “你不知道!你也沒有啥主意好出。”趙忠將酒壺移到她麵前,“酒冷了!勞駕,燙熱了來。”


    這是要她迴避的意思,妙善當然知道避開,臨行又使個眼色,向羅龍文表示,她隨時準備應援。


    “我跟你說實話,上頭是希望你幫他的忙,不希望你到嚴公子那裏去。”


    “喔!”羅龍文的思路極快,立即答說:“趙大人有你在,還要我幫什麽忙?”


    “話不是這麽說,有用的人,總是越多越好。”


    “有用的人,要擺在有用的地方,才有用武之地。如果我能進嚴府,對趙大人才有幫助。那時候,我們聯手來做,彼此唿應,總有一天讓趙大人入閣拜相。”


    “這話不錯!”趙忠有矍然的表情,“你在嚴府,至少可以打聽打聽消息,找機會說說好話。我今天迴去就跟上頭說或者索性你自己擬個保薦的信稿子,看上頭意思活動了,我馬上拿出信稿子來,打鐵趁熱,信一發出去,就不會再變動了。”


    “好的!信稿子我明天一早送到府上。”


    趙忠點點頭,略停一下問道:“你見過胡總督了?”


    “見了一麵,也沒有啥好談的。”


    “你知道不知道,就這兩天,上頭吃了他一個大虧?”


    “我聽說了。”


    “這件事實在有點氣人。小華兄,你看,怎麽樣出這口氣?”


    “何必呢?”羅龍文不經意地說,“就要班師了!得勝還朝,天大喜事,何苦還生悶氣。”


    “班師?”趙忠問道,“你說應該班師了?”


    “咦!!”羅龍文裝得很詫異地,“為什麽還不班師?陳東也抓來了,倭人都遣走了;事事妥當,還不班師等什麽?”


    “汪直呢?”


    “唉!”羅龍文大不以為然,“汪直一時抓不到的,如說要抓到汪直才班師,不是自己找難題嗎?”


    “可以責成胡總督啊!”


    “十個胡總督也抓不到,就能抓到,也不是一年半載的事。趙大人見好不收,莫非要等言官上奏說話,師老餉糜,曠日無功!何苦來?”


    “啊,啊!這話不錯。小華兄,你看事看得透徹。”


    “這也無非旁觀者清而已!”羅龍文又放低了聲音說:“各地調來的隊伍,好比漫天的蝗蟲,拿這裏吃窮了,於趙大人有什麽好處。倒不如早日班師,百姓感恩,自然要什麽就送什麽。秋要深了,班師迴京,正好過年!”


    “言之有理!”趙忠深深點頭,“準定照你的意思,跟上頭去說。”


    機要大事,談到這裏告一段落,羅龍文不願冷落妙善,親自出外招唿,眼色中遞過去一句話,事已妥貼。


    “相聚的日子不多了!”趙忠向羅龍文舉杯,“有酒堪醉須當醉。”


    “我們倒還好,如果能仰仗大力,得有京華之遊,依然要以朝夕相聚。隻是,”羅龍文看一看妙善說,“老趙,你怕有割舍不下的事吧?”


    “那可是沒法子的事。”


    “怎麽?”妙善聽出端倪,急急相問:“要迴京了?”


    “遲早要迴去的。”趙忠答說:“我總不能在這裏待一輩子。”


    “什麽時候走?”


    “快了!也許就在十天半個月之內。”


    “那,那我怎麽辦呢?”


    說著,妙善一臉的淒惶,連眼圈都紅了。不知她是做作,還是真個難舍難分?總之,那樣的神情,連羅龍文都大感不忍,趙忠的心腸當然更軟了。


    “不必如此!”他強自慰勸,“將來總還有見麵的日子。”


    “天南地北,到什麽時候才有機會?”妙善的聲音哽咽,“你不要氣別人!”


    趙忠不作聲,黯然不歡,一下子把席間的歡樂氣氛,掃除淨盡。羅龍文看他們彼此都動了真情,惻惻然地自覺有責任為他們解除困難。於是定神想了一下,很快地有了主意。“其實這又有窒礙?我說兩條路子,隨便你們挑!”


    “好,好!’妙善的盈盈美目與趙忠濁重雙眼,都殷切地望著他。


    “一條路是你,”羅龍文指著妙善,“還俗姓趙。”


    妙善與趙忠一起發愣。起初的感覺相同,都有匪夷所思之感;細想一想,臉上便各有表情。妙善人顯得為難,趙忠是覺得無趣。


    “這一條路,你們倆都不以為然;那麽,就走第二條路。”


    羅龍文停了一下說,“這條路我可以效勞。”


    “先說來看。”趙忠很率直地說,“倘或是非你不可的,你想躲懶也不行。”


    羅龍文微笑著仰臉環視,“好一座精舍!”他說,“老趙,你照樣在京師蓋一座蓮花庵,如何?”


    此言一出,妙善與趙忠仍然是發愣,但會過意來,卻是不約而同地發出笑聲。


    “謹遵台命!我在京師照樣蓋一座蓮花庵。不過,”他看一看妙善:“你的意思怎麽樣?”


    “我自然仍舊是那座庵的住持。”


    “好了!說定了。”趙忠平靜地說,“小華兄,你說話算話!”


    這句話是接著羅龍文所說,“我可以效勞”而來——羅龍文不但是足智多謀,而且多才多藝,除了所造的墨名重一時以外,對於土木之事,無論修橋鋪塔,構築園林,都頗在行。


    趙忠知道他有此特長,又聽他自告奮勇,所以這樣叮囑一句,意思是在京照樣蓋一座蓮花庵這件事,便責成在他身上了。


    羅龍文自然一諾無辭。於是妙善的滿懷離愁別緒,消散得無影無蹤,不過難處也不是沒有。她到底不是真正的出家人,四大皆空,了無牽掛,能夠到處雲遊,說走就走。她有廟產,有放出去的帳,還有好些徒弟,如果不能一一處置妥貼,是無法遠行的。


    聽她說了她的難處,趙忠指著羅龍文說:“一客不煩二主,索性都托了小華!”


    “包在我身上,替你料理得清清楚楚。”羅龍文滿口應承,“好在時間很寬裕,也總要等京裏的那座庵蓋好了,才能動身,那不是三個月、五個月的事。”


    想想也是。妙善嫣然一笑,殷殷勸酒,趙忠杯到酒幹,喝得酩酊大醉,在妙善的禪房中酣眠到第二天中午才醒。


    一醒才想起誤了一件大事。前一天趙文華曾派人來關照:第二天上午早早入府,有事商量。違誤主人所命,自然是件大事;所以急急起身,匆匆上馬,一直去見趙文華。


    “怎麽到這時候才來?”


