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嬌龍默默地橫坐在馬鞍上,心裏充滿了無從訴說的幽怨,她不甘由命,又豈甘屈從於這樣的沉淪。堅貞、傾慕、心許,為了從一而終,她盡可拋棄自己的尊榮,去度那清寒索寞的日子,可哪能去作賊婦,玷辱列宗列祖,貽羞後代子孫!羅小虎也不再吭聲,好像裹上了一身沉重的鎧甲,被壓得喘不過氣來。他微鎖眉頭,感到一陣陣悵然若失。


    前麵不遠已是那片樹林,羅小虎不由停下馬來,玉嬌龍有如突然從夢中驚醒一般,趕忙一躍下地,理理鬢發,又跨上緊跟在後麵的那匹大紅馬。


    林邊草原上仍然是靜靜的,看不出一絲兒曾在這兒發生過一場衝殺的痕跡。玉嬌龍跟在羅小虎馬後,剛一轉入樹林,便看到三十餘騎彪悍的馬賊,立馬樹下,不聲不響地佇候那兒,神色焦躁不安。他們一看到玉嬌龍,二十餘雙眼睛一齊向她盯來,有的露出驚異,有的含著猜疑,有欽羨,也有冷漠,烏都奈向她瞟來詭秘的一瞥,嘴邊掛著一絲似誚非誚的微笑。玉嬌龍在一陣局促不快之後,臉又不禁羞得暈紅起來。


    羅小虎環掃了眾人一眼,問道:“弟兄們,有沒有被傷著的?”


    烏都奈應道:“一個個連皮都沒碰破一點。”


    羅小虎寬慰地笑了:“那些崽子們呢?”


    烏都奈:“被咱弟兄傷了二人,損了三人,其餘的都竄迴去了。”


    接著,羅小虎把巴格已被他所殺的消息告訴大家,在馬賊中頓時引起一陣喧動。正當眾人都在為巴格被除而興高采烈時,羅小虎卻沉下臉來,正色說道:“除掉了這隻狼,又將引來一隻豹。他爹格桑頭人決不會善罷甘休,我們今後的處境將更加艱危,弟兄們還應留意提防才是。”


    玉嬌龍已從羅小虎這短短幾句話和他說話的神態裏,察覺出了他對格桑所懷的隱憂,這引起她一陣暗暗的不快,甚至感到有些傷心。她沒想到,身旁這位頂天立地、無所畏懼的漢子,這個連她父親那樣一個威鎮西疆的邊帥都不放在眼裏的人,卻竟為一個格桑優心忡仲起來。她咬咬唇,壓抑不住心頭的憤慨,瞅著羅小虎驚奇地問道:“你懼伯格桑?!”


    羅小虎坦然一笑,說道:“強龍難壓地頭蛇;虎落平陽犬也欺。格桑在西疆土生土長,爪牙利,耳目多,實難對付。”


    玉嬌龍不由將眉一挑,忿然道:“可惜我馬不快,不然,那巴格也無須你來動手了!”


    羅小虎寬容而憨厚地笑了笑,好像有意把話岔開似地問道:“你那匹大黑馬呢?要是你今天騎著它,巴格早沒命了。”


    玉嬌龍猛然驚醒過來:“啊,達美!我得去把她接走,她不能再留在那兒了。我的大黑馬也還在她那裏。”


    羅小虎:“你又能把她接到哪兒去呢?你自己也……”他把話咽迴去了。


    玉嬌龍默然了,心裏感到一陣迷惘。


    羅小虎迴頭對烏都奈說道:“烏都奈兄弟,你帶幾個弟兄去把達美和布達旺老爹接來,告訴那裏的牧民弟兄們,要他們連夜轉場到草原那上去。懷著仇恨的格桑,可能要血洗他們的。”


    烏都奈應了一聲,便帶著三個馬賊撥馬出林去了。他在經過玉嬌龍身旁時,眨動一雙詭秘的眼睛,對她說了句:“你那匹大黑馬,我也一定給你帶迴來。”


    羅小虎注視著玉嬌龍,遲疑地說道:“請到我們的駐地去作客,暫宿一夜,明天再從長計議吧!”


