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策馬馳行在浩瀚無邊的沙漠裏,除了天空中高懸著的一輪紅日,和倒映在身前的影子,眼裏就隻有茫茫一片,感不到半點生氣,聽不到一絲聲息,天地渾然一體,一切都已死去。


    她唯一覺得尚還存在的,就隻有正馳行著的大黑馬,沉睡在懷裏的雪瓶和茫然無托的自己。此時此刻,玉嬌龍心裏感到的,不隻是寂寞和孤獨,也不隻是調悵和惶惴,而是恰如當年墜崖一般,自己正在向一個不測的深處飄去。


    玉嬌龍行著行著,忽覺眼皮也和心情一樣地沉重起來,悶熱中給她襲來一陣倦意。


    她放緩馬蹄,低下頭去,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在微微的搖晃中,她不覺沉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境地。正迷蒙間,忽聽到一陣隱隱的鈴聲傳進她的耳裏。那鈴聲忽高忽低,時隱時明,清脆悠揚,錯落有致。鈴聲不斷飄來,漸覺越來越近。


    玉嬌龍猛然從鈴聲中清醒過來,忙抬頭望去,忽見前麵不遠處,出現了一隻駱駝,正慢悠悠地向她走來。她又驚又喜,立即勒馬停蹄,驚異地注視著它,等待它向自己靠近。最先映入她眼裏的,是駱駝項下那幾隻在陽光下耀眼的駝鈴,有的閃著黃燦燦的金光,有的射出白晶晶的銀亮。那斷斷續續悠揚清脆的叮當聲,就是從那光亮中發出的。


    玉嬌龍奇怪極了:她從來未見到過駝項下有這麽多鈴子,更從來未聽到過哪個駝鈴能發出這麽悅耳的聲音。她又把眼光移向駝背,這才發現了駝背上橫伏著一個人,頭貼著駝腹,兩手下垂,長長的頭發幾乎拖到地上。玉嬌龍吃了一驚,也無暇多加思索,便忙催馬迎上前去。她走近駱駝身旁,這才看清了橫伏在駝背上那人,原來是個女的。從她那華麗的服飾和苗條的身材上,看出了竟是個年輕的蒙古姑娘。玉嬌龍趕忙翻身下馬,拉住駱駝。那駱駝也不等她唿喝,便溫順地跪臥下來。她輕輕地將姑娘抱下駝背,扶她斜靠在駱駝身旁,分開她那掩著麵孔的長發,現出了一張雙目緊閉、小口微張的極為秀麗的臉孔。玉嬌龍伸手在她鼻孔下探視一下,感到還微微有些氣息。她輕輕搖動那姑娘的身子,又低低地喚了幾聲,見她隻微微動了動嘴唇,沒有張眼,也沒應聲。玉嬌龍忙去鞍旁取下水葫蘆,揭開木塞,將水一滴一滴喂進她嘴裏。過了一會,姑娘慢慢睜開了眼睛。她木然地望著玉嬌龍,眼裏充滿著驚怖和仇恨。


    她微微掙紮了下,問道:“你是誰?”


    玉嬌龍:“過路人。”接著又關切地問道:“你怎麽啦?出了什麽事情?”


    姑娘驚疑地望著她,閉著嘴,不應聲。


    玉嬌龍抬起手來輕輕為她撩開一綹遮住了眼睛的頭發,戴在手腕上的那隻王妃所贈的翡翠玉鐲,映入了姑娘的眼簾。姑娘一看到那隻玉鐲,眼睛忽然張大,閃出一種驚喜的光芒。她猛地伸出手來,一把抓住玉嬌龍的手腕,迫切地問道:“你究竟是誰?這玉鐲是從哪裏得來的?”、“玉嬌龍被她這奇異的神情愣住了,不解她所問為何,也不知怎樣迴答的好。二人彼此緊緊地對視著。過了一會,姑娘縮迴手去,伸進自己的左手袖裏,從臂上褪下一隻玉鐲,送到玉嬌龍那玉鐲旁一對,兩隻鑲金的翡翠玉鐲竟一般模樣,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耀人眼目,簡直叫人分辨不出哪隻是自己的了。一瞬間,玉嬌龍眼前閃過那奇妙的駝鈴,耳旁飄起那清脆的鈴聲”她驀然想起鐵貝勒王妃贈她玉鐲時說過的話,似有所悟,忙問道:“你可是駝鈴公主?”


    姑娘點點頭:“你是何人?”


