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阿鼠自從況鍾到無錫的那天,懷著滿腹鬼胎,由福源樓酒館裏出來,心裏叫不迭的:“觀音菩薩快快保佑!隻要這次逃得性命,我一定從此要做好人。”腳底快三步,慢兩步地一個勁往前走。因為心虛膽寒,一味胡思亂想,不知不覺走錯了路。


    走著走著,忽聽道旁有人喊:“婁阿鼠!”這一驚真非同小可!偷眼一瞟,原來是一相識差役正站邊旁在喚他呢。慌不迭接口道:“我有點事,我有點事。停歇迴來,再請你吃茶。”邊說邊往人叢裏亂鑽。偏偏這時街上的人正多,心裏發慌,走得又急,接連兩三次都幾乎撞在行人身上。惟恐見怪,又遇阻攔,口裏連說著:“對不起!對不起!”腳底也更加快。


    等由人叢中穿出,假裝係褲腳管,偷眼往迴一看,身後並無一人跟來。他費了半天勁才得繞出西門,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起:“聽說況鍾這個老家夥,人和鏡子一樣,辦起案來又快又準,決不留情。咋夜聽到風聲就該逃走,千不該,萬不該,到城裏打聽作麽斷命消息!耽誤這半天辰光,也許拘票早就發出,差人正等在屋裏頭。


    這一迴去,正好撞上,那還了得!”快到家門,又嚇得退了迴來。急切間去是沒地方去,平日得罪人多,誰都看他不起,想尋人家打聽,或是隱藏些時,決辦不到,更恐泄露風聲,被人舉發。越想心越發毛,實在無法,最後躲到相隔五裏外一家墳地裏麵,躺在枯草地裏裝睡。好容易耗到夕陽已快落山,此時此地不便再留。早上隻陪著張四吃了點燒賣,經過這一整天,肚子又餓了起來。迴家進城都不敢,隻得裝作行人在附近掩掩藏藏地亂走。幾次想到附近飯館中先吃一飽,又怕被人識破,不敢進去。


    眼看第二家飯鋪快要走過,忽然瞥見斜對麵匆匆走來一人,正是以前蕭家賭場的牌九師傅吳阿三。自從蕭家停賭之後,已有好幾個月沒見他麵,知道這類人一身都背著官司,絕不會壞自己的事。連忙三步兩步趕將過去,一把拉住,叫了聲:“三阿哥!”


    吳阿三無意中吃了一驚,一見是他,低聲罵道:“畜生!啥事體這樣慌裏慌張?”


    婁阿鼠把他拉到路旁暗影中,笑道:“三阿哥不要動氣,怪我不好。老弟兄長遠不見了,我想和你尋個地方談一談。”吳阿三道:“沒有辰光。我夜飯還沒吃呢。”他看不起婁阿鼠這類小癟三。


    婁阿鼠忙賠笑道:“三阿哥阿是不肯賞光?兄弟這幾天身邊有‘血’,早想請你吃頓酒飯。快,我會鈔!”說時,另一手還拍了拍胸脯。自來物以類聚,他首先覺著吳阿三不會出他花樣,又因對方跑的碼頭多,不像他這樣專吃窩邊草,從來沒有離開過無錫。想求對方攜帶,找一條生路,連當他的小徒弟都願意。


    吳阿三是個愛貪便宜的人,又見婁阿鼠比從前穿得整齊,好在這裏不易遇上熟人,樂得吃他一頓。點頭笑道:“三阿哥一定給你麵子。不過話要說明,啥人會鈔都行,隻不許吃老酒,趕緊吃完飯,好讓我迴斜橋去。”


    婁阿鼠早聽他說過,鄉下老家無人,隻有一個老祖母和一個寡嬸住在斜橋,覺得有了一個窩藏之處,說話越發巴結。走到附近飯鋪,找了一個壁角,讓吳阿三上坐,要了一個紅燒頭尾,一盆醬汁肉,再要四塊鹹肉加豆腐湯,三大碗飯。


    婁阿鼠所點的菜,倒有兩樣現成,轉眼連飯帶菜全端了來。婁、吳二人各有各的心思,肚子又餓,一會工夫便吃了個盤空碗淨。婁阿鼠已如數把錢付過,二人出了飯鋪。吳阿三忽然想起一事,隨到無人之處,低聲問道:“阿弟!我今晚還有約會,你要沒有什麽事,明早到我好婆家裏,有幾句話和你說。”


