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阿三走後,婁阿鼠暗忖:“這兩人平日勾結最緊,又都壞得邪氣。如真犯案,不會這樣大白天就公然一同上路,並把所有衣物行李全都帶走,連條手巾都沒剩下。分明成心要甩掉我,另找別的好財路。”


    越想越有氣,一肚皮悶氣無從發泄,心想還是去投奔蕭二可靠。因當地離北港路遠,不敢穿城而過,大白天走,也防被人識破,隻有第二天一早,掩到河灘旁邊藏起,等有便船經過,搭了前去,正好黃昏前後到達北港,再抄小路走往蕭尚書祠堂,相機行事,比較穩妥。


    主意打定,第二天早起,見雨下正大,心中暗喜。為留餘地,把飯做好,連同剩菜剩肉端到房裏,陪老太婆吃了一飽,又說了幾句敷衍話,才推說要進城去做小生意,已然約定,不能不去。吳老太婆早聽吳阿三說過,媳婦至遲明早準迴,又見婁阿鼠服侍殷勤,絲毫沒有反感,並還勸他快走,隻把飯菜茶水代他準備下。婁阿鼠先還打算把行李暫留吳家,以為萬一之計;後因往返費事,吳阿三的嬸娘一迴,也決不讓住;相隔北港五六裏的西橋頭,自己還有兩間空房,外人不知,就算公差能夠尋去,也必撲一個空,何況未必;仍照原來主意迴去一趟,至少也可看出一點風色。好在隨身隻有一床薄棉被褥和幾件衣服,鋪蓋卷不大,天氣不冷,忙把罩衫和新夾袍脫下,換上去年那件破棉袍,摘下吳家牆上那頂舊鬥笠,又尋出一雙舊草鞋穿上,便往外走。這時風雨甚大,路上一個人也沒有,剛到河岸,便遇著一隻便船,仗著會說好話,當時搭上。


    —路無事,到了北港。見天正黃昏,風雨早住,踏著雨後泥濘,走到蕭尚書祠堂一看,竟比昔年所見還要殘破荒涼。門是大敞著,隻剩一扇破大門倒在那裏,現出門裏一個大黑洞,裏裏外外聲息全無。


    近來膽子越來越小,不敢貿然走進,先在門外窺探了一會,知道日裏再來終是不妥,又想起蕭二還是一個可擾之東,心又一動,試探著“喂”了兩聲。不見答應,便把衣鞋換過,乍著膽子往裏走,忽聽側麵大樹後“唉”的一聲歎息!當時嚇得周身毛根倒立,慌不迭連縱帶跳就往外逃。認定有差人隱伏,驚慌太過,連鋪蓋卷也拿不住,噗的—聲,落向石板路上,人已竄出去好幾步。


    想迴去拾,心又害怕,百忙中正打不起主意,忽又聽西廊那麵問道:“外麵啥人?”聽去非常耳熟,心神立定,連忙迴問道:“阿是蕭二相公住在這裏?”


    發話人立時迴問道:“你是啥人?我就住在這裏,快點進來!”


    婁阿鼠聽出果是蕭二,同時瞥見西廊南頭一間小屋窗戶上,似有微光閃了兩閃,忙答:“是我,特為來望望你。”提起鋪蓋卷,便往西廊跑去。


    這一列五間西房的梁柱房椽都是上等木材,隻管後牆多半坍塌,外表仍支著一副空架子。尤其南首一間比較還像房子,外麵一排業已碎裂的紅木雕花隔扇也還尚在。室中人剛剛睡醒起來,坐在那裏發呆,想起傭人已被他耍脾氣轟走,當晚飯都沒有人燒,昔年豪華享受已成夢影,忍不住剛歎了口悶氣,便聽有人喊他,精神立振,也沒聽清來人是誰,生平第一次親自動手打火,點上了燈。


    婁阿鼠跟著進門,見裏麵隻有—張木板搭的床,鋪蓋床圍都是錦繡,但無一件是新製。床前隻有一張破舊的半桌,南牆旁邊放著一堆缸炭和一個風爐,火已早滅,此外空無所有。油燈不大,卻放了好幾根燈草,燈頭上直冒黑煙,桌上還有一片油跡。主人剛由床邊站起。連忙賠笑過去,喊了聲:“蕭二相公!”


