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海是想到了與汪直臨別之約。半個月的約期,轉眼將到,該當有個妥當安排,否則不但接不上頭,而且惹禍上身。他有他的打算,說得準足些,是該有一番打算。這是由王翠翹表白了深情真心才興起的念頭。既然決定跟她一起過日子,當然要想法子去弄那三千兩銀子,至少也要弄一半。而她又不要燙手的錢,這個算盤就難打了!


    難打也罷,易打也罷,有一點是很清楚的,眼前動什麽腦筋,都離不開汪直。所以非跟汪直派來的人接上了頭不可。


    汪直是相信得過的。毛猴子呢?他將當時的情形又從頭到尾,點滴不遺地迴想了一遍,始終覺得等汪直打馬走後,毛猴子先要請他進城洗澡吃飯,從而又問他的住處,實在是件可疑之事。因為有了這樣的戒心,他決定多費一道手腳,避開王翠翹找到王九媽,先親親熱熱地叫一聲:“幹娘!”然後投其所好地問道:“你老人家想不想買珠花?”


    王九媽最愛珍珠,聽他這一問,先就喜逐顏開,“想倒是想,”她故意客氣一句:“就是買不起!”


    “是便宜貨。”徐海答說,“‘肥水不落外人田’,本來我不打算管閑事,隻為想起幹娘專收好珠子,為啥不效效勞?”


    “好說!好說!阿海,你先說說,東西怎麽樣?怎麽個便宜?”


    談來談去,看著將王九媽的興致引起來了,徐海便編了一套鬼話,說是在錢塘江的渡船中,遇見一個大言炎炎的乘客,講的是一套海外奇談的見聞。這隻好騙騙鄉愚,在徐海根本無心聽它,奇怪的那乘客氣愛與他搭訕。三言兩語一過,那乘客請教他的姓氏,便隨口答說,人稱“周四官”,做的是酒生意。


    “幹娘,”徐海說道:“我是假冒的。也不是存心假冒,看他吹牛討厭,我想拿句大話給他壓住。幹娘,你曉得周四官在我們紹興是何等樣人物?”


    “我不曉得。想來名氣響當當?”


    “他的名氣外頭人不曉得。曉得的人曉得他是這一個,”徐海將大拇指一伸,“最殷實的土財主。那個家夥吹得天花亂墜,說是結交多少多少闊人,所以我特冒充周四官,心裏在說;考考你!這個人你曉得不曉得?如果你連周四官都不曉得,就趁早閉嘴免談。”


    “噢!”王九媽興味盎然,好奇地急急追問:“那麽,他曉得不曉得呢?”


    “我也不曉得他是不是曉得?當時隻是他換了一副麵孔,拿我從頭細看到腳,方始點點頭說:‘都說周四官少年英雄,我一直不大相信。今天看你的氣派,果然名不虛傳!’”


    徐海裝模作樣,講得一本正經,而在王九媽心目中,越正經,越滑稽。笑得捧著肚子,直不起腰,插得一頭的通草花,起碼掉了一半。


    這一笑,將院中的姑娘都驚動了,無不想知道,是什麽有趣的新聞,如此好笑?一個個掀簾張望,甚至有人走到麵前,含笑駐足,出神地望著徐海,好像在想分享他的快樂。“幹娘!你也是!”徐海輕聲埋怨她說,“當著這麽多人,下麵有出入的話,我就不便講了。”


    王九媽慢慢收斂了笑容,站起身來;很沉著地說,“阿海,你要是騙了我,怎麽說?”


    “任憑幹娘處置,哪怕從此不準我上門,我也認了。”


    “好的,我們換個地方談去。”


    換到一處極隱秘的地方,是王九媽的臥室,也是她接待不同泛泛的客人的地方。


    “幹娘,昨天下午我又遇見他了!”徐海裝出又驚又喜的表情問道:“你們猜,這是個什麽人?”


    “我猜不出!”王九媽答說,“不要賣關子,細細講給我聽!”“他是鎮守太監的貼身廝,替鎮守太監把家,外號人稱十千歲——”“十千歲不就是萬歲了嗎?”王九媽四麵張望了一下,很緊張地說:“這個稱唿實在不好。以後呢?”


