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決定,當天晚上就見諸行動了。


    他決定斷指從佛,不僅在懺悔宿業,更是一種鄭重設誓的表示。為了慧遠有“莫太驚世駭俗”的告誡;他又決定隻在僻處悄悄行事。選中的地點是在塔院,那裏是好些老和尚圓寂坐化之處,平日絕無人到,可以不為人見。


    約莫三更時分,他從僧寮中悄然而至。明月中天,霜風淒緊;他微微有些發抖。身上冷,心頭熱,想到從今便如再世做人,一種新生的憧憬,使他興奮得牙齒都在打顫了。


    解開隨身帶來的布包,先檢點用具,一把雪亮的戒刀,一包金創藥,一卷新布條,該用的東西,一樣不缺。於是,他看準方位,向西天跪下;默默禱告:“弟子明山,生蒙惡業。幸虧慧遠師父開示,點醒迷津;自今而後,有生之年,皆為悔罪補過之日。諸天氣薩,共鑒愚誠!”


    說罷,伸出左手中指,手背向下,平放在地;右手執著戒刀,屏息咬牙,看準指上關節,一刀切了下去,自然是痛徹心肺,但越痛越覺得安慰。意識到這一刀已切斷了一身罪孽。


    然而此時卻不能細辨心中的感覺,丟下戒刀,隨即抓一大把金創藥,敷覆斷處;接著是用牙齒咬住新布條的一端,右手繞卷著紮縛傷口,自覺紮得很緊很結實,收起斷指,起身便走了。


    這一切不過花了他一盞茶的功夫。神不知鬼不覺地迴到了僧寮;而傷處火辣地疼,一陣緊似一陣,終於不由自主地發出呻吟之聲。


    隔鋪的和尚叫廣仁,為人心地極慈;驚醒過來,辨出聲音,急急問道:“明山,你怎麽了?哪裏不舒服?”


    “沒有什麽!師兄。”明山答說,““隻有些口渴;想喝一碗冰涼的水。”


    “你莫非發燒?可不能喝冷水!等我到香積廚去討碗粥湯米你喝。”


    僧寮中是通鋪,每人所占,不過3尺之地;兼以頭抵牆壁,腳心朝外,不比一人一張床,翻身即起。廣仁怕吵醒別人,將手一撳,想借把力,挺起身子,便好蛇行下床;那隻手一撳下去,濕漉漉地覺得異樣,到廊上就著亮光一看,大吃一驚,失色而喊:“哪裏來的血!”


    這一喊,驚醒了別的和尚;而起身的鐵鐺亦正好響了起來。點燈相視,隻見明山臉如黃臘,左手中指,像個鼓槌,鮮血染得通紅;放手之處,亦是一灘鮮血。


    “怎麽迴事?”廣仁問說。


    “沒有什麽?”明山裝得若無其事似地,“受了點誤傷。”


    “這傷不輕!”另有個懂醫道的和尚(是廣仁的師兄,名叫廣弘)說:“傷口的血沒有止住,失血太多,菩薩也難救。”


    於是一麵報知方丈;一麵由廣弘為明山療傷。解開布帶,隻見中指短了一截,廣仁插嘴相問:“是怎麽受了誤傷的——”


    “不是誤傷!”廣弘立即糾正,“創口整齊,又正好在關節上;是看準了切掉的。誰?”他問明山。


    “是我自己,與人無幹。”明山很快地答說。


    “喔!”廣弘就暫且不追問了,仔細檢視一番說道:“這金創藥還不錯;可惜敷得不得法。藥呢?就用你原來的藥好了。”


    廣仁眼快,發現明山枕邊有個布包,伸手一抓,同時問說:“可是在這裏麵?”


    不待明山迴答,他已解開布包。戒刀、新布條、金創藥和切下來的小半截中指,都在裏麵。


    廣弘教用幹淨木盆,取一盆溫開水來;拿新棉花洗淨殘藥傷口,重新敷藥包紮,果然將血止住了。


    “廣弘師!”方丈的侍者來傳話:“老和尚發下一丸大羅金丹;止血補血、養精養氣,教明山服了,移到方丈後軒療養。”


    廣弘如言而行,將明山安頓好了。方丈清淨森嚴之地,等閑人到不得,所以明山等於被隔離了。但越是如此,越有人談明山,不知他因何斷指;更不知慧遠老和尚何故對這個看來受戒不久的年輕小和尚,另眼相看?