    蕭二素來看不起婁阿鼠,新近受了吳、邱二人的坑騙,恨極這類流氓,一見來人是他,剛把臉色往下一沉,忽然想起:“現在沒有人用,正好派他用場。何況如今我又學了乖,憑這樣的小流氓,至多用我點錢,也決不會再上他的當。”念頭一轉,又把一臉的不高興收起,轉問道:“你從哪兒來?找我做啥?”


    婁阿鼠道:“我從吳阿三處來,他和邱福……”


    蕭二不等話完,已氣得拍桌大罵,連油燈都幾乎被他震翻。跟著便把吳、邱二人怎樣合謀蒙騙,將他城裏幾十間房的家具連同好些古玩字畫全數賣光,又勸他把僅有的一所房子賣掉。等房價到手,連同先賣得所剩約一百多兩銀子也全數拐逃,分文不留。沒奈何才迴鄉下來賣墳地等情,都對婁阿鼠說了。


    婁阿鼠笑道:“二相公不要動氣,這班吃賭飯的,哪有好人!我婁阿鼠最講義氣,要不是知道二相公今朝有點不得意,也不會來。這次來,是特為你送信來的,吳阿三和邱福已於昨晚逃往他地去了。”


    婁阿鼠瞧蕭二氣得話都說不出了,他想抓住這個機會取得對方的信任,好在這裏住下,於是又接著說道:“這兩個小子真黑心,他們欺二阿哥老誠。依我看,二阿哥進城告他們一狀,很快就會拿住這兩個騙子。有什麽塌天事,有我姓婁的。”說罷,把胸膛狠狠一拍,非常氣憤。


    這時天已入夜,蕭二不願再說別的,便把老墳丁蕭水生今午出言頂撞,自己—怒之下將他轟走,沒想到無人服侍的苦楚,如今隻有一些吃剩的雞魚,飯也無人燒的話說了。問婁阿鼠願不願留在當地,幫他掃地、燒飯、洗衣服,並向鎮上去買東西。


    婁阿鼠雖然巴不得有這樣一個隱藏之所,無奈自己正背著人命官司,三年前又在附近鎮上為了賭錢打過架,名聲很臭,這張帶有記號的醜臉最易被人認出。別的都在其次,到鎮上買東西卻去不得。同時又想趁黑夜趕迴西橋頭老家探聽一下消息,就便托人賣那兩間房子。略一尋思,賠笑答道:“給你做事,我非常願意,—個工錢也不要。我們是知己弟兄。”又指著風爐道:“你看,風爐也滅了,飯也沒人燒。這樣冷天,連開水都沒一壺,阿要作孽?堂堂二阿哥,今天真變成落難公子了。不要緊,我幫你的忙。”邊說,邊搶著生火,燒飯熱菜。


    一會工夫,婁阿鼠連飯帶菜都弄好,和蕭二並坐床邊同吃。蕭二邊吃邊想:“自己當日認不清好壞人,誤把吳、邱二人做知己,現在被他們害得落到這般地步。本想到縣衙去控告那兩個惡棍,無奈這裏還有一批鬆柏果樹尚未成交,這一去少則也得半月,賣樹事怕要拖延好久。”不由為起難來。


    婁阿鼠看蕭二呆呆地想事,恐怕蕭二不願相留,便假殷勤道:“小弟到此打擾,是見二阿哥處工作難才來幫忙,隻要有用著小弟時,願盡微力!”蕭二聽他這一片話,覺得婁阿鼠倒是知己,於是便把賣樹一事托付婁阿鼠辦理,自己打點進城。誰知這婁阿鼠早看中他的油水,當時正中下懷,忙說:“二阿哥隻管放心前去,這裏一切均有我照管,包你滿意!”蕭二喜得飯也顧不得吃,把碗一推,匆匆寫了一封信給買樹的商人,說明賣樹一事托人辦理。隨手交給婁阿鼠,收拾上路去了。