    “以後就跟我談生意了!他當我是真的周四官,我也冒充到底,裝出一副大老板的派頭。”


    其實王九媽久曆風塵,見多識廣,加以吃到這樣一碗“門戶飯”,什麽人的眼色都要當心,所以鑒貌辨色,本事是第一等。隻要徐海叮囑一句:有人來找紹興的做酒客人周四官,應該如何應付?她亦一定能夠如言照辦,保險妥妥當當。不過那一來,徐海為移名改姓,並且變了身分,就必然會在她心裏掀起重重疑雲。徐海為了不願啟她的疑竇,不能不煞費苦心,大兜大轉地編一套謊話。等將她說得深信不疑,喜孜孜地隻想著有一副又好又便宜的珠花到手時,徐海卻覺得比十天以前,設計脫汪直於難還要累。


    ※※※


    到了第十四天晚上,牛道存半夜裏就醒了。一醒第一件想到的事,就是那封信。他清清楚楚地記得,第三個信封上寫的是:“從今天數起,到第十四天上午,再拆這個信封。”如今已過午夜,一交子時,便算第十四天,此時拆信,不算錯誤。


    念頭轉到這裏,好奇心勃然茁發,片刻都不能忍耐,赤腳下地、剔亮了油燈,將早就鎖了在“枕箱”裏那個信封取了出來。細細看完,又驚又喜,定一定神,從頭細想,覺得信中所說的情形,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算其事子虛烏有,讓人開了一個玩笑,亦無損分毫,何樂不為。


    這件事不難,難在事先的布置,切忌打草驚蛇。這樣想著,隨即作了一個決定,一切都是自己動手。


    於是,等天色一亮,先到後園照信上的指示,用小刀在柳樹上切一塊一寸寬、五寸長的樹皮,斜切兩半——毛猴子真是下了苦心,想得極其周到,連如何斜切,留下的是上麵一半,還是下麵一半,都畫了圖,細細注明。按圖行事,毫不困難。


    將半塊柳樹皮用棉紙包好,揣在懷中,然後就出門了。杭州人一早也愛上茶館,各行各業,皆有固定的去處,打聽行情,有所交易,便在茶館中接頭,名為“茶會”。牛道存這天要去的是個典當業的茶會,座落在嶽飛部將施全刺秦檜的眾安橋邊,招牌叫做“雙清閣”。有個朝奉一年三百六十天,風雨無阻,每天必到,洗臉吃點心,不在話下,連登坑都要在雙清閣,不然就會便秘,自道是“入閣辦事”。


    牛道存是凡有茶坊酒肆,無不相熟,進得門來,茶博士老遠就喊了一嗓子:“牛大爺到,騰桌子!”


    原來熟識茶客,有天天坐慣了的地方,而如牛道存這種在市井中極受禮遇的人物、就得安置在當門中間的一張桌子——茶桌皆是八仙桌,唯獨這一張是長方桌,名為“馬頭桌子”,不是有頭有臉,估量自己能夠罩得住的人不敢占用。這一天坐在“馬頭桌子”上首的,是個私鹽販子,一見牛道存,忌憚三分,不等茶博士催促,便即起身讓位,陪笑招唿,悄悄避到一邊。


    牛道存當仁不讓,居中坐下,立刻便有許多朝奉前來招唿問訊,他一麵敷衍著,一麵問道:“吳大炮怎麽不見?”


    “那不是!”


    牛道存抬頭一看,矮胖的吳大炮踮屁股似地,一聳一聳奔了來;走到馬頭桌子前麵,滿臉堆歡,鞠躬如也,“牛大爺,久違、久違!”他說,“我正在打算著,等下到府上去請安,不想就在這裏見著你老人家。豈不是我心誠之故!”


    “你必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存好心。”牛道存問道,“怎麽,又出了什麽紕漏?”


    “小事,小事!迴頭我請牛大爺喝酒,慢慢兒談。”


    “我也有事托你。我們借一步說話。”說著,牛道存向左右望了望。


    左右的閑人識趣,紛紛迴避,吳大炮便放低了聲音問道:“牛大爺,有什麽事,盡管吩咐!可是縣太爺想找點什麽有趣的東西?前天收進來一部書冊子,十二大本,工細非凡,真正大內流出來的——”


    “不是,不是!”牛道存打斷他的話問:“你有什麽事找我?先說,不必客氣,就別磨功夫!”


    “小事,小事!無非捕廳老爺為查賊贓,太頂真一點,想請牛大爺關照一聲,請捕廳高抬貴手。小號自然知情!”


    “可以。我替你說一聲就是。現在要談我托你的事了!”牛道存說,“我要跟你借一個人用。”


    “說什麽借?”吳大炮說,“牛大爺看中了我那裏什麽人,派人來通知一聲,我叫他去伺候,何用親勞大駕來吩咐?”