    “是——”趙忠決定說實話,“趙忠該死!昨晚上喝醉了。”


    “怪不得!你倒去照照鏡子看,到此刻臉還是紅的。在哪裏喝的酒,醉成這個樣子?”


    “羅先生約我,在蓮花庵喝的酒。”


    “啊!”一下子觸及趙文華藏之心中已久的一個念頭,“我早就聽說了,從嘉興一直到蘇州,尼姑庵裏有許多花樣,我倒沒有見識過。”


    言下有不勝向往之意。趙忠隨即答說:“要見識也容易。不過——”他略一沉吟,試探著問:“要不要先作個安排?”


    “再說吧!”趙文華說,“昨天京裏又有信來催問。皇上曾問過嚴閣老,說何以最近沒有捷報?你看,這件事怎麽辦?”


    “陳東被擒,不是大人的捷報?”趙忠乘機說道:“這一番報捷之後,就應該班師了!”


    “班師還早吧?汪直——”趙文華沒有再說下去。


    “汪直算得了什麽?奏疏上不妨提一句,說他窮途末路,被逼得無路可走,生死不明,無足為慮。”


    “這倒也是個說法。等我跟胡總督商量一下看。”趙文華又說,“陳東就擒,胡總督告訴我了,說先要審一審。你到他那裏去一趟,就傳我的話,問胡總督可審出什麽來沒有?”


    “是!”趙忠靈機一動:“汪直生死不明的話,不妨就作為陳東口供中所透露的消息。”


    “這,”趙文華有些拿不定主意,“不太便宜胡總督了嗎?”


    這話不可解。不過趙忠隻要多想一想,就能明白主人的意思。如照他的建議,在陳東口供中加上一段汪直窮途末路,被逼得無路可走,至今生死不明的話,自然是剿倭軍務可以算作結束的一個很好的理由,專疏出奏,請求班師,必蒙準許。可是,這一來,胡宗憲不必再費心費力去緝捕汪直歸案;而一經班師,地方上省卻許多軍需供應,不都太便宜人家了?


    所以趙文華的這一問,用意很明顯:不能白便宜胡宗憲與地方上。趙忠隨即答說:“是,太便宜胡總督了。這話,我會告訴他聽,他一定懂的!”


    “隻要他懂就好!”趙文華說,“你看情形辦。話不要說得太死,總以可進可退為宜。”


    “是。”趙忠答說:“凡事總要請示了老爺,才能定局。”


    到了總督衙門,趙忠卻不是要見胡宗憲,跟門上說道:“我來會羅師爺。”


    “羅師爺從昨天下午見了總督以後,一直沒有來過。”


    這很出趙忠的意外,“那麽,”他問:“羅師爺住在什麽地方呢?煩你打聽一下。”


    打聽到了,是住在胡元規的當其中。趙忠跟胡元規也很熟;又知道羅龍文所送的四方名硯的來源,所以欣然轉車,要順便跟胡元規去打個交道。


    “元規,”他一見麵便說,“你不夠朋友!”


    “怎麽?我哪裏得罪趙總管了?”


    “你有好東西,怎麽不先送來給我看?”


    “趙總管是指那四方硯台?那可太冤枉我了。”胡元規說,“你老好此道,是我的第一個大主顧,既有好硯,我怎麽敢不先送到府上?那天打好包,正要出門,羅小華來了,談起此事,他說:巧了!我正受人之托,要送一份禮給趙總管。有這樣現成的好東西,省了我多少事。是如此這般的經過,你老是不是冤枉了我?”


    “原來如此!倒錯怪了你。”趙忠問道:“他出了你多少銀子?”


    “這,你老就不必問了!反正若非是送你老,銀子再多,我也不能讓給他。”


    “承情之至。”趙忠問道,“還有什麽好東西?”


    “餘下的多不中法眼了!”


    胡元規又搬出好些硯台來,不是次品,便是假貨;正在品評之際,羅龍文迴來了。“你怎麽不住總督衙門,住在這裏?”


    羅龍文笑笑不答,指著硯台問:“可看中了幾方?”


    “曾經滄海難為水!這些也還不錯,不過比到那四塊,可就差得遠了。”趙忠很客氣地對胡元規說,“請暫且收起來吧!”


    胡元規親自收拾硯台,提了出去,隨即又親自帶人來陳設酒果,檢點茶水。諸事皆妥,悄悄退了出去,方便趙忠與羅龍文促膝深談。


    “小華兄,我們相交至厚,我不必在你麵前說假話,更不會在你麵前耍手腕。我有句話先請問你,剛才我到總督衙門去訪你,門上說你昨天離了那裏,一直不曾再去過。是不是胡總督跟你生了意見?”


    羅龍文很高興自己故意跟胡宗憲疏遠的情形,已為趙忠所發現。不過,他的這一迴,卻不能率爾迴答,強調傾向於趙文華這方麵,固然容易取得信任,可是人家也許會想,胡宗憲對他信任有加,而他居然叛離,看來此人無情無義,不可寄以腹心。倘或說得不夠份量,使趙忠以為他仍然與胡宗憲保持著密切的關係,當然也就不會以肺腑之言相告。這輕重之際的語氣,如何才能拿捏得恰到好處,頗費一番斟酌。


    好在沉吟的神態,不會引起疑慮;因為這在對方設身處地去想,會感到是句很難迴答的話。果然,趙忠又開口了:“你如果覺得不便說,可以不說!”


    “是的!我很為難,也可以說很痛心。其中的委曲,請恕我不便細說,總之,胡總督不能再期望我跟從前那樣,對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


    趙忠點點頭,“我懂了!”他說,“大概胡總督有什麽對不起你的地方。我也不必去多問。我隻跟你商量一件事,上頭對班師的意思也活動了,不過太便宜胡總督,覺得有點劃不來!”


    羅龍文早就想過,沒有大大的一串銀錠燒送,不能退鬼。這在胡宗憲當然也是準備要奇費的,不過,一草一木都取之於地方,能省一文,地方便多受一分福。這樣想著,便知道自己該怎麽迴答,才是最聰明的說法。


    最聰明的說法是,先附和著,探明“盤口”,再在暗中設法。“當然便宜了胡總督!”他說,“一班了師,他肩膀上就輕鬆得多了!”


    “是啊!他應該知道。”趙忠問道,“你看,該怎麽跟他說?”


    “說法很多,先要看趙大人的意思如何?”