    單說婁阿鼠見蕭二上了套,心中暗暗高興,迴到屋裏,想道:“蕭二這小子真是我的財神爺,賣樹的現錢托我照管。他這一去,少則也得半月,不用說再成交一批樹木,單這一筆就足夠我用的,隻有去年殺死尤葫蘆是樁心病。但是況鍾來了將近一月,就知道我是兇手,這多天不曾拿到,也必當我逃往他鄉,決想不到我會冷不防又溜迴去。如其無事,蕭家大片墳樹和空地都成了我飛來之財。等錢到手,往外鄉一溜,多麽快活!萬一有點風聲,由蕭家老墳丁口裏必能探出一點風聲,趕到祠堂裏取了銀子衣物,當時逃走,也來得及。好在蕭祠一帶地勢荒涼,人家村鎮相隔均遠,逃路又多,蕭水生如有他意,七十多歲的老頭子,一下就可打倒,怕他作啥?這又和逃往斜橋和迴西橋頭老家一樣,白擔了好些心,一點屁事都沒有。真要照我計算,連老家兩間空房和破爛家具都可賣掉,免得便宜別人。”越想氣越壯,立刻收拾了一下,趁夕陽西下的時刻,悄悄地溜出蕭祠。


    婁阿鼠連夜趕迴老家,隻因連日勞累,不覺睡到中午,起來一看,嚇了一跳。自己白天不敢出去,在家裏藏著又怕差人來捉,心裏不住地敲小鼓。忽聽門外人聲喧嘩,嚇得他趕快鑽在門後一捆稻草下邊,兩腿不住地打抖。就這樣挨到傍晚,肚子裏餓得難受,悄悄到附近一家飯鋪胡亂買些吃,又怕人認出,用袖子遮住臉,匆匆吃完,迴到屋裏再也不敢大睡,勉強挨了一宿。見天快亮,在附近約一熟人往鎮上去吃早茶,剛走出不多遠,方想借口多湊本錢去做生意為由,托人賣那兩間房,忽聽那人說起:日前曾聽人說,不知由哪裏來了四個公差,到處打聽吃賭飯的人。恐怕縣裏要捉賭,勸他好好做小生意,從此戒賭。再一細問,那人雖未眼見,所聽傳說,正和那日清早逃出時所過蘇州府的四個差役一樣,不禁心裏一震!忙敷衍了幾句假話,故作失驚道:“隻顧尋你談心,忘了我乘的船一會就要開走!”說罷,拔腿要跑。


    那人偏不知趣,還要送他上船。婁阿鼠正氣得暗罵:“豬玀!”又聽身後來路有人在喊:“婁阿鼠!”他不知那是同族鄰人向他討還昨夜借去的被褥,越發心慌,忙說:“我這就迴來,我跑得快。”跟著往前飛跑。婁阿鼠一口氣跑到蕭祠,天剛亮透。


    登時便去找蕭水生,想問明那個買樹的商人住在何處,自己好親去尋他,隻要樹價一到手,他就可以遠走高飛。蕭水生見婁阿鼠那個賊眉鼠眼的樣子,又想起樹商人的話,“後麵那鬆柏果樹本快成交,因他屋裏有個姓婁的傭人想在這裏頭撈一票”等情。水生因蕭二用的那人自稱姓蘇,並沒有這個姓婁的。後來想起前日有一個姓吳的來撿了一船樹枝,還送來兩樣禮物。因覺自己已非蕭家墳丁,不肯收禮。姓吳的力說:“等把這一船樹枝賣掉,還要再來。”非送不可。同來一個姓倪的也在一旁勸說,實在情不可劫,這才收下。記得這兩人好像還打聽過當地有沒有一個新來的人,姓婁,何不就便打聽一下?隨口一問,商人所說那姓婁的貌相裝束,竟和那自稱姓蘇的傭人一樣。知道蕭二身邊不會有什麽好人,問過拉倒,並未在意。這日早起,見那自稱姓蘇的傭人忽然推門走進,想起前事,脫口便道:“你本來姓婁,為什麽不說真話?”