    玉嬌龍默不吭聲。羅小虎的語氣,她聽來突然感到那樣陌生,心也不禁微微地顫動了一下。但她仍順從地跟在他的身旁,帶著二十騎馬賊,沿著林邊走去。穿過小徑,來到她曾孤身一人度過一夜的洞口,羅小虎停下馬來,指著洞內說:“這就是我和弟兄們的家。這樣的家,我們還有許多處,都是外人所不知道的。”


    玉嬌龍自負地說道:“我就知道,並曾到過這兒。”


    羅小虎:“我想,定是大黑馬把你帶到這兒來的,不然,你怎會找到這兒來了。”


    玉嬌龍默默地承認了。


    羅小虎下馬把玉嬌龍帶進洞裏,那二十騎弟兄亦已來到洞外。他們下馬後都隻在洞外站著,誰也沒有進來。羅小虎忙返身去到洞口,招唿眾人道:“弟兄們,站在外麵幹什麽,還不快進來歇息。”


    一位弟兄說道:“我們去另外找個窩吧,這裏就留給大哥和嫂子好了。”


    羅小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又斂容說道:“這是什麽時候,哪還能顧到這些!巴格的郊勇家丁就住在附近,隨時都可能向我們偷偷襲來,還須加意提防才是,哪能分開!”


    馬賊們這才陸續走進洞來,或坐或臥,挽袖袒胸,打趣戲讒,粗言狂態,入眼不順,入耳難堪。玉嬌龍站在洞角,微鎖眉頭,心裏隻感到一陣難耐的厭煩。馬賊中突然響起幾聲狂笑,竟把她懷裏的雪瓶驚醒,嚇得不住地啼哭起來。玉嬌龍捫撫著孩子,悶悶不樂地走出洞外。她正倚在洞旁崖壁上出神,羅小虎也隨後踱到她身邊來了。他歉疚地對她說道:“這兒不比京城,更比不得侯門玉府,隻能將就著過日子,慢慢地也就習慣了。”


    玉嬌龍含憤帶屈地說道:“‘男女授受不親’,難道你真要我和這班人混在一起?!”


    羅小虎:“眼下危機四伏,我和弟兄們必須時刻緊靠在一起,這是與大家禍福相連,生死攸關的事情,你豈不懂得這個道理?”


    玉嬌龍默然片刻,態度又逐漸平緩下來,說道:“你自己和他們‘相連’,‘攸關’去,這不關我的事,我決不能和他們混住一起。”


    羅小虎:“既然如此,我也決不強求於你,等達美來了,另尋個所在,由她伴你就是。”


    羅小虎籌思一會,又說道:“聽說香姑初來時,也為這事鬧過一陣別扭,後來處久了,也就慢慢習慣了。弟兄們在平靜時專門給她和哈裏木兄弟尋了個窩,要她倆單獨搬去住,她還不願呢!弟兄們隻要一提起香姑,誰不誇她一聲好;我可就從未聽到有人說她一句不是。”


    玉嬌龍聽了非常吃驚,真不知香姑已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了,一瞬間,她甚至懷疑:羅小虎所說的這個香姑,是否真是那個曾經和她朝夕相處過幾年的香姑,這群馬賊是否還有一絲羞恥之心?還懂得一點禮義?她一想到香姑那番情景,不由得整個身心都戰栗起來。


    羅小虎瞅了玉嬌龍一眼,又接著說道:“香姑和哈裏木兄弟迴到西疆後,她倆從未分離過,幾次被圍,弟兄們都拚命把她從危難中救了出來。她已學會了騎馬。最近聽說她已經懷孕,這就不能再讓她無休止地奔勞,得給她尋個安靜的地方,把孩子生下來再說。”


    玉嬌龍的心又被觸動了。她眼前浮現出的,已不是那個變得毫不知羞,和一群粗野的馬賊混居雜處的婢女,而仍是自己時刻縈懷,目前處境又和自己命運十分相似的香姑。


    一瞬間,她似乎看到了她那含苦茹辛,忍著劇烈的腹疼在馬上備受顛簸煎熬的情景。玉嬌龍充滿關切地問道:“啊,香姑!她現在何處?”


    羅小虎:“烏蘇以西的古爾圖一帶。”


    玉嬌龍:“既然如此,你們打算如何安頓她呢?”