    這便是羅龍文在探問盤口。趙忠當然也知道他的所謂“意思”,是指班師的條件而言。這一點他不便貿然有所主張;不過,可以先下個伏筆。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家的那位頭兒,看起來威風赫赫,既富且貴,好象要什麽有什麽;其實他的苦楚,是局外人想都想不到的。”趙忠停了一下說,“隻談上一次迴京,不知道多少官兒存著極大的指望。不說別的,隻說相府上上下下,幾百口人,個個都要應酬到,光是這筆花費就不得了!”


    “是!我明白。”羅龍文趁機說道,“我看這件事不必客氣,該要多少應酬,不妨跟胡總督直說。他自己也經過這樣的情形,想來總了解其中的甘苦。”


    以羅龍文的立場,隻能順著他的語氣敷衍,同時很殷勤地勸酒。胡元規很講究飲食,待客的肴饌,更加精美;喝的又是窖藏十年以上的陳年花雕,趙忠開懷暢飲,逸興遄飛,說話漸漸地不甚思考了。


    “小華兄,都說你的腦筋好,慣會‘死棋肚裏出仙著’,我此刻倒要請教你。汪直是海盜的首領,他那‘老船主’的綽號,連皇上都知道;這樣一個罪魁禍首漏網了,而硬說他窮途末路,生死不明!你想,皇上會相信嗎?”


    這一問絕非醉話,羅龍文心想,此一說法原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交代門麵,不可深究。否則,如此刻趙忠的質問,真如走江湖一知半解的醫卜星相所畏憚的那兩句話“若要盤駁,性命交脫!”竟無詞以答。


    “哈,哈,也有拿你羅師爺難倒的時候!”趙忠得意地引杯快飲,“我到想出一個法子,教了你吧!你跟胡總督去說,那套鬼話,讓他叫人寫在陳東的口供裏,不就容易叫人相信了嗎?”


    “啊,啊!”羅龍文心悅誠服地舉杯相敬:“自愧不如!謹受教。”


    趙忠越發得意,也就越發有興致談類似的這些難題,“不過,話雖如此,汪直到底不是好相與的。”他用關切的語氣說,“此刻是照我的這一計,足足可以搪塞過去了;萬一汪直卷土重來,那時胡總督可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會的。”


    “何以呢?”


    聽他這一問,羅龍文才發覺自己出口太快,失於輕率。一時懊悔不迭,便無法很快地找理由來解釋了。


    “小華兄,”有了酒意的趙忠,目光反而更加銳利,緊盯著他說,“彼此心腹相共,莫非還有不便出口的話?”


    羅龍文悚然心驚,自己花了多少心血,才能取得他的信任;若一起疑就會細細去想,難免有奇綻發現,那一來豈非前功盡棄?


    有此深重的驚惕,更是口不擇言,“陳可有消息帶迴來,”


    他說,“汪直可能會投誠。”


    “噢,有這話!”趙忠更加注意,“怎麽沒有聽見說起?”


    “事情沒有籌劃好,說了徒亂人意。”


    “那,是怎麽在籌劃呢?”


    “首先要找一個人——”羅龍文突然住口,恨自己恨得要死!這才是真正的失言,他緊閉著嘴,準備應付很銳利的詢問。


    果然,趙忠毫不簇鬆地問:“找誰?”


    “找一個逃得無影無蹤的人,明山,就是徐海。”


    “徐海?為甚要找他?”


    “據說汪直有話:非徐海去,不能談投誠。”


    “由此可見徐海是汪直的死黨!”趙忠問道:“徐海逃走了,跟他在一起的那個小夥子阿狗,怎麽又到嘉興來了,而且還替胡總督出了大力?”


    這一問,抓住了漏洞,犀利無比;但卻難不倒羅龍文。因為剛才語言支吾,是一時心神不屬;隻要他心裏有防備,思慮能集中,那份隨機應變的本事,是無人可及的。


    “老趙,不瞞你說,”他從容答道,“如今希望就寄托在這個小夥子身上;隻有從他身上,可以追出徐海的下落。老趙,你喝杯酒,聽我談這件事,也算一本傳奇。”


    羅龍文長期大論從奉趙文華密令,派兵圍捕徐海與阿狗談起。他坦率地承認,自己犯了兩大錯誤:第一是顧念香火之情,不即下手;第二是過於信任素芳。當然,如果沒有那個意想不到的地道,這兩點亦就不算錯了。


    著意形容了素芳舍生掩護徐海與阿狗以後,他說:“匹夫匹婦之義,自然可感;但我不能以私廢公,當時找到地道入口,派人下去搜查。哪知道這兩個家夥鬼計多端,弄了些鐵釘碎磁器,灑得一路都是,士兵很吃了些苦頭。等清理幹淨,搜到出口,已經鴻飛冥冥了。”


    “出口在什麽地方?”


    “出口很巧妙,是一口枯井。”這一點,羅龍文來勘察過,照實解釋,“出口不在井底,在半中腰;所以即使井枯了,泥土草葉,埋積日久亦不會阻塞通路。”


    “那麽,阿狗又怎麽出現的呢?”


    “當時我看情形,估量他們也還逃不遠;派兵分道追緝,結果隻提迴來阿狗。問他徐海的下落,他說一逃出來,彼此就分手了,不知道他逃在哪裏?老趙,”羅龍文喝口酒潤喉問說:“你道阿狗真的不知道徐海的下落?”


    “我想他知道,不過不肯說而已!”


    “著啊!”羅龍文猛拍自己的膝蓋,“我當時心裏在想,照這個小夥子平常的行為,說得好,是有血性;說得不好,是脾氣很強。所謂‘三木之下,何求不得’這句話,唯獨對他沒用。不過,到底是二十歲不到的孩子,能幹雖能幹,胸中的城府到底不深。為此,我就不再逼他了,反而把他保薦給胡總督,重重用他。老趙,我這一計瞞不過你,是不是?”


    “當然!隻好棋孩子!不過,等他感動,自己說出來,不知道在什麽時候?”


    “我想不會太久。徐海也是重情義的人,說不定會悄悄來看他。”說到這裏,羅龍文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嚴肅,“用阿狗做餌來釣徐海,是我替胡總督所劃的最後一策。此刻我在想,汪直若能歸順,一樣也是趙大人的大功。這件事上,彼此的利害相同,所以為胡總督畫策也就是向趙大人獻計。事情到此地步,我倒要建議,請趙大人有句明明白白的話,赦免了徐海,叫他戴罪圖功;或許阿狗會很快地將徐海找了迴來。”


    趙忠點點頭,口雖不言,臉上卻是願意幫忙的表情。這就可以猜想得到,他的躊躇,是怕趙文華不會允許。然則趙文華到底為什麽跟徐海這樣子過不去呢?