    婁阿鼠一路掩藏著走來,心情本就不定,剛喊了一聲:“老伯伯!”聞言,料定蹤跡敗露,頭腦裏剛轟的一下,因見水生的兒媳不在,室中隻有老頭子一人,來路又未發現人跡,惡膽立壯,暗忖:“人已到此,索性問明底細再逃,也來得及。他要串通公差和我作對,掐也把他掐死!”心念一動,詭笑道:“我本來姓婁,因在蘇州落生,小名‘阿蘇’……”話到口邊,又覺這兩個字與本名同音,立又改口道:“不對,實不相瞞,我晚爺就姓蘇,所以我有兩個姓。問這個有啥道理?”說時,隨手把門關好,坐在臨門條凳上,把二郎腿一蹺,挺神氣。


    蕭水生接口道:“你願意姓什麽,我不管。我隻問你,二相公哪裏去了?人家補交的樹價還有好幾十兩,也沒人收。那買樹的說你姓婁,不是因為你要多找外快,錢早交清,連後頭那七百多株也早成交了。”


    婁阿鼠想起蕭二和買主講價時,曾喊過自己的真名字。聽水生口氣,不像是有公差要捉他,也無其他可疑辭色,便把預先編好的話說出,再取出蕭二的信遞過。


    蕭水生看完來信,冷笑道:“都是他蕭家的產業,二相公願意怎麽敗就怎麽敗,我也不管。那買主就寄住在細網村西頭一個姓鮑的朋友家裏。”


    婁阿鼠已看出水生對他有了厭惡之意,見他越說越有氣,並下逐客之令,越料公差一定沒來過。利令智昏,急於要尋那買主,隨口笑答:“老伯伯不要動氣。再會罷。”隨說隨往外走。耳聽砰的一聲,門已關上,蕭水生在內罵道:“二相公真不爭氣,連一個傭人也是這樣賊頭鬼腦。”婁阿鼠忽然想起:“這樣青天白日去找人,豈不又是危險?方才走得太急,也忘了向這老鬼細打聽。”


    心裏剛一發怵,又想:“這個把月從來未在人前露麵,難得到村裏去一趟,有啥要緊?一點點膽子都沒有,如何能發橫財?萬一買主跑掉,豈不生氣?細網村就在鬆林後麵,地勢偏僻,小時常去捉蟹,路全記得,由蕭家那片樹林穿過去,也不會被人看破。”主意打定,迴顧來路,見有三人在那裏拾樹枝,相隔約有十多丈,看神氣還未發現自己。連忙貼著牆根,連縱帶跳,繞往房後,仍是一路遮遮掩掩,往樹林內奔去。快到林外,再看蕭家墳地隻剩二人仍在拾柴。心想:“我身上要是沒有這場官司,就這上千株樹的柴枝,也能賣它不少的錢。白便宜左近這些鄉下人,真正可惜!”


    再想到:“此去隻要找到買主,當時就進一筆財。那七百多株樹木也是給價就賣。這是天上掉下來的財氣,最好還是不要心貪太狠。”想到這裏,腳底越發加快。一會工夫,便趕到了細網村。


    村中漁民因為近年漁稅太重,好些人都改了行,共隻剩下十多戶人家,光景都不大好。這時,男的有的去打魚,有的挑魚上市,剩下隻是一些婦孺,成年人多一半在太陽地裏補魚網。婁阿鼠覺著這個地方比蕭祠更易藏伏,心方暗喜,瞥見對麵走來一人,正是那買主。雙方見麵都很高興。婁阿鼠隨到所寄居的朋友家中,先取出蕭二來信交看。


    買主見筆跡和前兩次蕭二所開收條一樣,來的又是他的貼身傭人,本就十分相信。婁阿鼠的嘴又甜又巧,竟將以前對他的惡感去掉,幾句話成了交,約定第四天晚上交貨價,第五天早去伐樹。