    羅小虎:“弟兄們正在設法,準備把她送到可靠的牧民或流人家中藏匿起來。”


    玉嬌龍沉思片刻,忽毅然說道:“這事由我作主,保她平安無恙。你要哈裏木盡管放心,我會好好照料她的。”


    羅小虎笑了,笑得那樣欣慰和稱心,眼裏也閃出一片興奮的光芒。他跨進一步,撫著玉嬌龍的肩臂說道:“好,我把香姑交給你了。”他停住話頭,瞅著玉嬌龍,別有深意地說,“也把你交給了香姑,這下我就放心了。”


    玉嬌龍亦已從羅小虎的話裏窺領到了他的苦心和用意,頓感一陣溫暖掠過她的心頭,她隻默默地報給羅小虎以一絲淺淺的微笑,那微笑在羅小虎看來,卻帶有無可奈何的淒涼意味。


    正在這時,透過密密枝葉,看到小徑上晃動著一行人馬的身影,正向崖洞走來。玉嬌龍不由一驚,忙向羅小虎投去探詢的一瞥。羅小虎立即喜形於色地說道:“啊,烏都奈他們迴來了。”


    玉嬌龍忙向小徑迎去一看,果然是烏都奈等人把達美接來了。達美跟在烏都奈的後麵,手裏牽著那匹大黑馬。她一見到玉嬌龍,叫了聲“姐姐”,隨即奔上前來,一頭撲到玉嬌龍的肩上,便傷心地哭泣起來、玉嬌龍充滿柔情地撫慰著達美,為她拭去眼淚,寬慰他說:“妹妹,別伯,巴格已死,再也沒有人敢來欺負你了。”


    達美仰起頭來,又驚又喜地問道:“巴格是姐姐殺死的?!”


    玉嬌龍搖搖頭,接著又迴頭向羅小虎瞟去一眼,說道:“是他——你羅大哥殺死的。”


    羅小虎隨著也來到達美身旁,把環立在周圍的幾個弟兄看了看,不安地問道:“布達旺老爹呢?他怎麽沒有來?”


    烏都奈說道:“布達旺老爹不肯來,他說,他人已老了,來了隻是給咱們多增添一分累贅,不如讓他留在牧羊人中,多少還能給咱們做點事情。”


    羅小虎低下頭來,沉吟片刻,又問達美道:“達美,爺爺還給你說了些什麽?”


    達美含淚說道:“爺爺說,我隻有投奔你們,才有一條生路;叫我死心塌地跟著你們,不必再惦掛著他老人家了。”達美說到這裏,不禁傷心痛哭起來。


    達美的不幸,深深地觸動了玉嬌龍的心。四年前她和達美在小屋裏結拜的情景,又驀然浮現在她的眼前:那真誠的信任,嬌弱的依偎,虔誠的拜跪,無私的贈馬,多情的送別……一樁一件,此時想起,都更加令人淒側,催人淚下。突然間,她感到達美已舉目無親,自己就是她唯一的親姐姐了,哪能讓自己的親妹妹被人逼得走投無路,落得孤苦無依!


    玉嬌龍帶著莊肅的神情,蓄積著滿腔的憐愛,扶起達美的臉來,為她拭幹淚水,對她說道:“妹妹,我是你的姐姐,你的親人,今後你就和我在一起,保你過得自由自在,誰也不敢來欺負你。”


    達美仰望著玉嬌龍,眼裏充滿了感激之情,深情地叫了聲:“我的好姐姐!”接著又困惑地問道,“你究竟住在哪兒?我和你又住到哪兒去呢?”


    玉嬌龍一時答不上話來,她也感到茫然了。


    烏都奈嘴邊掠過一絲兒冷笑,說道:“鳳凰沒有窩,也得找棵梧桐樹;大雁沒有窩,就得成群擠著住。與其去做孤單的鳳凰,還不如來做合群的大雁。我想,嫂子和達美都留下來,和我們在一起吧。”


    達美也抓住玉嬌龍的手,熱烈地附和道:“姐姐,留下來吧,我和你住在一起,我可以侍候你,幫你照看雪瓶。”


    玉嬌龍膘了眼羅小虎,又看了看烏都奈和旁邊那幾個正在擠眉弄眼的馬賊,對達美說道:“妹妹,我不能留在這兒,我和你不同。”


    達美失望而不解地望著她,困惑地問道:“怎麽不能呢?羅大哥他們都是好人。”


    玉嬌龍說道:“我不慣野處。”