    “就因為不能派人。”牛道存說,“我也沒有看中你那裏什麽人,隻是想要這麽一個人一用。你聽好了!”


    “是。”


    “第一,要徽州人——”


    “那自然。典當行裏要徽州人還不容易?”


    “第二,要新來的,麵孔越生越好。”


    “這有些難,一時還想不起。”吳大炮搔頭皮答說,“且莫管!請牛大爺說完了再講。”


    “第三,要聰明伶俐!不,要腦子清楚,聽得我的話。”


    “還有呢?”


    “還有,第四,千萬要嘴緊!”


    吳大炮不敢馬上答應,“牛大爺,”他說,“這四樣要合在一起,隻怕很難,萬一四樣不全,哪一樣可以遷就?”


    “第二樣。”


    “好!”吳大炮立即答應,“隻要不是新來的,當鋪裏小倌聰明靠得住的很多,我替牛爺找一個好的來。”


    “拜托、拜托!”牛道存又加了一句:“麻煩你馬上就辦。找妥了,中午請你帶到舍下來。”


    “是了!”吳大炮站起身來,“我馬上就辦。”


    吳大炮辦事很巴結。也不過牛道存剛剛到家,喝得一碗茶,門上便來通報,說是恆濟典的吳朝奉,帶著個後生來求見。


    牛道存吩咐在書房接見。所謂“書房”有檔案無書籍,向來是牛家的一處“禁地”,下人非奉唿喚,不準擅入,所以門上聽得這樣交代,心中有數,來客非比等閑,很客氣地將吳大炮與那後生引了進來,在院子裏等候,直到牛道存出現,方始帶入書房。


    “這位就是牛大爺。小鬆,能替牛大爺辦事,是你的造化來了!”


    那名叫小鬆的後生,圓圓的臉,黑黑的皮膚,舉止沉靜,顯得很結實可靠,牛道存一看便中意,含笑問道:“貴姓?”


    “不敢!敝姓方。”小鬆用徽州鄉音答說。


    方是徽州的大姓,加上他那口音,便更像徽州來的人,牛道存更中意了,轉臉向吳大炮說道“承情之至!我請這位方老弟幫幫我的忙,下午就送他迴寶號。”


    “不要緊,不要緊!盡管留他在這裏使喚。”


    “使喚兩字言重了!”牛道存很鄭重地叮囑:“迴去,請不必說起,方老弟是在我這裏!”


    “當然,當然。”吳大炮很見機地站起身來,“我就告辭了。”


    牛道存亦不挽留,送走了吳大炮,迴入書房問道:“方老弟,吳朝奉是怎麽跟你說來的?”


    “吳朝奉什麽也沒有說,隻說:‘小鬆,你跟我出去一趟。’就一直帶到府上來了。”


    這平平淡淡的兩句話,卻是要言不煩,牛道存益發中意,“你到杭州多少日子了?”


    “五個多月。”


    “杭州城裏的路熟不熟?”


    “平常不大出去,不太熟。不過,上、中、下城是分得清楚的,我可以問。”


    “嗯!嗯!”牛道存又問。“瓦子巷去過沒有?”


    “沒有!”方小鬆答得很快,很堅定。


    “像你這樣年紀輕的單身人,到杭州五個多月,沒有去過瓦子巷,倒真難得。不過,那個地方總聽人說過吧?”


    “聽人說過。三瓦兩舍,都是‘粉頭’。”


    “對了!”牛道存說,“我今天要請你去一趟。你到了那裏尋王九媽家,王九媽是個老妖怪,五十歲的人,擦一臉粉,戴一頭花,穿的衣服,比十七、八的‘大青娘’還鮮豔,極好認的。”


    “是了。”方小鬆問,“找到了王九媽,怎麽說?”


    “你要說,你要找從紹興來的做酒客人周四官。圈吉周。


    王九媽也許會問你,從哪裏來的?你說徽州。如果再問你,是什麽人差遣,找周四官為啥?你都不必告訴她,隻說周四官自然知道。”


    “是的。”方小鬆想了一下問:“對王九媽話是這麽說,態度呢?是不是有點為難抱歉的樣子?”


    “一點不錯!”牛道存大為中意,興奮地說:“事情一定成功!有你老弟去,我很放心。”


    接下來當然還有一番細談。牛道存依照信中的指示,費了一上午的功夫,將能想得到該當留心的地方都想到了,當然,有些話不必跟方小鬆明說,隻告訴他該怎麽做就是了。


    即令如此,方小鬆也很明白了,他的差使隻是到瓦子巷王九媽家,將一個名叫周四官的家夥引出來,照一照麵就算大功告成。這個差使好像很容易,其實不然!如果容易,牛道存何必大費手腳,特為托吳大炮找自己這樣一個人?