    玉嬌龍抑製住自己興奮的心情,略一猶豫,說道:“我名……香姑,和你姐姐有過交往。她已是京城裏的王妃,有一次和我談起過你。”


    姑娘喃喃地說道:“多感佛思,我又聽到了一點姐姐的消處。”說完,她眼裏滾出兩顆大大的淚水。


    玉嬌龍:“你究竟出了什麽事情?”


    姑娘喘了喘氣,用她那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說道:“我從哈珠來,到艾比湖去。


    在過沙漠時,遇上馬賊半天雲,他殺死了我的依靠名隨從,搶走了五隻駱駝的財物,半天雲述想汙辱我,我抵死不從,當間兒下了他的鼻子,他痛恨極,把刀插進了我腰裏……“玉嬌龍大吃一驚,深深責怪自己的粗心,竟未覺察到她是受了傷的。於是,趕忙扶起她的身子,撩開衣服一看,真是觸目驚心!隻見左腰近背處,僅剩一把刀柄留在外麵,整個刀刃全插進了腰裏;刀柄旁隻滲出了少許血跡,可見那是一把未鑄血槽的短刃。玉嬌龍見此情景,不由一陣寒栗,整個心都收縮起來。她已經明白,這是致命的一刀,這位可憐的駝鈴公主,已是命在須臾。


    玉嬌龍忙輕輕地給她放下衣服,也不願再用虛偽的假話去安慰這垂危的姑娘,隻帶著真誠的同情和悲憫注視著她,對她說道:“殺你的人不是半天雲,決不是他。我在草原上也曾碰到過這樣一幫人,他們打著半天雲的旗號到處殺人放火,我如再遇上他們,一定為你報仇。”


    姑娘半信半疑地望著玉嬌龍,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傷心地說道:“我知道自己是活不成了,到不了艾比湖,也見不到我的姐姐了。……”


    玉嬌龍懇切地說道:“你姐姐鐵貝勒王妃,說我和你同年,對我十分垂愛,並曾對我有恩。你還有什麽要說的和要辦的,不妨對我說,我一定盡力為你去做。”


    姑娘充滿了感激,沉痛地說道:“十五年前,阿拉善王爺為爭奪牧場,在我部中煽起叛亂,殺死了我的伯伯和父親。部裏一些忠於我父親的人,帶著我逃到哈珠,把我養大成人。阿拉善王爺知道我還活著,想要斬草除根。兩月前,我父親生前的一個小馬倌,從西疆派人來哈珠,說在西疆的艾比湖聚居了許多我父親的舊部,都是當年從蒙古逃去的,說他們都很擁戴我,要我到那兒去,能保我安全,不料我沒被害死在哈珠,卻要死在這遠離家鄉的異地了!”


    玉嬌龍心裏不覺生起了疑雲,問道:“你可認識那個小馬倌?”


    姑娘搖搖頭:“不認識。”


    玉嬌龍:“你就輕信了那派來的人所說的話?”


    姑娘吃力地從懷裏取出一隻小盒,揭開盒蓋,裏麵放著兩隻一般模樣的寶石指環。


    她望著指環,悲傷地說道:“這指環也和玉鐲一樣,我和我姐姐各有一隻。小馬倌派人送來了姐姐那隻作為信物,說他派人來接我到西疆,是受我姐姐的派遣;我也從派來的人口裏,知道了我姐姐的信息。”


    玉嬌龍心裏一動:王妃已派人來到西疆!那小馬倌又是誰呢?!她心裏剛剛散開的一片疑雲,又悄悄地浮上心來。


    姑娘眼裏噙著淚水,氣息也漸漸微弱下來,她仰望著天空,嘴裏喃喃地念著一些玉嬌龍聽不懂的話語,似誦經卷,又似祝禱。她的聲音越來越細,臉上痛苦的神清已慢慢消失,呈現出的的是一片安詳的容態。驀然間,她眼裏閃起一道亮光,看著玉嬌龍,平靜而又清晰地說道:“你如去艾比猢,請把這裏發生的事告訴那位小馬倌和我那些同族人;請代我多謝他們的一片情意。隻是…請不要…不要告訴我姐姐。”接著,她又微微歎息一聲,便慢慢閉上了眼睛。


    玉嬌龍沒有去唿喚她,隻在她耳邊輕聲說道:“我一定不負所托,你就放心地去吧!”