    不僅大家都在猜疑,連明山自己也覺得困惑。想想不當受老和尚這樣的寵遇。方丈一寺之主,行事要讓大家心服——他聽四空談過一段故事,有座名山古刹,隻以寺無恆產,日子過得極苦;然而和尚隻有來的,並無走的,就為那裏的老和尚處事極公極其。有位施主送了老和尚兩個梨,他叫人取兩隻七石缸,吸滿山泉,將那兩個梨搗碎了投入缸中,然後鳴鍾撞鼓,召集全寺大眾,每人在缸裏舀碗水喝。這碗水自然淡而無味;可是每個和尚都覺得有濃濃的梨香。這就是大家聚而不散的道理。


    這一日夜之間,他也看得出慧遠老法師是道行極深、極受愛戴的一位高僧,但設身處地想一想,像慧遠這等厚待一個新來的和尚,自己也會不服;口不言而腹誹,日久天長,慧遠就管不住大家了。


    因此,他困惑之外,亦很不安,不願意老和尚因為他而失人的敬愛。他很想當麵有所表白,而卻一直未能見到慧遠的麵。


    直到暮鼓已息,月上西牆時,方聽見有緩慢、沉著而有韻律的步伐聲,自遠而近,終於在小沙彌一支紅燭的引導之下,看到了白眉龐然的老和尚。


    “師父,”他掙紮著從禪床坐起,“弟子盼了你老人家一日;有幾句心裏的話待稟告。”


    “我知道,我知道。”慧遠摩著他的頭頂說:“你的心事,我盡情知悉。你如今隻安心養傷,等你好了,我自有區處。”


    “多謝師父慈悲。隻是,弟子又怎能安得下心?”


    “不就是你那指頭的心事麽?”


    “這自然也是。”明山想了好一會說,“還有件事,弟子不敢說。”


    “但說何妨!”


    “弟子有個俗家的小朋友,親如手足,弟子許了他的,一等有了空處,必得通知他來見一麵。想他如今是朝思暮想,為弟子擔憂。佛子不打誑語;照眼前的光景,是騙了他了。”


    “我知道是何難以啟齒的事!”慧遠笑道:“出家不是絕情,為何不能通知你那小朋友。他姓什麽?家住何處?”


    “弟子不知道他姓什麽,隻知道他叫阿狗。住處麽?”明山沉吟著,不好意思明告慧遠,隻到瓦子巷娼家,一問便知。


    老和尚十分體貼,知道他澀於出口的緣故——他也聽說過阿狗仗義奔走的那段故事,不過這等地方,如何通信,卻成疑問。想了一會,隻有先安慰了明山再說。


    “你要告訴他什麽話?說與我知,或者寫信亦可,我叫人替你辦妥就是。”


    寫信留下筆跡,口傳又怕失真。明山決定隻要求老和尚派人將阿狗找來見一麵;同時說明,衙門裏的公差,對瓦子巷很注意,可能會有人跟蹤阿狗而來,所以這件事要辦得隱秘。


    “我知道了。”慧遠答說,“我答應了你,自會辦得很妥當。你安心養傷;三五天之內,必教你如願。”


    於是,慧遠打發一名極能幹的香火道人,挑一擔本山出產的筍幹進城,直奔瓦子巷,問明了王九媽家,便在那裏歇擔吆喝,叫賣筍幹。自午至暮,不見有如老和尚所說的,那樣一個賣花的少年;隻得投一家小客棧,暫且歇宿。


    次日拂曉起身,依舊挑了擔子到瓦子巷,找個平靜之處歇足;心裏在想,賣花必在清晨,如果這個把時辰,還不見那麽一個少年,必是改行不賣花了。那便該如何區處?


    正在尋思時,眼前一亮,但見一個矯捷的少年,提著一籃鮮花,正從麵前經過,便不假思索地喊一聲:“買花!”