    他還沒有問出口來,趙忠已為他作了初步解答:“上頭對徐海的猜疑很深,這件事恐怕不能成功。”


    “喔!”羅龍文覺得有句話如骨鯁在喉:“何以有很深的猜疑?猜的什麽?疑的什麽?”


    “這,”趙忠使勁搖頭,“我就不便說了!”


    這句話又惹起了羅龍文很深的猜疑。不過,他也知道,再要緊盯著問,會使得趙忠的戒心加重,隻有緩緩以圖。於是他做了個事不幹己的表情,很輕鬆地說:“你不便說,我亦不必問。談談別的。”


    談古畫、談風月;羅龍文的腹笥既寬,詞令又妙,趙忠不知不覺又多喝了酒;七分醉意中還有三分清醒,想起這天早晨在主人麵前的窘態,隨即推杯而起,大聲說道:“再不能喝了!”到這時候,一直在外室守候的胡元規方始進來,挽留著說:“趙總管難得光臨,務請盡歡!”


    “豈止盡歡,已經過份了!”趙忠有些戀戀地,“說實話,在你這裏喝酒看硯台,樂趣無窮,隻可惜美中不足——”他笑笑沒有再說下去。


    “美中不足的是,少兩個粉頭。”羅龍文說,“老趙,你明天來不來?如果來,包你比今天還有趣,我今天打聽到,嘉興有樣寶貝,縱不能讓它姓趙,無論如何要借了它來讓你賞鑒一番。”


    “喔,”趙忠問道:“什麽寶貝?真是寶貝,我一定來!”


    “寶貝有各式各樣的寶貝,因人而定。精金美玉,價值連城,不在你老趙眼睛之中。我說的這樣寶貝,自然是一方名硯,名氣太大了!”


    聽此一說,觸動趙忠的癖性,重又坐下,急急說道:“來,來!小華兄,快告訴我,是怎麽一方名硯?”


    “你明天來了就知道了。”


    “不,你何必吊我胃口?快,快,你不說,我不走!”


    羅龍文笑了,“你看,”他對胡元規說,“趙總管要耍賴了。”


    “像趙總管這樣愛硯的,真正少見!”胡元規故意裝得不信似地說,“小華兄,你說嘉興有方名氣極大的名硯,我怎麽不知道?”


    “人家世襲珍藏,從不輕易示人,更莫說拿到當鋪裏來,你怎麽會知道?”羅龍文亦有意裝得輕視他似地,“隻怕你連這方硯台都沒有聽說過!”


    “你倒說說看。”


    “嶽武穆的舊物,文信國的收藏。上麵有這兩位大忠臣親筆的硯銘,還有大宋遺臣謝枋得的跋。你道這方硯台如何?”


    “原來是這方硯台!”胡元規假作吃驚,“小華兄,你隻怕弄錯了吧?”


    “怎麽?我怎麽弄錯了?”


    照胡元規所知的情況是,這方名硯,已為蘇州一個有名的古董商人,攜往京師,不知列入哪位名公巨卿的珍藏目錄。趙忠在這裏不可能有此眼福。


    “這是無須爭的事!”趙忠故意激羅龍文,“小華就弄錯了,也算不了什麽!”


    “決不會弄錯!明天還是在這裏,請老趙一享眼福。”羅龍文又說,“今天所談的許多事,也就在明天作個定局如何?”


    “好!我明天吃過午飯就來。”


    說完了彼此分手。胡元規親送趙忠迴家,然後轉到胡宗憲那裏,將在隔室所聽到的,羅龍文與趙忠的談話,細說了一遍,也談到了預備拿那方文信國所藏的嶽忠武硯為餌,有所圖謀。


    “圖謀什麽?”


    “小華的意思,是想由趙忠來揭開一個謎底,何以天水與徐海這樣子過不去?何以疑忌很深?又何以不便明言?”


    “除非是我!”胡宗憲脫口說道:“除我之外,還有什麽疑忌的?”


    胡元規覺得他的話,近乎無根之談;細細思索,卻是越想越有道理,“三爹,”他說,“果真如此,倒是非打聽個水落石出不可了!”


    胡宗憲點點頭說:“你讓小華詐他一句看!”


    “這倒是一法。不過,倘或詐出真情,又怎麽樣?”


    “小華可以跟他建議,讓他當麵來跟我談一談。”


    “隻怕趙忠不肯,或者說不敢。”


    “不管不肯、還是不敢,他不來找我,我會去找他。甚至去找天水。”胡宗憲的臉色不知道什麽時候變過了,變得鐵青,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來:“我受夠了他的了!”


    “三爹,”胡元規很不安地說,“千萬請忍耐。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太對不起自己。”


    “對不起自己無所謂——”


    “可是,”胡元規搶著說,“也對不起為山九仞而流血流汗流眼淚的那些人。”


    這句話像枝箭樣,穿入胡宗憲的心坎,頓時變得痛苦而軟弱,歎口氣說:“忍、忍、忍!”


    “寶貝呢?”趙忠一進門就問。


    “請少安毋躁。寶貝由一位專使送來,此刻還在路上。”羅龍文說道,“我們最好都把煩心的事先了結了它,迴頭盡是賞心樂事,喝酒就痛快了!”


    “對!”趙忠說道:“昨天我們談的那幾件事,我都跟上頭提過了。先要告訴你一個好消息,舉薦你的信,已經發出了。”


    “是寫給嚴公子?”


    “當然。”


    “那,”羅龍文笑道,“我倒反有些躊躇了。”


    “為什麽?”


    “怕才不具勝,將來對不起舉主。”


    “那是你過慮。小華,不是恭維你,論心思之靈、之深,隻有你跟嚴公子才是一對,將來必有如魚得水之樂。”


    “果然如此!我一定助趙大人入閣拜相。”


    “上頭也就是存著這麽一個希望,所以,”趙忠加重了語氣說,“信寫得很切實。”


    “多謝,多謝!”羅龍文問:“第二件?”


    “第二件,”趙忠停了一下,突然問道:“你跟胡宗憲到底怎麽樣?不至於連要緊話都說不上吧?”


    “那也不至於。說實話,胡總督還是很看重我的,隻是——”羅龍文看一看胡元規沒有再說下去。


    這番做作,胡元規自然了解他的用意;“我先失陪!”說著,他起身離去。


    這一下,趙忠的意會更深了,“你是因為有胡朝奉在這裏,不便說?”他問,“聽說他們是本家?”


    “是的,他是胡總督的侄孫,五服之內的。”


    “這樣近的親族,說話倒不能不防他!”趙忠放低了聲音問,“你剛才要說的是什麽?”