    意會到此,他不免自問:縣衙門裏要多少跑腿的沒有,必得找到自己?這樣看來,自己總有他人所沒有的長處。然則那又是什麽?第一是徽州人,第二是陌生麵孔,可以冒充剛到杭州的徽州人。


    “牛大爺,”他想到該裝得像些,“要不要弄套滿身是土的衣服穿,看起來好像剛剛經長途趕到。”


    “這倒不必!因為一到地方,先落棧房,當然洗洗臉,換了衣服再去找人。不過,”牛道存又讚了他一句,“你的想法是好的!心很細。”


    “牛大爺誇獎了。不知道還有啥吩咐?”


    “我想就這樣了!頂要緊的是,聲色不動,也不要自作聰明。‘開口洋盤閉口相’,隻要說一句的,千萬不要說兩句。”


    “是!”。方小鬆說,“徽州來的班船,通常未牌時分進城,落棧房安頓好了,總要申酉之交才能到瓦子巷。”


    “對!這樣當真的去做,就天衣無縫了!”


    ※※※


    霜降已過,快將立冬,白晝短了,申時剛過,暮色已至。瓦子巷是紙醉金迷的地方,王九媽家臨街的樓窗上,四盞紗燈已點得明晃晃了。


    方小鬆雖然老練,卻還是第一次來到勾欄人家,望著那些衣帽光鮮的闊客,大搖大擺地進進出出,忽有自慚形穢之感。可是,這分怯意,卻使他意識到自己更像一個來自異地的鄉巴佬,所以索性裝得畏縮縮地向前問訊:“請問,這裏可是王九媽家?”


    問得很巧,正問到王九媽的侄子,他是受了囑咐的,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反問一句:“你要找哪位?”


    “我要找王九媽。”


    “有什麽事嗎?”


    “是的。”方小鬆答說:“有要緊事,要跟王九媽當麵講。”


    “好的。請進來坐一坐再說。”


    王九媽聽得果然有此來訪的生客,自然不敢怠慢,先通知了徐海,然後依照預定的步驟將方小鬆延入帳房後麵的小房間相談。


    “貴姓?”


    “我姓方。”


    “方爺找我,有什麽貴幹?”


    “我要看紹興的做酒客人周四官。”


    “方爺跟周四官是朋友?”王九媽照徐海所教的話問,“還是十千歲派方爺來的?”


    方小鬆不防有此一問,完全摸不清是怎麽迴事?本想含糊糊地答應,而話到口邊,忽然想起牛道存的告誡:“不要自作聰明!”因而立即改口,照實迴答:“什麽十千歲?我不知道。”


    “那麽,是哪位派你來的呢?”


    “這,”方小鬆陪笑答道:“對不起!我不能告訴你。”


    王九媽覺得很滿意,完全相信徐海說的是真話——徐海告訴她,為鎮守太監把家的“十千歲”,預備盜賣一批珠寶,將會派人來送信接頭,而送信的人絕不會承認是十千歲所派,自然也不會透露是誰所遣。經此問答印證,果如所言,那就完全“對路”了。


    “方爺,”王九媽又問:“你可有信物?”


    “有的!”


    “請拿出來看看。”


    “不便!”方小鬆答說,“隻好給周四官看。”


    “我不勉強。”王九媽問道:“方爺——住在哪裏?”


    方小鬆暗叫聲“僥幸”,果然牛道存想得周到,作興有這樣一句,老早就關照好了的,不然,急切之間還真想不出妥當的答複。


    心中這樣在想,口中便輕快地迴答:“我住在長發客棧西跨院朝北的那一間。”


    這話一出口,躲在隔壁,從門縫裏在張望的徐海,心頭疑雲大起。心想:這個姓方的,看他的答話,十分謹慎,顯然是受了教來的,卻何以到最後輕泄行藏?照常理說,王九媽問他住處,他至少應該反問一句:因何問此?等王九媽告訴他:“周四官此刻不在。等他迴來,告訴他去迴看。”那時候,再說住處,亦還不遲。甚至再問:何時迴來?以便再到這裏來看他。根本不吐露起身之地,才是最謹慎的做法。如今一問便答,倒象是早就想好了王九媽會這樣發問,或者早就料到“周四官”不會出見似地。豈不可怪?


    於是,徐海懸起了一顆心,凝神細想了一會,驀然意會,可能已經上了圈套,此時正是禍福決於頃刻的緊要關頭。幸好發覺得早,有一步之先可爭!


