鬆江出米,小康之家,一日五餐;早餐不吃粥吃幹飯。任令如此,仍有餘糧;家家釀酒,稱為“家釀”,照例不須完稅。釀成的酒,是芳烈的白幹,正投狼土兵之所好。


    牛酒犒師,自古已然。不過酒的來源,不虞匱乏,而且可以發“官價”征購;即使趙文華行館中不曾攜得有餉銀,亦不妨由鬆江府縣衙門暫時墊發。談到要百把條牛,鬆江府的首縣華亭知縣劉襟可就麵有難色了。


    “迴大人的話,如今春耕正在緊要關頭,種田人家,大男小女,沒有一個留在家的,怎麽少得了一條牛?”劉僸答說,“倘能用豬,別說一百,再多也辦得到。不如改牛為豬。”


    “不行!”趙文華大搖其頭,“我問過了,他們那地方隻吃牛肉,不吃豬肉,豬,隻怕連見都沒有見過。”


    “這可難了!自從田州兵來到,為了買牛,跟百姓常常鬧得劍拔弩張,耕牛已經有幾十條在狼土兵肚子裏,如今再要100條,必致妨害春耕。不能為了狼土兵的口腹,害鬆江老百姓冬天挨餓。”


    劉僸是個強項令,以趙文華的脾氣,怎能容忍得下他,當即喝道:“你說是誰害鬆江老百姓挨餓?你不遵軍令,貽誤戎機,等倭寇殺將過來,還耕什麽田?虧你還是兩榜進士出身,連‘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這句成語都不知道。你顧惜老百姓的幾條牛,就會害得蘇鬆常三府都遭蹂躪;到那時候,朝廷降罪,看你有幾個腦袋。”


    “卑職隻有一個腦袋,早已許了鬆江百姓的了!”劉襟歪著脖子,麵紅氣粗地抗聲爭辯,“既然倭患為害於蘇鬆常三府,何以獨獨要我們鬆江府的耕牛遭殃?請大人說出個道理來,卑職好跟百姓交代。”


    這話駁得答理,趙文華一時語塞,大為尷尬,胡宗憲便挺身出來替他解圍,“年兄誤會了!”他很從容地說,“倭患為國家之禍,豈僅蘇鬆常三府?趙大人這次奉旨南來,沿海各地軍務,皆在督察範圍之內;軍糧馬幹,有所征發,自然分檄各地,平均負擔。即如犒賞狼土兵的牛酒,已經行文蘇州、常州兩府分攤,不是僅僅責成鬆江一府。不過緩不濟急,暫時通融,既然田州兵駛紮在金山衛,隻有貴縣稍為委屈些,務必請設法借100條牛,遲則半月,早則10天,蘇州、常州的耕牛送來,也不至於太耽誤春耕。再說,付諸庖廚的牛,老弱病瘦,在所不拘,這些牛在田裏亦借不著多大的力,年兄請想,這話可是?”


    凡是像劉僸這樣的人,必是吃軟不吃硬的脾氣。聽得胡宗憲這樣解釋,認為道理上站得住,加以又聽他作了暗示,“老弱病瘦,在所不拘”,事情也就好辦得多了,因而點頭答應。


    “隻要牛送了來而不挑剔,借100條就100條。不過——”


    “年兄!你不必再說了。”胡宗憲搶著說道:“趙大人最能體恤下屬,必不使足下為難。”


    “是!”劉僸倒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向趙文華長揖道歉:“卑職賦性褊急,拙於詞令;言語冒犯之處,要請大人寬恕。”


    “罷了,罷了!你是愛民如子的好官,我就受你兩句也算不得什麽?”


    趙文華口中雖還有牢騷,心裏卻已深感慶幸。麵子是找迴來了;事情也辦通了!這都是胡宗憲從中斡旋之功;等劉僸一走,少不得拿他大大誇獎了一番。


    胡宗憲有胡宗憲的想法,最初是因為職權被分削,又為張經所輕視,心懷抑鬱,想借趙文華的勢力,稍稍吐口氣,以後看趙文華頗為賞識,不免有知遇之感,很想幫他一些忙,到此刻又有新的領悟——事到如今,看來趙文華與張經對立之勢已成,自己既無法調停消融,更不能舍棄趙文華迴到張經那邊,就算肯迴到那邊,亦未見得能讓張經見情,刮目相看。既然如此,不如索性好好幫趙文華,為自己打開一個局麵,一舒平生抱負。


    主意一定,辦事越發起勁,借趙文華的口,發號施令,關照俞大猷派來的小校,帶迴口音:3天以後,視察田州土兵。接著又派出一名極其幹練的幕僚,帶著通曉瑤壯土語的通事,去見田州土兵的長官,先為趙文華宣達慰勞之意,同時說明3天之後的視察,實在是親自去發犒賞。


    這些籠絡田州土兵的手段,俞大猷當然明白;他無法阻止,而且覺得無須阻止,因為說到頭來,任何激勵士氣的措施,總是不錯的。


    因此,他除了備函密告張經以外,還以本地軍事最高指揮官的身分,親自陪著趙文華去視察客軍。


    田州土兵的長官,是位白發滿頭的老嫗,姓瓦,官文書上叫她“瓦氏”,她的部下叫她“瓦婆婆”。她原是田州土司岑猛的遺孀,從嘉靖四年起,岑氏兄弟叔侄,自相殘殺,經七八年之久。最後是瓦婆婆定計平息家亂,由岑猛的長孫,不足10歲的孚芝承襲土司;大權一直操在瓦婆婆手中,到岑芝成年,方始交還。而岑芝卻又在兩年以前病故,遺孤剛離繈褓;不能承襲世職。這次奉詔剿寇,瓦婆婆以80高年,不辭辛勞,親自領兵到江南,亦是其不得已之事。


    瓦婆婆在田州的威望,胡宗憲早已打聽清楚,秘密定策,而趙文華隻是照計而行;到了營門,一見瓦婆婆率領土官跪接,立即下馬,誠惶誠恐地親自扶她起身——就這一下,將瓦婆婆的心收服了一半。


    進入營中,少不得行“堂參”之禮。朝廷的禮法,不可廢止,不過趙文華表示謙虛,側立受禮。然後與瓦婆婆分賓主平坐,透過通事的翻譯,殷勤慰問。


    “瓦婆婆今年高壽?”