    達美茫然地望著羅小虎。羅小虎雙手交叉抱著臂膀,默默站在一旁,不吭聲。


    這時,有幾個馬賊從洞裏走出來了。他們一見達美,都爭著走上前來招唿,問詢,顯得十分親熱。緊接著,他們便把達美簇擁到洞裏去了。外麵又隻剩下玉嬌龍和羅小虎兩人。


    洞裏傳來一片熱烈的喧鬧聲,洞外,玉嬌龍和羅小虎卻相對無語。過了一會,玉嬌龍懷裏的雪瓶又啼哭起來了,她知道這是孩子又在索奶。於是,她忙背過身去,解開兜帶,抱著雪瓶匆匆向崖壁那邊走去。到了一個僻靜所在,她倚樹坐下,解開衣襟,掏出奶來,把它輕輕送進孩子的嘴裏。孩子的哭聲嘎然而止,玉嬌龍的臉上頓時罩上一層異樣的光輝,使她的容態也顯得特別莊嚴美麗。


    羅小虎略顯不安地跟在玉嬌龍後麵,慢慢地踱了過來,當他看出玉嬌龍避開洞口是為奶孩子時,方才放心地停下步來。他稍一猶豫,隨即又踱到玉嬌龍身旁,蹲下身來,呆呆地注視著孩子。


    隨著孩子的小嘴一吮一吸,那雪白的奶子也一送一縮,羅小虎心裏激起一陣驚歎和狂喜。他清不自禁地伸過手去,想摸摸孩子的臉蛋,玉嬌龍卻避轉身去,隨即又迴過臉來,望著他又似央求又似羞愧地說道:“不,你不要碰她。”


    羅小虎:“我是她的爹,摸摸都不行嗎?”


    玉嬌龍:“不,你不是她的爹。”她聲音很低,語氣裏充滿了愧疚和悔恨。


    羅小虎默默地站起身來,悶悶地說道:“哦,隻因我是馬賊?!”他停了停,又憤慨地說道,“我本來就是個馬賊嘛!”


    玉嬌龍的心被刺傷了。羅小虎對她的誤解和嘲諷,使她感到委屈和悲憤。她本想把在涼州道上產子被換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可千言萬語,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又想到一年來,自己曆盡艱宰,備受折辱,卻落得眼前這般境地,以至連一片安身之地都不可得,一敘衷腸的時機也難求,匆匆數語,競又招來怨怪。玉嬌龍何曾受過這等委屈,一氣之下,隻是暗暗傷心,索性一語不發了。


    羅小虎過了一會,又慢慢平靜下來,溫聲說道:“咱倆相逢不易,休為幾句不順心的話,傷了彼此情義。隻因目前官兵和各部頭人結成狼狽,對我四麵張網,我隻得把弟兄們分散各地,和他們周旋,你帶著孩子隨我闖蕩,也多有不便,若兩心不變,等我站穩腳跟時,再來團聚。隻是你孤身帶著孩子,這偌大西疆,又到何處安身去!”


    玉嬌龍:“我豈畏懼艱危,隻是羞作賊婦!更羞於與你那些弟兄同流為伍!”


    羅小虎發出一聲低沉的歎息,說道:“早知如此,又何必當初!我也不強求於你,隻是,你不該毀辱我那些弟兄,他們都是一些見義勇為、可共死生的好漢。”


    玉嬌龍默然片刻,又深情地說道:“你隻須離開他們,我願隨你去闖,任你到天涯海角。”


    羅小虎:“不能啊!我隻要離開他們便寸步難行。”


    玉嬌龍心頭猛然激起一陣怨憤之情,說道:“我不需誰助,憑自己的一柄劍,一匹馬,去橫行西疆,看看誰敢犯我!”


    羅小虎笑了笑:“西疆非比帥府,你為何還是這般任性!”