    那少年迴身看了一眼,“是你要買花?”他問。


    “你可有幹的玫瑰花?”


    “我賣鮮花。你要幹玫瑰也有,不過要等一會。”


    “喔,”香火道人看清四下無人,開門見山地問道:“你可是阿狗?”


    正是阿狗。他卻先不肯承認,問一句:“你問他作啥?”


    “有人托我帶口信來。你如果不是阿狗,就算了!”


    “阿狗是我兄弟,你跟我說也一樣。”


    “有個和尚在想念阿狗,請他去見一麵。”


    “喔,那個和尚叫明山麽?”


    這下可以完全確定,他就是阿狗,香火道人放低了聲音說:“明山在虎跑寺掛單,請你去看他,你悄悄到虎跑寺來,求見方丈,自會有人接待。頂要緊的是,莫‘引鬼上門’!”


    “我明白,我明白!”阿狗很高興地說,“至遲明日午前,我一定到。”


    ※※※


    果然,阿狗如期而至。知客稟報方丈,老和尚吩咐,將他直接領到明山病榻之前。


    “怎麽?”阿狗吃驚地問:“你手上怎麽了?”


    “說來話長。兄弟,你先坐了,我請人打齋飯你吃。”


    “我不餓。明山,還有個人在外頭。”


    “哪個?”


    “王翠翹。”


    明山大驚,不由得埋怨:“你怎麽把她帶了來?”


    “不是我帶她來的。隻為她提起你來就淌眼淚,所以昨天有了你的消息,我就告訴她一聲,哪知道她一定要跟著來!”


    明山無奈,隻問:“如今在哪裏?”


    “在大殿上燒香。”阿狗笑道:“‘燒香看和尚,一事兩勾當。’”


    被看的和尚,啼笑皆非,十分為難,想了好一會,認為唯一的辦法,是稟知方丈作主。


    慧遠知道麻煩來了,也知道是個躲不過的麻煩,決定讓他們見麵。可是見麵以後,會有怎麽樣的情事發生,他不能不顧慮,因而問道:“見了那位女施主,你打算跟她說些什麽?”


    “弟子告訴她,人已出家,孽緣已斷;請她從今以後,隻當弟子已不在此。”


    “你有定力?”


    這句話的分量很重,明山得要考量自己。想了一會,終於咬牙答說:“請師父考驗。”


    “好!你有把握,便讓你們見麵。”


    “方丈!”知客抗議,“女施主怎好與本寺僧眾,私下會麵。風聲傳出去,壞了本寺的名聲,非同小可。”


    “不礙!有我。”


    老和尚是如此大包大攬地庇護,知客心知再爭無用;隻有用“敞開來,大家看”的辦法,表明雖有糾纏,並無曖昧。主意打定,將明山帶到大殿旁邊,專門接待普通香客的地方,與王翠翹見麵。


    王翠翹是豔名四播的人物;那嫣視媚行的神態,早就吸引了無數香客,何況是跟個年輕和尚見麵?所以客堂外麵,擠滿了看熱鬧的人,這就不但當事者,連阿狗亦替他們難堪。


    “不可以!”阿狗突然警覺,趁王翠翹還未到達之際,奔進客堂對明山低聲說道:“你們倆一談起來,話中一定泄露機關,要闖大禍。”


    “啊!說得是。”明山拔步就走,往客堂的角門溜了出去。


    誰知一出門就撞見王翠翹,兩人都站住了腳;王翠翹一見明山,頭上光禿禿,臉上黃渣渣,心頭湧起無限的酸楚,一張嘴就“哇”地哭出聲來。


    這一來閑人就不止於看熱鬧,是要聽新聞去了;紛紛由走廊上湧入客室,擠出角門。阿狗人急智生,一麵堵住門口;一麵大聲說道:“你們兄妹都不要傷心,好好說話。”


    明山和王翠翹都被提醒了,彼此喚一聲“哥哥,妹妹”,然後明山說道:“妹妹!我看奇紅塵,一定不迴家了!你見著了我的麵,也可以死心了。早早覓個歸宿,我求菩薩保佑,得個好妹夫。”


    “哥哥,”王翠翹收淚說道:“爹娘都趕到杭州來了,你不能這麽狠心,說出家就出家!走,進城去見了爹娘再說。”