    “今年81了。”


    “82?”趙文華有意裝作吃驚的神色,“真看不出!最多50歲。平常50歲的老太太,亦還沒有你健旺。”


    瓦婆婆笑了,“托大人的福。”她說,“總算還能替皇上辦事。”


    “真了不起!等把倭寇攆下海,我一定奏報皇上,好好酬謝你的功勞。”


    “世受皇恩,理當報答。不過將來有件事,要請趙大人栽培。”


    “言重,言重!”趙文華身子向前伸一伸,側起耳朵,“請說!”


    “家門不幸,人丁衰薄;我的孫子叫岑芝,30歲剛過就不在了。留下兩個孩子,一個叫大壽,一個叫大祿。大壽今年才6歲,還不能襲職。這且不言。”瓦婆婆停了一下又說:“本來是家醜不可外揚,不過在大人麵前,我不能不說;我們岑家有個族人叫岑施,勾結一個姓莫的,欺侮孤兒寡婦,想奪世襲的職位。朝廷看田州又要起內亂,特派官兵鎮守,這是好事,不過承襲的事,也就此擱下來了。我如今跟大人說我心裏的話,我一條老命,是決計報效皇上了;不過也要請皇上開恩,早發詔書,教大壽或者大祿承襲世職。”


    “應該,應該!”趙文華拍著胸脯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等通事將他的話譯了出來,瓦婆婆一聽便要起身跪謝;趙文華趕緊又將她攔住,接著問道,“是讓大壽還是大祿承襲,請瓦婆婆先說與我聽,將來我好出奏。”


    這話言之過早,趙文華故意如此一問,無非表示事有十成把握;果然,瓦婆婆欣慰異常地答說:“我兩個孫子都帶來了!請大人看一看,哪個成材,就請大人栽培哪一個。”


    原來瓦婆婆雖已八十開外,心思還很細密,怕他兩個孫子留在田州,為岑施所害,特意帶在身邊。此時叫保姆牽抱出來,一個6歲,一個4歲;一般都是黧黑的麵龐,一對骨碌的大眼睛,赤腳套一雙銀腳鐲,蹦蹦跳跳,活潑得很。


    “叫大人!替大人磕頭!”瓦婆婆指著貴賓吩咐她的曾孫:“這位趙大人,這位俞大人!”


    小兄弟倆用土語相喚,不知作何尊稱;但跪拜之間,小的倒比大的像樣,趙文華心中便有了區分了。不過一時還不必提,隻從身上掏出一把專為入宮賞太監用的足赤金錢,作個見麵禮。


    “好乖,好乖!”他將大壽、大祿兄弟,拉到身邊;一人手裏塞了4個金錢。


    於是瓦婆婆又笑容滿麵地道謝。賓主投契,極其歡洽;隻苦了俞大猷,一時想不出有什麽見麵禮好送,隻能關照隨從,湊幾兩銀子去包兩個紅包來。


    “大人看,這兩個孩子,哪個有出息?”


    “都有出息。”趙文華答說,“一個得壽,一個得祿,名字已定,不如就叫得祿承襲。”


    “是,是!”瓦婆婆異常高興,“我亦常在想,小的比較文靜,比較懂規矩,如今大人也是這麽說,那就定了!”


    就在這時候,有個土官悄悄走到瓦婆婆身邊,用他們的鄉語,有所陳述。一麵說,一麵看看趙文華,瓦婆婆一麵聽,一麵點頭。等他說完,揮之使去,然後便向通事講話。


    “迴趙大人,”通事轉述瓦婆婆的意思,“田州土兵聽說大人對瓦婆婆很客氣,都很感激,剛才讓他們的頭目來說,急於想瞻仰大人的風采。此刻在廣場上擺隊等候。瓦婆婆想請大人出營讓他們見一見。”


    趙文華大喜,笑容滿麵地答說:“好,好!我去,我去!”


    說完,隨即起身,但想到一件事,不免躊躇,自然而然地左右迴顧,是要找胡宗憲問一句話。


    胡宗憲是陪他一起來的,原本在座,中途離去,是因為劉僸押送犒師的牛酒到了,不能不去作一個安排。趙文華的跟班知道主人的意思,當即說道:“胡大人跟華亭縣劉大老爺在點發犒賞的東西。”


    “好,好!”趙文華大為欣慰;向通事說道:“你跟瓦婆婆說,我有100條牛,兩百壇酒,已經運到了;一點點慰勞的意思,請瓦婆婆莫嫌菲薄。”


    經過通事的翻譯,瓦婆婆的表情變為凝重了,欲言又止,但眼神中很清楚地表現出來,她心中是欠了趙文華莫大的一筆人情債,不知何以為報的想法。


    ※※※


    田州土兵的軍容,當然不如官兵來得中著,隊形參差不齊;服裝好壞不一;武器長短不同。可是有一樣是官軍所缺乏的,一個個精神抖擻,雙眼專注著瓦婆婆、趙文華和俞大猷,目迎目送,肅靜無聲。


    走到演武台前,拄著拐仗的瓦婆婆停了下來,側身而立,是讓趙文華先上。趙文華心念一動,疾趨數步,挽著她的左臂說:“瓦婆婆你來,先請!”說著,作個攙扶的姿勢。


    這一下,瓦婆婆的得意感激;全部擺在臉上;而田州土兵,無不動容——他們見過許多玉帶朱衣紗帽的貴官,無一不是趾高飄揚,眼高於頂,曾幾見過如這位“趙大人”尊老敬賢?