    “胡總督還是很看重我,希望我仍舊幫他;不過,我有點膽子小,對他存著戒心。”


    “什麽戒心?”


    “是——”羅龍文突然縮口,隨即搖搖手,“迴頭再談!”


    說完,向外呶呶嘴,意思是隔牆有耳,怕胡元規未曾走遠,在偷聽。


    趙忠迫不及待地要聽他的話,因而親自起身去檢查,拉開門簾向外看清楚了,迴身搖搖手,表示什麽人也沒有。等他迴到原處,羅龍文將頭湊了過去,用手遮住一半嘴,低聲說道:“我在桐鄉聽到一種說法,胡總督跟徐海是有勾結的。”


    一麵說,一麵注意對方的表情,趙忠不知是計,驚喜交集地問:“你也聽說了!”


    就這一句話,便將真情詐了出來,羅龍文順口答道:“是的,我也聽說了。”


    “你聽人是怎麽說的?”


    “就那麽一句話,語焉不詳,所以我亦不敢深信,但亦不可不防。倘或真有其事,我們做幕府的,不是白白葬送在裏麵?”


    “對!上頭也是這個意思。所以對徐海不肯放鬆。其實,徐海如果沒有什麽顧忌,他亦不必逃;到案以後一切說清楚,又為什麽饒不過他?”


    這可能是趙忠個人的看法,或可能是故意這樣說法,希望能假他之口,把這話散布出去,騙徐海出麵。羅龍文當然不會上當,撇開這一段,反問他說:“老趙,你問我,是不是在胡總督麵前說得上要緊話?我已經告訴你了,如今該你說了!”


    “上頭的意思,如果你跟胡總督不是太疏遠,想托你跟他去談。隻要他肯合作,早日班師,未嚐不可。”


    “這是我的建議,當然義不容辭,更要效命奔走。何況又是趙大人之命!怎麽迴事,請說吧!”


    “上頭的意思,弟兄們出生入死,辛苦一場,地方總該意思意思。”


    “那是份所應當。”羅龍文問說:“不過,不知道是隨緣樂助呢,還是酌定一個數目,送交軍門,請趙大人犒賞弟兄?”


    這一問是試探趙文華的本意,在討“盤口”以外,可有個能打個什麽折扣的底子。如果趙忠答說,犒勞出於老百姓敬重的意思,不好爭多論少。那就是表示趙文華確是為弟兄;倘說酌定數目,一起送交軍門,統一分配,這就象吃空額一樣,存心不良,大有玄虛。前者客氣對客氣,倒不好少出,後者可就要好好地還個價了。


    趙忠不知他話中在掂份量,率真答道:“還是酌定一個數的好。上頭的意思,每個弟兄總要弄個五兩銀子。”


    一聽這話,羅龍文嚇一跳。此番趙文華南來督師,征調到蘇浙一帶助剿倭寇的各地士兵,號稱二十萬之眾;每人五兩,就是一百萬銀子。這真是獅子大開口了!


    話雖如此,他表麵上卻是聲色不動,接著趙忠的話問:“弟兄每人五兩,官長呢?”


    “這是通扯計算,官長就不必另外奇費了!”


    羅龍文心想,照此一說,還要見他一個情才是。當下又問:“趙大人那裏,總該另有一番道理吧?”


    “他自己,說實話,這時候不好再要了。不過,班師迴京,大大小小的官兒都要應酬到,起碼要送點土儀,這就不能不讓地方受累了。”


    說著,從身上掏出一張單子來,長長地一大片,羅列浙江的名產,從杭州的綢緞到天目山所出的珍貴藥材,無所不有。數目少則論千,多則上萬。羅龍文略略估計一下,非亦二三十萬銀子莫辦。


    “數目是開得寬了一點。”趙忠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再商量吧!”


    商量就是核減。但數量太巨,減不勝減。羅龍文想了一下說:“浙江的名物,羅列無遺;東西兩浙、上山下海,要照單搜羅齊全,恐怕得要半年功夫,那又為之奈何?”


    趙忠一愣,然後慢吞吞地說:“這倒沒有想到。”


    羅龍文也不再多說,將單子折了起來,很慎重地收好。“我去跟胡總督談。”他說,“盡我的力量。”


    趙忠不便說什麽,既不能拜托,亦不宜太認真,隻問:“什麽時候聽迴音?”


    “明天。”


    “明天?”


    “明天是把我跟胡總督談話的經過,據實奉告。至於到底能湊多少?胡總督要細細籌劃一下,才能有確實答複。”羅龍文緊接著說:“當然,他決不敢耽擱的。”


    “對!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天的供應;就地方來說,班師當然越快越好。”


    言外之意,相當明顯,如果胡宗憲不能接受要求,趙文華就不會班師。曠日持久,徒耗供應,倒還不如允許為妙。“趙總管!”胡元規露了麵,“有位稀客,是不是馬上請過來?”


    “誰?”


    “蓮花庵的當家師太。”


    竟是妙善!趙忠大出意外。還未開口,隻見門簾掀處,妙善春風滿麵地走了進來,後麵跟著個老佛婆,手裏沉甸甸地提著個包裹。


    “送硯的專使到了!”羅龍文笑著說。


    “怎麽?”趙忠有些困惑,“你所說的那方名硯怎麽會到了她手裏?”


    “無非故弄狡猾,博一時之粲而已!”


    於是,羅龍文去解開了包裹,趙忠把玩著那方曾由文天祥收藏的嶽飛手澤,歡喜讚歎,久久不絕,愛慕之意,溢於詞表,但羅龍文始終沒有表示。


    趙忠所希望於他的表示,自是慨然相贈。既未開口,不能不問。當然,一時還不便老著臉皮說實話,唯有先問此硯的主人。


    “實不相瞞,這是胡總督的珍藏,亦是準備送嚴公子的禮物。”


    怪不得胡元規說,這方硯台,據他所知,已歸京中名公巨卿。趙忠當然不敢與嚴世蕃爭。萬分怏怏地說:“他倒居然肯借出讓我經一經眼。”


    “胡總督不知道這件事。我是跟他的書童商量,私下借出來看的。”


    “唉!收起來吧!”趙忠口氣說,“看了傷心。”


    “阿彌陀佛!”妙善接口:“貪嗔愛癡,看不破就是苦惱。”


    “真是!”羅龍文說,“我倒懊悔多此一舉。”


    “不,不!”趙忠急忙聲明:“說起來,還是我的眼福,雖然隻看片刻,我還是感激盛情。”


    “老趙,容我緩緩圖之。”


    聽得羅龍文這話,趙忠生出無窮希望,他知道羅龍文說話,一向說一句算一句,隻不知道他如何去圖謀而已。“他以犒賞弟兄為名,要一百萬;土產當然可以折價,但算起來至少要二十萬。”羅龍文說:“能有一百二十萬銀子,馬上就可以讓他班師。”


    “一百二十萬!哪裏去弄這一百二十萬銀子來?”胡宗憲恨恨地說,“他們搜括得亦太利害了!”