    說著便動手去拉明山。他的手籠在袖子裏,原是不想讓她看見斷指,那知她伸手一拉,恰好插著他的傷處,其痛徹骨;不由得便喊出聲來。


    “怎麽?”王翠翹也是一驚。


    明山心想,到此地步,索性讓她看清了,反倒可以教她死心。因而將雙手伸了出來,示以左掌。


    解開布條,露出無指之處剛剛結疤的創痕,紫色的血跡混和著灰黃色的金創藥末,形狀醜陋而可怕。王翠翹大驚失色,立足不穩,虧得明山手快,扶了她一把,才不致暈倒。


    見此光景,他實在於心不忍。但想到對慧遠所作的誓言,看到旁觀者驚詫的表情,想到以後若有麻煩,則不但害己而且害人,就不能不狠一狠心了。


    “妹妹,”他說,“這是我最後一次叫你。你看到了,骨肉已斷,不能再續;我是在佛前許了願的,非同小可,決無改變。你不要癡心了!走吧!”


    說完,他掉轉身子,頭也不迴地大踏步而去。王翠翹望著他的背影,驚得傻了;根本不曾想到該上前拉住他。時機稍縱即逝,等她醒悟,明山的背影已經消失。轉念再迴想他那幾句話,絕情過甚,自知再也無能為力了。


    “算了!走了吧!”阿狗來勸她,“你沒聽他說,叫你不要癡心。”


    王翠翹這時才感到委屈,叫得一聲:“兄弟!”隨即放聲大哭。


    “哭哭也好!”阿狗生來早慧,又出身貧賤;從小挨打挨罵,挨餓受苦,嚐過百般世味,所以了解她此時的心境,不去強勸她止淚。


    “各位施主請散散吧!”知客倒是放心了;而且真的相信明山與王翠翹是胞兄妹,不免另眼相看。將閑人請出去之後,喚了個10歲上下的小沙彌來服侍王翠翹,熱手巾絞了一把又一把,王翠翹卻始終不能拭幹眼淚。


    “夠了,夠了!”阿狗看看日色將西,怕趕不進城,不免急躁,“莫非你前世欠了他幾缸眼淚,還不清了?”


    這句話卻有意外的功效,“哪個欠他的眼淚!”她霍地站起來,“他說出家,我就當他死掉了!今天是來送葬的日子,我們迴去。”


    “好!”阿狗很大人模樣地,從腰間掏出一塊兩把重的碎銀子,放在桌上,向知客說道:“一份香金。請收了!”


    這下倒提醒了王翠翹,“對了!我也修修來世。”她說,“知客師,請你拿緣簿來。”


    等將緣簿取了來,王翠翹和阿狗都不能動筆,知客便濡筆以待,等他說了姓氏數目,好落簿子。


    阿狗機警,搶著先問一句:“捐多少?”


    “我捐20兩銀子。”


    “她是明山和尚的親妹妹,不過從小過繼給舅舅,外婆家姓王,請寫‘王氏’好了。”


    知客點點頭,提筆寫了一行:“信女王氏樂助香金20兩。”


    擱筆相看,是等她付銀子。阿狗也料定王翠翹不曾帶著如許銀子,便又搶在前麵說了一句:“20兩銀子,準定明天送來。”


    “不必了!”王翠翹接口,同時伸手去摘她的翡翠秋葉耳環,“這對耳環,我是36兩銀子買的;獻在菩薩麵前,作價20兩銀子好了。”


    “沒有這個規矩。”知客氣知分寸,不肯受此閨閣中的珍物,“過一天,我得便到府上麵領。請教,府上在哪裏?”