    玉嬌龍陷入沉思,在一陣迷惘中自語般地說道:“我去尋個逍遙安身之所,渡你脫離孽海,讓我們得以百年長聚。”


    羅小虎被她這一片癡情深深地感動了,又踱近她的身旁,蹲下身來,一手摟著她的肩膀,一手輕撫著孩子,溫存地說道:“西疆到處都有我的朋友和兄弟,不管你去到那兒,他們都會關照你的,我也如同在你身邊,你如遇到什麽危難,我會知道,也會來的。


    可眼前你打算往哪兒去呢?“


    玉嬌龍:“到烏蘇去。我是在那兒長大的。”


    羅小虎:“梁大爺也在烏蘇,他足智多謀,與那裏的流人混得很熟,你找他去,還可從他那兒打聽到香姑的消息。”


    玉嬌龍雖沒應聲,也沒點頭,但從她那滿含欣慰的眼神裏,她已默許了。


    天色已漸漸昏暗下來,樹林裏襲來陣陣寒意。玉嬌龍半偎半靠在羅小虎懷裏,二人默默無言,隻相互從對方膚體上傳來的溫暖,去領受柔柔的情意。別後一年多來,在生與死的煎熬中,久久沉埋在心裏的相思,就隻能獲得這點報償,這對她二人來說,似乎就已經滿足了。


    孩子吸飽奶,又無憂無愁地睡去。玉嬌龍挪動身子,奶頭從孩子口裏滑脫出來,羅小虎趁她忙著去收拾孩子時,幫她輕輕拉下衣襟,掩住那發冷的奶子。這細微的體貼,使玉嬌龍感到一種丈夫的溫存,她不覺暈紅上臉,心裏飄然似醉。


    恰在這時,洞口那邊傳來一聲唿哨,羅小虎微微一驚,趕忙站起身來,向洞口那邊走去。


    一會兒,羅小虎又匆匆來到玉嬌龍身邊,急切地對她說道:“一個放哨的弟兄趕來報告,說巴格的部勇、家丁三十餘騎,截住了正在轉場的那些牧民,要他們交出你和達美,現正押著他們向格桑頭人部落走去。我得和弟兄們趕去解救他們,不然,他們一旦落到格桑手裏,就得給他為奴一輩子了。”


    玉嬌龍忿然道:“這事由我而起,我也隨你們去!”


    羅小虎:“何用你去!你就留在洞裏照看達美和孩子。”


    玉嬌龍不安地說道:“他們人多。”


    羅小虎輕蔑地一笑:“不過一群搬家丟失的狗!隻要弟兄們馬到,他們就會夾著尾巴逃走的。”


    玉嬌龍隨著羅小虎迴到洞裏,二十餘騎馬賊早已牽馬等候在那裏了。他們一個個雖然衣衫襤褸,站不成行,但卻鴉雀無聲,神情凜肅,顯出一種臨陣前待命出去的氣概。


    玉嬌龍見到這番情景,也不免暗暗驚訝。她真沒想到,這幫適才坐立不正,滿口汙穢的漢子,一下竟變成了操練有素的武士。想到早年跟隨父親在軍營裏看過的精騎,也不過如此。


    達美來到玉嬌龍身旁,輕輕叫了聲“姐姐”,便緊偎著他,微微地顫抖起來。


    玉嬌龍低聲安慰她道:“妹妹,別怕!那些部勇不會到這兒來的。”


    達美說道:“他們來也不怕,這兒有姐姐。我是擔心爺爺,不知他怎樣了!”


    玉嬌龍:“你羅大哥他們一去,就準能救出你爺爺和那些牧民來的。”


    羅小虎在夜色裏吆喝了一聲:“弟兄們,上馬!”二十餘條漢子便一齊翻上馬背,沿著林間密徑魚貫而去。羅小虎等眾人都跨進密徑去了,這才跨上大紅馬,迴頭對玉嬌龍說道:“我們要到明天天亮後才能迴來,你和達美在洞裏好好睡上一覺,洞裏生有火,餅已烤好了。”話音剛落,他撥轉馬頭,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去了。


    達美突然驚異地說道:“姐姐,我看出來了,你和羅大哥過去就相識。”


    玉嬌龍含糊地應了一聲,便走進洞裏去了。達美滿腹猜疑地跟在後麵。


    一堆熊熊的柴火,把洞裏烘得暖暖的。火堆前,一大碗烤餅擺在地上,碗裏還放有幾枚烤山芋和一塊烤羊肉。達美指著那些食物說道:“姐姐,吃吧,這是他們特意給你做的晚飯。”


    玉嬌龍這時才感到自己確已饑餓,便坐在火堆旁慢慢吃了起來。


    達美在旁直盯著她,眼裏充滿了困惑的神情。玉嬌龍吃著吃著,忽地轉過臉來斜瞅著她,笑了笑,問道:“妹妹,你在想些什麽?”


    達美委屈地說道:“姐姐,你幾時認識羅大哥的?我怎從未聽你說起過?”