    “大人,不敢當,你先請!”


    趙文華見她退縮禮讓的姿態,便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此時無暇用言語表達什麽,隻是越發彎一彎腰,加點勁在手上,明扶暗推地非讓瓦婆婆先上演武台不可。


    到得台上,並肩而立,瓦婆婆相當激動了。向一名土官說道:“趙大人今天來看操,你告訴大家,每個人都要把自己的本事拿出來,決不能偷半點懶。”


    土官答應著,隨即取下掛在腰際的竹製笳角,“嗚嗚”地吹了起來。台下土兵隨即散開,留出中間十來丈方圓的一片空地。


    這方廣場,乃是作為比武獻藝之用,好手次第登場,舞矛飛刀,跌撲翻滾,驚險百出,精彩紛呈。趙文華一半是有心捧場,一半也是真的欣賞,但見他眉飛色舞,笑得合不攏口,不斷地拍掌喝彩。


    等到全部節目結束,已是夕陽銜山了。犒賞的牛酒,早已運到;便就廣場分配,就地開剝烹烤。苗瑤土人視“太牢”為天下之至味,未食其肉,先飲其血,一個個唇嘴皆血,顯得猙獰可怖。趙文華看看有些心驚肉跳,藉口晚風太涼,勸瓦婆婆迴營休息,自己便亦可躲開。


    於是營中另行開宴,瓦婆婆作主人,趙文華是上賓;其次是胡宗憲、俞大猷和華亭知縣劉僸。職分較高的土官,都奉邀作陪。輪番敬酒已罷,又談土兵的武藝;趙文華問俞大猷的觀感如何?


    俞大猷也看得很仔細。他的看法當然與不知兵法為何物的趙文華不同,田州土兵誠然慓悍,卻隻是匹夫之勇。動之以情,勉之以義,可以舍生忘死,打得很好;但稍有挫折,就會亂了陣腳,各自為戰。不懂得協同一致道理,是這支生力軍最大的弱點;也是俞大猷本人所感到的最大的隱憂。


    可是這番話在這個場合卻不便說奇,隻含蓄地答道:“‘玉不琢,不成器’,假以時日,勤練陣法,可成勁旅。”


    說的是漢語,又掉著文,瓦婆婆和那些土官,當然聽不懂。聽懂了的趙文華卻大不以為然,“師老則棄!我以為這支隊伍,好就好在一股一往直前的銳氣。俞將軍,”他問:“何不及鋒而試?”


    “大人明鑒!”俞大猷以很謙虛的話拒絕:“大猷是偏裨之將。未奉帥令,不敢擅自行動。”


    “那——”剛說得一個字,趙文華突然縮口,因為胡宗憲拋過來一個很明顯的阻止的眼色。


    由於這個眼色的提示,趙文華不免自問,如果自己下令,命俞大猷出擊,他會不會遵從?倘或不遵,如何處置?能當時撤換他,還是上奏嚴劾?撤換不能,奏劾太緩;結果是自喪威信。


    於是他改口了,“那,那你就教他們勤練陣法吧!”說罷哈哈大笑。


    誰都看得出來,他的笑容非常尷尬。瓦婆婆與土官愕然相顧;待問通事,卻又不便。瓦婆婆身作主人,為了打開僵局;便又起身敬酒。


    “大人!”她說,“我們雖是山野之人,疏於禮法,不過性子是直的。隻知有恩報恩,有怨報怨;受人一飯,生死以報。大人這樣厚待我們,感激之情,自不待言。不知道怎樣報答?請大人吩咐,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聽罷通事的翻譯,趙文華急忙答說:“言重,言重!我何德何能,敢當瓦婆婆這樣的誇獎?如說得大家稍為有點好處,亦是天子之命。所以要談報答,莫如努力殺賊,不負皇上的期許!”


    這幾句話說得冠冕堂皇,瓦婆婆和土官人都恭恭敬敬地答應著。於是席間的氣氛,又恢複為和諧而熱烈了。趙文華的酒喝得不少,不過神智還很清楚;盡歡而散的那一刻,找個機會悄悄囑咐一名親信的通事,秘密告知瓦婆婆,第二天一早他有要事商談,希望瓦婆婆能候他片刻。


    第二天一早,趙文華與胡宗憲分頭辦事。胡宗憲去訪俞大猷,商談防務——這是虛晃一招,作用在絆住俞大猷的身子,好讓趙文華與瓦婆婆密談。


    “瓦婆婆!”趙文華開門見山地問道:“你以為倭寇如何?可勝不可勝?”


    “可勝不可勝不敢說。”


    瓦婆婆答道,“隻要拚命,就敗也敗不到哪裏去。”


    “說得是!我再請問,田州來的弟兄,預備在江南待多少日子?”


    “這邊由得我們作主?”瓦婆笑笑了。


    “不妨,請你說!有我替你們作主。”


    聽得這話,瓦婆婆頓有驚喜交集的表情,想了一會答遭:“不瞞大人說,我們是想早早打完了仗,領賞迴家。第一,水土不服;第二,思鄉心切,第三,野人性子直,也性急,這樣空等著,實在受不了。”


    趙文華喜不可言。瓦婆婆的說法,正符合胡宗憲的判斷。本來打算旁敲側擊,慢慢誘引到正題上;如今看來,不必費事,竟是直截了當地提出要求。


    “瓦婆婆,你放心!我替你們作主;我是奉旨來督察軍務的,張總督也不能不聽我的話。你們想早早領賞迴家,便得早早打仗立功,倭寇海盜,近在幾十裏外,為什麽不打他一個落花流水?”