    “是啊!我亦不服氣。”


    “然則計將安出?”胡宗憲想了一下說,“至多隻能許他三分之一。”


    “三分之一也不少了!我看可以這樣做,用軟逼的辦法。”


    “何謂軟逼?逼不走又如何?”


    “一定逼得走。不過要做得巧妙!”


    “小華,”胡宗憲不耐地催促,“你快說你的辦法吧!”


    胸有成竹的羅龍文,不慌不忙地取出一起文稿,請胡宗憲細看。這是一道奏疏的草稿,鋪陳計擒陳東的經過,而強調日本的薩摩藩主肯交出陳東,是對“天朝”的“雄兵”有所畏懼,願意輸誠和好的明證。至於汪直,據陳東供述,親見親聞,勢窮力蹙,已如釜底遊魂。總之,朝廷發大兵器倭,幾於已竟全功。這都是趙文華仰仗“鴻庥”,指揮得宜,將士效命的成就。


    看到這裏,胡宗憲微感不滿,不由得問道:“也未免太長他人的誌氣了吧?”


    這意思是歸功於趙文華,未免溢美,相形之下,豈非見絀?羅龍文已料到他有此表示,率直答道:“不如此,怎能讓朝廷下詔班師?”


    此言一出,胡宗憲恍然大悟,原來這道奏疏,看似奏凱敘功,其實是明明白白說一句:“趙文華的大功已經告成,可以班師了。”再深一層看,是一道逐客令,不過措詞謙誠,被逐者不會覺得自己是不受歡迎的客人,而樂於早早離去。


    意會到此,改容相謝,“小華,”他的聲音樂得非常柔和,“好文章原非入眼就能領略其中的妙處的。”


    “誇獎、誇獎!”羅龍文說,“請看完了再作計議。”


    未看完的隻有一段,便是為招撫汪直作伏筆。說汪直眼前雖一無作為,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偃”,若無徹底控製的把握,終成朝廷的隱憂,地方的潛患。但解決汪直,隻應隨時防範、相機智取,無勞重兵留駐。這樣說法,既為將來報功留下餘地;亦不悖眼前倭患已平,大兵可以撤走的說法。胡宗憲完全同意,塗注了幾個字,立即交了下去,關照即刻繕發;另外“錄副”送交趙文華。


    “這一下,天水不能不走了!直等朝廷降旨,催促班師,豈非自討沒趣。不過,”胡宗憲蹙眉問道:“他所索太奢,又如之何?”


    “這就要用軟逼的辦法了。第一、大小官兒,輪番餞行;第二、百姓送‘萬民傘’;第三、發動父老準備‘攀轅’。做足了大軍班師在即的模樣,天水莫非真的老老臉皮,賴著不走,變成自討沒趣?”


    “這個法子好!不過,未饜所欲,他能饒得了我?”


    “不會!”羅龍文說,“要教他不但不怪總督,而且同情。這個法子很好想,一言而蔽之:“假作惡人!”


    最後這四個字,意味深長;胡宗憲凝神靜思了好一會,點點頭:“我懂了!”


    “是!”羅龍文說,“我最後還有一句話:趙忠非籠絡不可。”


    “我也想到了。不過不知道怎麽籠絡,才能讓他死心塌地幫我們的忙!”


    “‘船到橋頭自會直’!羅龍文的神色之間,很含蓄,也很詭秘,“到時候必有善策。”


    “好吧!小華,”胡宗憲慨然付托,“隻要於地方有益,隨你怎麽辦吧。反正我一頂烏紗帽是交給你了。”


    “我決不會丟了總督的烏紗帽!”羅龍文極有把握地說,“一年半載,必替總督換一條玉帶。”


    ※※※


    果然,胡宗憲照羅龍文計謀行事,趙文華深為滿意。胡宗憲的歸功推美,固然使得他誌得意滿;而為他籌措行資的誠意,更足以令人感動。


    一切處置都是很明確的,胡宗憲發出公文令各縣攤派。按地方富饒貧瘠的不同,定派額的多寡,總數加起來是一百三十萬兩銀子。除了犒賞士兵,平均通扯每人五兩,共一百萬兩以外。另三十萬兩銀子,準備征購趙文華要致送京官的土儀。羅龍文並且已向趙忠傳過話去,倘或繳購不及,就拿這些銀子作為折價。將來如何辦理,全聽趙文華的意思。


    班師的日期已經報了出去,定在十月初五,為豈不足一個月,而自全省文武大員到地方士紳為趙文華慶功餞行的宴會,卻是一個月都吃不完。看著紛至遝來的請貼,趙文華又歡喜、又發愁;親自去拜訪胡宗憲,要他設法安排,盡量減少合並,免得腸骨發炎。


    話雖如此,內心卻是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不過這種躊躇滿誌的日子,隻過了不多十天,沒趣就漸漸地來了。各縣紛紛呈報,不是說年歲荒歉,民不聊生,就是說起年倭崖,民生凋敝,對於派額實在無法照數籌足。當然亦不至於分文全無,隻是折扣打個倒八折,派一萬的,最多隻能出兩千。


    趙文華不知道這是胡宗憲在極機密的情況下,授意所屬,如此呈報。他們看到的,除了各縣大歎苦經的複文以外,就是胡宗憲雷厲風行,嚴限照數照氣解足的公文。因此,他對胡宗憲倒是諒解的,一再對趙忠說:“這不能怪人家。錯在發動得晚了!如果定在開春班師,有差不多半年的時間,各縣一定可以把這筆款子籌足。”


    觀念已深受羅龍文影響的趙忠,看法不同,率直答說:“這麽多人在這裏吃半年,百姓負擔加重,到那時候,說不定連這個倒八折的數目都籌不足。”


    “照你說,我們收他這麽一個數目就算了?”


    “我看,”趙忠答說,“就爭也有限!”


    “有限也要爭!多一文好一文。京裏那麽多人在指望著我,怎麽能不爭。”趙文華說,“你再到胡總督那裏去一趟,催催他。”


    銜命到了總督衙門的趙忠,將名貼一投進去,正好羅龍文在座,隨即站起來說:“我先避開!這幾天跟總督談的那個辦法,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也好。”胡宗憲說,“你得把東西去拿來!”