    玉嬌龍:“你還小,有些事你是不該知道的。我不但早就認識你羅大哥,還認識你哥哥和你嫂嫂呢!”


    達美張大了一雙驚異的眼睛,忙轉過身來,緊緊拉著她的臂膀,問道:“姐姐,你也是他們的人?”


    玉嬌龍打趣地反問道:“你看呢?是像,還是不像?”


    達美:“又像,又不像。”


    玉嬌龍好奇地盯著達美:“說說看,像在哪裏?不像又在哪裏?”


    達美低著頭想了想,說道:“你心好,重情義,又勇敢,一個人也敢和那麽多巴格的手下人鬥,羅大哥他們也是這樣的人,這就像;可你太孤傲,像隻仙鶴一樣,不合群,對帳篷外邊的事冷冰冰的,叫人猜不透,這又不像。”


    玉嬌龍沉吟一會,說道:“我不是他們的人,不是。”接著,她又自語般地說了句,“哪能會是他們的人呢?”


    達美不再說話了,她感到有些失望,呆呆地望著火光出神。


    玉嬌龍又吃了一個烤餅和兩枚山芋,感到有些倦意,便和達美相偎依著,一會兒,兩人都睡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玉嬌龍在迷蒙中突然被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驚醒過來,她忙睜開眼睛,借著殘餘的火光偷眼望去,見有一個人影正躡腳向她走來。她不覺一驚,欲待喝問,又怕驚了達美和孩子;仍不露聲色地注視著來人的動靜。直等那人已走到離她身旁約十步遠時,玉嬌龍才認出來了,原來是艾彌爾。艾彌爾亦已認出玉嬌龍來了,立即停下腳步,臉上露出驚喜之色。他還以為玉嬌龍尚未醒來,正逡巡猶豫間,玉嬌龍忽然發出一聲低沉的問話:“艾彌爾,你也來了?”


    艾彌爾嚇得連退兩步;略一定神,忙又搶步來到玉嬌龍身旁,親熱地說道:“你果然來了!我就知道你會來的。”他興奮已極,又帶著稚氣說道:“烏都奈還和我賭了一匹馬,一把刀,這下我贏定了。”


    玉嬌龍:“烏都奈和你賭什麽來?”


    艾彌爾:“烏都奈說你不會來了,我說你一定會來,我們就賭下了刀和馬。”


    玉嬌龍笑笑:“烏都奈並沒輸,你也沒有贏。”


    艾彌爾並未聽懂玉嬌龍這話裏的含意,仍興致勃勃地問道:“你怎會留在這兒?羅大哥他們呢?”他看了看尚未醒來的達美,又補問了句,“這姑娘是誰?”


    玉嬌龍:“這是哈裏木的妹妹,名叫達美,巴格的部勇攔截了布達旺老爹和那些正在轉場的牧民,你羅大哥帶著他那班弟兄援救他們去了。”


    艾彌爾惋借地:“我要早來一步就好了,也可去湊湊熱鬧。”


    玉嬌龍:“你從哪兒來?”


    艾彌爾:“我從哈裏木哥那兒來。”


    玉嬌龍立即關注起來,忙問道:“香姑怎樣了?聽說她已經懷孕,哪還能跟著你們過那種整天東奔西竄的日子!”


    艾彌爾:“我們已把香姑嫂子送到烏蘇城外李大爺家中去了。那位李大爺也是流人,又是她爹生前的朋友,很可靠。”


    玉嬌龍這才放下心來,臉上也不禁露出了欣喜的神色。她又問道:“香姑和你們相處如何?”


    艾彌爾興衝衝地說道:“香姑嫂子可好啦,弟兄們無一不尊敬她、喜歡她。她不單是對哈裏木哥哥有情有義,還把弟兄們都當成她的親人一般。她把你送給她的銀兩,拿了一半出來給弟兄們打刀和買馬,還留了一半。她悄悄對我說,你一定會迴西疆來的,那一半就留著等你迴來用。她時時刻刻都在惦念著你呢!”