    念頭剛轉,腳下已動,悄沒聲息地從側門溜了出去,抓住一個賣花的小郎,將五兩銀子的一個小元寶塞在他手裏,匆匆說道:“阿狗!你不要多問!替我去辦一件事。長發客棧在哪裏,你知道不知道?”


    “怎麽不知道?”阿狗手托小元寶,驚喜莫名。


    “知道就好!”徐海將他的手掌合攏,“你聽清了!替我到長發客棧去問一問,西跨院朝北那一間,住的客人可姓方?快去快迴。賣花籃子丟在這裏!”


    “有數!”阿狗丟下賣花籃子拔腳飛奔。


    剛走得幾步,卻又為徐海喊住,“迴來、迴來!”他問,“長發客棧到底在哪裏?”


    “在三元坊。近得很。”


    “好!”徐海說道:“你打聽到了,到城隍山火神廟來找我,另外送你一個小元寶。”


    阿狗答應著飛奔而去,徐海亦不敢怠慢,抄小路上了“立馬吳山第一峰”的城隍山,在火神廟附近找到一處視界良好而身子可以隱蔽的地方,專等阿狗的消息。


    心裏本來七上八下,思慮不能集中,息下來喘一喘氣,神誌漸定,從頭細想,憬然有悟,自己不知不覺中又害阿狗惹上麻煩。那“西跨院朝北”的一間屋子,必然有人埋伏著,專為等候自己去投羅網。如今阿狗到櫃上一問,正好為埋伏的人扣住,小孩子容易對付,幾句話一嚇唬,就可以讓他說實話。然後——


    想到這裏,徐海打了個寒噤。自己躲的地方雖好,到底城隍山並非林深草密之地,七八個人圍住一搜,哪裏去逃?還是早早脫身為妙。


    但是一開溜,卻又如何跟阿狗再接得上頭?想想還是不能溜,至少暫時不能溜。算一算阿狗從三元坊到這裏,至多半個時辰,如果等夠了辰光還不見阿狗來,必是出了毛病,就不必再等,趁早翻山到六和塔為妙。


    在他的意料中,阿狗總不會再來了。誰知大大地不然,未到半個時辰,阿狗興匆匆地奔上山來,走到火神廟前,遊目四顧,當然是在找人。


    徐海確確實實看看清楚他身後無人,方始一閃而出,喊一聲:“阿狗!”


    “你躲在哪裏?叫我尋半天。”


    徐海不理他的埋怨,隻問:“去過了?”


    “當然去過了!”


    “櫃上怎麽說?”


    “我沒有問櫃上,問也沒有用,那批人不會理我的。”阿狗得意地說:“好在那裏我去賣過花,認得地方,自己跑去看了。啥也沒有!”


    徐海一聽火冒,“啥也沒有,就是啥也沒有打聽出來。”他說,“我要你打聽的是,那裏住的什麽人!你說,那裏住的什麽人?”


    “住個鬼!”阿狗也有些不高興,頂撞他說:“房門開得筆直,裏麵空宕宕什麽都沒有。我還走進去細看,摸一摸桌子,灰塵積得老厚,起碼三天沒有住人了。”


    聽這一說,徐海才知道自己錯了,摸摸阿狗的頭笑著說道:“這倒是我錯怪你了!”他靈機一動,又摸一塊碎銀子塞在他手裏,“索性再辛苦你!迴瓦子巷去看一看,王九媽家出了什麽事?”


    “她家會出什麽事?”阿狗睜大眼睛問。


    “你不要管!”徐海很認真地叮囑,“第一,你到了那裏,隻要細細看、細細聽,什麽也不要問;第二,如果有人問你,看見我沒有?你就說:沒有看見。”


    “這容易。”阿狗問道:“打聽到了,是不是仍舊到這裏來告訴你?”


    徐海想了一下,為了溜方便,還是在這裏好。抬頭張望,不遠處有家夜酒店,燈火昏黃,人影幢幢,熱鬧得很,便迴答說:“喏,我在那裏等你!你來了我請你吃夜飯,盡你挑好東西吃!”


    “好!”阿狗很興奮地說,“我馬上就迴來。”


    阿狗這一下就去得久了。徐海越等越焦急,心裏七上八下,很不是滋味。不過,他還不想開溜,因為他此刻對阿狗已具信心,決不會被捕,隻要阿狗置身事外,自己的行藏就不必擔心泄露,且等個確實信息,再定行止。


    無奈酒店已經座客星散,燈火闌珊,老板算帳,夥計上排門,欲留不可,隻得付帳出門,決定仍舊在要路口去等阿狗。


    走到火神廟前,黑頭裏與人撞個滿懷,定睛細看,影綽綽地一條矮小的身影,便即問道:“可是阿狗?”