    “是!我馬上去。”


    “這樣,”胡宗憲說,“迴頭你就作為不速之客,仍舊跟他見個麵,也好暗中幫著我說話。”


    今昔不同,由羅龍文故意引起的,趙文華與胡宗憲對立的形勢,幾乎已不存在。所以羅龍文與胡宗憲蹤跡稍密,作個撞席的不速客,亦不致引起猜疑。由於此一了解,羅龍文接受了要求。


    於是,胡宗憲吩咐在書房接見。這就使得趙忠受寵若驚了!盡管他受趙文華的寵信,弄權怙勢,有多少人承他的鼻息,而在胡宗憲麵前畢竟隻是同僚的一個下人。平時來見,縱非垂手肅立,卻從無座位,更莫論能到胡宗憲隻接待親密僚友的內書房!


    這也使得他必須冷靜而超脫地重新估量自己。胡總督如此相待,他不以為是一種籠絡的手段,而是承認他有資格到他的書房,可共機密。


    這樣想著,不由得浮鋪感激之念。相見之下,胡宗憲親切隨和,如逢稔友,又消除了他的局促拘謹,隨意閑談,氣氛融洽暢順,賓主都覺得很舒服。


    “你就在這裏便飯吧!我陪你喝一杯。”


    “總督把話說反了!”趙忠陪笑道:“是我陪總督喝一杯,我新得了一壇三十年陳的花雕,我叫人取來請總督嚐嚐。”


    “好啊,我喝過廿五年陳的,三十年陳的,倒要見識見識。”


    一聽這話,趙忠大為起勁,親自到廊上托趙家的聽差將他的隨從找來,吩咐迴家敢酒。再三叮囑要快,但要當心,別打奇壇子。


    等他迴到書房,外屋已在鋪設席麵,胡宗憲招招手將他引入內屋說道:“我們談談公事。”


    “是!”趙忠到這時候才趁機說明來意,原是要向總督來請示,他微微哈一哈腰,“動身的日子快到了,要請總督費心催一催。敝上急得很!”


    “唉!我心裏象火燒那樣!”胡宗憲說,“怎麽辦呢?”他搓著手傍徨了一會,走到書桌旁邊,開抽鬥取出一封信來:“你看!”


    接信一看,大出趙忠的意外,是胡宗憲的家當。口氣是帳房稟報主人,說胡家的茶田、竹林,全數變賣,隻得五千兩銀子。


    “隻恨我力薄!”胡宗憲說,“原以為變賣薄產,至少也有五萬銀子,可以湊一湊不足之數,哪知道竟是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數目。”


    趙忠不作聲,實在是有點感動了。想了好半天問道:“總督到底能湊多少?”


    “有把握,不過三十萬銀子,正好是個零頭。”


    “三十萬是少了一點。不過,”趙忠提高了聲音說,“總督也不必急。世上沒有過不過去的關。”


    “這,說實話,恐怕要仰仗你了!”


    “總督太言重了!事緩則圓,慢慢想法子。”


    “法子是非想不可的,不過日子不多,‘慢慢’兩個字,可就用不上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聽差走到胡宗憲身邊低聲說道:‘羅師爺來了。聽說有客,要走。”


    “來得正好,走什麽?快請!”胡宗憲吩咐過聽差,轉臉對趙忠說:“小華不是躲我,是躲你。”


    “是啊!”趙忠倒被提醒了,“這幾天我想見他,總不容易找到。不知道他躲我是為什麽?”


    “還不是跟我懷著同樣愧歉不安的心情!”胡宗憲歎口氣說,“唉!年成不好,害得我跟羅小華都沒臉見人!”


    聽胡宗憲一再引咎自責,而且得知羅龍文亦有甚深的內疚,趙忠不由得有些感動,“這是公事不順手。”他說,“總督跟羅師爺實在不必如此。”


    “公事真是想不到的不順手。等羅小華來了,我們商量個辦法。”


    等羅龍文掀簾入室,相將把杯歡飲,似乎都不願談不順手的公事,以免掃了酒興。談的雖非風月,卻無關正經;酒到微酣,胡宗憲忽然問道:“趙總管,聽說你喜歡藏硯,雅人深致啊!”


    趙忠臉一紅,“我是自不量力,”他說“附庸風雅。”“風雅就是風雅,關它附庸還是獨行其是?”胡宗憲向羅龍文看了一眼,取得默契,方始起身,“你們坐一會,我取方好硯你們看一看。”


    等他一走,羅龍文湊到趙忠麵前低聲囑咐,“說不定是去取那方嶽忠武硯。倘或不錯,你可別露了馬腳!”


    趙忠還記得,羅龍文說過,那方硯台是他說通了胡宗憲的書童,私下偷出來鑒賞。所謂“不要露馬腳”,就是不要無意中泄露此事。否則,不但害書童受罰,賓主也就都沒意思了。


    於是他重重點頭:“我知道,我知道!”


    果然,胡宗憲取來的,便是那方雙忠手澤的名硯。趙忠一半是做作,一半亦是真心喜愛,情不自禁地讚歎不絕。這方名硯的來曆,早就聽羅龍文細細談過,此時抖擻精神賣弄一番,口講指畫,頭頭是道,居然象個大行家。


    “真不得了!”胡宗憲驚異不勝地,“你所談的許多掌故,我還是頭一次聽見。”


    “總督過獎了!”趙忠看一看羅龍文,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胡宗憲亦看一看羅龍文,仿佛在問,趙忠何能懂得這麽多?而羅龍文卻看著趙忠,作個無奈何的表情:意思是為他悵惘,雖飽眼福,不過鏡花水月而已!


    “趙總管,”胡宗憲問道,“想來珍藏甚多?”


    “是!略略有些。”趙忠開始數他的家珍,起先很起勁,但聲音越來越低,因為每數一方藏硯,總要在心裏比較一下,比來比去,沒有一方及得上眼前所見,不由得便泄氣了。


    “你的珍藏真不少。幾時讓我亦摩挲觀玩一番。”


    趙忠搖搖頭,“雖多無用。”他的視線一直盯在硯台上。“趙總管,”胡宗憲點點頭說:“寶劍贈與烈士!這方硯台能由你收藏,倒也算物得起所了!”


    趙忠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老,”他張口結舌地問:“請你老再說一遍。”


    羅龍文急忙拉他一把,還做個眼色,“趕快跟總督道謝!”


    他急促地說,“總督把這方名硯讓與你了。”


    這一下,可是聽得清清楚楚,很見機一揖到地,“總督竟肯割愛!倒教我受寵若驚了。”他接著又很懇切地說,“如此名物,所費不貲;務必請說個數目,我好將原價奉繳。”


    “笑話!我要講錢就不送你了!”