    姑娘一動不動地靠在駱駝上,好似熟睡一般,沒有留下一點令人怯怖的痕跡。玉嬌龍默默地注視著她,幾疑這是一場夢境。


    她怎能想到,在這一片死寂的沙漠裏居然碰上了這麽一位不幸的姑娘,這姑娘卻和自己同齡,而且竟是蒙古貴胄後裔,曾經是顯赫一時的王爺的公主。她更沒有想到,這樣一個應該受到萬人尊羨的金枝玉葉,竟孤零零地慘死在這荒無人跡的沙漠。玉嬌龍不禁動了物傷其類之情,亦為她愴然生悲。她從這位駝鈴公主一生的遭遇,不由想到自己眼前的處境,紅顏薄命的懺語重又襲上心來,使她感到一陣陣心悸。


    玉嬌龍想到這些,不由對這位不幸的姑娘加倍同情起來,她懷著一種莫名的好奇心情,仔細打量著姑娘,想看看她身上是否帶有注定要薄命的征兆。她看著看著,不覺突然驚詫萬分,感到姑娘的體態容貌與自己竟那般相似:修短合度的身材:苗條中帶有矯健;秀麗的麵孔,嬌媚裏顯露出端莊;那恰似熟睡般的恬靜的神情,溫良中含有冷峻。


    玉嬌龍惴惴不安地站起身來,張皇四顧,她真希望這隻是一場惡夢。


    正在這時,玉嬌龍忽然瞥見前麵遠遠的天空中,出現了一片鷹群,有的在盤旋,有的在俯擊,交錯穿梭,猛健已極。她注視片刻,心裏忽然明白過來,知道那片鷹群下麵,正是駝鈴公主遇劫的地方;那些鷹正在撕啄受害者的屍體。玉嬌龍一陣慘沮之後,一咬唇,暗自恨恨地說道:“我偏不由命,一定要在西疆創個自己的天地,看誰又能奈得我何!”隻一轉念間,她心裏的惴怖全無,悵惘都消,心情突然又變得振奮起來。她埋頭再看看那姑娘的屍體,心裏閃過一個念頭:“我何不代她到艾比湖去!”


    玉嬌龍也不再躊躇,忙俯下身來,將姑娘手臂上的那隻玉鐲退下,連同她那隻指環盒一並放進自己的懷裏,然後又把她的屍體移放地上,為她蓋上麵孔,用手刨出一個沙坑,將她埋葬。玉嬌龍掩好最後一棒沙,站起身來,向著沙墳深施一禮,禱念道:“我生帝都,你生蒙古,苦死苦生,同歸樂土。”


    玉嬌龍跨上大黑馬,帶著那隻項下掛滿金鈴、銀鈴的駱駝,繼續向前行去。在行近頭上飛鷹密布的那處沙地時,玉嬌龍本想繞行而過,但她猶豫片刻,仍又策馬直向鷹群下麵走去。走近一看,隻見地上橫橫豎豎倒臥著八具屍體,全著蒙古裝束。屍體血肉模糊,已被群鷹啄裂得十分狼藉,令人慘不忍睹。玉嬌龍咬緊唇,強鎮住對慘狀的驚怖和厭惡,將屍體逐一點數兩遍,確證與駝鈴公主所說的“八名隨從”相符時,這才催動大黑馬匆匆向前走去。


    玉嬌龍穿過沙模,在第二天太陽已快落山的時候,終於到了烏蘇。她立馬道上,懷著遊子來歸的心情舉目望去,但見這座在她記憶中是那麽雄崎的古城,而今在夕陽殘照裏,卻顯得孤冷淒清。青石城廓依舊,道旁柳老花飛,關口門柵破折,已不見有營兵守衛,除了幾個挑水的百姓進出外,看不到一個商旅。玉嬌龍欲待策馬進城,又覺顧慮重重,望而卻步;若不上前,又難禁對故地的向往。她正立馬躊躇,忽見路旁已有三四個牧童停下步來,正在好奇地打量著她。玉嬌龍立即警覺起來,暗想自己曾在這裏居住多年,滿城百姓興許還有人能認識她,稍不檢點,一旦被人認出,豈不壞事。於是,她趕忙翻身下馬,也學當地一些女子那樣在臉上蒙上薄紗,把眼睛以下的鼻口完全遮住,這才牽著馬和駱駝緩緩向城內走去。她在靠近當年父親修建的那座帥府的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住下。那客店她還記得,當年她每走它門前經過時,總見人來人往,熱鬧非常,今天她來到店裏,卻是冷冷清清,不禁暗暗詫異起來,店家見她是位女客,便忙叫出他的女人前來迎接、安頓。那掌櫃娘四十來歲,看去也頗賢惠。她叫人牽過馬匹、駱駝,將玉嬌龍迎進上房,一會兒便給她張羅來了茶水和飯食。玉嬌龍整整奔馳了兩天,一路上除了吃點羅小虎分手時送給她的幹糧外,並未吃過別的東西。這時見掌櫃娘送來的飯菜,雖也隻是一般平常的菜肴,可她已覺味美稱心。於是,她便津津有味地享用起來。