    婁阿鼠巴不得到他家去,忙道:“我實在沒有什麽事。三阿哥不要客氣。有啥吩咐,湯裏來,火裏去,小弟決沒有還價,我一定去!”說罷又問明住址,然後分手。


    婁阿鼠真恨不得當時就跟了去。無奈天氣漸冷,當天請人吃了兩頓,身邊隻剩下三十多文,所有銀錢衣物都在家中,非要帶走不可!當時把心一橫,又試探著往家中走去。且喜天已初更,初冬夜寒,路上比較冷靜,並未遇到一個熟人。


    掩到門口,偷眼一看,街門仍和平常一樣開著,同院兩家鄰居和往日一樣安靜。隻南房住的一雙老年夫婦在和孫兒女們說笑,隱隱傳來笑語之聲。自己的屋門也是原鎖,絲毫不像有人來過。慌不迭掩將過去,開鎖進門。明知鄰居都不會到他屋裏來,仍然把門閂好。


    點燃了燈,移向床後,緊跟著打開那個破衣箱,見滿箱都是破舊衣服,近半年來新做的幾件衣服,也亂七八糟塞在裏麵。不暇再顧別的,一伸手先把箱底藏的十多兩銀子取出,用手巾包紮好,係向腰間。因所有衣服都是夏秋間穿的單夾,連件薄棉袍都沒有。亂翻亂找了—陣,才發現牆角釘子上掛著一件外套罩衫的破棉襖。想起這是去年冬天所穿,早想賣掉,偏偏每日起身太遲,一出門先跑茶館,後趕賭場,常時要到天亮才迴,一直由它掛在牆上,沒有去管。那件罩衫雖是去冬新做,懸掛日久,也都布滿灰塵。便同時取下疊好,—齊打入鋪蓋卷內。


    忽聽街門落閂下鎖之聲。知道管鎖街門那個挑水的山東人力大氣粗,最難說話,此時強要他開門,定遭無趣,愁急之下,幾次想要假裝殷勤試上一試,都是欲行又止。再隔著窗縫一看,對屋人家夫婦業已熄燈睡覺。平日專耍流氓,不會為人,現在空自發急,恨得連罵兩聲:“豬玀!”無計可施,隻把應用的衣物包好,躺在床上等天亮。因那挑水的每日一打五更準起,正好天還未亮,想等街門一開馬上逃走,哪裏還睡得著!越想越害怕,半夜裏跪在床上,朝著窗戶直禱告:“尤家二阿叔千萬饒我一饒,隻要我吃不著官司,準給你做道場,超度你投生到大富大貴人家。”


    暗中搗完鬼,翻身向後,一口把燈吹滅。這一天一夜的提心吊膽,驚慌逃匿,當然疲倦。燈熄以後,心頭跳動漸息,不知不覺昏沉睡去。睡夢中耳聽人語喧嘩,當時驚醒,見天已亮,不禁大吃一驚,連忙縱起。先隔窗縫往外偷看,街門已開,挑水的正往外走;兩個鄉鄰人家的婦女商量同去賣菜,雖無其他異狀,到底作賊心虛,惟恐被人看出他的形跡,當時連臉都顧不得洗,急匆匆提了隔夜打好的鋪蓋卷便往外走。忽想起屋內還有好些零星什物,萬一無事,還可迴來,重又迴身去鎖房門。見一半大幼童高唿:“婁家阿叔!辰光這樣早,你到啥地方去,連鋪蓋也帶走?”若在平日,婁阿鼠早就“罵”了“山門”1;這時因在心慌膽寒之際,心裏暗罵“小賊”,卻朝那兩個同院鄉鄰醜笑道:“我決心戒賭,搭朋友一道到外碼頭去做小生意,有個十多天就迴來。有人打聽,請諸位鄉鄰幫幫忙,答應他不曉得。省得那班賭鬼尋我,又做壞事。”說罷,扛起鋪蓋卷就往外跑。這一慌,心裏的話也隨假話說了出來。


    走到街上,見天剛亮不久,店鋪的排門全都未下;街上隻是一些賣菜、賣魚蝦的人們挑著重擔吆喝著往市上走;老虎灶頭前圍著一些附近的居民等泡開水;許多人家的街門都還關著。心想:“還算運氣。我因北港西橋頭老家從未對人談起,又是好幾年沒迴去過,本打算到那裏去藏個把月再說,不料昨晚會遇見吳阿三。他要肯容我藏在那裏,更是再好沒有。”