    “是!”瓦婆婆的臉色變得很嚴肅了,“是大人下令,叫我們去打?”


    “不錯。”


    “什麽時候?”


    “這要看你了。”


    “好!我得找頭目來商量一下,不過最遲不出3天。”


    “好極!備下犒賞,靜等捷報。”趙文華又說,“不過,最好事先不必跟俞將軍說。”


    這一下,瓦婆婆愣住了。她也帶過兵,平過家亂;深知孤單獨戰,用兵大忌。如果俞大猷不知其事,連接應的人都沒有,豈不危險。


    看她的神情,趙文華猜到了她的心思;急忙補充:“我不是要你始終瞞著他,其實也是瞞不住的事。我是怕他事先知道了,會阻撓你們立功。隻要你們一出了隊,我當然通知他派隊伍支援接應;這時木已成舟,他必得聽我命令。倘或不聽,我上奏請皇上降罪,看他有幾個腦袋,敢於抗命不救友軍?”


    瓦婆婆釋然了,隨即召集部下頭目商議。田州土兵久蓄戰意,不久以前的小勝更助長了鬥誌,所以一聽有仗可打,無不興奮,願意立刻動手。


    “要動手,當然越快越好。不過有一層難處,”瓦婆婆說,“人生路不熟,得覓個向導才好。”


    “咦!”有個叫鍾富的頭目詫異,“不會請官軍派?”


    “不行!要瞞著俞將軍。”瓦婆婆正好鄭重囑咐:“趙侍郎的意思,事先不能讓俞將軍知道,不然,他會攔住我們。且要等我們一出隊,趙侍郎才通知俞將軍派兵接應。所以,向導要我們自己找。”


    “這也容易。”鍾富接口便說,“就請趙侍郎找好了。”


    大家都以此言為是。瓦婆婆便派鍾富與趙文華去接頭。


    趙文華便找胡宗憲——胡宗憲一向處事細密,這件事上,卻大大地疏忽了,重金覓了個矯健機警的土著做向導,不料是個通倭的漢奸。


    田州土兵在覓妥向導的第二天拂曉,由鍾富代替瓦婆婆指揮,整隊出擊,趙文華親臨相送,看大隊踏上征途,立即撥轉馬隊,直奔俞大猷大營。


    “大人,”俞大猷困惑地問:“清早光臨,必有所謂?”


    “是啊!”趙文華平靜地答說,“我特地來告訴你,田州土兵往柘林一帶去剿倭了。”


    聽得這一句,俞大猷勃然變色,顧不得貴客在座,向左右大聲吩咐:“趕快召中軍旗牌官。”


    “慢著!”趙文華威嚴地喝住備令的小校,然後轉臉問俞大猷:“俞將軍,你召中軍旗牌,幹什麽?”


    剛才是震怒之下,不暇細想,如今聽趙文華這樣一問,心知其中大有蹊蹺,便很謹慎答說:“田州土兵,擅自行動,大幹軍令。我派中軍旗牌去追他們迴來。”


    “追不上了。俞將軍,田州土兵是不是犯了你的軍令,且待他們得勝歸來再議。如今當務之急,速派援兵接應。久聞你的部下,人數雖少,盡是精銳;同仇敵愾,休戚相關。你絕不可坐視。”


    “大人說得是。不過——”


    “不必辯理了!此刻不是議論的時候,就請發兵。”


    俞大猷十分為難。聽他的話,怕張經責備;不聽他的話,又怕趙文華在奏章上顛倒黑白。想了半天,將頭上一頂紗帽摘了下來,往公案上一放,毅然決然地說:“好!我拚著這頂紗帽,聽大人的話。”


    “這才是!”趙文華微笑著將紗帽捧了起來,為俞大猷戴上,“你放心!絕不會摘紗帽,聽我的話,包你有彈冠之慶。”


    俞大猷唯有報以苦笑,也沒有功夫再陪客,傳召幕僚和中軍,安排調兵遣將,支援友軍。就這當兒,飛騎哨探,一撥一撥報到,先說“田州土兵向東衝出防區,意向不明”,俞大猷並不在意;再說“田州土兵沿海岸向柘林疾進”,俞大猷可就愣住了。


    “壞了!壞了!”他跌足嗟歎,“要吃大虧!”


    “怎麽?”趙文華不解而且不悅,“柘林不是倭寇盤踞之處嗎?殺賊自然撲賊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這是紙上談兵。俞大猷無暇跟他解釋,隻說得一句,“沿海擊倭,是逼倭入內地;大大的失策!”然後傳令兩道:第一道,由中軍派人盡速追上田州土兵,通知他們的頭目,改變行軍方向,折而往西北,以青村守禦所為目標,沿路布防;第二道,通知駐守閔行的遊擊鄒繼芳,即刻帶兵南下,亦以青村守禦所為目標,與田州土兵會合。


    下達了這兩道命令,俞大猷才能為趙文華略作講解。首先指出,田州土兵沿海邊進擊,有三不利,倭寇海盜,來自海上;而田州土兵習於山地,對海濱地形的熟悉及運用,先就落了下風。其次,田州土兵浩浩蕩蕩開到海濱空曠之地,既無掩蔽,亦無險可憑,完全處於挨打的地位。


    “最糟糕的是,田州土兵在沿海擊倭,敗是敗,勝亦敗。”


    “俞將軍你這話就過分了!”趙文華打斷他的話說,“何以勝亦是敗?”


    “大人,田州土兵如果打得好,倭寇海盜勢必竄入內地,貽禍不淺。可是田州土兵在海邊又能怎麽樣?能紮營嗎?不能!能追擊嗎?可以!”俞大猷逼視著趙文華問:“孤軍深入於賊巢,主客異勢,勞逸不同;疲於奔命之餘,不是力戰而死,就是束手待擒,兩者必居其一;而結局是全軍盡沒!”