    掌櫃娘一來閑著無事,二來見這位女客有些奇特,便在一旁老打量著她,尋些話來和她敘敘,不肯離去。玉嬌龍也正想從她口裏打聽一些烏蘇近況,樂得陪她閑話。交談中,玉嬌龍這才從她口裏知道了烏蘇冷落的原因。


    原來烏蘇自玉府奉調迴京後,駐伊犁將軍田項,便將城內外所駐騎營撤離烏蘇,調去各地。遊擊肖準亦被調至昌吉。附近各部頭人,見朝廷已撤走軍馬,又見馬賊半天雲已久不露麵,便又乘機豪霸起來,四處欺壓百姓,趕逐牧民,任意派捐設卡,抓捉役夫。


    各部之間,亦互相爭奪兼並,不斷發生仇鬥,弄得四境不寧,民不聊生。不料半年多前,馬賊半天雲突然又在西疆出現,弄得各部頭人以及巴依、伯克,個個驚惶萬狀,人人惴懼不安。


    於是,各部頭人為對付半天雲,又彼此捐棄仇怨,結成一氣,合力追剿,必欲將馬賊趕盡殺絕,方才甘心。昌吉、烏蘇一帶的牧民百姓,聽說半天雲又迴到了西疆,莫不拍手稱慶,都好似自己手裏握了根打狼棍,膽量也壯了起來,經常和頭人官家作對。不料近幾月來,從迪化至烏蘇的道上,卻常常出現一夥馬賊,打著半天雲的旗號攔劫商販腳夫,甚至還幹出奸淫燒殺的勾當來了,弄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竟使這條道上變得路斷人稀,不但冷落了烏蘇,也斷了許多人的生路。


    掌櫃娘談著談著,突然瞅著玉嬌龍問道:“你這麽年輕,生得又這麽標致,怎敢一人上路?你就不怕碰上那些馬賊?”


    玉嬌龍:“我本有幾人同行,他們都到城外朋友家借住去了。”


    掌櫃娘:“幾個人有什麽用!你還是小心為好。而今這烏蘇已非往昔了。”


    玉嬌龍:“你以為那些攔劫旅客的事真是半天雲那幫馬賊幹的?”


    掌櫃娘,“管他誰幹的?反正麵今官家、巴依和馬賊都差不多,誰還分得清楚!”


    二人又閑聊幾句,掌櫃娘便收拾碗筷出房去了。


    玉嬌龍奶過雪瓶,在燈下和她逗玩一會,感到有些困倦,便帶著孩子上床睡去。


    第二天一早,玉嬌龍吃過早飯,換了一身普通裝束,想帶著雪瓶。到她曾住過八年的帥府門前去看看。不知何故,她剛走到客店門口卻又猶豫起來,總感步怯心悸。她隻感自己對那門前的石獅,石階,以至石牆上嵌著的那些拴馬的鐵環,都是那麽熟悉,它們也一定都能認識出她吧。盡管玉嬌龍明知它們不會說話,但險惡的處境和事關一門的禍福,使她防微之思已到了違反常情的境地。


    玉嬌龍停步客店門前,隻遠遠向帥府那邊望去,見整座府第雄踞城東,巍然屹立,仍是那樣威嚴肅穆,仍顯得氣概非凡。帥府大門緊閉,門前石階潔潔淨淨,毫無一點草糞汙跡,看得出玉帥雖也離去、元戎餘威尚存,直到如今,烏蘇的平民百姓仍然不敢。


    到那門前去閑坐閑玩。這一情景。使玉嬌龍不由感到一陣欣慰。


    突然間,她看到帥府牆們側的那扇耳門打開了,從裏麵走出一個軍校模樣的人來,那人年約三十來歲,中等身材,相貌也平常,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搖大擺地向這邊走來。玉嬌龍不願和他照麵,不等他走近,便轉身迴到上房去了。一會兒,掌櫃娘送茶來到房裏,又和她閑聊起來。玉嬌龍趁機說道:“那邊有座很大的府第,聽說是玉帥迴京留下的,不知裏麵住了一些什麽人?”


    掌櫃娘:“玉帥雖然走了,可他威名尚在,肖遊擊派人給他守護得好好的,府前府後連牲口都不準過,誰還敢進府裏去!”