    艾彌爾這番話語,像一陣溫暖的春風吹進了玉嬌龍的心懷,她心頭蕩起了陣陣歡快和振奮。


    洞口剛露出曙光,羅小虎帶著二十餘騎弟兄迴洞來了、洞裏立即又熱騰起來。


    達美剛被這嘈雜聲驚醒過來,便忙著打聽她爺爺的消息去了。


    羅小虎一見到艾彌爾,忙一把拉著他,兩人邊談邊向洞外走去。


    馬賊們告訴達美說,他們在草原東南離此約四十餘裏的地方,截住了巴格那幫部勇,一陣衝殺,便把他們殺得四散奔逃,救出了那些牧民兄弟。布達旺老爹安然無恙,他帶領著那些牧民們轉向草原深處去了。


    一會兒,羅小虎和艾彌爾又迴到洞裏來了。烏都奈奔過去,一把拉住艾彌爾,兩人笑著,跳著,相互拍打著,高興極了。接著,二人又親親熱熱地交談起來,談得眉飛色舞,喋喋不休,可是不一會,兩人又爭吵起來,爭得麵紅耳赤,吵得攘臂挽袖,似將動起武來。馬賦們隻一旁逗樂,誰也不去勸解他們。


    達美張大著驚詫的眼睛,望著正向她身邊走來的羅小虎。


    羅小虎笑了笑,說道:“休去管他們,誰不知他倆是一對見麵又難容,分開又難舍的難兄難弟!”他瞅了玉嬌龍一眼,眼裏又閃起那種略帶嘲諷的神情,隨即又補充道:“別看他倆氣勢洶洶,可都有分寸,打不會傷骨,罵不會傷心的。”


    玉嬌龍心裏微微一動,隻掉頭向艾彌爾和烏都奈望去,卻見他倆又喜笑顏開地向羅小虎走過來了。


    羅小虎把弟兄們召集到火堆旁來,對他們說道:“弟兄們,艾彌爾兄弟來報,說格桑頭人帶著百餘騎部勇,正經過山那邊的沙漠,從東邊到西邊這一帶授來:肖準亦領著二百騎官兵,從南麵趕來。我想定是巴格幾天前給他們報了信,他們是為清剿咱弟兄而來的。我們得趕快離開這裏,讓他們撲個空;等他們迴去時,咱們繞到格桑部落附近去,殺他個出其不意,這樣就可大振咱們的聲威,招來更多的兄弟。”


    一個馬賊瞅著艾彌爾問道:“艾彌爾兄弟,咱弟兄已經兩夜未曾合眼了,你這消息可確?”


    艾彌爾:“是梁大爺來告知哈裏木哥哥的,怎會不確?我在沙漠裏也遠遠看到了格桑的人馬,密密麻麻一大群,正在向這邊追來。”


    羅小虎也若有所思地問道:“昌吉距烏蘇四五百裏,肖準也出了兵,梁大爺又是如何探聽到的?”


    艾彌爾:“梁大爺說,一個剛從昌吉來的瘸腿老頭,無意中告訴他的。”


    玉嬌龍不由一驚,心裏頓時閃起層層疑慮:這瘸腿老頭是誰?他怎會知道軍營的事?


    又如何偏偏對梁巢父談起這件事來?……


    羅小虎也覺有些詫異,又問道:“梁大爺可知道那瘸腿老頭的來曆?”


    艾彌爾:“梁大爺隻說他像是關內人,摸不透他的來曆。”


    羅小虎猛然轉過身去,對眾人說道:“弟兄們,咱們得趕快離開這裏!大家快出洞上馬,我隨後就來。”他隨即又把烏都奈和艾彌爾二人叫到麵前,指著達美對他二人說道:“我把達美交給你二人,一路上,你二人要多加照顧;不得閃失!”


    二人應了一聲,使催著達美隨大家一起出洞去了。


    羅小虎走到玉嬌龍身旁;迫切而憂慮地問道:“你是隨我去,還是獨自去烏蘇?”


    玉嬌龍:“去烏蘇。”


    羅小虎沉默片刻,說道:“也好,我還可送你一程。”


    在快走到洞口時,羅小虎停下步來,深情地說道:“你一路上要多加小心!烏蘇到處有我們的弟兄,我會時時得知你的消息的。”


    玉嬌龍迴過臉來,凝視著羅小虎,低聲說道:“我要去創個自己的天地,等你來……”


    幾十騎人馬穿過密徑,向西馳去。羅小虎和玉嬌龍並騎斷後。他二人一路上都緘默無言,各自的心裏都好似壓著一塊沉重的石頭。


    馬賊們來到草原邊上那條小徑,一路縱馬上山,穿過崖洞,又沿著小徑,下到山腰草坪,那正是玉嬌龍當年和羅小虎初次相會比武決勝的地方。羅小虎一麵命眾人下馬歇息,一麵迴頭對玉嬌龍說道:“當年我和你相會在這裏,今天又將在這裏和你分手了。”


    玉嬌龍觸景生情,也不禁黯然神傷。她低聲問道:“你還唱那首歌嗎?”