    婁阿鼠當然是越快越好,推說主人等用,情願照原價打個九五扣,早兩天交割。無奈對方當時拿不出那許多現錢,隻得點頭認可。除把頭一批所補的樹價七十餘兩先要過手而外,為恐變卦,還和對方各立了一張字據。跟著便說要請對方吃酒。可惜人地不熟,又懶得跑路,取出幾錢銀子,托買主代向鄰家買些魚蝦,勻一隻雞,再想法打點酒,彼此多談一會,交個朋友,省得一個人迴去無聊,也懶得做飯。買主不知他看中當地偏僻,打算多覓一個藏身之處,至不濟也磨上一些時候。本來不想要錢,因對方非給不可,隻得應了。


    婁阿鼠等酒菜買來,一同下手,把菜做好,連吃帶喝。吃完,買主因他迴去還要現做吃的,好在剩菜還多,便留他吃完夜飯再走。婁阿鼠喜笑應諾,越談越起勁,幾乎連心事都忘掉。眼看天快黃昏,正打算開口托他找地方住,忽聽門外一陣大亂,不禁大驚。隔窗縫往外一看,原來村中漁民收網迴轉。剛聽買主指說,內一壯漢姓鮑,就是本屋主人。


    忽又發現相識鄰居吳金生同另一人在交頭接耳,相隔不過三兩丈。知他專賣稻柴為業,雖然各鄉都去,這地方卻沒聽說來過。又見姓鮑的忽把扁擔放下,門都沒進,也朝吳金生身前趕去。心疑出了毛病,忙把買主一拉道:“我還有點要緊事,阿好請老兄領領路?”說罷,不等答話,拉了就走。出門便往人叢中穿將過去。


    買主忙喊:“前麵沒有路,快點轉來,往東邊走!”連喚數聲,未聽迴應,隻得跟了下去,一直追到村外田埂之上,才將他拉住,問道:“你為啥這樣心急,好路不走,走壞路?”


    婁阿鼠四顧無人,天也暗了下來,便把買主引向左近林內,低聲說道:“實不相瞞,我欠了一個姓吳的債。方才見他和你朋友說話,恐怕撞上。你補交的銀子,二相公還有急用,我要稍微一動,飯碗一定敲破。想等你第二批樹價交淸,我拿到傭錢,先還他一半,現在卻是無法。請老兄幫幫忙,如果有人打聽,就說我不曾來過,連你那位朋友也拜托幾句。千萬,千萬!我一定勸我東家把祠堂拆掉,把所有木料都便宜賣給你。兄弟最有良心,吃了東家的飯,不能對他不起。老兄做生意也真不容易。”他這時心裏又慌又亂,有點語無倫次。


    買主雖比較老實,但對蕭家祠堂那些好木材早就看上,巴不得有人代說好話,作成此事。貪心一起,非但滿口答應,並願先代還債,等交樹價時再扣,還勸他吃完夜飯再走。


    婁阿鼠慌道:“不行,不行!你不知道小吳的賊脾氣,越遷就他越僵。我還錢時,一定還要當著你麵罵他一頓。現在你代我還他分文,我都不認賬。不過這是一個流氓,惹他不起。我還要抽空趕迴城裏,代東家辦事。請老兄約個地方,到日我好尋你。”


    買主不便再勸,便道:“那麽第四天黃昏前,我在高石橋那邊湖神廟等你。廟裏老道士人滿好,簽很靈,我也求過。”


    婁阿鼠知道那廟相隔隻有三裏,忙道:“這樣最好。我一定到!也許還要求支簽。現在要趕進城,過天會,過天會。”


    買主見他著急神氣,以為真個有事進城,作別自去。


    婁阿鼠走過兩條田埂,夜色蒼茫中,越往前走路越黑,好幾年沒有再走的路,到底陌生,加上滿腹驚疑,隻管是在黑夜,依舊掩掩藏藏,有兩次幾乎滑到田裏,還踩了一腳汙泥,正坐在一片土坡上喘息,暗中咒罵不已,忽聽犬吠之聲。猛想起樹價要第四天才能到手,吳金生若是做了眼線,迴到蕭祠,豈非自投羅網?近日天氣越冷,野地裏過夜,凍也凍死。心裏一狠,先覺銀子身外之物,何苦為它把命賠上?本想繞到北港去乘夜航船,來個溜之大吉,剛走出不幾步,又想:“碼頭上的市鎮大,船開以前,正是人多熱鬧,如何走得?”