    趙文華聽得悚然心驚!不過,他自然決不會承認,遣田州土兵出擊,過於魯莽,可能鑄成大錯。反倒用責備的口吻,大聲說道:“你身為前敵主將,既然見得到此,何可坐視不救?”


    俞大猷一愣,旋即恢複了平靜的臉色,“我盡我的力量。就不知道可不可能救得迴來?”說罷,起身吩咐:“備馬!”


    “俞將軍,”趙文華挽住他的衣袖問,“你去督戰?”


    “不敢說。但盼田州土兵還沒有跟倭奴接仗,能到青村與鄒遊擊會合。等我到了那裏,看情形再說。”


    “如果已經接仗了呢?”


    “那就兇多吉少了!如今隻能盼望一個情況,田州兵的位置占得好,是在北麵;那樣子才有希望驅倭入海,然而,難,難!”


    “怎麽呢?你看田州兵不中用?”


    “占地利,失天時。”俞大猷望一望空中,“‘四月南風大麥黃’,田州兵如果占住北麵,就是逆風作戰,顯然不利。”


    等俞大猷趕到青村,局勢已經為他不幸而言中了!通倭的那名向導,故意將田州土兵引入柘林之西,漕涇的一個漁村;倭寇海盜,早有埋伏,攔腰截擊,將田州土兵衝作兩段,前一段被包圍;後一段為敵人的強弓硬弩所阻擋,進既不可,退又怕敵人臨背追擊,隻能憑藉一片竹林,勉強守在原地,成了相持不下之勢,而實有進退維穀之窘。


    幸好俞大猷所派的傳令校尉,跟後一段聯絡上了;於是折而往東北,退向青村一帶。倭寇海盜的實力並不充足,持著“賒一千不如現八百”的想法,放過後一段,集中兵力去“吃”前一段。在青村,對於漕涇方麵的戰況,還不明了,但兇多吉少,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鄒兄,”俞大猷向剛從閩行來赴援的鄒繼芳征詢意見,“你看被圍的田州兵,該不該救?救不救得迴來?”


    “救當然該救。不過救不迴來,再拿救兵失陷在裏頭,就會牽動大局。將軍,這可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俞大猷暗暗點頭。鄒繼芳的所見略同,便可以作斷然處置了。“大局一定要顧到。壯士斷腕,不失為明智之舉。”他說,“我們要防敵人乘機反撲,集中人馬守幾個口子。”


    守幾個口子,就是守大路上的幾座橋。當時議定,兩方麵的兵力合在一起運用,鄒繼芳主外,帶兵增強防務;俞大猷主內,安置吃了敗仗的田州兵,不讓他們的銳氣折傷得太利害。


    到了傍晚時分突圍而出,成了散兵遊勇的田州土兵,陸續由鄒繼芳派人護送到青村。俞大猷親自帶人照料,給食裹傷,殷殷慰問。同時問起戰況,才知道900多人陣亡了一半,其中有14個頭目,包括鍾富在內,被俘與逃出來的,大約各為一半之一半。損失真是相當慘重了!


    這是趙文華輕舉妄動的結果。俞大猷責任所在,不能不星夜馳報張經。正在燈下與幕友商酌軍報時,瓦婆婆由胡宗憲陪著,趕到青村看田州土兵和俞大猷。


    兩位來客的臉色不同,胡宗憲泰然,而瓦婆婆凝重,眼圈紅紅地,已經哭過一場。俞大猷本想責備她幾句,這麽大年紀,何以一點定力都沒有,輕易聽人指使?見此光景,改了口氣,反倒要安慰她了。


    “勝敗兵家常事。”俞大猷親自攙扶著她說,“瓦婆婆不必難過!”


    “我怎能不難過?我的娃子們死得冤枉!”瓦婆婆厲聲說道:“倭寇海盜雖多,田州娃子拚得過他們,隻可惜,緊要關頭借不上力。”


    俞大猷見她疾言厲色的神情,未待通事翻譯,心知不妙;聽完翻譯,更知瓦婆婆是受了趙文華的先人之言,特來指責他不發援兵,這可得辯個清楚。


    這是很可氣的一件事,但俞大猷還是忍住了。一則,他到底讀過些書,懂得養氣的道理;再則,保靖兵已在途中,一旦到達,十道進兵,痛剿清洗,可以一勞永逸,當此緊要關頭,真所謂“小不忍則亂大謀”,為了期望田州土兵還能大大地出一番力,此時當然需要安撫。


    因此,他平靜地答道:“瓦婆婆錯怪我了!事先我並不知道貴部有進兵之議,今天一早由趙侍郎親自來通知,立刻發兵支援,毫無耽擱。瓦婆婆請想,如果不是我派兵接應,貴部出擊的隊伍,何以都能齊集在此?”


    聽這一說,瓦婆婆無話可答。其實,她作此指責,亦是一種姿態,主要的是讓她的部下知道,她是在替他們訴苦喊冤。壞是壞在向導身上,然而這又是個啞巴迷!向導秉命而行,鍾富帶隊,究竟跟向導說了些什麽?如今死無對證,再也分辨不清楚了。


    “瓦婆婆,”胡宗憲當然知道自己誤事,不過不能也不必承認,隻安慰她說:“田州兵忠勇可佩!無論勝敗,人死不能複生,隻有打點精神,為陣亡弟兄報仇、雪恥。”


    “打仗原是要死人的!”瓦婆婆答說,“我難過的是,將帥心不起,我的娃子死得有點不明不白。這也不去說它了,如今我隻有一句話:從今天氣,田州兵不單獨出隊了!要打大家一起打。”


    “原就是這話!”俞大猷趕緊接口,“倘或瓦婆婆接到趙大人的命令,先跟我商量一下,就不會有這樣的挫折了。”


    胡宗憲在一旁默默聽著,頗為後悔,應該勸趙文華慎重。如今聽瓦婆婆的話風,有些變通了,不再是前兩天那種報答恩遇,雖死不辭的態度。倘或追究此番失利的責任,隻怕趙文華還真難辭其咎。


    “怕什麽,先下手為強!”趙文華的臉色很陰沉,“讓田州土兵出擊並沒有錯,他們打得很好;壞在向導不得力。”他急忙又說:“這不能怪你,要怪他們;倘或不是按兵不動,自老其師,凡事可以商量,就可以找俞誌輔去要向導,不就打了勝仗迴來了嗎?”