    羅小虎愴然道:“不唱啦。我仇已報,事已了,從此也就不唱啦。”


    玉嬌龍剛停下馬,達美跑過來,拉住大黑馮依依不舍地對他說道:“姐姐,我決心留在羅大哥這兒,我會過慣這種生活的。你如不稱心,就來找我們。”


    玉嬌龍深情地望著達美,心裏湧起一陣無可奈何的悲憫,她充滿憂傷地說道:“妹妹,今後一切全靠你自己啦,凡事你要拿定主意。”


    達美含淚點頭,鬆開手,退到一旁去了。


    羅小虎立馬崖畔,指著山下對玉嬌龍說道:“直往西去,便是烏蘇。穿過沙漠,大黑馬隻需半日;明天天黑前,便可到達城垣了。”


    玉嬌龍舉目望去,但見一片曠野向前展開,靠近山腳旁是綠色如茵的草地,綠色漸遠漸淡,慢慢又變成一片灰黃的大地,浩浩茫茫,無邊無際。她知道那就是沙漠,那就是幾年前羅小虎曾在那裏攔截過她和官兵的沙漠。玉嬌龍一想到當時的情景,眼前又掠過閃閃的刀光劍影,耳邊又響起鐵馬金戈的聲音。而今展現在麵前的這片沙漠,卻是一片死寂,死寂得令人生畏,空曠得使人心悸。


    羅小虎見玉嬌龍凝望無語,說道:“你如嫌寂寞,可叫艾彌爾送你過去。”


    玉嬌龍淡淡地一笑,唇邊掠過一絲悲涼,隨即又奮然說道:“當年我尚敢獨騎而來,而今豈不敢單人而去!”她將馬頭一帶,便向林間小道走去。


    羅小虎也撥馬隨後跟上,說道:“我送你下山去。”


    下到山腳,踏上草地,羅小虎從腰間解下盛水葫蘆和幹糧皮袋,親手將它係在大黑馬鞍旁,邊係邊說道:“這水和幹糧你帶上,過沙漠不能沒有它。”


    玉嬌龍含著一種似關切又似怨忿的神情,瞅著羅小虎,突然問道:“你們究竟打算奔投何處去?”


    羅小虎:“往北,穿過大沙漠,到烏倫古湖去。那兒也有我們的弟兄。”


    玉嬌龍眼裏閃起亮光,熱烈地說道:“聽說那兒風景很宜人,你隻要不當馬賊,我便隨你到烏倫古湖去。把香姑和哈裏木也接來,達美也帶去,我們也可立個部落,安居樂業,隻要不叛朝廷,誰還敢來欺負我們。”


    羅小虎不應聲,隻有趣地注視著她,眼裏又閃出嘲諷的神玉嬌龍又急切地說道:“跟隨你身邊的這二十餘騎弟兄,我可以多給他們一些銀兩,讓他們各自謀生去。”


    羅小虎:“他們都能自食其力,隻因被伯克、巴依逼得無法謀生,才來奔投我的,哪能丟下他們!”


    玉嬌龍:“他們中難道就不能另推一人來作首領?”


    羅小虎:“烏倫古湖並非樂土,也有巴依、伯克,也有官兵,我若離開弟兄們,就如自毀手足,隻有俯首就擒。”


    玉嬌龍:“仗著你的刀和我的劍,還怕誰來!”


    羅小虎:“一木不成林,一石不成城。一人本領再高,也難敵眾手。你一向自恃藝高,負氣任性,我真替你擔心。”


    玉嬌龍眼看自己這最後閃起的一線希望亦已破滅,心頭不由感到一陣陣疼痛。她傷心已極,一咬唇,催動大黑馬,頭也不迴地直向曠野馳去。身後傳來了羅小虎那愴涼而真摯的聲音:“兩心不變,後會有期。”


    玉嬌龍緊咬著唇,眼前曠野變得一片朦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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