    “還是我叫我兄弟送來好了。”


    阿狗知道王翠翹的用意,不願透露“瓦子巷王九媽家”這7個字。可是,看熱鬧的人之中,自有識得王翠翹的;談論之間,少不得有和尚聽見,因而也就瞞不住知客了。


    凡是知客,不比其他僧眾,持戒清修,不問塵世是非;知客應接施主,熟悉世務,而且見多識廣,胸中自有丘壑。起先信了阿狗的話,真當明山有這麽一位絕色的胞妹;及至聽說就是紅極一時的名妓王翠翹,便越想越蹊蹺,越想越不安,覺得不能不跟方丈去談一談。


    疑問當然很多,慧遠大致亦都默認,卻就是沒有一句切實的話,那態度仿佛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似地。


    知客可真忍不住了,“方丈,”他神色嚴重地說,“明山的來曆一定要追究!莫害了一寺僧眾。”


    “不會!”慧遠到這時才有答複,“一切有我。至於明山,大有來曆,你不必追究。”


    這竟是有意庇護。知客氣得說不出話,心裏在想,這不知哪裏來的野和尚,竟說他“大有來曆”,莫非西天活佛轉世不成?且等著看!一旦出了麻煩,倒要看老和尚如何擺布?這也不過是一時氣憤,有些幸災樂禍的念頭。過得幾日,平心靜氣想一想,畢竟還是不希望有麻煩出現。然而事與願違,麻煩似乎終於不免——牛道存突然來了。


    “牛施主,你好忙的人,怎得閑來拜佛?”知客刻意敷衍,“來,來!請到我那裏坐;沒有好東西供養,吃碗桂花栗子。”


    虎跑之北,地名“滿覺衖”,遍植桂花,不下萬樹之多;又種栗樹,結實正當桂花盛放之時,所以栗子天然帶有桂花香味,是進貢的名物,極其珍貴。然而牛道存卻並不領情——是沒有功夫領他的情;“知客師,謝謝了!改天來叨擾。”他說,“有個掛單的和尚叫明山,請你喚出來,我見他一麵。”


    壞了!知客心裏在說,這件事隻有老和尚才作得了主。不過,這話不便跟牛道存說,惟有先支吾著再說。


    “呃,本寺掛單的和尚很多,待我查一查,若有個叫明山的,我馬上喚他來見。牛施主,請寬坐,請寬坐!”


    一麵說,一麵倒退著,出了禪房,逕奔方丈,求見慧遠。


    “方丈,禍事來了!錢塘縣的刑房書辦牛道存,指名要見明山,如今在那裏立等。請示,怎的打發這個魔頭。”


    “不要緊!”慧遠是胸有成竹模樣,“你請他到方丈!我與他說話。”


    知客自然照辦。將牛道存延入方丈,慧遠吩咐知客及所有的侍者,一律迴避,然後與牛道存密談了將近一個時辰,終於將他打發走了。


    這使得知客不能不佩服老和尚的神通,因而也就不能不容忍他對明山的另眼相看。當然,明山的一切,神秘莫測;在知客始終保持著好奇與警覺,暗中格外留心,是不消說得的。


    越留心,越覺神秘——就在牛道存來訪的第二天開始,方丈中每日深夜,燈火熒然;室中隻有老和尚與明山,一個高坐禪床,一個伏身薄團,相向而語,聲音低微,一談便是一宵。接連3天,天天如此,不知參的什麽禪?


    不久,明山斷指的創痕平複,而且養得又白又胖。一天飄然遠行,不知去向;知客實在忍不住了,謁見方丈,請問究竟。


    “我跟你說實話,明山的來龍去脈,我不能完全告訴你。我先問你,你對他知道多少?”


    “絲毫不知。”知客直抒所感,“隻看出他是個禍根,遲早必生事故。”


    “佛門廣大,普度有緣。明山本性不昧,是個有大智慧的;不過,菩薩心腸亦須有英雄手段,方能護國救民。明山如今去辦一件大事,這件事成功了,可救多少生家。你早晚多念幾卷經,求佛力庇護明山成功。”


    越說越玄了,知客不肯罷休,逼著問道:“弟子濫竽知客的職司,一切世務皆當注意,反而是本寺的家務,不得過問。弟子自覺有愧職司。”


    “你要‘將’我的‘軍’了!”慧遠笑道,“罷,罷!你莫生嗔,我與你略說一二。你可知明山是何許人?”