    玉嬌龍:“守護在府裏的是些什麽樣人?”


    掌櫃娘:“唿圖壁巡檢所的巡檢金大人,帶著十來名巡邏兵丁駐在府門內側的那排耳房裏。”


    玉嬌龍不悅地:“一個小小的巡檢,也配稱大人?!”


    掌櫃娘:“你別小看巡檢這個官,聽說也是朝廷派任的。況他又是肖遊擊的親信,負責這烏蘇一帶巡防,誰敢正眼看他。”


    玉嬌龍嘴邊掠過一絲輕蔑的笑容,不吭聲了。


    掌櫃娘又說道:“不過,話又說迴來,別看他在老百姓們麵前多威風,可在那座空空的玉帥府麵前,也隻不過是條看家狗罷了。聽說他雖住在帥府裏,卻連大門不敢開,二門也不準進的。”


    玉嬌龍心裏隱隱的不快一下消失了,隻感到一種莫名的滿足。她再也抑製不住自己對舊地的向往和係戀,一心想到城外過去馳馬的草原上去重遊一番。於是,她借口出城看看親戚,將雪瓶托付給掌櫃娘,騎上大黑馬,便出城向草原馳去。


    夏天的草原神奇極了,看不到草,卻隻看到一片花地。近看是五顏六色,遠看仍是碧綠連天。玉嬌龍縱馬飛奔,鬢發在暖風中飄拂,一陣陣沁人胸懷的是她所熟悉的草原的芳香。她好似又迴到了舊時情境,在馬上左顧右盼,想辨識當年她初次見到哈裏木與大紅馬,初次會到羅小虎的地方。可平闊無際的草原,到處都是一片綠茵,何曾留下一點可供辨認的標誌。往事曆曆,如在目前,又似已經遙遠。


    玉嬌龍直到興盡方才轉馬迴城。當她正在客店門前下馬時,忽然感到有人對她投來一束奇特的眼光。她不覺一怔,忙抬頭望去,見對麵街沿上站著金巡檢,張著一雙驚詫的眼睛,正緊緊地盯著她。玉嬌龍已從他那驚詫的眼神裏感到了一種不祥的征兆,但她仍定下神來,站在門前,不忙不迫地拂去身上的塵沙,然後才從容跨進店去。


    玉嬌龍迴到房裏,正在暗暗不安時,忽從窗格裏瞥見那位金巡檢也隨後進店來了。


    玉嬌龍立即警覺起來,暗暗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隻見他將店家喚到跟前,向他詢問著,店家也畢恭畢敬地應對著。隻因相距太遠,他二人的談話,玉嬌龍一句也無法聽清。二人談了一會,金巡檢又在店裏遭了一遍,方才離去。


    天黑後,玉嬌龍趁掌櫃娘送夜飯進房來時,試探著說道:“午間我從城外迴店來時,在門口碰見一位好似在軍官裏當差模樣的人,閃著一雙賊眼緊盯著我,真叫人生氣。”


    掌櫃娘像猛然想起什麽似的,一拍手,說道:“對啦,一定就是那個金巡檢。聽我那當家的說,他還進店查問過你來。”


    玉嬌龍吃了一驚,問道:“查問什麽?”


    掌櫃娘:“問你是否叢京城來,還說你很像他曾見過的一個什麽人來。”


    玉嬌龍:“那個金巡檢是京城人?掌櫃娘:”昌吉人。四年多前才到烏蘇來的。他原是肖遊擊部下的一個小頭目,不久前才升的巡檢。“玉嬌龍帶慍地說道:”我從未去過京城,也未來過西疆,此人多是輕薄之徒,休去聽他胡說。“她話雖如此說,可心裏卻已經明白了,肖準曾被他父親任為烏蘇門千總,當時她常常騎馬出城,全巡檢定曾見過她的。因此午間在店門前偶然相遇時,他眼裏才會露出那種驚詫的神情。他雖不敢認定自己就是當年的玉小姐,但總是已起了疑心,這也就隱下了後患。突然間,她好似置身於危崖之下。她深悔自己行為失慎,深咎自己思慮不周。