    正在盤算怎麽走法才不讓人看出,猛一抬頭,瞥見西門那麵急匆匆跑來四個公差,當時或逃或躲均非容易,忽然急中生智,假裝換肩,用鋪蓋卷把臉遮住,等四公差過時,偷眼一看,竟無一人相識。認準是況鍾派來抓他的無疑,又急又怕,哪裏還敢遲延!腳底加快,往前急趕,遇到無人之處再跑上一段。好容易由大街折向走往斜橋的野地,業已累了個上氣不接下氣。


    前途總算什麽事情也未發生,隻是清早風寒,昨夜又是和衣而臥,先前急於逃生,非但不曾覺冷,還跑出了一身熱汗。這時心情略定,熱汗變作冷汗,漸覺通體冰涼,偏又遇到陰天,冷風直往衣袖領口裏灌,越發凍得難受。一看快到,就要由隔斜橋隻四五裏的梅村走過,想起臉還沒洗,吳阿三人最勢利,這樣急匆匆尷尬相跑去,容易被他疑心,非裝得神氣一點不可。最好找個地方吃杯茶,吃點酒飯,洗一把臉,把周身衣服整理好了再去,省得進門一開口就要吃的,叫人家一看,永遠脫不了這一副癟三相。


    念頭一轉,忙抄近路入鎮側麵那片竹林穿過。這時,楊氏由娘家起身迴城,雙方正好一來一去,婁阿鼠不是中途改道,準撞上。


    婁阿鼠到了茶館,胡亂吃了點東西,又換上一件新罩衫。會賬時,一摸口袋,隻有昨天用剩的三十多文錢。這才想起去年那十五貫血腥錢,因為事後越想越害怕,除非身上零錢用光,不肯開那壁洞,加上由此起一直沒短錢用,不是要用零錢,極少動它。壁洞裏還剩下八九貫錢,因昨日急於去往城裏打聽消息,走時匆忙,亂抓了一把,已快用光。偏偏昨夜走得太慌,家藏的銀子全帶在身邊,微一疏忽,竟忘了帶,如往迴走,就算蘇州府的公差來過走去,也非被地保鄉鄰扭送到官不可。想了又想,此時就是天大膽子,也無再迴取錢之理,隻得把心一狠,會完賬,仍往斜橋走去。


    原來吳阿三和邱福看蕭家賭場越發冷落,已無彩頭可得,便暗地商議騙取蕭二的家產。二人假意和蕭二拜把兄弟,勸他先賣東西,暫且度日。蕭二出身紈挎,除好賭好吃而外,多走幾步路都不舍得,把邱、吳二人當作知己,任憑做主。隻兩三個月工夫,邱、吳二人便把他所有家具什物賣光,再編了一套話,勸他把房子賣掉,籌出一筆本錢,改業為商。


    蕭二因家業蕩盡,又背著一個吃人的惡名,也實無臉再混下去,聽二人說得那麽天花亂墜,便上了套。邱、吳二人等把房價收齊,交了房契,先把蕭二所有銀子存向“票莊”2,再借故把存折騙到手裏,換成銀票,全數提走,不辭而別。蕭二走時連轎腳錢都付不出,硬向新房主老著臉皮求告了十兩銀子,溜到鄉下,準備賣了墳樹再賣墳地。吳阿三和邱福本打算逃到丹陽縣一個親戚家中,將這筆橫財盡興玩樂,沒想到婁阿鼠卻死跟上了,苦苦哀求他攜帶一同走。吳阿三正在想法打發婁阿鼠的當兒,忽聽門外拍了三下門。剛由門縫中看出是邱福,心中一喜,推開婁阿鼠,匆匆走去。隔了好一會才行走進,笑道:“小老蟲,我和邱福哥馬上就要起身,你該走了。”


    婁阿鼠慌道:“三阿哥!我一向怕官,實在迫於無奈,求你開恩,千萬看在自家弟兄份上,把我帶走罷?”邊說邊要下跪。


    吳阿三搶前將他一推,板臉說道:“你這叫做啥?實告訴你,我和邱福哥闖的禍,恐怕比你更大。你跟我們走,多個累贅,還受連累。這是何苦?”


    婁阿鼠方寸已亂,覺著所說也對,又求告道:“阿好容我暫時住在這裏避避風?”


    吳阿三想了一想道:“我阿嬸未迴以前,還可以住一兩天。不過見了蕭老二,不許對人提我們一個字。否則我和阿福哥都不是好惹的,你當心點!”


    婁阿鼠本對這二人怵著一頭,哪裏還敢多口!把信接過,幫他打好行李,開門送出。


    注:


    1江南土語稱罵人為“罵山門”。


    2舊社會的大錢莊銀號,所發銀票,等於紙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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