    “是。”胡宗憲很沉著地問:“大人打算如何下手?”


    “我要動張廷彝!”


    “隻怕動不了!”胡宗憲說,“我看,保靖兵一到,也會打個大勝仗;那時候就該他神氣了。”


    “他要神氣?神氣些什麽?”趙文華想了好一會,麵露獰笑,“你看我的手段!我要教他敗了不得了;勝了更不得了!汝貞,你信不信?”


    “大人的話,何有不信之理。不過,才具短,看不透大人的深處。”


    趙文華已經想到一個說法,但正當要開口細談時,忽然轉了一個念頭,自覺胡宗憲處處比自己強,即令他非常知趣馴順,就眼前來說,決無遭受反噬之虞,卻仍應拿“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兩句俗語為戒。而且看他有些不明白,何以張經“打了敗仗不得了,打了勝仗更不得了?”


    那就讓他納悶去;等降罪張經的上諭下來,也教他看看自己的手段!


    畢竟還是自己比胡宗憲高明!趙文華在心中得意自語,表麵上卻很矜持,“也不知能扳得倒他不?”他說,“盡力而為吧!”


    等胡宗憲一走,趙文華隨即將自己關在書齋內,靜悄悄地草擬奏折,主旨是攻擊張經擁兵自重,能夠力戰而故意不戰;為的是可以不斷向朝廷需索,向地方勒派,在糧餉上侵吞肥己,照張經的打算,寇如饑鷹,飽則遠揚;到倭寇海盜撤退以後,張經才會追剿餘寇,假報大捷,虛冒戰功。


    這一來,張經如果打了敗仗,倒可反證趙文華的奏劾,並無根據;一打勝仗,恰好證明了他的看法不錯,坐實了張經有意冒功。


    田州土兵的受挫,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惡劣影響。倭寇海盜對於在西南瑤壯苗子,了解不多,隻當他們如同出押之虎,兇猛非凡,以趨避為吉。哪知一仗打下來不過爾爾!然則畏他何來?


    就因為這一念的轉移,便又大舉騷擾擄掠;由海入江的南通州、狼山、常熟、江陰,無不大遭荼毒。警報一日數次,報到嘉興,張經急得跳腳,除了大罵趙文華打草驚蛇,誤國害民以外,別無作為。因為包圍聚殲的方略是早經決定了的,一切部署都本著此宗旨進行,為山九仞不能功虧一簣,否則不就跟趙文華的浮躁輕率,有何不同?


    而趙文華卻放不過他。為了不願看張經的“老前輩”的臉色,他隻用文書督促;一天至少一通,甚至兩通,三通,文書中的措詞,大同小異,第一段是引敘戰報,某處被侵,死傷多少,財產損挫幾何?第二段是談總督的責任是保境安民;捍禦外侮;而張經受恩深重,決不忍坐視不問。第三段是恭維以後的指責,說某處某處乞援,“督轅”不發一兵一卒;現在大軍雲集,不難滅此跳梁小醜。何以按兵不動,實難理解。


    最後一段便是要求從速出兵,傳述皇命以外,往往還要“為民請命。”


    連損帶囂,文字犀利刻薄,張經看過一兩通以後,氣得再也不看了。當然也談不到有何複文——這原在趙文華意料之中,明知不會有結果而樂此不起,無非為張經將來下獄受審時,留下許多不利的證據而已。


    這樣到了四月廿幾,水順、保靖的土兵終於開到了。永順、保靖的土司都姓彭,一個叫彭翼南、一個叫彭蓋臣,官號稱做“宣慰使”,都很能幹,亦都善於帶兵,部下久經訓練,不容易打得散。不像田州土兵為烏合之眾,能勝不能敗,一敗就潰。


    這也就是張經必得等這兩支到了,才肯動手的緣故。事先,張經將盧鏜由浙東調到嘉興,專門負責指揮永順、保靖土兵;同時指定駐紮在無錫、常熟一帶,因為大軍雲集浙西,地方負擔過重;無錫、常熟等地亦是膏腴之地區,可以養得起這兩支土兵。


    在柘林至川沙的倭寇、海盜,本來有兩萬多人;一部分流竄各地,也還有15000人左右。他們也早就了解張經的方略,所以等永保兵一到,知道生死存亡所擊的一場大戰,迫在眉睫了。


    就在這時候,汪直已由日本的五島列島,專程抵達柘林。此來本是觀察動靜,恰好趕上情勢如箭在弦上之時,便順理成章地作了發號施令的大頭目。浙西的地形,他相當熟悉,在研判來自各地的諜報以後,發現官軍的部署,著重在南麵沿海自金山衛至海鹽一線,以及北麵的沿長江南岸各地,中路青浦、鬆江到嘉善、嘉興各地,並沒有多少兵力,而嘉興是張經駐節之地,倘或能夠發動奇襲,活捉張經,固然可以瓦解官軍的整個攻勢;即使不能如願,至少張經會求調西龍兩路的軍隊迴嘉興。那一來南麵沿海的防務就會出現漏洞,豈非可乘之機?