    玉嬌龍草草吃完飯,等掌櫃娘收拾好碗筷出房去了,她才又獨坐燈下,對自己的一言一行進行反省,有無疏忽之舉,有無漏失之處,她想起日間騎馬過市,也曾引來許多驚羨的口光,在店裏亦察覺有人在背後竊竊私語。是在議論自己的品貌,還是被他們看出了什麽破綻?玉嬌龍越想越感不安,覺得這裏決非自己久留之地。她決定明日一早便離開烏蘇,從此不再進入這座古城。她主意一定,心裏雖然略感輕鬆了些,但一種離鄉背井的愁緒卻又添上她的心頭,這畢竟是她居住過八年的地方!她迢迢萬裏,舍命來奔,冒死來投,隻說能從這個自己日夜思念的古城裏,得到一些護佑和慰藉,沒想到競落得連短暫的養息之機都不可得。玉嬌龍這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命薄,不覺悲從中來。她埋頭看看雪瓶,雪瓶早已無憂無愁地熟睡過去。她帶著一種被迫出走的心情,不禁又對那座長期庇護過自己的帥府深深地戀念起來。


    府裏的一廊一柱,一廳一室,她都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神馳。如今,自己又迴到了烏蘇,而且就住在它的近旁,哪能不迴去看看它呢!何不趁這夜深人靜前去最後探望一番!於是,她忙將雪瓶放到床上,吹熄燈,輕輕走出房來,繞到後院,跳過牆,很快便來到帥府後園牆外。她躍上牆頭,乘著淡淡的月光向園裏看去,隻見那一株株白楊怪柳,長得更加粗壯茂鬱,把整個後園蔽蔭得隱隱幽幽。那裏正是她幼年逐蝶、妙齡習武的地方。玉嬌龍懷著興奮的心情,一躍下牆,踏著青苔投入林去。林中那片空地依然如此,隻是腐草沾衣,荒草沒徑。玉嬌龍佇立片刻,想起當年高老師的諄諄教誨,感恩和內疚之情又不禁一齊湧上心來,雖然夜色幽暗,她也不覺低下頭去。


    玉嬌龍穿過花園,來到後院,當年她和父母就在這裏居住。


    過去是華堂錦設、珠簾垂幕,而今卻是蝙蝠蛛絲,恍如墓穴。她正觸景傷情,愴然欲涕間,忽見庭前屏風側畔,隱隱有燈光照閃。


    玉嬌龍驀然一驚,她忙閃身牆角,循著燈光看去,見前廳西廂房窗門半開著,燈光正是從那裏射出來的。玉嬌龍不覺又吃驚又納悶,心想,那間廂房原是高先生居住的地方,何人竟敢潛入帥府,竊踞到這裏來了?!她隱身貼壁,閃身過去舉目往窗內一看,見房裏早年高先生睡過的那張床上,鋪放著一張破舊的蘆席和一床破舊的被蓋,牆壁上掛著一隻裝盛什物的皮囊,床下還擺著一雙芒鞋,此外就別無它物了。從房裏陳放的用具來看,竊踞在這房裏的人,無疑是個孤苦的窮漢。但這又是個什麽樣的人呢?此刻他又到何處去了?玉嬌龍懷著強烈的好奇心,一心要探出個究竟。於是,她又凝神注目向房內四角仔細搜去,隻見房裏仍然是空蕩蕩的。玉嬌龍收迴眼來,正想抽開身去,恰在這時,就在她眼皮底下那張靠窗的桌上,有一件東西突然映入她眼裏,競把她驚得一縮,差點叫出聲來:那竟是一根又粗又沉、煙嘴頂端有如銳矛般的煙杆!這是沈班頭常拄在手裏瘸來瘸去的手杖。兩天前,玉嬌龍已從艾彌爾的談話中疑及沈班頭到了烏蘇,如今更證明了她所疑有據。隻是他來西疆究竟意欲何為?此刻他又躲到哪兒去了?一種詭秘之感襲上心來,整座帥府也立即變得陰森森的。


    玉嬌龍趕忙離開西廂,她不甘退縮,屏息隱體,在前廳四處搜尋一遍,仍不見沈班頭的蹤影。她突然發現通向外壩的側門是虛掩著的,便忙閃到門邊,從縫隙裏往外壩一看,月光下照映出一排整齊的耳房,那原是專供守衛帥府的校尉所住,而今聽說金巡檢和他帶領的十個巡邏都是住在那裏。耳房裏並未透出燈光,說明那班巡邏早已入睡。玉嬌龍站了一會,正想抽身離去,忽見排頭那間耳房裏閃過一道亮光,隨著又見一條黑影從門裏竄了出來,站在門前向四處探望一番,便一瘸一瘸地沿著石階飛快向側門走來。


    玉嬌龍已經認出來了,那人確是沈班頭。她迅即隱身往後,見沈班頭閃進側門,輕輕將門掩好閂上,然後才又迴到西廂房裏。一會兒,房裏的燈光也熄滅了,廳裏又變成一片漆黑。


    玉嬌龍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充滿困惑,隻感到其中有異。她懷著滿腹疑猜,小心翼翼地沿著舊路迴到店裏。這時街上正響起三更,烏蘇城沉入一片靜寂。


    第二天清早,玉嬌龍梳洗畢,正來整理行囊,掌櫃娘帶著滿臉的驚訝神色匆匆進房來了,她還未停步便嚷著說道:“怪事,怪事,城裏又出了怪事啦!”