    “是!是!是我失言。”


    “倒不是錢的事。”羅龍文插嘴,“這方硯台本來是要送嚴公子的。”


    這一說,更使趙忠覺得禮物沉重,“這樣,”他囁嚅著說:“我似乎不敢收。”


    “怕什麽?你盡管收下!嚴公子並不知道我有這方硯要送他;何況,你此刻在我眼中比嚴公子更重要。”


    “這話,總督寵得我過分了!”


    “不然,我說個道理你聽。”胡宗憲從容說道:“五代藩鎮之禍,天下大亂,民不聊生;有位將軍要屠城,守城的太守求他,說是‘這一方百姓,皇帝救不得,菩薩亦救不得,隻有將軍救得。’不是這位將軍比皇帝還尊,比菩薩的神通更廣大,隻為時勢所移,唯有這位將軍高高手,這一方百姓才能得救。趙總管,你亦是大智慧人,總懂得我的意思吧?”


    趙忠自然懂。而心情很複雜,既沉重,又感動,而且多少也有些得意。麵色嚴肅地想了好一會,慨然說道:“趙忠低三下四,沒身分的人!承總督這麽看得起我,莫非我倒自輕自賤?如果我是那位將軍,不必總督吩咐,我自己知道要怎麽做?此刻,請總督把話交代下來,我一定要辦到。”他緊接著又說:“我也清楚,如果不是我辦得到的事,總督亦不會跟我說。”


    “你看,”胡宗憲對羅龍文說,“我說趙總管是有血性的不是?”


    “是!這是早就看出來的。”


    在他們這交談的頃刻間,趙忠又有進一步的意會。眼前的一粥一飯,無非民脂民膏,要救這一方百姓,第一件大事,便是那筆派額;索性漂亮些,不等他說自己來說。


    “總督!班師越早越好,那筆款子,算起來能湊多少?”


    胡宗憲聽此一問,心中大喜;意想中湊五十萬兩,防著討價還價,故意少說些:“至多能湊四十萬。”


    “四十萬就四十萬,我跟上頭去說。”趙忠說得很輕鬆。這下,胡宗憲真個喜出望外,舉杯相敬:“我為這一方百姓道謝。”


    趙忠謙稱不敢,幹了酒亦迴敬了胡宗憲。接著將杯口用手掌蓋住,很認真地說:“總督,我的量淺,還有正事,再不敢喝了。”


    聽他意思堅決,自是主隨客便。飯後品茗,一盞茶罷,趙忠起身,道謝告辭。臨走之前,堅約羅龍文同行,說要作個竟夕之談。


    其實是長夜之飲。在書房中將酒果擺了上來,趙忠先有解釋,“為什麽我在胡總督那裏推辭不喝?是怕酒後失言,隻我們兩個就不要緊了!”


    “是的!我也看出來了;胡公敬你的那杯酒,十分貴重,可也十分沉重,不容易下咽吧?”


    “一點不錯!我正是為此要跟你商量。”趙忠收斂了笑容說:“跟你說實話,到今天受胡總督那番過份的禮遇,我才懂得‘為善最樂’這句話。然而這樁善事,我實在有點挑不起來。大話是說出去了,無論如何要做到,再說一句不量力的話,不但要做到,還想做得漂亮!”


    “何謂‘做得漂亮’?”


    “要快,要沒有閑話。”趙忠皺一皺眉說,“我去硬勸,當然也勸得下來,不過不是費一番唇舌,就能成功的。上頭就算勉強答應了,過幾天在胡總督麵前說幾句很難聽的話,就是我辦事不夠漂亮,你說是不是呢?”


    “你是要麵子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教我,能夠辦成功,就覺得很可以自慰了。”


    “這是你跟我的感受不同。如果你換了我,讓堂堂總督這樣子恭維,自然就會覺得非做漂亮了,不能算對得起人。閑話少說,小華,你的計謀最多,今天可要替我好好畫一道策!不然,不放你走。”


    “你不要逼我!”羅龍文笑道,“越逼思路越窘。你先把心事丟開,喝著談著,輕鬆自如地,倒或許有條奇計想出來。”


    趙忠聽他的話,不提此事,隻海闊天空地想到什麽談什麽。這樣談來談去,慢慢有了一個集中的話題,是談趙文華的一切。趙忠對主人的陰私,十之八九,在他人麵前不肯談,而對羅龍文則是例外。


    “聽夠了聞所未聞的趙文華的秘密,羅龍文忽然問道:“你家那位信不信扶乩?”


    “怎麽?”趙忠反問一句:“你問這個,總有所指吧?”


    “無非借神道設教而已。”


    原來是想用降壇的乩仙來規勸趙文華。趙忠搖搖頭說:“這怕不行!他難得扶一迴乩,不甚好此道。如果我說某處的乩仙很靈,而他不接口,我就說不下去了。硬勸,形跡太顯,變成弄巧成拙,反而不妙!”


    “那麽,醫卜星相之中,他比較信那一種呢?”


    “他相信卜課,星相也相信。”


    “這有法子了。”羅龍文欣然舉杯,“老趙,你聽說過杭州有個‘隔夜算命’的‘賽虛中’沒有?”


    “聽說過。這件事,太玄虛了!我不大相信。”


    “你見過就會相信。戲法人人會變,各有巧妙不同。‘賽虛中’會變戲法,我就用‘賽虛中’來變一套戲法,如何?”


    “好啊!不過,人在杭州怎麽辦?”


    “有兩個法子,一個是請胡總督作東邀你家那位去逛西湖,順便算命;一個是索性將‘賽虛中’搬了來。”


    “當然搬了來省事。”趙忠問道:“你有搬得動他的把握。”


    羅龍文斬釘截鐵地答了一個字:“有!”接著解釋原因:“‘賽虛中’的把戲讓我戳穿過,不過我沒有讓他下不了台,反而薦了好多生意給他。”


    “懷德畏威,怪不得!不過,小華,”趙忠笑道,“你既然知道他是變戲法,又替他薦生意,教人去上當,不是不夠朋友嗎?”


    “不然!我薦去上當的人都是有道理的。譬如有人遭遇拂逆,心境不開,我勸他去‘隔夜算命’,預先關照‘賽虛中’,要安慰他。官運不佳的,說他指日高升;以無後為憂的,說他來年必生貴子。還有些朋友,行為失常,要痛加針砭,我亦勸他去請教‘賽虛中’,愛色的,警告他不可走桃花運;貪財的,提醒他財多身弱——”


    “原來如此!妙,妙。”趙忠撫掌稱賞,“小華,事不宜遲,明天就派專人去搬‘賽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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