    “請方丈開示。”


    “他叫徐——海。”


    “他就是徐海?”知客大吃一驚,臉上的顏色都變了。


    “是的,他就是牛道存要找的徐海。那天我跟牛道存說:斷指以後的徐海,不是從前的徐海了。且不說與人為善,你該放鬆一步;就拿公事來說,亦正有用得著徐海之處。牛道存聽我的勸,不再追究。所以你可以放心,麻煩過去了,往後決不會出什麽事故。”


    “原來如此!”知客放了一半心,“那麽明山呢?如今去了哪裏?”


    “到徽州去了。”慧遠答說,“他就是去辦一件大事,勸說汪直來歸順朝廷。”


    “這樣的大事!”知客驚問,“方丈,你老做這件事,官府可知道?”


    “大概知道。”慧遠答說:“我跟牛道存談過,請他密陳知縣——”


    知客搶著說道:“知縣那裏作得了主?”


    “不須知縣作主。汪直若是跟著明山來了,束身待罪,便是知縣的大功一件。”


    “若是不來呢?”


    慧遠笑笑答說:“那就連我都不知道了。”


    知客知道老和尚是推托。他與明山連談三個通宵,當然都打算到了;想來事關重大,不便透露,也怪不得他。知客隻說:“如今弟子也算參與機密了,往後有事商量,弟子總可以出出主意,奔走奔走。”


    “當然,當然!我一定跟你商量。不過,也隻跟你一個人商量。”


    “弟子有分寸的。這樣的大事,弟子決不敢泄露一言半語。”


    明山一去數月,是打算用水磨功夫,相度機宜,適時勸導,徹底將汪直說服,歸順朝廷。而為山九仞,卻以福建方麵起了極大波瀾,以致功虧一簣。


    原來朱紈自剿平雙嶼,而汪直脫逃,細察緣由,越發自信“去外國盜易,去中國盜難,去中國瀕海之盜猶易,去中國衣冠之盜尤難”的看法,絲毫不誤。也因此,更堅持自己的一慣做法:全力去中國衣冠之盜,外國之盜,自能絕跡。


    衣冠之盜之難去,不僅因為在鄉的衣冠縉紳,為外國之盜及中國瀕海之盜的東道主,更因為朝中的大臣言官,亦隱相包庇之故。尤其是福建籍的言官,要跟朱紈為難,非常容易。加以嚴嵩將首輔夏言攻倒殺害,權傾一時;吏部尚書聞淵,不安於位,告老迴鄉,文官的人事權,便由嚴嵩的黨羽所接掌,接納了福建籍禦史周亮與給事中葉鏜的建議,將朱紈的職稱由“巡撫”改為“巡視”。一字之差,權柄大減,屬吏指揮不動,命令就大打折扣了。


    朱紈大為氣憤,上疏力爭,措詞不免偏激;似乎滿朝的福建人和浙江人都是奸臣。因而閩、浙兩省的士大夫,大起反感。而朱紈毫無所懼;在福建沿海逮捕了通番有據的鄉紳96人,綁到演武場中,大炮之聲,人頭滾滾,刀下一個不留。


    這件事做得痛快是痛快,而魄力到底太大了一些。福建的勢豪之家,恨之刺骨;於是由禦史陳九德發難,嚴劾朱紈擅殺。周亮等亦上本攻擊朱紈“措施乖方,專殺啟釁”;筆鋒當然亦指向都指揮使盧鏜及福建防海副使柯喬,因為那96個漢奸,就是盧、柯二人去抓來的。


    這一案太大了,皇帝降旨:朱紈暫行解職,迴原籍聽候查勘。並派給事中杜汝禎及原在福建的巡按禦史陳宗夔調查奏複。京信到達浙江,朱紈知道自己失足了。他唯一的憑藉是靠皇帝的信任;而這一信任,顯然已經失去了。


    “我既貧且病,而且自己知道脾氣倔強,決不肯跟奸黨對簿公堂!”他痛哭流涕地向親近僚屬說道:“我是死定了!即使天子不要我死,福建、浙江的人亦非殺我不可。要死我自己死,為什麽要死在他人手裏?”