    玉嬌龍一怔,問道:“出了什麽事?”


    掌櫃娘:“金巡檢昨夜在帥府裏被人殺死了。”


    玉嬌龍吃了一驚,心裏猛然明白過來:她立即料定了這事準是沈班頭於的。昨夜她在帥府看到耳房裏亮光一閃的那一瞬,也許就是他下手的時刻。至於沈班頭為什麽要殺死金巡檢,她也隱隱地感覺到了似乎與自己有關。因為金巡檢之死,使她如釋重負,好像消除了一個使她深感隱憂的禍根。她放下行囊,瞅住掌櫃娘訝然問道:“帥府裏住著那麽多的巡邏,誰還敢去那兒行兇?”


    掌櫃娘:“巡邏多又怎麽樣,還不都是一些隻會欺壓善良、調戲婦女的飯桶!半月前也出了樁怪事,不過隻是死了兩個巡邏。”


    玉嬌龍驚奇地問道:“也是死在帥府?!”


    掌櫃娘:“不,被人殺死在西城巷內。”


    玉嬌龍:“近來強人四起,殺人也是常有的事,死了兩個巡邏,有甚奇怪。”


    掌櫃娘:“這兩個巡邏卻死在一個標致的婦人手裏。”


    玉嬌龍感到新奇極了,忙又問道:“究竟是怎麽迴享?你且說來聽聽。”


    掌櫃娘:“半月前,有個已懷著孕的小婦人進城買藥,打從帥府門前經過,金巡檢恰從府裏出來,多是看她長得標致,便上前和她糾纏。那婦人也不理他,獨自走開了去。


    金巡檢不肯罷手,叫了兩個巡邏,悄悄跟在她的後麵,直向西城巷內走會。也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發現那兩個巡邏被殺死在那巷子裏了。“玉嬌龍:”是那婦人殺的?!“


    掌櫃娘:“誰知道:城裏議論紛紛,有人說那巷裏沒有人,定是那婦人幹的;也有人說一個懷身大肚的女人哪能殺死兩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定是另外一個很有本領的人殺的。總之,各說不一。”


    玉嬌龍聽她所說,驚詫萬分,不由疑及香姑,忙又問道:“那婦人是個什麽模樣?”


    掌櫃娘:“聽說是小巧身材,水靈靈一對眼睛,長得十分標致。”


    玉嬌龍:“金巡檢為何派人跟他?”


    掌櫃娘:“出了事後,金巡檢一會兒說疑那婦人是哪個伯克家偷逃出來的丫頭,一會兒又說疑她是馬賊派來的探子。我看都是一些推脫幹係的鬼話,骨子裏卻是見色起意。”


    玉嬌龍心裏的疑雲、眼前的迷霧已漸漸散去,她已看清了隱藏在這疑雲迷霧中的真相。感到這看去十分平靜的烏蘇,卻到處都暗伏著危機,自己處境遠比想象的還更艱難複雜,稍有疏忽,都可能再使自己的帥府侯門蒙上羞辱,以至株連遠及在京城的父親。


    她已從掌櫃娘所談的那樁怪事裏,料到那進城買藥的懷孕少婦定是香姑。金巡檢派人跟她,多是認出她是香姑來了,隻是不明究竟,心存忌慮,才派人尾隨,意在查她去處。


    沈班頭殺死金巡檢,旨在顧全玉府,不僅為父親消除了後患,也為自己拔去了眼中這個毒療。由此可見沈班頭這番來到西疆,實是為自己而來,這也可見父親運籌料事的深謀遠慮和對自己的一片苦心,同時,也看出了沈班頭的幹練和對父親的忠義。隻是那殺死兩個巡邏的人又是誰呢?難道也是沈班頭,或許還是哈裏木?對此,她一時還難以判定。


    玉嬌龍久久不語,埋頭收拾行李,在沉思中又顯出那種肅然凝重和冷不可犯的神情,過了一會,她抬起頭來,見掌櫃娘正詫異地緊瞅著她,眼裏露出探究的神情,突然問道:“你就要啟程?”