    主意還未打定,遠近犬吠之聲已越來越多,近的一處好似就要追來。越聽越害怕,隻得連縱帶跳,悄沒聲地往前逃走。一路亂竄,好容易聽出吠聲漸遠,望見前麵閃著好些燈光。仔細一認,才知無意中走近了北港鎮!嚇得轉身又往迴跑。心裏正念著“菩薩保佑”,忽然發現再往前走便是蕭祠。來去兩路都不對頭,身上帶的銀子又有十幾斤重,本就跑得腰酸腿軟,心再發慌,一不留神,被東西絆了一跤,掙起一摸,原來是株斷樹樁。恨到極處,暗罵:“我就是馬上要死,也先歇上一歇。”往樹樁坐下一聽,犬吠之聲已止,四外黑沉沉的聲息全無。心想:“吳金生一向本分和氣,不和人做冤家。就做眼線,也輪不到他。若有公差同來,早在細網村把我捉住,不會這樣太平了。這個把月的苦頭都吃過,隻剩三四天,反而熬不過去,真個豬玀。”罵完自己,越來越往寬處想,仍向蕭祠那麵掩將過去。一路留神窺探,全無動靜。最後掩進西廊屋內,先在暗地裏摸了摸,連早起打散的被頭,好像都未走樣,才乍著膽子把燈點起。


    仔細一看,果然毫無痕跡,匆匆生好風爐,煮了—鍋白飯,正嫌沒菜吃,遙聞狗又叫了幾聲。平日沒留心,好像當地的狗從未這樣叫過,心又抖了起來。越想越覺這裏不是善地,便虛驚也吃不消,天明前非避開不可。打算先到細網村西麵湖神撞撞運氣,就便求上一支靈簽,看看有無藏身之處,再打主意。


    枯坐了半夜,天已離明不遠。把牙一咬,丟下被褥不要,隻將那幾件單夾衣服裹成一卷,從牆壁裏取出蕭二所藏的銀子,盡數係在腰間,掩將出去。


    湖神廟在北港和細網村的西北麵,中間隔著—條小河,必須由一石板橋上通過。這時天色也就剛亮。橋下有兩人正在說話,一個道:“今天我們該迴城去了。”另—個道:“當然,停歇進城,我再請你吃老酒。”婁阿鼠過時,恰巧聽去,覺著兩個口音都很耳熟,由不得偷眼一看。緊靠橋洞停著一隻裝稻草的船,船頭二人雖說都是熟人,看神氣一個也未看見自己,並且就要開走。


    過橋之後,再掩身樹後偷看,船上兩人頭都沒迴,心更放寬,一直往湖神廟走去。到後一看,廟門外有一小道士在掃地。問知廟中清靜,極少有人燒香,老道士生病,要傍午才起。認定到了好地方,隨到廟內,說了許多好話,又送給小道士一錢銀子作茶錢。小道士當他是個好施主,連去裏麵看了兩次,見師父未醒,正發寒熱,不敢驚動,隻得出來陪客。


    婁阿鼠見小道士年約二十,人甚老實,問出廟中空房甚多,並有現成床鋪,非但肯租,並且能代老道士做主。越發喜出望外,想住到收清樹價再逃。便說:“由城裏來,打算在這裏借住幾天,等一個人。房租香資全數照奉。”小道士因來客人手腳大方,所等賣主和那姓鮑的,都和師父相識,當時答應,並說:“廟裏供的是龍王和湖神,春秋兩次廟會,還供豬頭三牲,客人吃飯,葷素均可。”隨領婁阿鼠去看房。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五貫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還珠樓主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還珠樓主並收藏十五貫最新章節