    於是自營生壙,還作了相等於墓誌的壙誌;然後寫下絕命詞,服毒自殺。等杜汝禎與陳宗夔從福建按問完畢,迴京複命,說朱紈所殺的,不過從事走私的奸民,並無必殺之理。坐實了“擅殺”的罪名。朝中降旨,逮捕朱紈下獄時,朱紈已經下棺材,入墓地了。


    朱紈一死,漢奸得誌,沿海的土豪劣紳,奔走相告,興奮不已。在這樣令誌士喪氣的情況之下,汪直不但不聽徐海的規勸,反而勸徐海與他一起,再度“落水”。徐海搖首不答,第二天悄然離開徽州。不久,汪直也走了,糾合舊部,重新迴到普陀一帶的舊巢;而一度懸為厲禁的“海禁”,也就在這時候開放了。


    於是,嘉靖三十一年四月,倭寇在汪直接應之下,侵入浙東的台州,南奇黃嚴,北掠定海。守土有責的地方官,除了飛章告急以外,束手無策。


    為了用兵而設的“浙江巡視”這個職司,自朱紈死後,原已裁撤,此時因為倭患日亟,朝廷決定恢複設置;並將新任山東巡撫王忬調到浙江。他的全銜是:“提督軍務,巡視浙江海道及福、興、漳、泉地方”;這就是說,福建沿海的福州、興化、漳州、泉州四府,亦歸王忬管轄。


    王忬字民應,江蘇太倉人,兩榜進士出身。一向在山西、河北等地做官。當時北方的大患,是來自河套的俺答——韃靼,也就是蒙古一部落的酋長,擁有十幾萬騎兵,屢次入寇宣化、大同一帶,嘉靖二十九年夏天,甚至侵入古北口,直薄京師,震動九重。正當順天巡按禦史的王忬,防守通州,調度有方,深得皇帝的賞識,這一次將他由山東調到浙江,無疑地,是信任他必能擔當剿倭的重任。


    王忬亦不負期望。京書一到,當日動身,輕車簡從地到了杭州,毫無動靜,隻是觀察。他發現浙江人太柔弱,打仗很不在行;又發覺自己的職權還不足有力地督率官吏將士。要將浙江人振作起來,不是短時間所能辦得到的,他認為自己第一件該做的事,是請求皇帝擴大授權。


    於是,王忬親筆起草,專差呈遞一道奏章,建議四點:第一、有“便宜行事”之權,該殺該賞,一己可以專決;第二、勾結倭寇,作為內應,定罪宜嚴;第三、官兵作戰,必有損失,勝固應賞,即使打了敗仗,定罪宜寬;第四、倭寇及通番的海盜,是應該剿滅還是應該招撫,臨事而定,不必拘泥。


    皇帝對這四個要求,完全批準,同時降旨,將朱紈任內所貶的職稱恢複——王忬不再是浙江巡視,而是浙江巡撫了。


    接下來的一件大事是選將。王忬就地取材,重用四員大將,第一個是福建晉江籍的俞大猷。此人學書學劍,深通兵法,是大將之才。


    第二個叫湯克寬,邳州衛人,是武將世家,他的父親湯慶,做過防守長江的江防總兵官。湯克寬驍勇善戰,原已做到副總兵,駐紮金山衛,嘉靖三十一年,倭寇由台州北上,流竄各地,湯克寬作戰失利,被參革職。王忬不以一時的成敗論英雄,保他為浙西參將。


    第三個就是盧鏜,赦免前罪,官複原職。第四個名叫尹鳳,是南京人,參加武科考試,鄉試與會試都是第一,也就是武解元與武會元,因而由世襲的指揮同知擢升為都指揮金事,駐軍福建。不幸牽涉在一件貪汙案子中,被捕下獄,朱紈查察案情,尹鳳的過失並不嚴重,便為他出奏乞恩,得以釋故複職,仍舊派到福建沿海,統領閩軍“備倭”。


    有將無兵,還是無濟於事。王忬認為浙西民風文弱,不能練成勁卒,決定招募溫州、台州沿海之地的剽悍壯丁,分隸四員大將之下,遍駐浙閩沿海各要地。同時寬籌糧餉,申明軍紀;恩威並用,士氣大振,浙江的民心,亦就此安定下來了。