    阿狗氣喘如牛,又撞得摔了一跤,疼得越發說不出話。


    “怎麽了?”徐海拉住他的手臂問。


    “出禍事了!王——”


    王九媽三字不曾說完,徐海已伸手掩住他的嘴,輕聲喝道:“輕一點!”然後引他到路邊,低低問說:“王九媽怎麽樣?”


    “讓‘牛頭’抓走了!”


    “牛頭是誰?”


    “牛頭你都不知道?刑房的牛大爺!”


    徐海倒抽一口冷氣,知道案子鬧大了,事已如此,不可自亂步驟,定定神說道:“你慢慢說給我聽。”


    阿狗打聽到的情形是如此:當方小鬆說了“寄寓”的客棧,王九媽便用“周四官不在,迴頭去看你”的假話,將他敷衍走了,原已沒事。哪知隔不多時,方小鬆去而複迴,後麵跟著一個人,就是牛道存。


    據說:牛道存早就悄悄躲在王九媽家斜對麵的梅香院喝酒,方小鬆出了王家,便到那裏覆命,隻說了幾句話,牛道存起身便走,帶著方小鬆逕自到王九媽家來找人。


    “我聽他們說:牛頭見了王九媽,眼珠都凸出來了!開口就說:‘你把徐海交出來!’王九媽答得一句:‘我不認識什麽徐海!’話還不曾完,牛頭一巴掌拿王九媽的假髻都打掉了。徐二爺,”阿狗問道:“牛頭要抓的那個徐海,可就是你?”


    “不是我!”徐海緊接著問,“以後呢?”


    “以後,牛頭喊了一嗓子:‘人在哪裏?’馬上就有好幾個挺胸凸肚的公差趕到,把賴在地上撒潑的王九媽抓走了。”


    “噢!”徐海吸了口氣又問:“還有呢?還抓走別的人沒有?”


    “怎麽沒有?徐二爺,說出來你不要難過,另外還抓了王翠翹。”


    “怎麽呢?怎麽單單抓她?”


    “是有人多嘴。牛頭問說:‘哪個是姓徐的相好?’有個家夥就指王翠翹。牛頭大吼:‘把那個騷貨也帶走。’不過,王翠翹倒很有種,一點不在乎,收拾替換衣服,還帶了個鏡箱,又托人替她看房子、看東西,倒好像是迴娘家。”


    徐海心裏又難過、又著急、又慚愧,堂堂男子漢,闖了禍倒連累婦道人家去受罪!就算他人不指責,自己晚上又怎麽睡得著覺?


    他從來遇著疑難,都是自己作主,此刻卻覺得必須要找一個人商議。而眼前隻有一個阿狗。


    阿狗也好,聊勝於無。“我跟你說實話,我就是徐海。阿狗,”他說,“我跟你商量件事。”


    “好!”阿狗老氣橫秋地,“你說!”


    “大概是有人吃裏扒外,通風報信,牛頭要抓的是我!我不去投案,王九媽、王翠翹就不會放出來。你看,我去投案好不好?”


    “不好!沒有用的。”


    “喔,”徐海急急問道:“怎麽沒有用?這個道理你倒說說看!”


    “王翠翹很硬氣,王九媽出名的會耍賴,硬賴不知道你是徐海,牛頭拿她們莫奈何!你一去了,反而不妙!”


    “啊,啊!”徐海恍然大悟,自己一出麵,不反倒坐實了王九媽與王翠翹窩藏要犯?


    “還有,徐二爺我倒問你:那個吃裏扒外的賊,你曉得不曉得是哪個?”


    “當然曉得。”


    “曉得還饒得了他?”


    “嘿!阿狗,一言驚醒夢中人,我要拜你為師了!我決定不去投案,人在外麵,才好一麵救人,一麵報仇。不過,阿狗,我要重重拜托你。”


    “一句話!”阿狗重重地當胸一拍,“我阿狗也是懂義氣的,你徐二爺看得起我,拿我當個人,我怎好自己看不起自己?”


    “多謝,多謝!你幫我的大忙,我這時候也不必說啥,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將來你就知道了。閑話少說,”徐海將一條腰帶解了下來,“這裏頭有二十兩金葉子,你找個妥當的地方去賣掉,托你走走衙門裏的路子,照應照應王九媽、王翠翹。”


    “我知道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打聽消息。如果要跟你碰碰頭,怎麽樣來找你?”