    玉嬌龍點了點頭。


    掌櫃娘:“獨自一人上路?”


    玉嬌龍仍隻點了點頭。


    掌櫃娘:“這烏蘇附近,近來出了一幫馬賊,專門和巴依、伯克作對,豈能放過你這樣的親眷!”


    玉嬌龍立即警覺起來,詫異地問道:“你怎會把我認成是他們的親眷?”


    掌櫃娘:“店裏人誰不這樣猜,誰不這麽看,就連我也看出來了。”


    玉嬌龍:“你看出了什麽?”


    掌櫃娘:“富貴人家出身的人,自有一身富貴氣,一舉一動都與常人不同。你人又生得這麽美,馬也駿得出奇,還能瞞得過誰來!”


    玉嬌龍感到一陣驚異,臉也不覺微微紅了起來,心裏也不知是怨怪還是欣喜,竟然默默無語了。過了片刻,她忽然靈機一動,低聲說道:“我乃蒙古人,本是蒙古王爺家的一位公主,因避禍亂,才離哈珠來西疆,為免引人注目,隨帶從人均住城外,既已被你看出,隻好實言相告。”


    掌櫃娘一聽,驚得張大了眼睛,連連後退幾步,態度也立即變得拘謹起來,忙陪笑說道:“原來是位公主!恕我多有失敬,還望公主大量包容。”


    玉嬌龍笑笑:“你休向外人說去,我不耐繁禮,也厭人背後閑議。”


    掌櫃娘連連點頭應諾,在玉嬌龍的示意下,趕忙退出房外去了。


    過了一會,掌櫃娘雙手端著菜盤,送飯進房來了。玉嬌龍舉目一看,見那木盤裏擺著四色菜肴,不僅全是精饌,就連盛菜碗碟也換用成上等青花細瓷。掌櫃娘將菜飯擺好,便退立一旁伺候,舉止神態也不再似昨日那般無束。猛然間,玉嬌龍不禁想起了舊時帥府的光景與往日侯門的豪華,她習以為常地怡然就座,從容舉箸、恍如又置身於玉堂錦閣,複感過去的顯貴尊榮。


    玉嬌龍吃過早飯,便隨手取出紋銀十兩交給掌櫃娘,說道:“除去房飯費用,多餘的就作賞銀;去叫人給我將馬備好,我立刻就要啟程。”


    掌櫃娘哪裏見過出手這樣大方的旅客,連連稱謝應是,出房張羅去了。


    玉嬌龍將一切收拾停當,走出房來,去到店門候馬。當她經過店堂時,這才察覺到店內一下變得異常肅靜,四廂房裏的旅客,堂內的堂倌、小二,一個個屏息肅立,都以充滿敬羨的目光注視著她。她知道定是掌櫃娘已將自己稱說是公主之事告訴了大家。玉嬌龍對此卻暗覺自得,毫無嗔怪之意。她雖也曾告誡過掌櫃娘,要她休將自己是公主之事對人說出,但她也明知像掌櫃娘那種好於饒舌的人是關不住話的,而她真實的用心也正是要借掌櫃娘之口,把這拾來的替身張揚出去。


    玉嬌龍在店裏眾人的恭立目送下,從容上馬,帶上那隻項下係滿駝鈴的蒙古雙峰駱駝,離開客店,向西門走去。她一麵策馬前行,一麵注視著街上動靜,見日已高竿,街上行人卻仍然稀少,兩旁店門大都還關著,街頭隱露著一種緊張和戒備的氣氛。玉嬌龍知道這定是由於金巡檢在帥府被殺而引起的,也不在意,仍從容自若,策馬前行。不料行近城關的西街巷口,忽見一個小童從巷裏竄了出來,攔住她的去路,閃著一雙機警的眼睛,沒頭沒腦地低聲對她說道:“騎馬的姑姑聽著:出了城關,西去五裏有片樹林,有位大爺和一位年輕的大哥在那裏等你。”


    玉嬌龍被這突然發生的景況愣住了。她四顧無人,驚疑地問道:“那兩人是誰?”


    小童:“你見了就會知道。”


    玉嬌龍:“你可知我是誰?”


    小童搖搖頭:“不知道。那位大爺隻是叫我這樣告訴你。他還說:昨晚出了事,城關口盤察很緊,幾個巡丁很無賴,要你忍著點、休生事。”說完,迅即又竄進巷口去了。


    玉嬌龍立馬空街,心裏充滿怪詫,隻覺如墜五裏霧中,不知等待在前麵途中的是兇是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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