    此外,王忬又下了兩道命令,一是看形勢險易,分別緩急,將浙江、福建沿海沒有城池的縣分,發動民工,建築新城。一道是嚴禁通倭,倘或違令而獲有證據的,必遭家奇人亡之禍——這是朱紈所施行過的手段;王忬如法炮製而安然無恙,就因為他有皇帝的支持,所以朝中的“衣冠之盜”,無奈其何。


    這樣半年的功夫,部署已定,而汪直所勾結的倭寇,亦已到達浙東海麵。王忬得到諜報,決定采取主動,製敵機先。於是派俞大猷率領精兵先發;湯克寬用大船運重兵後繼;尹鳳在福建海麵攔截;盧鏜一軍作後備,相機支援。


    三十二年三月裏的一個月夜,官軍發動突襲,攻奇汪直設在普陀的巢穴;倭寇倉皇覓船逃走,官軍奮勇追殺,斬首150餘級,生擒140多人,溺死在海中的不知其數。那知到了後半夜,忽然台風大作,官軍唿應不靈,亂了陣腳,汪直趁機逃走;船到福建外海,尹鳳已經勒兵以待,大大地打了一個勝仗。


    於是,這一年之中,倭寇與海盜便在東南各地流竄了。汪直餘黨在溫州、台州、寧波、紹興之間,狼奔豕突;湯克寬忽而海上,忽而陸地,跟在後麵,窮追猛打。最後,汪直移舟北犯鬆江、蘇州;那兩府是富饒之區,汪直大大地擄掠了一番捆載下船,直奔日本的五島列島。


    另一股是由一名既兇且狡的海盜頭目蕭顯領頭,其中有400多名倭寇,由浙江的海鹽,循海岸直脾氣東,在南匯、川沙兩縣大肆屠殺。王忬命盧鏜間道兼程猛攻,終於陣斬了蕭顯。餘黨迴竄浙江,為俞大猷一道一道的伏兵所截擊,幾乎全數消滅。


    到了10月裏,新來一批倭寇攻江蘇太倉。太倉的城池堅固,無法攻奇,轉而騷擾鄰縣,其中有一股300多人,流竄到浙江平湖,那裏港漢縱橫,地形複雜,追剿非常不便;已經升任總兵的湯克寬隻能采取以靜製勝的策略,以致相持數月,徒勞無功。到了下一年,也就是嘉靖三十三年的春天,戰局終於起了突變。


    直接的原因是,這年的春天,氣候失常,春行夏令,發生瘟疫,官軍營中,不斷有屍首抬出來。人人自危,士氣低落,於是倭寇得以突圍,分兩路流竄。


    一路是在蘇州、鬆江兩府各地,殺人放火,擄掠財貨;一路是奪民船入海,複迴長江,在南海、如皋、海門等州縣,大肆荼毒,且有少數在山東海口登陸的。


    山東往北,便近京畿,朝廷大為恐慌。因而有人建議,應該擴大軍事編製,設置總督;同時加緊征調狼土兵,增援浙江。


    皇帝接納了這個建議,指派南京兵部尚書張經,總督浙江、福建、南畿軍務。所謂南畿是指南京附近的地區;這也就是說,張經管轄的地方,包括浙江、福建兩省及長江以南的膏腴之地,蘇州、鬆江、太倉等地在內。


    張經是福州人,曾經總督兩廣,恩威為狼土兵所信服,所以派他擔當此一艱巨的任務。敕令中指出:張經“節製天下之半,便宜從事,得開府置幕,自辟參佐”。儼然是唐朝割據一方的藩鎮了。


    與此同時,王忬的職務亦有變動。原來前一年的10月,正當倭寇攻太倉時,北方的局勢亦突然吃緊——俺答派兵20萬,進攻古北口;薊遼總督楊博親自督率將士,日夜巡城,多方堅守,俺答見形勢不利,悄然退去。而在下一年春天,有卷土重來的模樣,此時楊博已經升為兵部尚書,皇帝決定調王忬巡撫大同,而以徐州兵備副使李天寵,接替王忬的遺缺。


    設總督,換巡撫,而“代天巡方”,職權可大可小的浙江巡按禦史亦換了人,新任巡按是汪直的同鄉,籍隸安徽績溪的胡宗憲。浙江的局麵,完全變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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