    徐海想了一下答道:“你提個籃子到六和塔下來賣花,我自然會來跟你碰頭。”


    “好的!就這樣說了。”阿狗將腰帶緊在腰際,揚一揚手,掉頭走了。


    徐海是向另一個方向走,認準西南方向,翻鳳凰山、玉皇山,直往六和塔而去。徹夜疾行,也還到天光大亮,方始走到。


    “五叔!”


    “你還想到迴來!”四空將他從頭看到底,“這樣子狼狽,一定又不幹好事了。”


    “五叔,”徐海低聲說道,“我有話說。”


    四空看了他一眼,從蒲團上起身,一直向外走去;徐海跟在他後麵,到無人之處,方見他站定。


    “阿海!”四空將徐海的身子一撥,讓他向東麵對陽光,然後細看了一下,神色凜然地說:“你的氣色壞透了!印堂發黑,有殺身之禍。”


    四空雖懂麻衣相法,卻哪裏又能憑氣色斷人生死?無非根據種種跡象,判斷徐海有著不可告人的極大的秘密,有意用言語嚇他,好教他說實話。


    果然,徐海再乖覺,不防其言是詐,頓時變色,卻還不大肯說實話。


    見此光景,四空越覺所料不虛,因而喝道:“孽障!死在眼前,還不迴頭。”


    “五叔,”徐海不由得鬆了口,“我確是有件禍事在身上,原要跟你老人家說。”他四麵看了一下,指著鬆樹下說,“五叔,你請那邊坐了,聽我細細稟告。”


    鬆樹下有塊精光滑溜的大石頭,四空盤腿坐定,徐海便蹲坐在他麵前,將這兩年投入汪直幫中,一直到昨晚上由城隍山逃到這裏的經過,和盤托出,毫無隱飾。


    四空聽得驚心動魄,不斷吸氣。要救徐海的念頭,也一改再改,最初想將他藏在六和塔中,繼而想助他逃走,最後決定,隻有勸他出家。


    “阿海,你的禍闖得太大了。如果不下大決心,還會連累父母兄弟,有滅門之禍。”


    胸中秘密盡皆吐露的徐海,感覺上已不似剛才那樣驚惶,沉著地問道:“五叔,下什麽大決心?”


    “出家!”四空答說,“佛門廣大。隻要你迴心向善,自然容得下你。”


    “做和尚我不幹!又要吃素,又要念經,這還不去說它,當今皇帝,寵道滅僧,做和尚沒意思。”徐海大搖其頭,“要出家,做道士還差不多。”


    那副吊而郎當的神態,將四空逗得又好氣、又好笑,沉吟了一會,覺得唯有斷然處置,“由不得你!”他一把抓住徐海的左臂,“我受你父母之托,許了你父母一定照應你,你就得聽我的!”


    說著,手上加了一把勁,五隻手指,就似五隻鋼鉤一般,掐進徐海的肉裏,疼得他滿頭大汗,不由得極口告饒。


    “五叔,五叔!我領教過你的‘鷹爪功’了。你老人家鬆鬆手!”


    “要我鬆手,先要你鬆口。”


    “是,是!我當和尚就是。”


    四空鬆了手,徐海捋袖細看,左臂上五條紅印子,猶自火辣辣地痛。


    “你當和尚,於我什麽好處?我是救你。”四空氣靜地說,“你不願意也隨你,趕快替我走!我不是怕你連累我,是怕你連累開化寺。你曉得的,當今皇帝寵道滅僧,戒壇說法,尚且嚴禁,如果發覺你在這裏,拿開化寺安上一個窩藏奸人的罪名,怎麽得了?”


    “五叔的好意我知道——”徐海沒有再說下去。


    “你可少在我麵前掉花槍!”四空忽又換了副神色,“你平日好以英雄自命,英雄就是能提得起、放得下。阿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英雄也好,菩薩也好,總要在緊要關頭,把握得住。你的一生,就在此刻一轉念之間。千萬不可自誤。”


    “五叔的開示,我也知道是好話。無奈有件事提得起、放不下。”


    “好,你說來看看!”


    “五叔請想,我倒是托庇佛門,也許可以逃過一場災難。瓦子巷一老一少,無端為我受累,莫非我就能拋得開了?”


    這句話將四空問住了。沉吟了好久,方始問道:“為今之計,又待如何?”