    這是先下手為強的做法,倭寇海盜的頭目,全都讚成。於是汪直挑選了兩千人,編成一支奇襲的隊伍,在已過下弦,月黑風高的4月27,由青浦、鬆江之間的一條小路,往西直撲嘉興。


    在汪直到達柘林的第三天,胡宗憲即已知道這個“同鄉”的行藏。以後,汪直定計以及從那一天氣照計行事,亦無不了然。


    是一個偶然的機緣,碰上一步鴻運,可也是胡宗憲內疚於心,力求補過的報酬——誤用了那個漢奸作向導,以致於田州土兵吃了大虧,雖沒有人公然指責,甚至還不知道他在無形中犯了極重的過失,可是胡宗憲卻不能原諒自己。覺得唯有狠狠收拾倭寇海盜一番,才能使自己寧貼、他人尊重。


    可是,他所能在軍事上發生的作用不大。張經和李庭彝都已經對他懷疑,采取戒備的態度。想領一軍好好打勝仗,已成妄想;張經甚至於連召集將佐,聽取報告的集會,都不要他參加。這樣,要想建功雪恥,就非另辟途徑不可。


    也是得來的靈感:敵人能派間諜到這麵來,這麵又何嚐不可仿其道而行之,也派間諜到那麵去?


    難的是那裏去找這樣一個間諜?想來想去,隻有同鄉可以信任;因而微服私訪,訪的是一個典當的“檔手”。


    “檔手”就是掌櫃的大朝奉。此人名叫胡元規,是蘇鬆諸府中徽幫商人的領袖之一;也姓胡,與胡宗憲是五服之外的疏族,照家譜排輩分來,要矮兩輩;胡宗憲行三,因此胡元規管這位比他小10歲的叔祖叫“三爹”。


    “三爹今天怎麽得閑?”胡元規迎著他說,“湘西的苗子開到了,快打仗了吧?”


    “你知道湘西苗子來打哪個?”


    聽得這一問,胡元規心中一動,不過聲色之間,毫無異樣。“不是打倭寇嗎?”他問。


    “非也!打我們徽州人。”


    “三爹,”胡元規急忙提高了聲音說,“今天我有真正的四鰓鱸,家鄉又新來一個廚子。吃酒、吃酒!”


    延至密室,胡元規方始明白相告,柘林與倭勾結的海盜,因為汪直的關係,頗多徽州人,經常潛入鬆江城內,到各當起來訪同鄉。他怕胡宗憲談下去會涉及軍事機密,泄露了非同小可,因而亂以他語。是一番謹慎的好意。


    這就對路了。胡宗憲在想,開口便知不是汪直一黨,尤其難得的是,謹密機警,正是可共腹心的人。因而便說了連在趙文華麵前都不肯說的話,當然,也發泄了在他人麵前不便發泄的牢騷。


    “徽州人該死!到處挨罵。”胡宗憲憤然跺腳,“開當鋪,道是剝削小民,沒有人說,救了窮人的急。如今為了一個汪直,我們徽州人在別人眼裏,都是漢奸,不過——”他的聲音突然軟弱了,倒仿佛為人當胸搗了一拳似地,“也難怪!”


    “三爹!”胡元規扶著他坐在炕床上首,自己拉張骨牌凳坐在他身邊,低聲說道:“我也聽了些閑言閑語,說張總督是福建人;福建沿海通倭的鄉紳很多,張總督怕得罪他們,不敢上緊剿倭,如今莫非因為汪直是徽州人,大家也疑心三爹?”


    “我不知道別人對我怎麽個想法,隻覺徽州人抬不起頭來。”


    “是的。”胡元規黯然搖頭,“沒有法子!”


    “怎麽叫沒有法子?什麽是沒有法子?”


    “怎麽能讓徽州人抬起頭來?我想想,沒法子!”


    “笑話!”胡宗憲的精神又振作了,“如果徽州人不通倭,為什麽抬不起頭來?如果徽州人能夠平倭,那就不但抬得起頭,還可以揚眉吐氣。”


    胡元規倏然抬眼,怔怔地看著胡宗憲;四目相視,無形中出現了一種劍拔弩張的情況,而終於彼此都看到對方心裏了。


    “你有能讓徽州人揚眉吐氣的法子?”


    “這還不敢說。不過,三爹,”胡元規說,“也有同鄉跟三爹的想法差不多;隻不過沒有三爹這樣手握‘尚方寶劍’,想也是白想。”


    “如今諒不是白想了!你們的想法,隻要行得通,一切在我。”胡宗憲說,“就怕不切實際!即使行通了,於大局無補,亦是枉然。”


    其實,胡元規的一切,不免做作。有血性、重廉恥的徽州人,亦是不少,胡元規就是其中之一。他們有他們的為國除害、為鄉雪恥的計劃;但卻不願與官府合作,因為朝中奸臣當道,有作為的督撫,往往不為所容,結果徒受牽累——徽州人經營典當、經營鹽業,都是有身價的巨商。一受牽累,事業瓦解,不僅僅“一家哭”;依附在這事業內外的人家,少則數十,多則數百,亦失所恃,這關係太重,不能不格外慎重。


    然而胡宗憲的情況不同。第一、是徽州同鄉,胳膊不會朝外彎;其次,他有才氣、有氣力,能辦大事;第三、跟趙文華處得很好,一旦放手大幹,朝中不會有人掣他的肘。可是,汪直也是同鄉,胡宗憲對他的態度又如何呢?


    如今是很明白的了,也很可以放心的了。不過,他亦不願意將一場大功勳輕易送給胡宗憲,至少限度要取得胡宗憲的承諾,決不泄密,亦決不會獨斷獨行,免得措施不善,累及同鄉。


    打定了主意,胡元規臉上自然而自然地出現神秘而鄭重的表情,“三爹,”他用低沉的聲音說,“我想告訴你一點事,不過要請三爹先在菩薩麵前立誓,決不會害我們。”


    胡宗憲聽得這話,興奮而困惑,“你這叫什麽話?”他說,“我為什麽要害你們?”