    “我也還想不出什麽好辦法。不過,這時候教我削發受戒,胸中橫亙著這一段心事,便是六根不淨,向佛未免不誠。”


    四空心想,說來說去,嘴皮上還是耍不過他。隻是他的話在理上,自己就不能動蠻,隻好再跟他商量,如何脫王九媽與王翠翹於累,了卻他這段孽緣。


    “我在想,”徐海又開口了,“那個阿狗很管用,也很靠得住,若非今天,明天必有信息。看是如何,再作道理。總歸我答應了五叔,這個和尚就算當定了。”


    “也罷,暫且依你。”四空怕王家的官司難了,拖住了徐海,特意先開導他:“你們是前世的業債,王九媽與王翠翹是前世少欠了你的,今生還報。你如果能救得她們出來,因果兩訖,自然是好事。不然,你隻要皈依佛門,懺悔宿業,也就一了百了,無須為她們牽腸掛肚。”


    “是!”徐海依舊堅持原意,“隻等阿狗來了再說。”


    ※※※


    這時候的阿狗,正在偷看王九媽與王翠翹被訊——他的本事很大,也得力於徐海給他的那幾兩銀子,不惜工本,采辦時令鮮花,裝得滿滿一籃,趕到縣衙門後麵,拉開一條極清亮的嗓子,喊一聲:“賣花!”


    這是專門喊給縣衙門小廚房的一班丫頭聽的,果然,立刻就見小門開啟,將阿狗喚了進去選花。花好而且便宜,隨便給價,決不爭論,他甚至自動地饒上一兩朵。有人便問:“阿狗,你可是發了財了?要不就是偷來的花,做沒本錢的生意。”


    “不是,今天我沒有心思做生意。賣光算數,以後也不賣了。”


    “為什麽?”


    “我的幹娘出了事,在‘坐班房’。阿姊,你想,我哪裏還有心思做生意。”說著,揀一朵紫紅瓣、黃蕊的菊花,為她佩在辮梢上,“這朵好!送你。”


    “真不好意思。”那丫頭問道:“你幹娘為什麽‘坐班房’?”


    “我也不大清楚,隻曉得讓刑房牛大爺抓了來了!她家裏急得要命。我幹娘年紀大了,隻怕她受不得起,吃不得苦,一命嗚唿。”


    這個丫頭名叫春紅,是二姨太太娘家的遠親。今年才十四歲,生得很纖瘦,美在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望而知“人小鬼大”,跟阿狗恰好是一對。此時不知是動了惻隱之心,還是白戴了他的花,覺得不好意思,或者春心潛動,情苗暗滋,總覺得阿狗可憐,非幫幫他的忙,心裏不會好過。


    可是她發覺已有人在注意她了!如果再跟阿狗談個沒完沒結,迴頭姊妹們一定會取笑不休。這樣想著,便背著人向他呶一呶嘴,使個眼色,然後掉轉身子,很快地走了。


    阿狗知道有了路子。雖還不明白她的用意,但她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已明白告訴:若不是那班討厭鬼在看著,還可以跟你談下去。既然如此,不必再磨辰光。於是賣花越發“放盤”,最後還剩下七八朵揀下來的花,送了燒火老婆子,笑嘻嘻地走了。


    他不曾走遠。隻在那條平靜的長巷中打轉,走過來,踱過去,眼睛隻望著小廚房的門。心裏不斷在琢磨春紅的暗示,料定她必有下文。


    這樣等了有一頓飯的功夫,果不起然,小門啟處,探頭出來張望的,正是春紅。


    “阿姊,”阿狗連蹦帶跳地奔了過去,“我在這裏!”


    “你倒沒有走。”她是有意提高了聲音說話,“二姨太交代,明天多帶好花來挑。”


    “有數了!”阿狗也是高聲迴答。


    “你的幹娘,”春紅朝裏看了一下,悄悄問道:“可是王九媽?”


    “是啊。”阿狗又驚又喜地問道:“阿姊,你怎麽知道?”


    “還不是一問就清楚了。”春紅麵有得色,“我做件好事,替你托好人了,你到頭門口去找章二爺,見了麵,你隻說你是二姨太的親戚,有事拜托。什麽事,你自己跟他說。可弄清楚了,頭門上有兩個章二爺,一個弓長張,一個立早章,你要找立早章。”


    春紅說一句,阿狗應一句,等她說完,作了一大揖,眉開眼笑地說道:“阿姊,多謝,多謝。你待我的好處,我一定會報答。”


    “哪個稀罕你的報答?”春紅將臉一揚,又很快地將頭一扭,長辮子飛了起來,幾乎掃著阿狗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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