    “不是說三爹存心要害我們,是怕無意中泄露一句話,或者舉動稍疏忽一點,替我們招來冤家,那就家奇人亡有餘了。”


    有這樣嚴重的後果,胡宗憲覺得他的要求並不過分。胡元規信佛,特辟一座院落,供設佛堂;胡宗憲拈香下跪,立下誓言,決不相負。然後就在佛堂中,各坐一個蒲團,抵膝密語。


    即令如此,胡元規說話還是有保留的。他隻告訴胡宗憲,從杭州到鬆江,有凡個誌同道合的徽州巨商,決心在通倭的海盜中策反驅倭,已經秘密部署了一年之久。此事甚難,牽涉的範圍又廣,所以不求速效,隻求踏實。點點滴滴下功夫,則水到自然渠成。


    胡宗憲既驚且喜,緊眨著雙眼並將他的話細想了一遍,料定柘林賊巢中,已有胡元規的人埋伏在那裏,眼前就可利用。“好極,好極!你們有為有守、有財有勢,大事必成,我願隨驥尾。”


    “三爹太客氣了!”胡元規略有不安,“我們要防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所以步步慎重。有時候想借官府的勢力借不著;如今有三爹來主持,事體比較省力。不過,也不可以操之過急。”


    “當然!露了奇綻,倭寇海盜專找了你們來,確是‘家奇人亡有餘’。你們放心,我一定格外小心。”


    “謝謝三爹!”胡元規說,“我們所希望的就是這個。”


    “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細細商量。”


    名為商量,其實是提出要求。首先,胡宗憲當然也要說一說心裏的話;他的靠山是趙文華,而趙文華與張經不睦。如今永保土兵已到,張經將大舉攻剿,倘或建立大功,則相形之下,趙文華在朝中說話的分量就輕了。甚至調迴京裏,亦在意中。到那時,胡宗憲的處境艱難,不問可知。


    “所以,我必得幫趙侍郎先搞點名堂出來,至少要把田州兵所丟的麵子找迴來。”胡宗憲提出要求:“元規,你們在柘林定埋伏了人在那裏,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胡元規想了一下問道:“怎麽幫法?”


    “把倭寇海盜的虛實告訴我。”


    “這不一定能辦得到。我先請問三爹,你知道了那麵的虛實,又怎麽樣呢?”


    這句話將胡宗憲問住了,想了半天,歎口氣說:“張總督把我當作眼中釘,決不會派一支兵給我,曉得對方的虛實也無用。如果告訴了他,是助他成功,我又於心不甘。元規,你看,有何善策?”


    “三爹都沒有好主意,我哪裏有。”胡元規沉吟了一會說,“這樣,三爹請先迴公館。我迴頭派一個人去;三爹有什麽話問了他再說。”


    “好!”


    “不過,隻能三爹一個人跟他談。”


    “那何消說得。”胡宗憲問道:“你將來的那個人叫什麽名字?”


    “現在還不知道哪一個來,大概姓李的一個後生。”


    原來埋伏在賊巢中的人,還不止一個。胡宗憲越發心喜,告辭而歸,特地關照心腹跟班長壽守在門房裏,一等姓李的小後生到,直接帶到書房來見。


    姓李的小後生,至多20歲年紀;神情很怪,一臉稚氣,獨獨生了一雙老熟異常的眼睛。胡宗憲不敢怠慢,親手挪開一張凳子,請他坐了說話。


    “小弟弟,你叫什麽名字?”


    “我有兩個名字。一個大家曉得的,叫李同,另外一個隻有你老跟胡朝奉知道,叫阿狗。”胡宗憲一聽就明白是關照不能叫他李同。他人提李同,也要裝作不知其人。用這樣含蓄的方式說話,足見不凡,便越發刮目相看了。


    “哪個是你的真名?”


    “阿狗。”


    “喔!”胡宗憲笑道,“我們徽州人用這個小名倒不多。”


    “我原是杭州人。”阿狗用杭州口音迴答,“從沒有去徽州。”


    胡宗憲大為驚奇,“你從沒去過徽州?”他有些不信,“說得這麽一口純粹的徽州土話?”


    “跟朝奉學的嘛!”阿狗露齒而笑,稚氣可掬。


    “你很聰明!”胡宗憲問道:“你知不知道胡朝奉讓你來見我,是為了什麽?”


    “我不知道。”阿狗答說:“胡朝奉隻告訴我,你老要問的話,隻有我能迴答。”


    胡宗憲細想了一下,恍然大悟,這阿狗就是埋伏在賊巢中的“自己人”。他所負的任務極重,而年紀卻又這麽輕,似乎不大相稱,因而有些躊躇,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充分信任這個孩子?


    他覺得必須作一個考驗,而倉卒之間,又想不出較好的考驗方法,唯一可行的是,看一看阿狗的耐性與定力,於是他說:“你坐一會,我去拿樣東西你看。”


    胡宗憲起身出了書齋,順手將房門帶上。履聲漸輕,繞過迴廊,卻又貼著腳,毫無聲息地轉到前麵,從窗戶縫隙中靜靜窺探。


    在胡宗憲的想象,年輕人的好奇,沉不住氣,阿狗一定會東張西望,打量書齋內的古玩字畫,東摸摸西看看,甚至也可能偷開抽屜。這樣子等得久了,就會焦躁不耐,滿屋轉磨似地走個不停。


    誰知一樣都不是。阿狗竟如老僧入定般,坐在凳子上閉目養神。這太出胡宗憲的意料,驚奇之餘,深為滿意,覺得完全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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